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虞绾音此番离开,走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她要去哪,甚至连平日里最为亲近的青颂都没有透露一星半点。
卧房里的东西她留了一大半,妆匣里的东西没有带走太多。
倒是带走了那一枝玉玲兰花簪。
戎肆都不知道该说她是有良心还是没良心。
上一回那空荡荡的宅院,他一番寻找还能找到在偏院秋千上的人。
告诉他,说是收拾好东西等他启程,这一回怎么也找不到人了。
虞绾音曾经爱在窗台边摆放的小雪狮早就已经融化干净。
被太阳晒过,连一丝痕迹都没有。
就像她一样。
戎肆坐在空荡荡的宅院里,从城门到宅院的侍卫一个一个上前说着虞绾音离开前后的异常。
但是都大同小异。
戎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简言之就是她走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筹谋着离开。
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消失在了他的领地之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戎肆想不出来,毕竟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表露出过她想要离开。
唯一的异动,就是最开始。
她送了一封信给陇安郡守。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怀疑过她。
现在看来,那只小狐狸十有八九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局。
引出他的疑心后彻底打消。
让他以为,她是真真切切地想要与他好好过日子。
他将什么都放开,让她精心铺就了一场离开他的暗局。
戎肆缓慢捏紧手里那个瓷瓶。
难怪后来,她不再拒绝他的索求。
他还以为她是喜欢了。
没想到都是假的。
就她那个身子骨,还敢吃避子药。
她不知道他一直用药压瘾,那药效作用,根本不用她避子。
不论想或不想要他的东西。
都不肯跟他说。
就这么嫌弃他的东西,就这么讨厌他,就这么不想跟他有牵扯。
他好不容易给她调养到现在,她哪怕损害自己的身子,也要吃这个,与他装成表面和睦,让他放低戒心,好让她跑掉。
这样的世道,上安城早早就被北蚩占了,她去哪。
真就不怕被北蚩人抓住去做共妻。
遇到危险怎么办。
被坏人欺负了又怎么办。
她到底有没有一日真的把他当做夫君。
她该不会想的是,帮他出谋划策,给他乱世中的主动权和筹码,好处足够多,她跑掉他就不在乎了。
真他妈天真。
戎肆脸色难看,看得众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宿方问着青颂,“你与女君常常呆在一处,可知她还有没有其他去处?”
这倒是把青颂问住了。
“女君除了上安之外,没有其他去处了。”
“眼下,上安肯定也不能去了。”
虞绾音的家人如今也都下落不明,况且青颂所知晓他们的关系,她更不可能去投奔虞府的亲戚。
戎肆冷不丁开了口,“那先打,打去上安。”
周围人都愣了愣。
宿方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公,那里现在是北蚩……”
戎肆眸光沉郁,“就是天王老子在那也打。”
戎肆焦躁的火气与无穷担忧,混合着长期以来被药物积压的欲望迅速下坠成无底深渊。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避子药。
不想跟他有牵扯,不要他的东西。
等他找到她,非得给她灌满!
*
冬末春初,山间积雪消融。
行进路上偶尔能看到结冰的溪流慢慢皲裂,化开一块一块的四方冰凌,顺着源源不断的水流下山。
冰块碰撞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很是好听。
虞绾音她们的脚程并不快,毕竟两个女子上路以安全为要。
现下中原境内又是战火纷飞,秦鸢挑的都是尚且没有战火的领地。
也特意避开北蚩所占领的地方。
因此绕了很大一个弯。
无可避免地需要经过许多山林。
但秦鸢一般不会在山里停下,山里未知太多。
穷山恶水的刁民,出来觅食的野兽,碰上哪一个都不好解决。
秦鸢通常会驾整夜的车,一路直接走到城里,再行休息。
虞绾音睡醒已然天色大亮,看着秦鸢还在赶路,“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会儿?”
秦鸢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周围山路,“过了这段路,就好走了,等中午吧。”
虞绾音简单地答应一声,坐在马车中左右看看。
然后先给秦鸢铺了个位置。
约么午间,她们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密林里。
简单吃了点东西。
秦鸢看着东边的方向,“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禄阳。”
“禄阳现在是燕州地界,尚且算是安宁。”
虞绾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山边还有零星的薄雪,在日光下
滴答滴答地融化。
她隐约记得几个月前禄阳还不是燕州地界,“燕州扩得这么快?”
“归降的多。”
外邦入侵的节骨眼,许多地方还是怕打仗。
若是归降能免于灾祸,多半会选归降。
虞绾音了然,吃完手上的东西,“燕州现在是谁在管辖啊。”
秦鸢思索片刻,“听说也不是原来的那群人。”
“燕州起兵之前,内部也有些动乱,具体不清楚。”
“但后面,这个新侯爷,好像姓楚。”
虞绾音一面净手,一面听着,“姓楚。”
她听到这个也没有当回事。
只是在想,之前燕州好像是小周侯。
这么看来的确是易了主。
不过在这等朝局瞬息万变的当下,这种事也不奇怪。
虞绾音收拾好,正好秦鸢也吃完了饭。
虞绾音提起裙摆坐在了马车里侧的床榻边,朝着秦鸢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位置。
“你在这边,我在这边。”
秦鸢很少跟旁人一起睡,这会儿显得很不自在。
她犹豫了下,“不然我直接赶路到下一座城,咱们再休息。”
虞绾音不等她说别的,拉她坐到床榻边,“你都一夜没睡了,后面还有几个时辰。”
秦鸢被她硬是拉过去,坐到她身边更是奇怪了,“那个……”
“先休息。”虞绾音不应她,将她拉下。
卧榻被虞绾音分成两个部分,即便秦鸢是睡另半个部分,但还是能闻到那似有若无的铃兰幽香。
这是女孩子香香软软的床榻。
秦鸢暗自思忖,从前那个匪贼过得什么好日子。
秦鸢想着想着就睡沉了。
到了时辰,虞绾音爬起来,看她还睡着,多少没忍心把人叫起来。
毕竟秦鸢一夜未眠,现在能多休息一会儿也好。
要说赶马车,虞绾音想,应该跟驭马也差不了多少。
她轻手轻脚地挪到前面坐好,拆下来拴马的缰绳,鞭子试探性地轻轻抽在了马背上。
前面马匹受惯了秦鸢的重手劲,冷不丁被这么轻的抽了一下,还有些不适应。
它简单挪动了几步,等虞绾音下一鞭子抽过来,动作才大了一些。
后面的路多是平路,也不存在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虞绾音动作轻,那马走得也很慢。
不过她们这会儿反正也不着急。
虞绾音还是第一次坐在这里看外面的光景。
周围多是冬日里的田地,还没到开始耕种的时候,草地新芽冒尖遍布在雪地之中。
空气中是积雪浸润泥土的清新气息。
凉风拂面很是舒服。
秦鸢在这摇摇晃晃又轻轻缓缓地赶路节奏中睡得更沉了几分。
直到忽然之间,“哐当”一下,秦鸢蓦的从睡梦中惊醒!
她几步上前掀开帘子,“女君”话刚喊出来。
就看见虞绾音坐在马车边,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她,俨然一副做错事了的样子,“咱们马车,好像被我引到水坑里了。”
秦鸢大松了一口气,“你没掉进去就行。”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下车,检查了一番车轴,没事。
无非就是这一块雪水都化了,路面泥泞不太好走,一个不小心滑到水坑里。
走镖路上常见。
秦鸢在车轮后面垫了个石块,换下来虞绾音的位置,让她回去休息,“怎么没叫我起来?”
秦鸢说着,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马背上。
那匹马刚习惯虞绾音的轻劲,冷不丁被重抽,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蹬起腿来跑了出去。
不过眨眼间,就离开了泥坑。
马车只一下颠簸就脱离了困境。
虞绾音掀开帘子,看着他们的车马离开了水坑,还是很不好意思,“我看你睡着,就想不叫你了。”
秦鸢闻言,无声低笑。
她的确是个有些招人的小女娘。
软绵绵的心思听来,让人恨不得抱在怀里揉弄一番。
说起来,秦鸢怎么这么不相信虞绾音说的,她走了,那个匪王能善罢甘休。
不过,再怎么不善罢甘休,他们也已经到了燕州地界。
这里的领头是姓楚的。
戎肆现在作为一方领主,不能随意出入他国领地。
要是找来,得先跟姓楚的打一架。
她们赶在天黑之前,顺利到了禄阳。
在禄阳休息了一晚上。
她们照旧,第二日上街采买,准备好下一段路程所需要的东西,休息一晚上第三日启程。
要是遇到战事,就多停几日看看风向。
禄阳的确因为归降快,没怎么经历过战火。
城中与寻常时日没太多区别,只不过偶尔会传来些战火之地的消息。
虞绾音上街,换了一身她往日里不常穿的黑衣,带着黑色帷帽出门。
但凡与她相熟的人,都知道她素爱白,不爱穿黑。
也减少了有可能被认出来的风险。
虞绾音和秦鸢简单地买了点吃食和用度,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布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她们凑过去,先看到的是一张重新绘制的舆图。
这张舆图,比起虞绾音在上一座城池里看到的又生出了许多变动。
而上安完全被攻占!
原本已经归属于北蚩的上安,被重新标画。
打上了陇字标记。
戎肆竟然从北蚩人手里,抢回了上安的领土。
虞绾音看得怔愣许久。
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秦鸢也道,“他竟抢回了上安。”
虞绾音抿唇,“你看我说,他有了正事要做,就不惦记着找我了。”
秦鸢点头,道理看上去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整个舆图之上,先前还各自独立的小州郡国要么归降,要么落败被吞并。
三家逐渐扩充,彼此蚕食。
逐渐布满了图纸。
每一家的舆图领地都逐渐扩大。
天下逐渐形成三分态势。
北部燕州,西部北蚩,南部以陇字为代。
戎肆将整个郢州都收入囊中,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北上,来势汹汹。
而周围百姓议论的正是南陇。
“这南边打得快啊,这么快把郢州也给占了。中原九州,他如今占了三个。”
“郢州什么时候出了这勇武之辈,挡住了代州,还抢回了自家领地。若是早一些,兴许也不至于让北蚩打进来。”
“这样强盛的进攻,他不会打上来吧?”
“不好说,看着势头挺猛,非常人能挡。”
“打上来,就得跟咱们楚侯一较高下了。”
“咱们侯爷也非软弱之辈,若说领土还要比他多一些,怎么也占些优势。”
虞绾音听着他们议论。
一会儿楚侯,一会儿又是南陇枭雄。
她被这两个称呼夹在中间。
不知怎么有些心烦意乱。
兴许其中一个是她曾经的夫婿。
她看上面燕字舆图同样势大。
但其实这两个相对于北蚩的舆图来说,还是有些劣势。
舆图上还是有些零零散散的地界没有归属于这三家。
其中就包括她将要去的乾宁。
乾宁所处的地界现在的境况就属于,州郡当权者跑了,一片无人掌管的散碎之地。
有点类似于被大军压境又被郢州放弃的陇安。
谁来管都行。
但是没有人想管。
从乾宁目前位置来看,还是距离燕州更近。
四面八方围聚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虞绾音跟邮差要了一个时下的舆图,就和秦鸢退了出去。
她们准备好启程的东西,继续赶路。
虞绾音坐在马车中,翻看着当下的舆图境况。
将她所要去的“乾宁”标画出来。
又顺着乾宁和远处的鄯善描出路线。
但现如今鄯善与中原被北蚩完全分隔开。
在舆图上甚至都没有被他们标记出来。
也就是虞绾音凭借自己先前印象中鄯善的位置,将鄯善标记好。
也不知道阿姊和姨娘此行是不是顺利。
看着如今中原的局势,怎么也是不会太顺利的。
兴许是这段时间,他们都在路上,各自的行踪不定,所以虞绾音基本也没有再收到过阿姊和姨娘的来信。
虞绾音想着,鄯善和北蚩其实早有往来。
上次回信,他们既然已经踏入了中原领土,那想必从北蚩那边穿过,他们也早有经验。
应当是可以顺利到达的。
虞绾音想起来就问着秦鸢,“上次你见到他们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我出关之前去驿站归档,准备去鄯善之前,正好碰上。”秦鸢回想着,“驿站掌柜说,有一个女公子不久前也在那边归过档,她当时想要送的信是送到上安,但是上安已经被北蚩攻占了,她就留了个卷宗在驿站,刚好与我要送的人名字一样。”
“驿站掌柜搭了个线,便寻到了他们。”
“那个女公子收的信件,说出了鄯善那边家的位置,还有你家里人的名字,问什么都能答上来。”
虞绾音细问了一番身量样貌,问过之后,又觉得自己已经许久不见阿姊。
问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
不过还好,她还记得鄯善的长乐曲。
虞绾音趴在马车窗口,百无聊赖地翻看手里的玉哨。
她想着许多,她到乾宁与姨娘阿姊碰面的场景。
那一定很开心。
*
沿路之上新草冒芽,枯山蒙着一层嫩黄新绿,春枝破晓,花开遍地。
虞绾音在二月春初如期抵达乾宁。
可惜不巧,在她入城之前一日。
燕州大军就压到了乾宁城外。
虞绾音下山的路上,掀起车帘远远看了一眼。
就看到了密密麻麻整齐排布的军队,驻扎在乾宁东侧十里之外的地方。
黑压压犹如乌云过境,只是看一眼就有些令人心惊。
高大巍峨的城墙上驻守将士整齐排列,手执长枪,威严肃穆,严阵以待。
乾宁城门口,准备入城的百姓皆是人心惶惶,踟蹰在城外,不知这会儿该不该进去。
秦鸢前去打探了一番。
回来告知虞绾音,“燕州楚侯兵临城下,这阵子前来与乾宁郡守商谈。”
“但是也不知商谈情况如何。”这架势看起来,虽是打进来也有可能。
秦鸢看着外面的光景,“我们进城吗?”
虞绾音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商谈,他们多半没有打算轻易进攻。”
“若是乾宁郡守想要归降,那应该不至于打起来。”
燕州势大,乾宁郡守是多想不开要跟他们打。
虞绾音坐在车上思量许久,“进城。”
不论如何,她答应了姨娘他们在这里等。
秦鸢低低应了一声,催马走向城门。
乾宁城门口值守兵马将入城车马拦截清查。
守城的将士来往频繁,走动间身上铠甲和兵器震颤碰撞。
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虞绾音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不自觉地攥紧腰间的玉哨。
等他们走到城门口,马车前传来将士的呼喝声,“车上人下来,查车!”
秦鸢下马,转头走向马车边,掀开车帘,“夫人。”
虞绾音扶着她的手臂,带着黑色帷帽从车内探身出来。
守城将士盘问着姓名来历,“入城做什么,什么时候走。”
虞绾音一五一十地回答。
陇安先前也做过这样的筛查,她了解,因此也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并不是要真的排查她的来历和身份,他们也查不到。
只不过是确认她对于乾宁没有危害罢了。
上车的将士检查了一番没有特别的物件,便下来准许她们通行。
虞绾音顺利过去,轻轻松了一口气,踏入城门之中。
秦鸢领着马车跟在后面。
不成想虞绾音还没走两步。
忽然长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高喊,“官差办事,闲杂人避让!”
飞驰而来的马被出城的队伍围挡住,那人绕开出城队伍,等看到虞绾音时,马匹已经冲到了她面前!
那人一惊,但俨然来不及勒马。
秦鸢反应快人一步,二话不说上前推开虞绾音。
几乎是同时,后面一枚暗镖飞来,刺中那人身下马匹!
那匹马被惊得扬起马蹄,避开虞绾音和秦鸢,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在地上。
街巷口一阵人仰马翻,烟尘四起,惊叫连连。
而他们旁边,一辆马车正好停在出城的关口。
与那飞镖飞来的方向一致。
马车内清帘掀起,传出一道冷隽磁音,“你们乾宁官差出门,就这么莽撞?”
虞绾音刚搭上秦鸢的手要起身,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汗毛直立!
这是……
楚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