第182章 监冥·轮回之辩

太极当然不敢在明光的屋子里吐。

他笑起来, 显然是蓄意逗明光的。

明光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整天都像一尊木雕的神像。

明光近乎算无遗策, 每次交战之前,都会给出手下极其明确的指示,他们只需要照做就可以了。

而且无论胜败,明光都不会带任何的个人喜恶惩戒失误的人,他是个堪称完美的“头狼”。

队伍之中的人都是真心敬重明光,太极也通过这三年多的相处,有些明白碧桃仙姑为何会对明光玄仙情有独钟。

恐怕也就只有这样的男人, 才能顶得住碧桃仙姑那样的诡谲狡黠的百般手段,还不被她给玩成一个只会听从命令的傻子。

太极从心中接受了明光,见他最近似有难解忧虑, 整日闷闷不乐, 才会踩着他的底线逗他多说一句话。

让他的情绪好歹像正常人一样波动起来。

否则……这一场竞赛也不知道还要在此界耽搁多少年,万一时间太久了明光玄仙回到天界, 性情变得太沉闷, 不讨碧桃仙姑的喜欢了可怎么办?

太极始终记得碧桃对他的信任和托付, 他一定会把明光玄仙照顾得特别好。

保证归天的时候跟碧桃仙姑离开的时候一样!

明光有些无语凝噎地看着太极把口中的茶叶梗咀嚼之后咽了下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太极继续说:“东君今夜在山里面猎了一只鹿, 晚上烤鹿肉,你一起来吃吧?”

明光大部分时间光喝水不怎么吃东西, 唯一能多吃两口的, 只有鹿肉, 还得是烤的。

东君和太极整日和那些到处结阵害人的谪仙们玩轮回战,还得在路过山林的时候,分出神思盯着林中有没有鹿。

不过近些日子,明光玄仙有些茶饭不思, 估计让他吃一口还得把碧桃仙姑给搬出来。

果然明光开口就拒绝:“我不……”

太极便道:“你这段时日瘦了不少,若是碧桃仙姑在天上看到了,肯定要心疼。”

明光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这么坐着,本来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胸膛,继而想到了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东西。

而后竟然开口道:“我……晚些会过去。”

太极见好就收,说了句:“今天我片肉,保证薄如蝉翼入口即化!给你留着,你早些来。”

说完就开门出去,生怕明光反悔的样子。

明光看着门口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小桃枝这个时候正在辩法,说不定正在遭遇算计,哪有时间看他?

但他又无法不领太极和东君的关切之情,这几年,他们两个对明光也能称得上一句无微不至了。

明光果然去得不晚,众人一见他过来,一大群人围着数个火堆,都是情绪高涨。

明光坐下沉默吃了太极给他专门从最焦香,油脂又最丰厚的地方片下来的鹿肉,众人也不指望着他能说点什么配合大家,看他吃了东西,仿佛就确定了他还能继续活着不至于被自己给饿死,放心地各自欢快去了。

东君在明光吃东西的时候恨不得都不敢喘气,见明光吃了不少,吃饱了这才终于凑到他跟前来,递给他一个酒壶。

自己抓着酒壶喝了一口,在明光的酒壶上轻轻碰了一下。

“你整日神不附体茶饭不思,晚上也不睡觉,你最近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这些人办不到的吗?是我不能替你去做的吗?”

这三年,东君为明光马前卒,跟着他跑遍了人间十五州,将此界的谪仙几乎屠杀大半。

东君杀仙位都杀得麻木了,很多时候回想起来这三年都有些胆战心惊。

此界谪仙人数数万,碧桃飞升的时候折损了一部分,但是这三年他们杀的仙位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三万仙位啊,那不是平平无奇,朝生暮死的凡人。

那是三万个曾经呼风唤雨,通天彻地的仙位。

明光是真的狠,多次他们诈降,有些自断仙脉,只求一个苟活,愿意给他们端茶递水,做个奴仆,连东君都觉得差不多可以收手了。

但是明光总是前脚才把人收入队伍,后脚就全用各种手段弄死。

上清境的数次召唤,东君都拒不听从,就怕他走了他弟弟在此界没有帮手,又太过狠绝得罪了太多人,要被寻死仇。

要被那群大阵破了之后仇恨明光,穷凶极恶到随处结掠夺凡人生机的阵法的谪仙给害了。

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师尊先回上清境,替他再含混一些时间。

今日,他们大获全胜,再也没有能够形成“势力”的谪仙组织能戕害此界的百姓。

散落在这些谪仙手中的,用于结阵的仙珠,也都被他们收入手中。

甚至到如今也就只有他们的手中,还有能以仙珠催动的法器,凌驾在此界的所有武力之上。

况且他们还有广寒,有一个终于能像个真正的星君一样,观天地气运,能轻易指出万里之外生机异样的人形“探灵工具”。

就连明光手中的谪仙盟,如今也被此界的君王,召为国之“仙”军,给予资源无度,成为能左右各地生民安定的存在。

这样将整个星界都掌控在手中的状况,明光就差直接做这人间十五州的掌权人了。

东君察觉到此界有异常,对明光堪称寸步不离,这三年多,连能越过众人,飞到明光面前惹他讨厌的蝇虫都没有几只。

他为什么还不高兴?

东君之前还猜测明光是无法飞升证太仙的原因。

可三年的积累和收拢,只要明光现在一声令下,手中仙珠无数,队伍里面莫说是凑出五个灵属供他飞升,就是凑出个五十个,也不难。

他不飞升,执意要滞留在此界屠杀谪仙,东君也能理解他怜悯此界的苍生。

现在苍生的苦难也结束了,东君看着明光郁郁难解的侧脸,开口道:“太极说了,仙珠的效用也因为大阵破了之后日益消退,但是我们如今手中的仙珠足有一万多颗,摆化劫阵法很轻松,你如今是凡身也没关系,先摆金灵聚灵阵,将你从凡人灌成仙身都够用的。”

“完全不需要掠夺百姓的生机……”

“明光,此界苍生危机已解,你可以飞升了。”

明光眼睫都没动,好像没听到。

手中抓着的酒壶,也始终没沾嘴唇。

东君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明光的回答,感觉自己像是对着一尊雕像说话,气闷伴着酒气直冲头顶,第一千八百次想着不管明光,回到上清境做他的真君算了。

但他也只是被明光从这个火堆气到了另一个火堆旁边,猛吃了两大块鹿肉冷静了下来。

罢了,三年都待了,他就等着看,明光不飞升,接下来究竟还要干什么!

三日之后,明光集结所有的手下,由广寒带路,沿着曾经的残阵,一路追寻到了曾经的谪仙境。

追寻到了在三年前,谪仙齐聚的九霄宫。

明光站在队伍的前面,先是仰头看了一眼矗立在烈日之下,寥落宛如阴影凝化成的山峦的九霄宫废墟。

又看了一眼昭昭朗朗的晴天。

“把这宫殿给毁掉,掀翻。”

明光的手下训练有素的听令上前,手中持着改良过后,可以用仙珠催动的法器,虽然力量远不如真正的法器之威,却更胜人力千百倍。

他们依令开始摧毁宫殿。

明光则是后退一些,躲进烟尘吹不到的马车里面。

大阵破了之后,谪仙都逐渐退化成了凡身。他们回归到了通信靠吼,交通靠走的状态。

马匹成了出行唯一的选择。

虽然法器还可以凑合着改一改用灵珠催动,但是灵舟却已经无法单纯地依靠灵珠催动了。

就算强行催动,消耗也太大了。

明光想做的事情还很多,这些仙珠得精打细算着用。

他一回到马车上,就拉过了广寒的手。

在广寒的手心写——是这里?

——你确定九霄宫之下,有大阵生机所归之处吗?

广寒如今看不到,闻不到,听不到,五感之中,唯一残存的只有触感。

而且他本已经进入了天人五衰,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命是明光用仙珠吊住的。

他现在日啖仙珠三四颗,是个实打实的“吃钱鬼”。

他把自己的传承挖给了占魁后,被明光从生死边缘拉回来,一开始是没有什么用的。

蜷缩在一个角落,一缩就是一天,那个时候他连触感都没有。

有人捅他两刀他都不知道自己将死。

后来喂了几天仙珠,他就渐渐地,能感知到了。

明光用在他手心写字的方式跟他交流,得知了他的遭遇,也猜出了占魁飞升,是因为广寒献祭了他南斗星君的法器,也就是掌管南斗六星的真正权力。

他一个南斗星君的传承人,把南斗星君给了自己的坐骑。

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但凡一个古板一点的古仙族听了,都要觉得南斗星君这一代的传承人是真的废了。

但是明光听了,却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广寒终于有点正常仙君,正常男人的担当了。

他和占魁混在一起那么久,吃她的用她的,吊儿郎当不思进取。如今总算是有魄力一回。

至少没因为切割他南斗星君的权柄那种噬魂之痛而退缩,硬生生把占魁给送回去了。

那南斗星君的传承在他脑子里这么多年什么用没有,是因为他本身孱弱得可怜。

一个孩童是无法举起千万斤重的武器的。

但是占魁却已经在上一场竞赛越过了龙门,化身为烛九阴。

虽然只是一个烛九阴的幼龙,却能承接住南斗六星的传承,因此才得以塑真正的烛九阴之体,享用自南斗星君陨落后,积压了数万年的南斗群星供养。

不过广寒也不是完全因为交出权柄而废了。

他本来凭借自身,一辈子都看不到天地法则。

但他因为彻底舍弃了南斗群星的供养,将他那因为浪荡,轻浮、懒惰、欲壑难填、外加资质奇差而自行修炼出来的那满身浊气倾泻掉了。

南斗群星权柄被他亲手割裂拔除之时,也一并撕裂了他的识海。

识海承载着人的过去,承载着一个人的一切。

广寒没有了喜怒哀乐爱恶欲,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反而魂灵变得清透,纵使依旧无法直接触摸天地法则,但是他能透过他自己纯净的神魂,看到天地法则。

随着仙珠喂了几天,广寒有了感知之后,又逐渐能“看见”了。

他看到的却不是寻常人看到的寻常事物,而是用他那双星宿神的双眼,看到了天地法则,灵气走向。

虽然广寒能看见也没有用,此界不属于他,他根本无法调动此界的天地法则。

但他能看到灵气的走向和变动这件事,却帮了明光大忙。

明光破了承天启地的大阵后,那些不肯放弃飞升和做仙人执妄的谪仙,到处在凡间结下掠夺之阵。

被结阵之处,灵气就会变得薄弱,周遭的生机也会随之改变。

有了广寒可直视天地灵气的能力,明光追杀那些人事半功倍。

但广寒的好用,中途被明光这边的一个叛徒知道了,传播了出去。

他没有情感,没有人欲,没有记忆,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任何的凡物,唯一能感知到外界的途径,就是有人对着他写字。

他无论到谁的手中,只要有续命的仙珠,就是好用的人形“法器”。

于是广寒被抢走了好几次。

但那些人只给广寒吃饭,却几次差点把他给“饿”死。

那些人的手中仙珠不够用,广寒就会在缺失仙珠之后,彻底变成一个“摆件”。

所以到目前为止,能够养得起广寒这个人形法器的人,只有明光。

而且明光将他养得显然很好。

他银白色的长发宛如倾泻的银河,他一身法袍也是明光给他挑的样式,一改他先前领口开到耻骨的作风,如今的领口一路延伸到下巴,领子上甚至还有密密麻麻的金色绑带。

他坐在那里,无声无息,白发,白袍,白色的瞳仁,圣洁得宛如雪山山巅上那一捧吸饱了月光的清雪所化。

肉眼可见的“干净”。

明光喜欢一切干净的东西。

所以明光现在和广寒“说话”,都不用太极他们代劳了,愿意自己碰他了。

如果是曾经的广寒,有人对他说有一天明光肯主动碰他,打死广寒他都不敢信。

他曾经希望得到明光的认可和接纳,现在都得到了。

可惜的是他什么都感知不到,也分辨不了了。

不过他想活着。

他识海撕裂,不知道自己在比赛也分不清敌我。

所以只要有人给他能活命的仙珠,那些他吃了之后,就能感觉到身体舒服的发光小珠子,他就愿意告知一切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此时此刻,明光问过广寒后,没有马上得到回应。

广寒褪色惨白的瞳仁,“看”向明光的袖口处。

明光伸手摸了一颗仙珠出来,放在他的掌心。

广寒低头,把仙珠送到口中。

这才摸到明光的手掌,在其中书写——有灵气流淌过的痕迹,有五种色彩的灵气残留。

——在地下面。

明光点头,收回手。

顿了顿,还是掏出了一块手帕,擦手。

广寒吃了仙珠之后就老老实实地靠在马车的角落,灵气在他的身体流动,他的唇上涌现出了稀薄的血色。

但他无声无息地靠着马车的车壁像一幅壁画。

他不敢乱动,之前乱动被打过。

广寒从一个活色生香的牡丹花仙君,变成如今这副霜雪裹枯木的模样,恐怕普天之下就只有明光一个人觉得顺眼。

“轰!”一声,外面九霄宫的墙体彻地坍塌。

明光也靠向了马车车壁,推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锋锐的眉眼透露出了一些森冷之色。

明光早就已经猜测过九霄宫是大阵最终灵气流向的出口。

但是他直到现在才来揭穿,正是因为他如今解决了此界百姓之危。可以同此界在碧桃飞升之后就人间失踪的徐立,正面对抗了。

而小桃枝证太仙之位,辩法的最初,那些妄图害她的人不会急于动手。

明光以己推人,如果他要害人,肯定会先放松那人的警惕,让她过两场轻松的辩法环境。

再在她觉得“辩法不过如此”的时候,骤然出手。

下界三年多,天界大半天。

小桃枝应当过了两三场辩法了。

只要他在这个关口,揭露了那些人曾经掠夺的生机去向,背后之人就算早已经清扫过了此界“灵气的通道”,也会胆战心惊,风声鹤唳。

或许会派人重复确认是否扫尾干净。再推出一个替死鬼来。

小桃枝不会因此轻松通关,对方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手段更极端,但小桃枝足够敏锐强悍,若是明光此举能搅乱欲要害她之人的心绪,哪怕一点点,小桃枝便能抓住机会“逃出生天”。

明光用手帕,一根一根地仔细擦自己的手指,这修长的指节看似如竹似玉干干净净,实则在明光的眼中,其上已经染透了鲜血。

每一滴,都是他杀过的那些仙位的血。

而今日之后,不会减少,只会更多。

这双手上的鲜红,会越加猩红浓郁,甚至……还要沾染上一些凡人的血。

碧桃从来都没有深刻地意识到,凡人的血竟然是如此的猩红黏腻。

她手中端着浸泡着鲜红帕子的水盆,站在一间院子当中。

她手上因为方才辅助产妇生产染满鲜血,血在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种近黑色泽。

脑中九天监生大帝的辩法之问,响彻识海:“若你作为接生的神明,你知道产妇腹中的胎儿带着前世作恶的记忆降生,是为恶鬼投胎,你会令其父母亲人感化其性,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是将他带走处置?”

一段简短的记忆涌入识海。

碧桃这一次是一个九天监生的小神。

她聆听妇女的祈愿,赐给她一个孩儿,待孩儿生产,还亲自化为了稳婆,确保她母子平安。

却在接生的时候,发现那投生的孩童为恶鬼投胎。

她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孩子接生下来,平安交给他的父母,由他的父母感化恶鬼之魂,悄悄暗中监看,等待境遇时局造人。

二是等待孩子生下来,找到机会将孩子抱走处理。

九天监生大帝掌管赐福繁衍,监部向来与世无争,只管尽职尽责播撒生命。

他应当是更偏向第一种选择,让其父母感化,因为第二种偷走孩子处置的选择之中,碧桃的这个稳婆最终会被抓住。

被丢孩子的夫妻令下人活活打死。

碧桃端着盆愣了片刻,身后是妇人因为生产哭叫的声音。

还有人在喊:“刘婆婆,你快来呀!出血越来越多了——”

碧桃把盆里的污水泼在了一棵树下,而后对着空荡无人的后院开口:“虽然我知道辩法已经开始,但是大帝,我想问,恶鬼怎么可能投胎?”

“恶鬼若投胎为人,难道是轮回已崩,幽冥鬼官集体‘挂冠而去’了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碧桃。

院子里面只回荡着碧桃的质问。

但是云层之上,九天监生大帝却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对面的酆都大帝。

大矩盘膝看他:“监生大帝看我做什么?是你设定的辩法之问。我幽冥之界,掌管人间生死轮回,虽然常有星界崩毁,轮回断裂之事,也有鬼魂在幽冥蒙冤受屈,千万年不能沉冤昭雪之事,却从无恶鬼投胎之事……”

“有的。”九天监生大帝看着大矩,眉目温和,“我刚入监部之时,就碰到过恶鬼投胎。”

大矩:“……监生大帝,你刚入监部,让我算算……得是几万年前了吧?”

“上古天界和冥界初立,错漏颇多,再说那时候也不是我任酆都大帝啊。”

“反正我治下,鬼魂投胎需要经过重重关卡,莫说恶鬼,但凡差一点功德不够为人,都得先去当一回畜生。”

九天监生大帝没再说话,继续看着那幻境之中的碧桃,她没有得到回答,提着铜盆进屋了。

而大矩则是说:“别管恶鬼投胎这种事情有没有发生过,我倒觉得,这碧桃玄仙已经有了为仙长的特质。”

“怎么说?”九天监生大帝好奇地抻脖子过来问。

大矩看了一眼端坐闭目的青冥,说道:“因为出了什么事情,不处理,最先诘问相关的六部负责人啊。”

“她刚不就用你的幻境,在问我冥界为何放恶鬼投胎不作为吗?”

九天监生大帝:“……”

他可不敢接酆都大帝的话,这不是贴着青冥帝君的脸,说他不干事儿,就知道问责吗?

青冥睁开眼,看了一眼大矩。

大矩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分明一点都不害怕他。

大矩甚至还看向了坤仪。

坤仪坐在青冥身边,一脸严肃。

大矩心中叹息。

他们……曾经也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啊。

只不过经年如流水,到如今,他们皆为九天掌权者,再见面,都是为了“问责”。

像这一次为了小辈证太仙,从前大矩也是不会亲自来的。

各自为政太久了,好像曾经一起经历的喜怒哀乐,都随着时移世易,变得梨云梦远,再难追溯。

大矩重新看向幻境,但是却发现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幻境竟然散了!

碧桃意识回归本体,一睁开眼,所有人都看向她。

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辩,就这么过了?

九天监生大帝追溯了一下幻境,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你……你把那妇人腹中的小孩,杀死在她的腹中了?”

碧桃点头:“对。”

“大帝,我的回答,是恶鬼不该投胎为人,若当真有,幽冥涉事鬼官必须立即问责。”

九天监生大帝不禁为碧桃的心狠手辣而震惊。

她是直接在接生的时候,把那孩童扼死在了母体。

这样不仅没有后面的偷孩子被发现活活打死,也没了什么孩子降生,等待父母感化。

九天监生大帝有一双长了三层眼皮的大眼睛,其中透着纯良和不解:“可是你立心为苍生,幼童生在世间,即为苍生,你都不愿意给你的苍生,一个在再世为人的机会吗?”

碧桃:“恶鬼是因为戕害苍生才会成为恶鬼,我立心为苍生,哪怕是为了苍生的安危,也更不应该给他机会再世为人。”

九天监生大帝又道:“可是人没有平白无故作恶的,恶鬼的成因或许也是时局造人,若是他的父母将他好好地从小抚育长大,或许他会长成一个好人呢。”

碧桃:“不可能。”

九天监生大帝:“……”

“大帝也说了,他带着记忆转世。一个杀过人的人,对人命早已经失去了应该有的敬畏。对人世间的一些平淡的美好,已经失去了感知和接收的能力。”

“这样一个人,受到感化重新变成一个好人的机会,万中无一,我不可能为了给这样一个人机会,将我的苍生置于险境。”

九天监生大帝似乎对这个问题执迷不悟:“那若是他只是恶鬼投胎,没有带着前世的记忆呢?”

他说着,一挥手,碧桃便又被带入幻境。

这一次还是她接生,这一次妇人肚子里的孩童没有了前世的记忆。

碧桃扔掉盆,进门。

眨眼之间,幻境再度破碎。

九天监生大帝看着又把孩童扼杀在肚腹之中一次的碧桃,神情无比震愕。

碧桃说:“大帝,我说过了,恶鬼本就不该有投胎的机会。无论他是否带着前世的记忆,他这条命,从出生起就是错的。”

“可你不是赞同与天争命吗?”开口的是酆都大帝大矩,“万一这个恶鬼历尽艰辛,就是为了投生到人间做个好人呢?”

大矩一挥手,碧桃又入了幻境。

只不过这一次,她入的乃是幽冥幻境。

是她曾经亲眼看到过的幽冥盛景。

万桥相连,鬼差如蚁,有人押解着鬼魂,沿着蛛网一样接续至鬼王宫殿的路,将人押到坐在审判案台后的碧桃面前。

酆都大帝的声音在碧桃脑中响起:“既然你方才隔空问责幽冥鬼官,口言鬼官不该放恶鬼轮回。”

“那么你自己来做一次鬼官,我来问你。”

“若恶鬼投胎成立,又未曾被及时杀死,他在人间做了一世大善人,而他前世的罪责尚未清除,他的功过相抵之后,当如何判?”

碧桃未曾想监部的一辩还未出结果,酆都大帝直接就开始了下一辩。

只不过想想这两辩合一也无不可,毕竟大帝赐生,幽冥收死。

生死相合,方为轮回。

于是待到鬼官将那前生作恶今生行善的鬼魂,拉到了碧桃的面前。

碧桃听他说:“青天大老爷,我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了。我前生只杀了一个人,但是我今生施舍灾民,救济百姓,救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的功过可以相抵的吧!”

他幽绿色的鬼瞳爆出了狂喜之色。

但是下一瞬,碧桃挥袖,直接将他扫入了忘川。

酆都大帝的幻境破。

碧桃回归本体。

大矩歪头,神色离奇地看她:“就这么判罚了?你都没有将他的功过相抵。”

碧桃拱手:“帝君,我不是幽冥鬼王,但我身为九天仙位,知道仙位职责,赏善罚恶。”

“善当赏,恶当罚。善恶不能混为一谈。”

“无论他今生救了多少人,上一世,因为他死去的那个人不会死而复生。”

“我若为鬼王,当然会赏他之善,只不过……需要等到他的罪恶,在忘川之中先行消除才行。”

“哈哈哈哈哈……”大矩又笑起来。

他刚才在辩法的问话之中,给碧桃设了一个陷阱。

他让碧桃给那个投胎行善的恶鬼功过相抵。

但是碧桃没上当。

就像九天监生大帝给了碧桃两个选择,要么等待孩子生下来感化投胎的恶鬼,要么等待孩子生下来杀死投胎的恶鬼。

但是她选择不让孩子生下来一样。

大矩对着青冥的方向躬手道:“帝君,我败了。”

碧桃有些惊讶地一愣,这就……过了?

“这就过了?”一直压抑着性子沉默的井海王,声如洪钟道,“酆都帝君怕别是心喜碧桃小仙,暗中属意她为继任人,才蓄意出了如此简单的辩法之问吧。”

大矩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慢慢转头,看向了井海王。

色比春晓的面容,犹如压城的黑云,眨眼阴沉得令人望之胆寒。周身渗出的鬼气凝化成实,化为了一头幽冥之地的噬魂恶兽,朝着井海王的方向咆哮。

云层震荡,大矩声音轻蔑:“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质疑起我来?”

说着,他身后恶兽朝着井海王扑杀而去——

不过待那噬魂恶兽的巨口,眼看着要吞入井海王的头颅,把井海王吓得趴在云层之上时——万界天道袖口窜出了一道雷电,化为了锁链,及时拉住了噬魂兽的脖颈。

酆都大帝的噬魂恶兽,在万界天道的雷电锁链下面,乖巧得像一只狗,甚至对着万界天道坤仪摇了摇尾巴。

坤仪捏了个法诀,弹在那噬魂恶兽的头顶,那看上去简直像一个抚摸。

噬魂恶兽呜呜叫着,重新回到了酆都大帝的身后,钻入了酆都大帝的衣服之中,化为了金色的兽纹。

“帝君……帝君!酆都大帝当着帝君的面公然徇私!扰乱九天监生大帝的辩问,还对属下动手,险些将属下噬魂,帝君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井海王从地上爬起来就开始哀哀告状。

酆都大帝狰容鬼相,看上去随时又要放出恶兽来把井海王给咬死。

但是未等青冥帝君有什么反应,九天监生大帝也对着青冥帝君道:“帝君,这一辩,碧桃玄仙胜。”

“你!”井海王瞪着九天监生大帝,“你是被酆都大帝威胁了吗?被他给吓到了?你身为九天监生大帝,怎能如此没有胆量!你也要为碧桃徇私?”

九天监生大帝却道:“帝君,属下并未徇私。”

“碧桃玄仙这一辩,确实胜了。”

九天监生大帝看向急赤白脸的井海王:“那幻境之中的稳婆就是曾经的我。”

“我曾在那恶鬼胎儿生下之后,将其偷走,且因为孩童幼小,又是自我手中接生,没忍心将他立刻杀死。”

“但我历时十几年,带那恶鬼之魂,体验人间之乐,穷极我一生之本领供养,也没能将那恶鬼感化。”

“我在他要害人之前,终于将他杀死了。”

“后来我行走人间,被那恶鬼投胎的人家找到,那对夫妻丢失了孩子多年,痛苦不堪,几成魔障,不听我的辩解,认定我为拐子,将我活活打死。”

“我给出的两种答案,都是绝路。”

“但是碧桃玄仙选择将那恶鬼扼死妇人的腹中。”

“她说得对,恶鬼本就不该出生。”

“只要恶鬼不出生,胎死腹中,那妇人和其丈夫,或许会因为十月怀胎的孩子死去而难过,却不用经历丢失孩子的痛苦。”

“而我若当年接生之时,有碧桃玄仙之果决,也不用在人间蹉跎十几年,最终积攒的功德尽数因为亲手杀人而毁去,还被凡人活活打死,以至必须走一次轮回才得归天证位。”

“碧桃玄仙立心为苍生,却不因苍生之心而累,洞若观火明辨是非。此辩,她胜得精彩。”

这一次就连井海王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谁能想到幻境竟然是九天监生大帝亲历之劫。

而酆都大帝也在此时开口:“我提出之辩,亦是我手下鬼王亲历之错,他混淆善恶,赏罚不明,令他经手之轮回鬼魂秩序癫乱,苦不堪言。”

“现在那人被我贬为油锅炼狱之中熬油的小鬼,日夜受业火炙烤诘问。”

“井海王若当真有疑问,我可以送你去油锅炼狱之中问一问那小鬼如何?”

井海王不敢接话。

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属于任何一部的东王公,脑袋转来转去,对着碧桃直眨眼睛。

而赦罪地官这个时候也开口,一本正经替碧桃说话:“碧桃玄仙对那恶鬼的处置,对幽冥鬼魂的判罚都是绳趋尺步,当为诸仙效仿典范,方能令各司明刑弼教,水镜无瑕。”

赦罪地官专司赦罪,威重令行,霆断霜决,言出若九鼎落地,再无人置喙。

青冥帝君抬手,阻隔灵气的阵法开启,随着灵气涌入,碧桃心中也涌起了如这灵气一样迅疾凶猛的喜悦!

连胜哎!

太好了,她快快结束辩法,就能尽快帮下界还承待归天的明光众人,吸引背后之人的注意。

随着碧桃的眉心轮伏矢魄,还有海底轮臭肺魄圆融,碧桃往昔的记忆纤毫必现,澄澈明净得如在眼前,她的意识追随着自己的记忆,回到了大桃木凝灵的时候。

而后又回到了更远的过去,碧桃在俯瞰的视角,看着自己还只是清浊两气交汇的一缕浑浊之气,在天地万界浑浑噩噩地游荡。

而后它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吸引力,钻入了一个容器之中。

那是……一个蛋?

碧桃的记忆在这里中断。

她感知到了一阵堪比神魂撕裂的疼痛,身体和神魂的承受到了极限。

碧桃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冲破了蛋液,回到了正常的空间。

碧桃感觉自己喉间含了一口腥甜的蛋液,回归到正常的空气赶紧吐了出去。

——却实际上是不堪天道馈赠,吐出了一口血。

青冥再度截断了不断涌向碧桃的灵气。

所有人都看向两魄同时圆融,显然有些撑不住的碧桃。

青冥开口道:“你可以休息一下。”

碧桃也终于看到了自己衣袍上面正在“处处开花”。

她追随自己的记忆走得太深,险些就走到了轮回的另一侧,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吐血。

但是她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好极了!

她一口气圆满了掌管记忆的伏矢和掌管涤秽的臭肺,已经能一眼洞彻阴阳轮回,看出众人之间的纠葛。

不像成为玄仙的时候,看到的那种因果关系。

而是能看出仙位之间的交集,那是无形的,却又是有形的牵连。

她看到了在场仙位之间或深或浅的牵连,也看到了玄甲和她之间稠密的线。

她看到大矩,青冥,坤仪之间的无形牵连,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他们三个……曾经一定是非常好的朋友。

像她和玄甲一样。

“你要休息吗,碧桃。”坤仪见碧桃眼珠子忙着在众人之间来回转,神思还有些不附体,又问了她一句。

碧桃本来想说不需要。

但是很快她又说:“好。”

而后她赶紧原地闭目,欢快地接入了银汉罟,看向了第三场竞赛的星界。

她先看一眼,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