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梁靖几乎将脸贴到了那人面前,他瞪大双眼,仔仔细细在那张看不清原本面容上搜寻着,试图从每一道伤痕、每一处轮廓中捕捉到记忆中有关梁牧的影子。

然而,他看不出来。

梁靖甚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给那人轻轻擦拭了下脸上的血痕,只是在那些斑驳的红痕之下,他依旧辨不出这人原本的样貌。

梁靖的眼睛疼了起来,他在心底质问自己,这人要是梁牧,是他的二哥,他怎么会认不出呢,他为什么认不出呢。

萧宴宁望着梁靖近乎偏执的举动,心底蓦地涌上一丝悔意。

如果,如果这人最终没能被救回来,最终仍旧神智全失,就这样死去了,这件事从此就会成为梁靖心里一道永远都跨不过的坎。夜半时分,梁靖做梦是不是都会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梁牧。

萧宴宁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该瞒着梁靖。

如果后面能救治成功,他把梁靖领来,到时皆大欢喜。

救治失败,那就把这人有可能是梁牧的事从此埋葬,梁靖不知也不会因此而难过,反正这本来也是只是萧宴宁的猜测。甚至,如果他不是活了两辈子,他根本就记不起来梁牧的模样,更不会有这样的怀疑。

至于安王,萧宴宁了解安王的性子,肯定不会乱说,这就会成为一个永远都不被人知道的秘密。

萧宴宁朝梁靖走去,他望着闭眼躺在那里的人。明明分析了利弊,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只是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他还是会告知梁靖自己的怀疑。

梁靖抬头神色茫然地看着萧宴宁,他道:“宴宁哥哥,我认不出来。”

萧宴宁抓着他的胳膊,把从带起来,道:“不是你的错,他脸被体内的毒给毁了。”

这时,梁靖的眼睛突然亮了下,他道:“我记得二哥后背有颗痣。”说完这话,他把那人的衣服解开,想要看看他的后背,然而入眼的却是满身伤痕。

旧伤结痂,新伤又覆盖了一层……

那双拿长枪杀敌时都很稳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梁靖梁靖望着躺在那里的人,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铁,滚烫的痛意烫伤五脏六腑,却无从发泄。

他的眼睛干涩的厉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里梗着东西,连呼吸似乎都变成一场折磨。

梁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那点尖锐的疼根本压不住心里翻涌的刺忑疼。

他想嘶吼,想发泄,张开嘴,却吼不出来一声。

萧宴宁低声道:“现在认不出没关系,御医说要是能顺利把体内的毒都给拔出,到时就有几率恢复原来的样子,到时,就能认出来了。”

梁靖到底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他深吸几口气很快镇定下来,他想到自己所在的场合,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多谢皇上,请皇上尽快让御医为他解毒。”

萧宴宁:“那就边解毒边排体内的戾气……”

三条路其实也就是一条路,萧宴宁开口做出选择。

他和梁靖有着那样亲密的关系,梁牧是梁靖的二哥也是他的二哥,既然是一家人,他也有立场做出选择。

梁靖:“好,那什么时候,今晚吗?我在这守着……”

萧宴宁:“今晚肯定不行,就算解毒,也需要做些准备。再说这是诏狱,条件简陋,配置不全,怎么能在这里解毒。”

梁靖脸上有些失望。

萧宴宁:“今晚把人送到福王府……”

隔壁的安王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他走出来道:“皇上,福王府乃是皇上未登基前的府邸,是福运之地,见血腥终归不好。臣过些时日要去通州,安王府闲置在那里也没什么用,把人带到安王府吧。”

梁靖:“多谢王爷美意,我把人带回梁府就好……”

萧宴宁道:“够了,就安置在福王府。”

看安王和梁靖还有话要说,他先看着梁靖:“你把人弄回梁府,准备怎么和梁夫人说?”

梁靖:“……”

萧宴宁又看向安王:“三哥,你那府上除了兵器,连药炉都很随意,把人送到你那里还得重新准备东西。福王府有良医所,人员不缺,药材又全又好。”

想当初他那福王府,可是老皇帝亲自御批的地方,里面什么东西都是顶尖的,药材更不用说。

其实让张善选,张善也赞同福王府是个好地方。

只是涉及皇帝府邸之事,他不便开口。

萧宴宁看了看众人,又道:“梁牧以前在围场救过朕,是朕的救命恩人,福王府能给救命恩人住,只会更添福气。”

安王等人知道他这是强词夺理,真要说救也是萧宴宁自己救了自己。

不过见皇帝态度这般强硬,安王和梁靖只得让步。

确定好这件事,萧宴宁看着梁靖:“这两天御医先好好准备准备,你也好好休息,要是休息不好,解毒当日不允许你在场。”

梁靖:“是。”

萧宴宁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倒是很想揉揉梁靖的脑袋。

夜深人静时,诏狱里的人被悄然送到了福王府。

折腾了一晚,众人也饿了,福王府的厨子还有几个在,只是可口的饭菜做好,几人都没什么胃口,最后大家勉强吃了点东西。

梁靖本来想要在福王府守着,福王府地方够大,又有他的房间,在这里也能很好的休息。只是他刚开口,就被萧宴宁给截住话头:“你整夜呆在这里怎么能行,梁夫人不担心吗?她要问起来,你怎么跟她解释?”

梁靖犹豫半天,萧宴宁:“我送你回去,这里有御医有三哥,不会有事。”

梁靖倔强地站在那里,萧宴宁硬是把人拉走了。

砚喜赶着马车,马车内,萧宴宁抱着梁靖在他背脊上来回顺着,无声地安慰着他。

梁靖把头埋在他脖颈处,脑子一会儿想想这,一会儿想想那,最后他想回去时要不要和母亲开口说二哥也许还活着的事儿。转念又想到‘梁牧’现在的样子,霍氏见了也只徒增伤心,于是决定暂时不说。

母亲不像他这般皮糙肉厚,当年父兄出事已经要了母亲半条命,这些年她好不容易走出来,要是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恐怕承受不住。

梁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马车停下。

掀开帘子心不在焉地下了马车,准备同萧宴宁告别时,梁靖愣在那里,原来马车并未回梁家,而是到了宋宅。

萧宴宁拉着他的手往院子里走:“我已经派人去梁府了,说你今晚要和户部官员交接从云州收回来的秋税,就不回去了。”发生这样的事,他怎么会让梁靖独自一人面对。

这种事他帮不上太多的忙,但至少他要陪着梁靖。

梁靖看着萧宴宁呆呆问:“那你……”

萧宴宁:“我和你一起。”

梁靖心里涩涩的,萧宴宁能陪在他身边自然好,但是萧宴宁毕竟是皇帝,皇帝留宿宫外,不合适。

他抿起嘴:“宫里……”

萧宴宁拉着他从院子走到房间,他故意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不该忘记我的身份,挽留我吗?”

梁靖哑着嗓子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宴宁哥哥今晚陪我。”他岂止想出格挽留一次,他想日日都这般出格。

萧宴宁目光灼灼地望来,他含笑温声道:“好。”

躺在床上,因为身边有人陪伴,心里到底没那么孤单了。

梁靖靠在萧宴宁心口,他说着小时候的事,很多都记不清了,说的颠三倒四,但话里的父亲、两位兄长的模样随着他的絮叨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想起梁涵眉毛里长了一颗小痣,梁涵说起话来,那颗小痣随着眉毛来回晃动……

梁靖干枯的眼睛湿润了起来,他的二哥,是顶天立地的二哥,不是诏狱里没有理智如同野兽只会伤人伤己的人。

他的二哥会好起来的。

心口泛起凉凉的湿意,萧宴宁扣在梁靖腰上的手一紧,他道:“梁靖,我在。”

梁靖:“解毒过程中,如果二哥失控了,我不会让他伤人的……”他们梁家人的利刃只会对准敌人,哪怕没了理智,也是如此。

“不会的。”萧宴宁没让他说出后面的话:“不会有事的。”

梁靖嗯了声,两人一晚上都没睡。

大多数时间梁靖在说话,偶尔萧宴宁会询问几声继续挑起话题。

***

解毒那天,萧宴宁在,梁靖也在。

张善等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这之前,他们拿耶律赫等人试验过。只是耶律赫等人中毒浅,容易逼迫。

梁牧体内的毒有数年,怕是不好控制。

梁靖和安王他们都在房间里,萧宴宁也想进去,安王阻止了,他道:“皇上,解毒危险,万一出事,臣等怕是要分心。”最关键的是,梁牧接到最后命令是杀了萧宴宁,他们不确定解毒中途,梁牧会不会脑子一根筋儿,只记得这个。

萧宴宁最终还是没进去,他在外面等着。

萧宴宁从小就不爱闻药味,又苦又难闻。

但现在,他心里祈求着药浴有效,希望梁牧能安康。

萧宴宁站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到梁牧发出痛苦的吼声,声音一次比一次刺耳。

里面传来各种惊呼声,他想进去看看,又怕添乱。

这期间,梁牧的声音一直很悲怆,萧宴宁不敢想梁靖是怎么面对这些的。

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等房内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时,日头西落。

张善等人满头大汗地从里面出来,萧宴宁忙走过去问询结果。

张善脸上带着喜色,说有效果,不过梁牧到底中毒已深,一次药浴并不能完全排出他体内的毒素,需要连续七天。

这七天,梁牧要一直泡在药浴中。

萧宴宁心道有效果就好,只要有希望,别说连续七天,连续一个月,三个月,一年,都可以。

这七天,萧宴宁直接告假,让太上皇帮忙在宫里主持朝政。

太上皇听了他的要求许久没说话,太上皇自认为见多识广,但纵观史书他也只见过皇帝让儿子替他监国,还没见过儿子让老子帮他做朝呢。

萧宴宁看太上皇沉着脸,忙道:“这几日父皇劳累了,过几日儿臣要给父皇一个惊喜。”

太上皇目光重重地看着他:“福王府的惊喜?”

萧宴宁并不意外太上皇知道福王府的事,毕竟进出这么多人,闹腾这么大,肯定有人在太上皇耳边逼逼。

不过具体什么事,没人知道罢了。

太上皇看他不想说,也没追究,便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萧宴宁连连点头,他心里有数,非常有数。

而福王府那边,七日内,梁牧所泡的药浴从一开始的臭不可闻到慢慢变得只有药材特有的苦味。

梁牧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少。

张善等人的心一直在悬着,到了第七日,张善等御医细细给梁牧把脉,他们那颗心终于可以落了下来。

听到人可以从药浴中出来了,梁靖欣喜不已,这几天,他眼睁睁看着梁牧身上全部在出血,泛着黑色的血落在药桶里,散发着说不出的味道。

梁牧身上全部都是针,他身上所有地方都在往外渗血。

梁靖的心都被捏碎了一次又一次,他很怕梁牧身上的血会流完。

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梁牧还没醒来,御医说这很正常,他失血过多,又受了这么大的罪,身体需要休息。

而在梁牧醒来的那天晚上,投降且受萧宴宁亲自接见的西羌人,包括耶律赫在内,全部死了。

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听到消息,站都没站稳,差点被这消息给气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