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午后,毛毛雨变成了中雨。
绿藤市的冬雨,其实是挺有意境的。
城市之中有山有湖,山中飘着一层淡淡烟岚,湖上枯荷支在水面,偶尔有那么一两片没有掉干净的叶片,被雨珠打得一声脆响。
所谓“留得残荷听雨声”,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境。
“幸好被派到这里来了,要是今天这个鬼天气还得出去巡逻,回来全身都叽潮烂湿,鞋子袜子都得烤,一烤再烤糊了,还得买。”钱刚快乐地坐在屋里,仰头望着天上飘来荡去的乌云。
他兴致大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如此风景,应该来碟肉,一杯酒~”s
说着,他瞄了一眼王雪娇,王雪娇根本就不惯着他:“卤肉三十,啤酒只有亚力的,两块,要几瓶?”
“别这么小气嘛,好歹打个折。”
“明子,帆子,你俩把他打个骨折,我送你俩一碟肉。别打断手和腿昂,还得留着干活。”
见两人跃跃欲试,钱刚大叫:“你们为了一碟肉,就对你们的亲同事下手?好歹也得一人一碟啊!”
两人一听有理,转头企图加价,王雪娇笑笑:“打他可不单单是为了我,刚才他还念诗诅咒你们呢。”
“啊?我诅咒谁了?!”钱刚震惊。
王雪娇问:“你刚才念的春夏秋冬两句,后面是什么?你敢念吗?”
“还有后面?”钱刚都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两句了,还以为是个顺口溜。
王雪娇语气沉痛地像致哀:“后面是,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嗐,这个啊,别人迷信就算了,怎么你们一个个这么迷信?你刚进来还不懂,给他们吓一吓就信了,我可是已经工作整整一年的资深人士了!根本就没有这种事!你这样不行啊!要坚定信仰,相信科学。”
王雪娇看他这么笃定,转头问韩帆和魏正明:“真的?”
魏正明长叹一声:“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闲的时候啊!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那得跟老刘说一声‘今天家里有事,我提前走了’,还得缩着脖子偷偷走,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王雪娇觉得这事有点耳熟:“是不是临走的时候,桌上的杯子还得续一杯开水,让它冒着热气。多准备一件外套挂在椅背上,包也不敢拿,电na灯还开着?充分营造出一种我与你们同在的氛围?”
三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钱刚懊恼地一拍大腿:“卧槽,我怎么没有想到!”
韩帆怔怔道:“你怎么这么熟练。”
魏正明双手抱在胸前:“啧啧,还资深,都不如一个刚来几天的,就你们办事办得这么糙,也好意思说专业,难怪痕检那边捞尸体的都不要你们帮忙。”
“发生过什么?”王雪娇不解。
魏正明没说话,抽了抽鼻子:“哎呀,好香,香得我的脑子都空了。”
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王雪娇起身去切了一盘卤肉,用来购买情报。
钱刚反应过来:“我说我说!肉给我!我是当事人,比他清楚多了!”
王雪娇一边切肉,一边笑着说:“我有理由相信,如果你犯事了,悬赏一百万通缉你,你肯定就把自己绑着送进去了。”
“那我没这么傻,”钱刚骄傲地抬起头,“如果我自己进去,那叫自首,根本拿不到一百万,我会找人把我送进去,事先说好他二十万,我八十万。”
王雪娇:“二八分成,刚子哥大气!”
韩帆:“你分我五万,我帮你监督送你进去的人不卷款潜逃。”
魏正明:“给我给我,我只要一万就行了。”
不是,怎么还卷起来了。
她把卤肉放在桌子上,还有一瓶啤酒三个杯子:“你们俩在这降什么价,这不扰乱市场么?!
明子应该说,你给我俩一人两万五,我们两个人监督他,我们俩还能互相监督对方不跟拿赏金的人合作贪钱,不比你降价到一万强?”
魏正明恍然大悟:“还能这样?!”
吃着卤肉喝着啤酒,钱刚悲痛地说起往事,那会儿他刚进市局,家里人觉得特别荣耀,都要求他工作积极一点,多表现一点,哪怕无所事事,也得坐着。
还叮嘱他:等领导走了,你再走,万一领导有事叫你,你第一应了,他对你的印象就会特别好。
家里人都是在清闲机关工作的,他们以为五点下班,领导五点十分就会走,最多发现忘记带钥匙,杀个回马枪,五点半也可以下班了。
结果,市局忙成狗,第一天上班就赶上一个排查工作,排查完所有地区,已经是晚上十点,不能打扰普通居民了,钱刚以为能回家,没想到排查不是终结,查完了还得去局里开会,汇报排查的情况。
开完会就是凌晨。
他汇报完了能走,刘队和其他几个真资深刑警还要再留下来开会,根据排查得到的情报,敲定下一步的调查方向。
家里人很支持钱刚,不过希望钱刚不要搞得整天不着家,好歹得参加一下爷爷的七十大寿,晚宴定的是晚上六点半。
那天正好不需要出外勤,只有一堆案卷要整理分析,可以拖一会儿。
钱刚计划出去参加一下寿宴,差不多八点再回来,继续工作。
结果,悲剧就发生了,他桌上收拾得非常干净,他穿着外套,夹着小包,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下班”的气质。
出门就撞上分管刑侦的吴副局。
吴副局看了他一眼,再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整个刑侦队的人没一个人走,都在自己的办公位上忙得热火朝天。
就算座位上没人,桌上也是堆着一堆,看着就是马上要回来的架势。
吴副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新来的吧?年轻人,要多多在实际工作中锻炼自己。”
说完就进了会议室,不给钱刚任何反应的机会。
钱刚仰头长叹:“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啊!你们不知道,当时我真想半夜悄悄地吊死在他办公室的窗户上,让他一上班就看见,我!没走。”
“然后呢?为什么没吊?”王雪娇关注的重点永远清奇。
钱刚:“因为他办公室的门锁了,我进不去。”
“哈哈哈哈哈”王雪娇笑起来,看着其他两人:“那你们呢?”
魏正明一身正气:“我是真的能做到领导不走我不走!从来没有误过时候!”
韩帆:“我虽然没有做到你说的那个程度,不过也差不多,没有被逮到过。这就叫不抓勤的,不抓懒的,单抓那不长眼的。”
魏正明伸出手:“说的对!”
两人像红军会师一般,热情握手。
钱刚斜了他俩一眼:“你才来半年,一定有机会被逮到的!不被逮一次,人生不完整。”
韩帆耸耸肩:“嚯屎滴,人生完整了又能怎么样,阎王给你发锦旗?”
张英山坐在厨房里面默默剥蒜,一直没有吭声,就好像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他不说自己的事,总有人能说,正好有个嘴上没把门的钱刚在这,王雪娇冲他挤挤眼睛:“哎,他呢?”
眼睛向张英山那一瞥。
魏正明倚在桌边:“他啊,整个市局第一的劳模,比我还积极。”
钱刚说:“我们都怀疑他没房子,早上不管来多早的人,都只能是第二,晚上不管多晚走,都能看到他。周日也一样,他有一次跟人说,星期天早上局里人少,很安静,可以比平时再早来一会儿。你说这人啊是人啊?”
对于这一点,他们这些跟家里人住的人不懂,王雪娇明白。
她独自一人到陌生的城市工作,在办公室里坐着,是看着电脑,回出租屋坐着,还是看着电脑。
反正都是看着电脑,还能用公司的水、公司的电、公司的厕所、公司的厕纸,公司健身房的淋浴间还能跟关系不错的同事一起点外卖,说其他组的八卦,也挺有意思的。
王雪娇继续问:“他也不跟朋友出去玩,唱卡拉OK什么的?”
“谁知道,感觉他整天就跟着曾局屁股后面打转,听说”钱刚飞快地向厨房门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把身子伏低在桌上,王雪娇也跟着伏低。
钱刚用气声说:“上回,就清明节,正好没什么案子,他不在办公室,跑去曾局家,帮着打扫卫生,曾局家去上坟,他也跟着一起去,又是帮着拿花又是帮着种树,可积极了。”
魏正明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伏下身了,他调侃道:“都跟你似的,早退还被抓个现行?”
“那也太过了吧,跑别人家的坟上这么积极,自己家的坟头长草都不管。”钱刚不屑地撇撇嘴。
不管哪个时代,如此明显巴结讨好的人,都会被其他人在背后嘀咕。
有没有成效,就得看领导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有人会很反感,有人会觉得如此一个人对自己这么巴心巴肝的,要是再不给点好处,以后还怎么笼络人心。
对于张英山玩命拍领导马屁的行为,在利益至上的二十一世纪太正常,不就是“太想进步”了么。
王雪娇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好奇至今为止,他得到了什么好处。
要是只有付出,没有好处,那可真没意思。
钱刚抓抓头:“也没什么好处吧来跟你一起开店?”
王雪娇:“来跟我开店之前呢?”
“好像也没什么,都是在跑外勤,他特别会来事,他的直属领导是老刘嘛,有一回,他参加任务,化装化得连老刘都没认出来,还把他当成嫌疑人的同伙给抓了,回来以后,大家本来是看个乐子,被曾局知道了,曾局让他表演了几次,对他特别满意,还让他给大家开课,讲讲怎么化装侦查。
不过,本来大家工作就忙,哪有那么多大块的时间拿出来听他讲课,而且,也是觉得他这个人爱拍马屁,心里就烦他,没事的呢,就用听他讲课当幌子,去趴一会儿,睡一会儿,有事的要么直接不去,要么半路让人叫走了。”
王雪娇点点头:“难怪,上次我路过你们培训教室的时候,里面没几个人,还东倒西歪的。”
她想起张英山给她的小册子,厚厚一本,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当时在桌上还有那么多本,应该是原定来参加培训的人都没来,剩下的。
对此她很不理解:“拍领导马屁没伤害到同事,又有点真本事,既然能做事,何必这么对他。”
钱刚挤眉弄眼,伸手点了点王雪娇:“你不对劲~”
王雪娇义正严辞,手在装卤肉的盘子上敲了几下:“有理说理,不要扯那些下流的东西。”
“是是是!”钱刚连连点头,伸手护住盘子,生怕王雪娇把卤肉夺走。
王雪娇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出息。”
“我来这,是老刘的任务。我愉快的来这,就是冲着这一口。”
“别人也没你这么馋。”
钱刚冷笑一声:“他们要是在我家吃过几顿饭,不会比我强的。”
魏正明替他说话:“我可以做证,他刚来的时候,第一次晚上加班,他妈妈心疼他,给他送饭,我们都看见了,小青龙汤,哈哈哈。”
小青龙汤是用来治风寒感冒的中药方子。
王雪娇不明白:“为什么送药?”
魏正明摆手:“不是,那就是一根黄瓜,一整根哦,在清汤里煮,然后给他送来了。”
韩帆激动补充:“我也看到了!那根黄瓜煮久了,看起来就发暗发黄,汤也给染成了淡黄色。你想啊,一整根粗壮的褐黄色物体,泡在一汪淡黄色的水里”
“行行行,你别说了,我懂了”
“他不吃,他妈还生气,说他不懂事,说他是白眼狼,哈哈哈哈哈”
王雪娇同情地看了钱刚一眼,她终于理解钱刚这不值钱的样子是怎么炼成的。
雨再一次转小,从中雨,转成毛毛雨。
此时,房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响起,王雪娇接起电话:“你好,丫丫小吃店。”
“这个是订餐电话吗?”
“对。”
“我是三十七栋九楼901的,想订一份酸菜水煮鱼,能送吗?”
“能!货到付款,您有零钱吗?要是整钱的话,我让伙计带过去给您找零。”
挂了电话,王雪娇看着钱刚:“喏,我说什么来着,有活了。”
钱刚撇撇嘴:“才一个~再没生意,就要倒闭了好吧,我们都吹了一下午的牛了,也该来点人了。”
他高傲地站起来:“我去送,你们都别跟我抢嗷!”
张英山在厨房里片鱼,做菜,不多时就做好了,装盆,在盆上缠上几卷薄膜,把盆封上,再装进塑料袋。
送外卖的盆子,王雪娇选的是钢精盆,现在的塑料质量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裂了。
钢精盆是再上一次门的理由,万一第一次没有看清楚,短时间内还有理由再上门看一次。
就算不回收,也无所谓,七毛钱而已,还能让顾客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下次说不定会为了盆子来点鱼,说点什么有用的情报。
人人都嘲“买椟还珠”,每个人总有自己的“买椟还珠”。
钱刚抬头看看天,决定不打伞了。
等他回来,肩膀已经湿了一片,他抱怨道:“这破天气,打伞感觉不值得,不打伞又会潮,烦死了。”
“刚才我怎么记得好像还有人念诗来着?”魏正明笑起来,摇头晃脑:“再下三年何妨?”
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声电话铃,这不过是一份订单,一盆酸菜水煮鱼,爬一个九楼直到电话铃声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王雪娇被电话拴着,一步也走不开,她以前做过电话客服,在短时间内,就摸到一套在三十秒内确认信息的话术,每次通话时长都稳定在三十秒。
张英山厨房的火就没停过。
钱刚、魏正明、韩帆三人,送完一趟,又来一趟。
刚开始是跑一趟,送一家,后来是跑一趟,送好几家,有时候是六栋有几户订了,三十九栋也有几户订了。
平时散步的时候,两栋之间好像也没多远,走两步就到了。
左右两条胳膊上各挂着四五盆酸菜水煮鱼的时候,那可真是举步维艰。
如果中间有26栋的单子,已经是快乐的休息了,可以坐电梯呢!
中间居然还有人问:“蛋糕也能送吗?”
王雪娇:“蛋糕的话,二十块钱起送哦。”
谁家好人会一下子买十块奶油蛋糕,吃这么多对身体不好,放冰箱也会抽干蛋糕上刷的糖浆液,口感没有那么美妙了。
然而,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
在还没有团购的时代,人民群众自发的组成了团购,七楼到九楼的住户们,自发凑成了一个团单。
具体操作方式是:
地址报的是九楼住户家。
七楼和八楼的住户也不用亲自上九楼,听到楼道里有动静,就打开门,中途拦截。
最后,送餐的人,不得不爬到九楼送上最后的几块。
到最后收工,三个壮小伙已经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了,这跟真正的外卖员不一样,外卖员好歹从店家拿货到小区,中间一段路是坐在电瓶车上,他们也就只有几步是平地,而且菜都拎在手下,不断的上楼下楼,下楼上楼
钱刚揉着自己的腿:“不知道消防队的工资跟咱们比怎么样,我觉得消防队的那帮人训练量都没有我大,我要跳槽!”
魏正明也在揉腿:“等我明天打听一下他们爬楼的及格标准,说不定咱们能到。”
钱刚“哼”了一声:“什么及格,咱们肯定能达到优秀线!”
韩帆:“不用打听了,我知道,十层楼,穿上全套消防服,六十秒到顶就是合格。穿上消防服,还负重扛水带的话,你这年纪,一分三十五秒合格。”
钱刚不服气:“水带有多重?”
韩帆:“七公斤。”
钱刚:“我练练!最多一礼拜,我就能超过他们了。”
晚上,三人不走,就搭个板子,睡在大堂里。
今天他们实在是累着了,没一会儿,三人就睡得呼呼。
王雪娇在卧室里清算今天的账目,听到有人敲门,张英山轻声说:“是我,张英山,有事要找你商量。”
“进来吧。”
张英山看着屋里那张床,举足欲入的脚停下了,他站在门口:“就几句话,你看外送的起送价格是不是应该稍微提高一点?或者加收外送费?不然要把他们三个累死了。”
王雪娇不觉得会有这种好事,她说:“今天是个意外,不知道是谁帮我给宣传的,我们的菜价已经比别的地方高了,不会有人天天点,最多跟今天平齐。”
张英山想了想,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转过身。
“等一下,他们三个拿回来的资料你整理好了吗?”
“还没有,正在整理。”
王雪娇伸头往外看了一眼,三个人睡得呼呼,她感叹:“真厉害,这环境你也能静得下心整理。”
“不能,所以我在房间里。”
“你房间?我记得没桌子。”
张英山点点头:“放在床上也可以。”
“那多麻烦,过来整理吧,正好你还能跟我说说你的思路。”王雪娇指指写字台,“我的写字台还蛮大的。”
张英山顿了一下,摸了摸脸:“那影响多不好。”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要不让他们进来睡我的床,我们在大堂里干活,我晚上睡大堂?”
张英山见她坚持,便说:“那行。”
他把整理的资料一起抱过来。
三人在送餐的时候,记下了去过的所有楼栋的情况,除了点餐人家的气氛和大概人员构成之外,连楼道里有没有堆东西,堆了什么东西,都记下来,通过堆的东西,也能大概判断一下,其他屋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王雪娇把确定没有住人的空关房和确定屋里没有老头,以及刚搬来的老头全部划掉。
划掉了一百来户,还有近一千户。
“任务艰巨啊”王雪娇看着总图。
张英山在按照地址,整理确认有老头的家庭信息,不需要什么脑子,按数字排就行。
他慢悠悠地接话:“咱们这行就像炖佛跳墙,得慢慢来,急不得,要是把佛跳墙的材料爆炒了,快是快,但是味道就全错了。”
“道理我都懂咱们就没有一个高压锅来提提速嘛。”
张英山抬头微笑看着她:“应该是没有的,不要着急要是你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我回我屋里弄。”
“不困,就是今天话说多了,喉咙有点疼,你多说一点。”
“说什么?”
“听说你是个劳模,想知道是什么支撑你这么拼命的,你别告诉我是为了人民为了党,为了建设四化和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哦。”
张英山笑笑:“是听他们说的?他们一定也跟你说我是个马屁精了。”
王雪娇一边统计今天杀了多少条鱼,一边说:“那是你人好,你还不让我用冷水洗碗呢,难道你是拍我的马屁不成,他们不懂事,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真这么想?”张英山的声音有些微妙。
“不然怎么想?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不是帮着领导害人就行。”
张英山:“你跟别人不一样想得不一样。”
“嗐,别人未必跟我想得不一样,只是确定的收益没那么大,以及拉不下脸罢了。要是告诉他们每天早上去给领导鞠三个躬,每天就能额外领一百块钱,你看他们去不去,我看要求磕三个头都有人愿意。”
张英山笑了:“不用每天一百块,每个月一百块就有人去。”
“对不对,如果改成去鞠三个躬,也许能拿到,也许拿不到,就有人不愿意了。如果连‘也许’,都不确定,那就更不会有人干。”
张英山脸上还挂着笑,眼里却没了笑意,手上的钢笔停下,悬在纸上:“如果照你这么说的话,如果犯罪份子给钱够得足够多,不就能收买很多人?”
王雪娇眨眨眼睛:“那不是必然的事吗?古代有死士,现在也有亡命徒,国外还有成建制的雇佣军。”
张英山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他犹豫着,斟酌用词:“那确实,他们挣得比咱们开饭店都多,还轻松。”
“不过,他们是不能成气候的,缺乏可持续性。”
张英山偏过头看她:“怎么说?”
“世间本来没有法律,原始人凭蛮力说话,看到女人好看,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抢回家,看到谁家有肉,就抢回家。抢劫别人的人终究会老、会受伤、会生病,总有变成弱势群体,但还咽不了气的时候,那就是他被抢的时候了。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人没死,钱没了。
我答应老刘愿意做这个事,就是因为我也觉得,应该有这么一个秩序在。”
说完,她又咬牙切齿:“居然把假钞塞到我手里来了,他们都该死!”
张英山静静地看着她,黄色的柔光照在她的侧脸,她鼻梁挺直,说话时,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充满光彩,嘴角微微上翘。一个没有被生活磋磨掉善良,依旧对未来对人生有无限美好期许的姑娘,心中有自己的坚持和向往,还有一点小脾气
惊觉自己已经看了她很久,张英山赶紧移开目光,低头继续写:“不早了,快弄完早点休息,明天中午还有试菜,菜单你拟好了吗?明天早上买菜的时候,我一起买。”
“……”
完全没有,今天闲的时候忙着说八卦,忙的时候脑子就记楼层和订单了。
这就是刚才张英山一直盯着她的原因吧!
跟她中学一个老师一样,看到谁上课说话或者做小动作,也不点破,就这么看着,下一步就是让这个人到教室后面去罚站。
王雪娇抓过笔,埋头编菜单。
憋了半天,王雪娇就写了三道。
众所周知,对于现代人来说,有营养的健康食品,基本上都不好吃。
小孩子才不管什么营养不营养,难吃就是难吃,他们才不会为了好吃而委屈自己。
王雪娇努力回忆自己小时候的品味,悲伤的发现她太好养活了,除了不爱吃胡萝卜,就没有特别不喜欢的菜。
她即不能理解不爱吃菠菜,也不能理解不爱吃香菜,更不能理解不爱吃河蚌。
折耳根、青椒、苦瓜她都能吃。
她转头问张英山:“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吃什么吗?”
“我?没有。怎么?”
“我想尽量避免小孩不爱吃的菜品,但是我怕家长不乐意,我自己不挑食,不知道他们不爱吃那些菜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能知道原因的话,也许可以在烹饪的时候,把他们不爱吃的原因处理掉。”
她把写下来的菜名给张英山看。
“这些啊,我知道,香菜有一股肥皂味,苦瓜就是因为苦,慈菇的头还可以,下面的膨大部分苦,有人对慈姑有点过敏,吃的时候会觉得嘴麻,青椒是因为有的青椒厚,炒的时候不够入味,青椒本身的味道有一点涩和苦,炒透了就没事。黄豆和青豆是因为有人不喜欢口感,觉得吃了一嘴渣。皮蛋有铅味,发苦。”
王雪娇点点头,接过纸,笑道:“你一个不挑食的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是改换身份的一部分,有时候可以用来加强印象,有时候可以适时用来装病。”
“怎么?吃了以后宣布食物过敏,倒地不起?”
“你这个思路很有意思,不过更多的是为了避免自己中招,比如潜入对方的组织里,别人请你吃鱼,就算是新鲜无毒的鱼,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鱼的人,也有可能会产生对异种蛋白的不耐受,从而出虚汗,肚子痛,站起来都困难,更别说做需要潜入取证的事情,会影响正常工作。”
王雪娇给他鼓掌:“想得真周到。”
张英山继续忙自己手上的事情:“那本小册子上有。”
王雪娇只看了变装部分,研究了一下自己最感兴趣的特种化妆,对吃什么之类的细节,一个字都没看。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等回去有空就好好研究研究。
两人各自低头写字,房间里只有钢笔在纸上挪动的沙沙声,台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撂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早上,张英山去把食材买了回来。
光是米饭一项就有三种:芝麻紫菜碎饭、二米饭、三色饭。
鸭血糯属于绿藤市能见着的东西,不稀罕,主要为了颜色好看。
二米饭是大米混小米,在东北常见,在绿藤市没有这种吃法。对家长说营养,对小孩就是新奇。
三色饭就是用菠菜汁和胡萝卜汁染色,要不是绿藤市没有足够的材料,王雪娇更想染成壮族的五色饭,花里胡哨多有意思。
菜色是豌豆炒虾仁、土豆炖牛肉、茄汁鱼、蜜汁鸡翅、珍珠丸子、蘑菇炒鸡丁、牛奶花菜肉片、松仁玉米烩里脊、糖醋子排、火腿上汤小白菜心。
另外还准备了几个邪恶的纯素菜:
皮蛋豆腐加花生碎和香菜!
皮蛋青椒茄子!
这几样孩子最不爱吃的菜在一起,到时候孩子们肯定厌恶地推开不吃。
然后自己再说:“不好意思啊,孩子都不爱吃,这生意我就不接了。”
完美!
在高压锅这个伟大的发明之下,王雪娇定的菜都没有需要长时间炖制的,张英山把所有菜都预处理完毕,过来问王雪娇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虽然王雪娇本来就不想接这单,但是,她不想让人觉得她是黑心奸商,这样以后都没法相处了,更没办法套情报。
于是,她决定再加个小点心,套餐的逼格,一下子就拉起来了。
她得让这些人知道,贵,是她们的缺点,不是小饭桌套餐的缺点。
除了店里日常供应的鲜奶油蛋糕,她还烤了个黄油饼干,那玩意儿好做的很,比蛋糕还简单。
卖鲜奶油的供应商也卖黄油,打个电话就送过来了。
王雪娇和好面,把黄油面团整成形,放在冰箱冷冻里冻着,准备一会儿切块进炉。
看着面粉挺多,她决定做一批中式面点。
最初她捏的是小动物,张英山劝她最好不要捏动物。
“为什么,多可爱啊。”王雪娇不明白,她吃过奶油狗,椰奶冻兔子,吃得可开心了。
“就是因为可爱啊,你也不知道来的小孩子年纪有多大,太小的孩子会认为这就是真的小动物,不愿意吃,要揣在兜里带回家,放霉了也不让吃,坏掉了还会哭,你让他家人怎么办?”
王雪娇想想,他说得有道理,便放弃了:“你怎么对小孩都这么了解。”
张英山:“以前我化装成过幼儿园的男阿姨。”
王雪娇:“哈哈哈,专抓尿床小朋友?”
张英山轻叹一声:“是抓孩子家长,那是我第一次抓捕,没有经验,那个孩子一直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什么话都跟我说。
他看着我当着他的面,给他爸爸带上手铐的时候,他还以为我在跟他爸爸玩游戏,直到他旁边的大小孩跟他说,你爸爸被公安员叔叔抓走了,他才突然哭了起来,抱着我的腿,求我放了他爸爸”
“你居然这么心软,抗战的时候,会害死革命同志的。”王雪娇看着他似乎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便说起经典案例:“伍同志灭了顾逆满门,却放走了他的女儿和读中学的侄子,结果侄子上街指认出参加锄奸行动的特科队员,那个人受不了酷刑也叛变了,又扯出来一堆人,让革命事业遭受到巨大的打击。要是我,一个都不留。”
张英山勉强扯扯嘴角:“旁观和亲身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好了,赶紧的吧,我做十个,你做十个,做完时间就差不多了。”
其实王雪娇会做的小动物就兔子这种只需要捏出一个长耳朵,就能指面为兔的东西。
别的她也不会,她捏了一个三角、一个四方、一个齿轮、一个五角星、一个六角星,一只鞋。
她偷摸瞧了一眼张英山,他做的东西还没形呢,只有面片、面须、完全看不出来他要干什么。
“还有半小时,我先把菜炒了,你慢慢来,反正是最后上菜。”王雪娇把面堆和那些奇怪的面团推到张英山面前,就跑进厨房。
还是不讲究刀工的菜令人愉快。
王雪娇看了一眼菜单,优先做长时间保温,也不会变形变味的食物。
决定是你了,糖醋子排。
看在孩子家长给的巨款份上,张英山买的是整个菜场里最贵的肉:这家肉摊的猪是自家养的,每天就杀一头,凌晨杀了,直接拖到菜场卖,一般下午就能卖光,然后就收摊回家。
新鲜的排骨不需要焯水,省了这个预处理过程。
王雪娇把锅烧热,浇上一勺植物油,再倒白砂糖和水,挥着炒勺在锅里挥来挥去。
糖浆先化为琉璃状,再变成琥珀色,最后浇上一勺水,做成糖色。
换个锅爆香葱姜,就把子排倒下去,煸得子排边缘有些脆焦。
这个时候应该往下倒醋了,王雪娇拎起醋瓶,才发现,只剩下瓶底一点点。
“钱刚!去买醋!”王雪娇叫道。
钱刚去了,又回来了,告诉王雪娇,小卖部老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门关着,上面贴着一张白纸:“有事,下午回来。”
“……”
大意了,平时做菜放醋不多,完全没有像囤酱油那样准备个两三瓶在仓库里。
都已经烧到这会儿了,等小卖部老板回来是不可能的。
王雪娇忽然想起小孩用来跟她交易的广澳梅,那梅子酸得很,没有什么额外添加的怪味,凑合凑合,用它当醋吧。
梅子当醋就不能放早了,不然梅肉烂在里面,那卖相过于一言难尽。
王雪娇加水开火,把排骨煮烂,在大火收汁阶段,再倒进梅子,等汁收完,再撒上一把炒香的白芝麻,就准备装盘。
其他几个菜更简单,不用动什么脑子,最后一个菜关火的时候,她就听见外面已经传来夏老师的声音:“大家都坐坐好,马上开饭了。”
王雪娇在厨房打菜,看见一撂笼屉走了进来,笼屉还长了一双长腿哦,是张英山。
“还挺快,”王雪娇指了指已经沸腾的蒸锅,“已经开了。”
张英山“嗯”了一声,将笼屉架在锅上,转头帮王雪娇打菜。
这次准备的是一份一份的菜,不是一大碗大家分着吃,除了要摆盘美,最要紧的是份量一定要一致。
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果这孩子碗里的虾仁是五个,那个孩子的是七个,让他们发现这个秘密,只怕就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张英山精确排序,就连虾仁的个头都进行精准搭配,绝不会出现某人碗里特别大,另一个人碗里特别小,在孩子眼里,一个大虾仁不等于多个小虾仁。
他们要的是公平、公平,还是甜蜜的公平!
王雪娇在碗里盛完饭,倒扣过来,再装进碗里,这样米饭看起来就是整整齐齐、圆溜溜的。
张英山眼睛余光看见王雪娇在倒腾碗,百忙之中抬起头来:“你在干什么?”
“让米饭看起来很贵。”王雪娇指着整理好的饭,“怎么样?”
张英山默默伸出一个大拇指。
王雪娇端着菜盘:“小朋友们,开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