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很多时候,萧宴宁都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然而今天不同,他成了皇帝,成了这个时代的话语人。

饶是心性坚韧如他,也难免有些恍惚。在这个皇权大于天的时代,上位者一个念头或者一句话就会改变一个家的命运,他出生在需要步步惊心的皇宫里,背后的家族太过耀眼,势力盘根错杂,对皇帝是一种威胁。

萧宴宁自打出生,那颗心就一直紧绷着,他从未有哪一刻放松做自己。

他的灵魂是个成年人,他有着成年人的记忆,可是他从来都是该有的年龄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从不敢表现出自己的异常,甚至还要不断顺着形势抹黑自己。偶尔回头看过去种种卖萌抱大腿的行为,尴尬的浑身发痒,头发好像要跟着头皮一起飞出去,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坐着火箭跑出地球,但形势所逼,他也没办法。

看着其乐融融的宴会大厅,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哪怕看萧宴宁不顺眼的大臣,此时也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悦。

萧宴宁坐在高处半眯着眼看着众人,不由自主地多喝了几杯酒。

只能说成了皇帝,身边都是好人,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动听悦耳。

身为皇帝,身边要一直都是这样的环境,不知不觉中就会习惯别人的称赞,越是习惯,其他人越是不敢说真话,慢慢的皇帝就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哪怕发现点不对劲儿,也会视而不见。

一个皇帝,刚上位时也许有这样那样的雄心大志,也足够正派,然而到了晚年就开始迷失自己,一顿瞎几把操作,要么给后世灭国埋下祸患,要么直接把国家折腾没了,以至于后人读到这段史书,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想到这里,萧宴宁轻笑了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在这天大的日子里,他就算放纵一晚又能如何,结果脑子里却开始想乱七八糟的事。

殿内烛火通明,年轻的帝王穿着象征身份的明黄色龙袍,坐北朝南以示身份尊贵。靠近帝王处坐着安王等人,百官依次而坐。众人同皇帝有些距离,只见帝王姿态闲适地半举着酒杯,隐约可见含着慵懒的眉眼。

皇帝有着一张好相貌,双眉狭长斜飞入鬓,唇薄如刃,眸色深沉似寒潭,无波无澜,却让人不敢直视,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凌厉如刀刻,衬得整张脸如冰雕玉琢,当真是俊美至极。

帝王举杯喝酒,漫不经心摇头失笑,春风忽至,寒冰乍破,笑意自眼底漾开,轻轻摇曳间碎开点点星光。

翰林院学士卢文喻敬酒时同秦追小声嘀咕:“可惜,皇上还未娶妻。”

若已经娶妻生子,受天命之际,立后封妃,定后宫尊卑,前朝也能得以安宁。

卢文喻半认真半玩笑地小声道:“秦老弟,你是当朝首辅,又是皇上的舅舅,皇上立后这事儿你得操心了。”

卢文喻也听过萧宴宁那句要娶就娶心上人的言论,不然就不娶。只是以前萧宴宁是王爷,他娶不娶妻,生不生子,要操心的是皇帝和秦贵妃,现在萧宴宁是皇帝,身份不同,责任不同。

后宫不稳,则前朝人心晃动,长期下去肯定不是个事儿。

卢文喻和秦追的关系不错,算得上惺惺相惜,要不然他也不会开口说这些。

秦追举起酒杯放在唇边轻抿了口,他用极轻的声音道:“卢兄这话要折煞我了,卢兄当年也教导过皇上读书习字,皇上那性子你也了解。皇上自幼受宠,所做决定不容更改。现在皇上又是刚登基,这事儿本官也无能为力。”

萧宴宁能顺利登上皇位,连他们秦家一个人都没用,他哪来的脸操心这些事。

再说,秦追接着道:“宫里有太上皇和皇贵妃呢。”以前秦贵妃没往高处想,容着萧宴宁折腾,总觉得他心性不成熟,再过两年就好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那两位也不会允许萧宴宁一直胡来。

皇嗣乃是国之本国之未来,不容有失。

卢文喻半认真半玩笑道:“秦老弟,秦府已出两任太后,富贵至极之家,日后朝堂之上下官还要多多仰仗秦老弟。”

卢文喻表情带着揶揄之色,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说不定要对着秦追行个揖礼。

秦追神色微动,明白了卢文喻为什么会同他提到皇帝亲事了。

卢文喻性子洒脱,并不是个喜欢钻营的人,他今日说这话并非真为了官,更多的是想趁着机会给秦追说点心里话。秦家出了两人太后,皇帝身上淌着秦家的血,秦追是国舅又是首辅,如果秦追还想靠着姻亲关系让秦家更进一步,怕会适得其反。

秦追双眸微动,这话也只有卢文喻敢对着他说了。

于是他望着卢文喻道:“卢兄好意,我心领了。自古以来,物极必反,这道理我懂。”

卢文喻喝了口酒嘿嘿笑了:“我这一喝酒话就多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秦老弟不要介意。”

秦追摇了摇头,举杯和他喝了一个。

卢文喻和秦追说话的声音很小,搁不住梁靖耳聪目明且离他们很近。

在卢文喻提到皇帝娶妻生子这些字眼时,梁靖的心不自觉地紧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

上次萧宴宁和他把话说开,他已经不想这些事了。

只是一想到萧宴宁和他在一起注定要惹太上皇和秦贵妃难过,梁靖心里就有点不好受。

他从不畏惧和萧宴宁在一起,他在意萧宴宁在意的人和事,亲近之人因他们而难受的话,他也不能完全无视,这也是人之常情。

萧宴宁坐在上位,目光流转,他偏了偏头。

砚喜还没反应过来,明雀已经躬身俯下身,萧宴宁低声吩咐了几句。

明雀退下吩咐了一旁服侍小太监几句,然后又朝人群中走去,他走到梁靖跟前,神色恭敬:“梁侍郎,皇上请你过去。”

梁靖握着酒杯,不由自主地看向萧宴宁,几个小太监已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放置了新桌。

梁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也知道不合适。

然而当萧宴宁含笑朝他看来时,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走到了离萧宴宁最近的位置。

梁靖想要行礼时,萧宴宁直接道:“坐。”

人群有片刻寂静,随即又热闹起来了。

但是萧宴宁和梁靖都知道,那些人都在打量他们。

群臣岂止是在打量,一些官员心里直冒酸水。

怪不得那么多人会私下里站队皇子,万一成功了,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家里的鸡都得比别人家的贵重。

看看人家梁靖,皇帝这种场合邀他入王席又免了他的礼,那明显是在告诉众人,梁靖以后有他撑腰。

这从龙之功的待遇,谁不羡慕。

别人羡慕不羡慕梁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十分快乐,好像在冒泡,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晕晕乎乎,舒舒服服。

萧宴宁:“看你喝了不少,醉酒头疼,别喝那么多。”

话音刚落,砚喜立刻为梁靖奉了壶茶。

奉完茶,砚喜退下时还特意看了明雀一眼。

在宫里,明雀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他也有。

明雀:“……”奉茶就奉茶,看他做什么,这是什么破毛病。

梁靖:“谢……”宴宁哥哥四个字在他心里滚了一圈,出口的是皇上二字。

萧宴宁:“喝点茶。”

梁靖很听话地一口口喝着茶,从这一刻到宴会结束都没再喝一口酒。

散席时,皇帝先离,群臣才缓缓离宫。

梁靖避开想要拉扯关系的人,第一时间溜了。

出宫门时,他回头朝皇宫看了一眼。

自此以后,萧宴宁生活在宫里,而他在宫外,两人想要见面远不如以前方便。就算如此,梁靖心里仍旧高兴,因为从今天开始,萧宴宁就是皇帝了。

是皇帝,也是他的心上人。

也就现在,梁靖觉得萧宴宁不让自己继续喝酒是对的,因为他好像真的有点醉了。

梁靖不爱坐轿,骑马而行。

往家赶时,他习惯性地先去福王府。

远远看到福王府大门紧闭,梁靖失笑,这习惯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了。

梁靖拉紧缰绳转道,迎面在在一条巷子里听到了马蹄声,他抬头,看到一辆很低调的马车,马车前坐着换了衣服的砚喜。

砚喜看到他微微一笑,他跳下马车:“梁大人,我主人有请。”

梁靖的心扑腾扑腾乱跳,他望着掀开一角的马车,明黄之色一闪而过。

梁靖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他木木地翻身下马,木木地走进马车。

砚喜跳上马车,马车低调地进了福王府。

把马车安顿好,砚喜悄然退下,福王府的其他下人早就被打发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身明黄的萧宴宁掀开帘子拉着梁靖下了马车。

两人衣服都有些凌乱,走路也不像往常那么安稳淡然,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跌跌撞撞进了房间。

对这个房间,梁靖已经很熟悉了。

但今天,房内的床单被罩全是红色,烛台都换了红色蜡烛。

看着有些喜庆。

梁靖心下一颤,眼神乱转,看到了床头放置的用品,他忙收回视线,整个人开始发热。

身边的萧宴宁穿着属于帝王的龙袍,他上前一手把人扣在怀里,一手慢条斯理地伸手解散了梁靖的头发,抽出他的腰带,在人身上点火。

如果两人不是紧紧贴在一起,单看他那动作,还以为他很平静呢。

梁靖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心道,都一样。

把人压在床上肌肤相贴时,萧宴宁道:“福王府还是有些不大方便,等改日,我们寻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住处,就在那里正式拜堂成亲。好不好?”

梁靖看着他,哪会说不好。

什么都好,只要是萧宴宁,哪怕是一场梦也好。

伸手攀上去时,梁靖:“宴宁……皇上……”

萧宴宁闷笑,他含住这人泛热的耳垂,低声含糊道:“叫什么都行……”

反正都是他,也只是他。

梁靖什么都叫了,什么臣、王爷、皇上、宴宁哥哥……

失控时叫得乱七八糟。

最后,他不停地喊着萧宴宁的名字,萧宴宁。

***

一场情事结束,已是半夜时分。

两人身上都有些黏腻,但他们都没有动,就那么相互拥抱着。

不知过了多久,梁靖哑着嗓子道:“我……我该回去了。”

他入宫参宴,霍氏独自在家,他肯定要回去。

回去晚了不怕,要是一夜不归,总说不过去。

何况,萧宴宁明日正式临朝,也得早点回皇宫。

梁靖心道,他们这状态,倒有点像话本中的偷情。

见他莫名吃吃笑出声,萧宴宁挑眉,梁靖在他耳边低语几声。

他也是读书人,有些话也不好高声阔谈。

萧宴宁听罢故意压着声线,语气幽幽:“那将军今日可满意?改日可还会再来?”

这话说的那是一个缠绵悱恻,让人心抖。

梁靖巴巴道:“自……自然,自然要来的。”

萧宴宁笑出声:“那我等将军。”

梁靖心道,不知道谁等谁呢。

又闹腾了会儿,时间真不早了,萧宴宁这才起身为两人收拾了一番。

梁靖原本想跳起来自己来,萧宴宁阻止了他:“别动。”

于是梁靖坦然接受他的服侍。

房内早就备好了新做好的官服,上了药,直接可以换上。

回梁府的路上,萧宴宁道:“这两天多吃点流食,要是不舒服或者起热了就请御医,不要强忍。”

梁靖嗯了声。

看着梁靖回府,萧宴宁才回宫。

他今天有些冲动,可今日不同,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成了皇帝。

喜悦属于他,也属于梁靖。

梁靖属于他,而他就算成了皇帝,也仍旧属于梁靖。

身份是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情意永远不会变。

梁靖回到家中,霍氏还没睡。

看到在等自己的母亲,他有些心虚。

霍氏看着他诧异:“你这是换了身官服?”

梁靖一惊,不知她怎么看出来了。

霍氏笑:“你那官服送来时,领口处有些磨损,我就给你缝了缝。”

梁靖哦了声,霍氏又道:“你这是哪里换的?福王府?”

梁靖干咳了下,轻声道:“身上的官服脏了,福王府有新的,就穿了新的回来。”

霍氏:“……”

霍氏神色复杂:“福王府是皇上龙体未行之地,你怎么能随意出入?衣服脏了,回家换洗就是了,你还真拿福王府当自个儿家了。这要是传出去,御史弹劾起来,皇上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梁靖心道,萧宴宁才不会呢。

福王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他和萧宴宁的家。

这话他真要说了,霍氏恐怕得晕过去。

于是梁靖道:“多谢母亲教诲,儿子知道了。”

霍氏细细观看他的神色,也不知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

霍氏长长叹了口气,她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但皇上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寻常王爷,他是天子,你不能仗着儿时的情分任性妄为。”

梁靖:“母亲放心,儿子知道,不会让皇上难做的。”

霍氏:“……”她的话是这么理解的吗?

可能是太晚了,脑子糊涂了,霍氏有气无力道:“明日还要上朝,你早点休息。”

梁靖目送她离开。

梁靖回到房间,他放松身体,缓缓躺下。只是此时此刻,他体内仿佛还存在另一个人的温度。

翌日,萧宴宁第一次以皇帝身份临朝。

寅时三刻,奉天殿外的丹陛两侧侍卫陈列,旌旗猎猎,禁军甲胄鲜明,礼部尚书方郁手捧传国玉玺,鸿胪寺卿温善高唱吉时到,钟鼓司敲响明阳钟,声音传到很远。

天子仪仗煌煌如日,萧宴宁朱红衮服加身,日月在肩,星辰在背,腰间悬挂着暖玉。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住他年轻却沉静的面容。

萧宴宁在大殿门前下辇,他步履沉稳,踏过御道丹墀,每走一步,两侧百官俯首,高呼万岁,声动九霄。

萧宴宁走到奉天殿前,先是焚香祭拜天地,写在黄绫上的祭文在万寿鼎中化作青烟,直直飘入九重天。

因是太上皇禅位,方郁读禅位诏书,奉上玉玺。

萧宴宁起身,手持玉玺面相百官。

午门鸣炮,钟鼓齐鸣。

萧宴宁在欢呼声中坐上了龙椅。

龙椅宽大不着边,坐在上面总有些不适。

只是到底是第一天上朝,萧宴宁还是忍着瘫倒的冲动挺直了脊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接受百官朝拜。

大齐年轻的帝王缓缓抬手,他看向诸臣,又像什么都没看到。

皇帝开口,声音清朗却颇具威严:“朕受天命承大统,朕与尔等同心同德,共安社稷。”

了解他性子的百官能说什么,只能高喊万岁。

等百官起身,萧宴宁本想着礼数到了,也差不多该退朝休息了。

结果砚喜问有没有人要奏禀时,秦追出列。

冕旒轻晃间,珠玉之下萧宴宁的脸都苦了起来。

他可是第一天上朝,又折腾了这么久,可以休息的。

萧宴宁还隐晦地看了眼梁靖,生怕他有什么不适。

好在秦追上奏的是新皇继位,减免税收,大赦天下的事儿。

这些都有例可循,没怎么耽搁,很快就完事了。

退朝后,萧宴宁第一次感觉当皇帝的不便。

以前这个时候他都溜了,回到福王府,要么自己等梁靖,要么梁靖等他。

现在,他想见梁靖还得召见。

他悄悄看过梁靖神色,应该没多大问题。

等明日上朝,就把人留下好了。

萧宴宁想的很美好,结果第二天就被打脸了。

第二天,梁靖递了折子请假,霍氏病了,他留在家中照顾。

萧宴宁:“……”他倒是想亲自去看望霍氏,只是以前还好,他是个王爷,去也就去了。

现在他是个皇帝,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要是他真去了梁家,别说霍氏会多想,其他朝臣指不定会脑补些什么。

不过为了表示对梁靖的宠信,萧宴宁还派了御医张善去了趟梁府。

张善回来时,说霍氏无碍,只是感染了些风寒,开了药很快就会好。不是张善夸赞自己的医术,就这点毛病,普通大夫两剂药下去,人也会好。

萧宴宁点了点头:“那梁卿呢?可有身体不适?”

张善:“……”如果他没记错,他是为梁夫人看病,不是为梁大人。

帝王询问,又不能不答,于是张善委婉道:“观梁大人神色,想来无碍。”

萧宴宁心道,那就好。

然后,接连三天,梁靖都没上朝。

萧宴宁有点坐不住了,他怀疑,身体不适的是梁靖,而不是霍氏。

作者有话说:

出门,先更。

错别字和病句回头修,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