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拂过海平面的风裹挟着一点咸涩的味道,连带着阳光也随之闪烁,像是吹动了一池的波光粼粼。
长长的银发与黑色风衣的衣摆都随之在风中荡起,落在那双浮光跃金的眼瞳之中,只剩下了明明灭灭闪动着的银辉。
“雪莉和浅香?”苺谷朝音重复了一遍琴酒的问题,抬起眼睛慢慢悠悠地去和琴酒对视。
站在他背后的诸伏景光心中下意识紧绷起来,甚至差一点就要去摸别在后腰上的枪了——这无疑是质问。
众所周知,被琴酒怀疑是卧底和叛徒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水无怜奈前段时间在一次任务之中略有失手,被琴酒毫不留情地给了一枪,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掏出枪来直接给苺谷朝音吃一颗子弹?
与诸伏景光相反,伏特加并不为苺谷朝音赶到担心。
他才是那个经常跟在琴酒身边的人,对大哥的各种习惯和脾性了解的十分清楚;也只有诸伏景光这个不太和琴酒接触的人会产生误解,但在伏特加看来……大哥这根本算不上是质问,顶多是随口顺便说了一句而已。
琴酒没有说话,只沉静地就看着苺谷朝音,没有制止他有些肆无忌惮的目光。
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只听琴酒的语气,苺谷朝音就知道这委实不算什么严厉的态度,毕竟琴酒连枪都没摸出来。
“那些事情,等下去了再说也来得及吧?”他微微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然会给你解释的。”
琴酒看了他半晌,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倒不是怀疑苺谷朝音是卧底、又或者是背叛,只是同时和浅香、雪莉这两个人都有所关联,难免会让人心生疑虑。在当面摸枪威胁和听听解释之间,他大发慈悲地选择了后者。
琴酒没有发难,这让诸伏景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组织里人尽皆知,琴酒对老鼠有多么厌恶、手段又是多么暴戾残酷。他敢肯定,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换个人,琴酒绝对不会就这么轻轻放过。
但诸伏景光什么都没说,只开口:“潜水服放在船舱里,波本说潜艇已经停在下方了,随时可以进入。”
琴酒颔首:“走吧。”
雪莉这个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圈套暂且不用去管,可潜艇中还绑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对组织来说很有用的科学家。
潜水服很快便换好了,他们带上了氧气面罩,打着潜水用的探照灯潜入了深海之中。
从鱼雷的发射口进入潜艇内部后,苺谷朝音取下了面罩,将潮湿的黑色额发拨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在潜艇内部昏黄的灯光之中,那双如同宝石的异瞳简直就是在闪闪发光。
他换下了潜水服,随意将外套披在肩上,走入了室内。
降谷零斜倚在大厅的入口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看起来,事情不是很顺利啊。”
有些晦暗的、暗橙色的光芒从大厅中泄露出来,自后往前地落在了降谷零的身上,他的半张脸被光与暗切割开来,让人无法看不清表情。只听他的语气,大概会被误以为是嘲笑、又或者挑衅。
——伏特加就觉得这是挑衅。
“哈?”他很不爽地说,“这个计划当时你不是也支持的么?现在在这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降谷零摊了摊手,“你也用不着反应这么大吧?”
伏特加登时有些发怒,眼看还想说些什么,被琴酒一个眼神瞟过来,顿时便熄了火。
他恼火地低声说:“……我不跟你多说什么。”
诸伏景光淡定地就当做没听到这场没有挑起就熄了火的战争,走过门边的时候抬手拉住了降谷零的胳膊,把他拉走了。
伏特加停在原地,看向琴酒:“大哥……”
琴酒正抬手将风衣穿上,伸手将压在了衣服下的银发拨出来。
“伏特加,你先过去吧。”苺谷朝音没有去看伏特加,淡淡地说,“我有些话要和琴酒说。”
伏特加张开地嘴立刻就闭上了。
他的目光在琴酒和苺谷朝音之间隐晦地转了两圈,心说我懂,小别胜新婚!他伏特加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这种时候当然得闭上嘴转身就走了。
伏特加不仅识相的滚了,还很贴心地帮忙带上了门,只留下了一条狭窄的缝隙,透出一缕橙黄色的灯光来。
那一束灯光直直地映照进来,恰到好处地落在了那只如同春日湖水般有着薄绿天青的眼睛上,将初生的春色浸染成了琥珀。
“说。”琴酒只简短地吐出了一个字,抬手点燃了一只烟。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浅香现在是我的保镖。”苺谷朝音轻声说,“准确的说,是偶像弥良的保镖。”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
“我就算说我毫不知情、这是个巧合,恐怕你也不会相信的吧?”
当然不会相信,浅香对于组织来说一直是个威胁——是个很可能会将那位先生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变数,同样也是朗姆的污点。
琴酒对于浅香的态度是遇见了就杀死,但朗姆必然要偏执许多,说浅香是他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
作为组织的代号成员,苺谷朝音是知道朗姆的这段往事的,他没道理不知道浅香的存在,却仍然放任这个人留在他的身边……最重要的是,他没将浅香的存在上报给组织。
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一开始确实是个巧合,浅香是自己主动找上我的。”
琴酒皱起了眉:“她主动找上你?”
浅香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吗?
“大概是看到了网上之前传出来的那些绯闻,以为我跟你之间有些什么。毕竟你的车和长相都很好认,她看起来只是将我当成是被你豢养的情人了。”苺谷朝音耸了耸肩,“想通过我摸清楚你的动向、进一步获取组织的情报,这大概是她的想法……在她眼里,我只是个柔弱无害的偶像而已。”
柔弱、无害,从本质上来说是和苺谷朝音完全不沾边的词语,琴酒很清楚这具看起来单薄纤细的身躯之中蕴含着出人预料的力量。
“我搞清楚了这一点,所以就让她留在身边了,她应该完全没想到,我还有梅洛这个身份。”
琴酒沉默地咬着烟抽了一口,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唇齿之间蔓延出来,飘飘忽忽地上升,然后缓缓消散,只在狭窄逼仄的室内留下了一点淡淡的、烟草的味道。
“为什么不上报?”他问。
“因为她是个很好用的诱饵。”苺谷朝音靠近了一步,俩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了,他几乎靠在了琴酒的肩上。
他抬起下巴,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过琴酒的耳廓,将垂落下来的银发拂动一缕。
“——能让朗姆犯错的诱饵。”
苺谷朝音一字一顿地说。
琴酒的动作忽然一顿,夹着烟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又很快放松来。拥有着浓郁绿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了,自上而下地盯住了那双熠熠生辉的金绿异瞳。
“你是想……”
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朗姆有别的想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异动,想对那位先生不利的话,又会怎么对你?之前被朗姆看中的宾加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踩着你上位。”苺谷朝音冷笑了一声。
他皱起了修长的眉宇,那张昳丽生辉的脸上露出了糅杂着讥讽和不屑的表情,只从紧抿的唇线中便不难看出他对宾加的厌恶。
琴酒心中一动,微微挑起了眉。
“所以,你这么做是为了……”
“是啊,我不想让朗姆上位,然后把你踩下来。”苺谷朝音舒展眉眼,露出一个极盛的笑来,像是从潮湿阴暗的角落中开出来的、沾染着毒液的花。
“朗姆本来就对那位先生不忠,十七年前他犯下那个错误俄时候就应该被抹杀了,如果不是因为父辈的余荫,他根本不该活到今天。这十七年的寿命,就当是幸运才得到的好了——但他的这份幸运是会到期的。浅香主动出现,这就说明十七年前没能完结的一切应当重新继续。”
他一字一顿地说。
“利用浅香,朗姆会主动犯错。”
犯错的代价就是失败,被抹杀。
琴酒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神情缓缓冷了下来:“你是在我的面前,策划要杀死朗姆?对组织的其他代号成员下手,你知道这在原则上不被允许的行为吧?梅洛。”
他又一次念出了苺谷朝音的代号,语气不轻不重,也并不严厉,却让苺谷朝音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琴酒本来就比苺谷朝音高出一截,仗着身高优势,他垂下眼眸的时候能十分清楚地看见苺谷朝音仰起来看他的脸,那张能迷倒无数人的、昳丽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倔强和执拗的表情,又带着点不甘和薄怒……却并不显得狰狞和丑陋。
像是发怒却还收起爪子的猫一样。
他其实并不觉得生气——苺谷朝音的那些话在他听来只有一个意思。
“为了不让朗姆对你出手,所以我要先对朗姆下手”。
很显然,这是梅洛在对他表示忠心——而琴酒并不讨厌这个答案。
朗姆和他不对付,这在组织之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自从那位先生在几十年前便销声匿迹,只通过他、朗姆和贝尔摩德来下达命令之后,朗姆便开始行动了,近年来组织之中更是人心浮动,连宾加这种货色都已经将朗姆当做了真正的主人,不知死活地来才对他狗吠。
宾加有这么大的胆子,当然是因为朗姆的纵容和默许。
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混蛋大概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能去死吧?
琴酒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对其他人留情面的人,对朗姆这种本来就对他不怀好意的人,难道要他像圣人一样大发慈悲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梅洛的做法确实多少有些……但琴酒本身也不是没有对代号成员动手过,宾加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
既然朗姆早就对他怀有恶意,那么他也完全没有客气的必要。
“既然要做,”琴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声音中带着霜寒,“下次就将尾巴藏好。”
免得被波本这个朗姆的眼线又抓住把柄。
苺谷朝音听出了琴酒的意思:这根本就是低低拿起又轻轻放下,琴酒其实根本不介意他对朗姆动手,也完全接受了这个动机,唯一不满的是被降谷零发现,从而给后续的事情留下了一点可能不利的影响……但这影响也并不算很大,至少在琴酒看来不算什么。
等朗姆死了,谁还能顶着他的压力去追究梅洛的错处?
苺谷朝音在琴酒的目光下点点头:“我知道了,但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如果不是被发现、然后通报给朗姆,他应该不会上钩吧?……我下次会注意。”
毕竟老东西心眼多。
琴酒微微颔首,没再说话了。
苺谷朝音转身,拉开了门,和琴酒一起走了出去。
琴酒走在他的身边,一边注视着室内的光源一边语气平平地开口:“除了浅香,雪莉的事情呢?”
“你是问那个小女孩?这可就是个真正的巧合了。”苺谷朝音的语调拔高了,“我怎么会知道那女孩是雪莉?如果你因为这个怀疑我的话……”
他拉开了大厅的门,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降谷零和水无怜奈。
“那波本和基尔同样也有嫌疑,对吧?他们一个作为主持人近距离接触过那女孩、一个就在毛利侦探事务所边上当咖啡厅的侍应生,见到那孩子的次数也不少。”
这一招连坐让水无怜奈立刻出言反驳:“我连雪莉都没见到过,根本不知道她的长相,怎么会知道她是那个女孩?”
“我想,正常人应该不会认为一个小学女生和成年女性是同一个人吧。”降谷零的语气不疾不徐,“况且……我并不认为那是雪莉,那大概只是FBI抛出来的诱饵而已。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罢了。”
琴酒眉梢一扬,目光落在了降谷零的脸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伏特加的说法,FBI的人是一开始就埋伏在那里的,赤井秀一能精准地狙击也不可能是巧合,所以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去绑架那个女孩,而且那个女孩身上似乎还携带了炸弹,爱尔兰和龙舌兰就是因此而死的。”降谷零的话有理有据,“国际刑警本来就和FBI有关系,组织里一定也还有卧底在,猜到组织的动向并不难,所以他们提前就在直美·阿尔简特的身上放置了诱饵,为的就是引诱我们去绑架那个女孩……我不觉得那孩子是雪莉,很大可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诱饵。”
他耸了耸肩。
“如果是小孩子的话,当然就会让人放松警惕吧?”
琴酒从降谷零的话中品味到了一点别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不该去追查雪莉?”
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降谷零微微笑了,双手十指交叠着抵在了下颌,“我只是觉得……琴酒,你对雪莉的执着可以稍微收敛一点吧?虽然这次我支持了这个计划,但看样子,下次还是应该更谨慎小心。贝尔摩德说的没错,不该节外生枝,你认为呢?”
这是明晃晃的嘲讽。
潜艇内的气压瞬间便低了下来,伏特加无声无息地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盯着降谷零看了几眼,心说波本这家伙胆子真是大啊,居然敢这么对他大哥说话?
好在琴酒没有对降谷零拔出枪来,只盯着降谷零看了一会儿,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贝尔摩德的通讯弹窗便从电脑屏幕上跳了出来。
伏特加十分有眼色地将通讯接了起来。
视频界面一闪,随之便出现了贝尔摩德脸——她看起来刚刚完成洗漱,身上还裹着白色的浴袍,带着点潮湿水汽的金发落在肩上,单手拖着腮,对他们微微一笑,立刻便让卡尔瓦多斯看直了眼。
“看来你们都在,日本现在应该是早上吧?需要我对你们问候一句早安么?”
琴酒本来就看贝尔摩德不是很顺眼,语气当然也不太好:“有事就说。”
屏幕中贝尔摩德原本微笑的表情倏然消失了,眼角眉梢的情绪冷了下来。
“我来向你们传达BOSS的新命令。”
她说。
“摧毁信息塔,阻止ND计划。”
*
酒店的房间中没有开灯,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紧了,没有透出任何光亮来。
即使身处黑暗之中,若狭留美也能准确地在心中构建出手中那把枪的样子。她闭着眼睛,十指灵活地将枪重新组装起来,接着插进了后腰处。
做完这一切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好像在黑暗中等待着什么一样。
而她没有多等很长时间,很快被她放在桌前的手机便响了一声,屏幕随之亮了起来。
若狭留美倏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在消息预览的弹窗上扫了一眼,瞬间便站了起来,将手机收回到了口袋之中。
她踩着地板上铺就的地毯,走到窗边,将窗帘拨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迎着盛大的阳光向外面看去。
突然的强光让若狭留美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甚至因为轻微的刺痛而渗出了生理性的一点眼泪来。
迎着灼眼的阳光,若狭留美看清了不远处停驻的黑色的商务车,那个十七年不曾再见的人就这么出现在她眼中。
朗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