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护短

一听到郭嘉这句话, 曹操就知道今天这事是圆不过去了。

但他并没有阻止郭嘉,更没有任何责怪之意。

先惹事的是陈宫,并非郭嘉。

不管陈宫与戏志才有什么恩怨, 都不该在这时候挑起事端。刚才陈宫的那句话,不仅拂了戏志才的脸面,更是当众拂了他曹操的脸面。

“孟德将军,你这门客——”

见陈宫似要发作,曹操朗声一笑, 拍了拍陈宫的肩,险些将几夜没睡好的陈宫拍了个仰倒。

“奉孝年少气盛,与公台开了个玩笑。往日里我也惯着他——毕竟是能当世叔的人了, 总不好跟孩子过不去。”

曹操表面上只说自己纵容郭嘉, 并没有要求陈宫如何。这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让陈宫的怒火哽在喉口, 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与曹操年纪相仿,甚至比曹操大了几个月。曹操说自己年纪大了一轮,不跟年轻人计较, 他还能怎么样?

真在曹操面前,跟这个二十岁出头、能当他儿子的毛头小子争长论短?

陈宫撇开目光, 到底给了曹操一些颜面, 没有继续追究。

然而, 他想放过眼前这个“无礼”的小子,却有人不肯放过他。

“奉孝此言差矣。”顾至转向郭嘉,神色肃重, 眉目间尽是不认同的意味。

陈宫讶异地看向顾至,似乎怎么也没料到,这个时候出面替自己说话的竟会是这人。

郭嘉倒是收起了呛人的姿态, 反而十分客气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期待地朝向顾至:

“愿闻其详。”

“陈书掾双眼已被人打得失明,瞧不出好歹,你怎么知道他‘不认识’?”

顾至说得极为认真,要不是陈宫知道自己没瞎,差点就信了。

“你——”

陈宫变了脸色,胸膛起伏。

亏他还以为此人行事刚正,与旁人不同,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

戏志才皱眉,正要出声,荀彧已上前一步,挡在顾至身前:

“公台倦乏辛劳,可要回去休息一番?”

听闻此言,陈宫的怒意稍有缓和,却不料郭嘉再次开口,笑意昂扬。

“顾郎方才不过是开了个玩笑,”

郭嘉有样学样,套公式套得飞快,几乎将曹操先前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他今年还未加冠,年少气盛,陈书掾都儿孙满堂了,应当不会与他计较吧?”

曹操:“……”

他只是想稍稍压一压陈宫的脊骨,消一消陈宫的气焰。

而顾至、郭嘉两个,是真的在把陈宫往死里气啊。

陈宫冷笑,看向曹操的目光多了一分讥诮:“明公麾下,倒一个赛一个的‘年少气盛’。”

战火蔓延,曹操帮哪头都不合适,决定和稀泥,给陈宫一个台阶下:

“正是如此,我往日亦是头疼得很——黑山贼屡次来犯,郡治内的城防可设置妥当了?公台可否带我去瞧一瞧?”

说起正事,陈宫身上的尖锐一扫而空,将方才的不愉快如数抛到了脑后:

“明公请。”

两人先后往门外走,途经檐下,与程昱、吕虔迎面相对。

程昱与吕虔身形伟岸,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曹操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人的存在,只是忙于他事,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时机询问。

现在迎面遇上了,正巧给了个由头,还能趁机转移陈宫的注意,让陈宫忘记刚才的不快。

曹操晃了晃心中的算盘,故作惊讶地询问:“公台,不知这二位是?”

本以为陈宫会恢复往日的平和,积极地为他引见。

哪知,在听到他的询问后,陈宫的脸色变得奇差无比,竟比面对顾至、郭嘉二人的时候还差。

曹操阔朗的笑挂不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神采英拔的男子,竟然也与陈宫发生过不快。

程昱瞧见了陈宫的臭脸,不以为意。他低头凝视着曹操,矮下背,郑重行了一礼。

“东郡人程昱,见过明公。”

一句明公,一切尽在不言中。

“阁下便是智退黄巾、保全东阿的程仲德?”

曹操喜不自禁,也不去管陈宫的脸色了,当即抬起手,亲厚地搭在程昱的肩膀上,

“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被曹操搭着肩,程昱不好起身,弓着背,向他介绍身旁的好友:

“这是吕虔,吕子恪,乃百金之士,智勇双全。”

吕虔也很会来事,当即笑着接了一句:

“仲德如此抬举,若以后我不胜其任,让主公对我失了望,那可如何是好?”

又一句“主公”,不着痕迹地表明了立场。

三人其乐融融,唯有陈宫神色不佳,站在一侧。

在后方旁观的顾至忽然就想到了一句歌词——

“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看着他们有多甜蜜[1]。”

郭嘉啧啧同情:“陈公台,何至于此。”

陈宫也想知道答案。

他对程昱看不过眼,倒不是记恨程昱打了他一棒,给了他两拳,而是对程昱此人的立场与行事作风深感厌恶。

只看那一日程昱阻拦他的方式,就能从中窥探出几分不近人情、不择手段的苗头。

与那戏志才一样……罔顾纲常,无所不用。

如此刚戾之人,为什么会与他一样,主动奉曹操为主?甚至愿意矮下身段,状若不经意地迎合曹操?

陈宫想不通。

程昱并不知道陈宫给自己的定义,也不知道在陈宫的认知中——他本应该将自己砂锅大的拳头印在曹操的俩眼眶内,而不应该弯着背,向曹操展示忠诚。

程昱看似刚戾,却很会通时达变。

他知道曹操对陈宫的重视,此刻,见陈宫表情不对,程昱当即来了个“直言不讳”,看似冒失,实则精明地将自己与陈宫的恩怨点出。

“在下惭愧,先前因心中焦急,手上没个轻重,伤了公台。待击退黑山贼后,昱必登门拜访,负荆请罪。”

……原来陈宫眼底那两团黑是你打的?

不止曹操投以瞩目,后方的顾至、郭嘉等人亦把目光聚集在程昱身上。

郭嘉嘀咕了一句:“打得还怪匀称的。”

陈宫哪能看不出程昱的用意,当即冷笑:

“不必。”

他转向曹操,行了一个士礼,

“城防诸事,程仲德亦有参与,便由他牵头,引明公前去一看。宫偶然不适,欲回府修养半日,还请主公见谅。”

曹操没有怪罪,扶着陈宫起身:

“公台这几日劳累过重,还请保重身子。”

若仔细看,陈宫眼眶的淤青还混着黑眼圈的青黑,确实是许久不曾休息好,过于操劳的模样。

陈宫疲累是真,借口离去也是真。

此时接收到曹操毫不作伪的关切,倒让陈宫暗藏怨念与不满的心彻底平复,多了几分愧怍。

“多谢明公……待明日,我再与明公细说城中诸事。”

陈宫再次道了罪,转身离开。

曹操确实没有将陈宫的小脾气放在心上。

陈宫重义轻利,刚正不阿,虽然意气用事了一些,却也极容易用真诚打动,要想彻底收用,并不算太难。

后方的荀彧却不如曹操这般乐观,他望着陈宫远去的背影,心生隐忧。

陈宫正直而不自制,性子执拗,与主公非同一类人。

若有一日,他窥见了主公的脾性……怕是会怒发冲冠,在冲动的驱使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

陈宫怒气冲冲地回了家,踏进院落的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几近天旋地转。

旁边立即有一双手伸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家主,是否身子不适?我先扶您进屋,再去请医匠……”

“不必。”陈宫站直身子,缓了片刻,眼前的黑影褪去,重新耳清目明,

“只是近日过于疲乏,又气血上涌,这才目眩了片刻,不妨事。”

扶着陈宫的仆从长了一双偏小的犬目,鼻头硕大。

听了陈宫的话,他面露庆幸,眼珠却不经意地一转,带着几分盘算。

“家主今日不是去见了奋威将军……”

说起曹操,陈宫无声喟叹,百感交集:

“曹孟德此等雄杰,竟来者不拒,连那样的人都收用……”

大约是心情不佳,想找个人倾诉,陈宫便将今日的事大致提了一提。

一听到曹操的班子队伍中竟然还站着一个顾至,那仆从垂下头,状若不经意地询问:

“顾至?就是上回家主提过——颈间挂着黄色丝绦,丝绦上缀着的天禄玉坠十分眼熟的那位?”

“就是他。”

陈宫想起顾至,心情又差了几分,

“怪不得如此眼熟,总想着在哪见过——那玉坠,是戏焕儿时之物。因他幼年体弱多病、多灾多难,徐氏特意寻仙问道,求了一辟邪、护身之玉,正是此物。”

陈宫自然不信什么仙、鬼之论。

那块玉坠非常普通,成色寻常,不值几个钱,只有玉坠的雕工非同一般,让人见之难忘。

只因那惊人的雕刻技术,陈宫才多关注了一些,才记了这么多年。

“怪了,戏焕的玉,怎么会在那个顾至的身上?”

仆从一边扶着陈宫进屋,一边恭顺地低着头:

“那顾至先前也来过东郡,在驿舍中住过几日。听人说,那玉坠是他兄长所赠,兴许赶了个巧,与家主见过的相似……”

“绝无可能。”陈宫断然否决,“那玉仅此一个……”

倏然,陈宫话语一停,看向侍从。

“顾至那兄长——他叫什么名字?”

侍从蹙着眉,艰难回忆:“好似……好似叫‘彦’,顾彦。”

彦?

陈宫的嘴角带上了一分讥意。

彦,才德也,与“志才”相对。

“装神弄鬼,花样百出,确实是他的作派。”

就不知道曹操……对此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