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母亲身体不适?”

解瑨脸色一变,当即起身就往松鹤堂赶。

他边走边问来传信的丫鬟具体怎么回事,丫鬟焦急禀道:“下午的时候太夫人困倦小憩,睡到了晚膳时分还未醒,何妈妈怕太夫人腹中饥饿,便想将太夫人唤醒,结果唤了许久,太夫人却始终不醒……”

跟在一旁的汤婵心下骤然一沉,不由看向解瑨。

解瑨也是脸色骤变,他紧抿着唇,脚步更快了几分,“请太医了吗?”

“未得主子的吩咐,奴婢们不敢擅专!”

“捧砚!拿我的名帖,速去请太医!”

“是!”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太夫人院里,等迈进门的时候,太夫人已经醒了。

她应该是刚刚醒来,何妈妈正搀扶着她坐起靠在大迎枕上。

听见动静,太夫人转头看来,神色平和地笑道:“哎呀,到底还是惊动你们了。”

解瑨快步走到太夫人面前,“母亲……”

太夫人柔声安慰,“没事,没事。”

解瑨眉头紧皱,“母亲感觉怎么样?我已派人请了太医……”

“兴师动众得作甚?”太夫人嗔他,“我心里有数,没有大碍的。”

解瑨哪里肯信,太夫人犟不过他,只得应了。

也罢,想来时候差不多,该叫他们知晓了。

看着太夫人的神情,汤婵非但没能放下心,反而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她将那点预感压下去,扬起笑问道:“您饿不饿?要不要用些东西?”

“也好。”太夫人笑着点头。

丫鬟赶紧忙着摆膳。饭菜都是现成温着的,只是太夫人像是没什么胃口,最后只拿了一碗香菇鸡丝粥慢慢地用。

喝了多半碗,太夫人将粥碗递给站在一旁服侍的解瑨,解瑨接过,又亲自奉茶给太夫人漱口。

他服侍周到稳妥,太夫人看着儿子,眼里藏着的笑意愈发深了。

这时外头

有人小心地通传,“太夫人、二爷、二夫人,太医到了。”

解瑨立刻将人请了进来。

未有过多寒暄,太医一进门,解瑨便郑重请托道:“家母身体不适,有劳您了。”

“解大人这话重了,”太医赶紧躬身回礼,“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待他给太夫人一搭脉,便是微不可察地一顿,望闻问切之后,心里答案更加笃定,却是觉得此事难办,一时没有说话。

“不知家母如何?”涉及到母亲身体,素来稳重的解瑨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先行开口询问道。

太医面带踌躇,“太夫人并无病症,只是年事已高……”

解家太夫人早年遭逢大变,一直不算康健,再说她如今年近古稀,依时人来看,已经是长寿了。

解瑨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懂太医言下之意后便是色变,“什……”

这时太夫人却是接了话,对太医从容笑道:“我知晓了,有劳您走一趟。”

“不敢,不敢。”

太夫人本人如此讲理,太医松了口气,躬身下去开方了——说是开方,也就是些珍贵补品而已。

等太医告退,太夫人看向解瑨,柔声道:“生老病死,总有这一天的。”

解瑨张了张口,心乱如麻。

“儿子不孝,没能及时发现母亲身体有恙……”

太夫人眼中温和,眉眼带着浅淡笑意,“是我不愿你发现,不怪你。”

解瑨怔然不解,“母亲……”

太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阻止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

解瑨自然不肯,“儿子应当为母亲侍疾。”

“我哪里就病了呢?”太夫人温温和和地将儿子赶走,“今天先回去罢。”

……

一路回去,解瑨很是沉默,还算熟悉他的汤婵甚至能看出他有些失魂落魄。

“是我疏忽了。”汤婵沉默片刻,有些自责,“之前我有感觉到太夫人最近最近精神不好,但她老人家说没事,我就没有多想。”

解瑨摇头,“母亲不想让人知晓,连我身为人子都没有发现,又怎么能苛责你呢?”

虽是拿道理宽慰汤婵,但感情上最接受不了这件事的还是解瑨。

他一连几日没有睡好,本是最工作狂的一个人,这几日对待公务却是能推则推,同汤婵一同照顾太夫人。

太夫人心态平和,情况却是越来越差,白日里睡觉的时辰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太夫人醒来后精神特别好,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众人却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仅笑不出来,反而都绷紧了心弦。

四个字出现在众人脑海——回光返照。

太夫人眼睛有神,嘴角噙笑,“把桢哥儿叫回来。”

……

同一家人作完最后的交代,一一看过几个孩子,隔天,太夫人于睡梦中安详离世。

解桢跟小于氏二人始终没反应过来。

太夫人突然把解桢叫回来,主持着大房二房分了家,又嘱托解瑨好生照顾侄子,解桢夫妻两人还没回过神,就被这个噩耗砸懵了。

解桢不敢置信,寻求主心骨一般惶恐地看向解瑨,“小叔叔……”

解瑨没有说话,撩起衣摆跪到太夫人床前磕头,借着动作掩住了所有情绪。

解桢身体一颤,终于痛哭出声,“祖母!”

随着他的哭声,默默流泪的徽姐儿跟佳姐儿也都忍不住大哭。

下人们得到消息,也都哭了起来。

什么都不懂的垚哥儿被声音一激,也吓哭了,扭头躲到小于氏怀里低声抽噎,小于氏抱着孩子,默默抹泪。

实在太突然了。

她虽嫁进来不久,但太夫人为人和善,小于氏受了许多恩惠,此时难免伤怀。

桓哥儿比垚哥儿大一点,但也还是不懂生死的年纪,他跑到太夫人床前着急地问,“祖母怎么了?是病了吗?怎么还不起床呢?”

说着他就想去拉太夫人的手。

汤婵心里叹气,把他截了下来抱到怀里摸了摸脑袋瓜。

“祖母累了,要睡得久一点。”她小声说,“咱们不要打扰她。”

……

太夫人生前特意嘱咐了丧仪从简,但她曾经是尚书兼阁老夫人,一品命妇的身份放在这里,连皇帝都会派人来吊唁,该有的架子不能缺了。

解府上下打起精神治丧,汤婵不想出一丝纰漏,罕见地亲力亲为。

她一年前操办过于氏的丧事,但这次太夫人的丧仪比起于氏要重大得多,许多事务也是第一次处理,汤婵忙得脚打后脑勺,好在能力在这儿,一切还算井井有条。

“小婶婶!”

“德音?”汤婵连忙站起身迎,见到德音快步奔过来,赶紧迎上去道,“你可慢着些!”

德音肿着眼睛,见到汤婵就又忍不住掉眼泪。

“小婶婶……祖母她怎么就,怎么就……”

她说不下去了,汤婵叹了口气,挽着她柔声道:“好了,你还怀着身子呢,若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你这般,走得也不安宁。”

今年春天的时候,德音顺利生下一个女儿。杜怀岳欢喜得跟什么一样,娶了个乳名儿叫宝姐儿,天还没冷的时候,还特意抱到解家来玩。

有了子嗣,夫妻俩感情愈发和睦,前几天,德音就又传出再次有孕的好消息。

自家人也没讲究瞒到三个月,刚得了喜信儿就报来给解家,就在太夫人走的前几天。

德音越想越难过,“……祖母还送了许多东西给我,怎么不叫我来看看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天寒地冻,路不好走,太夫人担忧德音胎还没有坐稳,出行会出事。

“她得知你过得好,心里就没有遗憾了。”汤婵安慰她,“莫要辜负了她老人家一片心意呀。”

她担心德音郁结伤了身子,转移话题问:“你这一胎感觉怎么样?反应大吗?”

说起孩子,德音勉强有了点笑模样,抚了抚小腹道:“比怀宝姐儿的时候吐得严重些,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心里倒没有第一次那么慌了……”

汤婵便同她聊起了孩子,“你这刚有了宝姐儿,就又怀了一胎,虽是添丁进口的大好事,但频繁生育耗血气,平时要注意进补,万不能伤了根基……”

她跟七大姑八大姨似的唠叨了半天,“……等你生产的日子,咱们家里人都在老家守孝,不在京城,早早找好稳婆、大夫,自个儿一定得警醒……离京之前,咱们看看能不能再找机会见一回……”

德音一个劲儿点头。

她哭了一场,又说了会儿话,汤婵就让杜怀岳把德音接了回去。

德音走后,庆祥侯府、纪家、于家等亲朋好友也都一一到过,汤婵收拾心情,继续招待客人。

……

天色已晚,汤婵看过几个孩子,又安排好明天待客的事宜,回到灵堂给太夫人守灵。

忙了这一阵,汤婵眼里都是红血丝,她靠坐在灵前,拢了拢身上大氅,轻轻吐出一口气。

为了让遗体保存更长时间,寒冬腊月,灵堂只点了一个炭盆。

秋月给汤婵塞了一个新装的手炉,心疼道:“夫人还是回去歇一歇罢。”

“没事。”汤婵摇了摇头,“我等会儿眯一觉就行。”

太夫人待她不薄,老人家去了,她做不到伤心欲绝,但该尽的心意要尽到。

秋月见劝不动,也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在汤婵身边坐下,汤婵转过头。

解瑨瘦了不少,脸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他眼下带了青黑,下巴生出一点来不及打理的胡茬,看着多了几分憔悴。

汤婵问他:“前头怎么样?”

“一切如常。”解瑨这些天也带着解桢忙碌,没闲下来过,“孩子们呢?”

“都睡下了。”汤婵道,“得亏有桢哥儿媳妇,帮了我不少忙。”

“嗯,那就好。”

炭盆火星迸溅,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灵堂里悄然安静下来。

月上中天,夜阑人静,解瑨看着摇曳的烛火,心中突然生出茫然之感。

他不自觉转向身边传来暖意的人,“阿婵。”

“嗯?”

“我……没有娘了。”

汤婵心头一颤。

她沉默了一会儿,默念“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但还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片刻后,汤婵感觉自己的肩膀落下了一点重量。

她再次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收紧,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久久没有松开。

汤母收到太夫人去世的消息,当天就收拾行囊,亲自前来奔丧。

“您来了?”

汤婵正在忙,听到下人通传汤母到了,立时找了过来。

母女俩许久未见,只见汤母风尘仆仆,鬓间多了点白发,但精神还不错。

看汤婵有些憔悴,汤母有些心疼地嘱咐,“别太累了,小心身子。”

“欸,也就这一阵了,忙过就好了,”

汤婵领着汤母祭奠过太夫人,汤母上了点年纪,感触更深,心底唏嘘,“怎么就这样突然……”

祭过太夫人,汤婵就带汤母下去,母女二人说点私房话。

“我都很好,没什么事,你们逢年过节就派人去看我,族里对我很照顾……”

从汤家族里捡来的小姑娘春分这次也跟着来了,她年纪不大,但人最是孝顺体贴,忙前忙后帮着照顾汤母,也不曾假手他人。

汤婵欣慰地打量她,当初汤母一时恻隐,换来的结果不亏。

汤母低声问汤婵,“丧仪办完,你们什么打算?”

汤婵道:“二爷丁忧,我们回老家守孝,这是惯例了。”

汤母叹息,“该是如此。”

自从皇后诞下皇子,朝局暗潮涌动,这个当口,解瑨回老家守孝也能暂避风波。

太夫人明白了一辈子,儿女事也不含糊,走之前就主持了分家,但解家人口单薄,两房分产不分居,依旧是一处行动。

太夫人丧仪之后,解家也没歇下来,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扶太夫人灵棺归乡。

庙中寄存的于氏棺椁也会被一同带走,葬入祖坟,入土为安。

过了个冷清的新年,解家人出发离京,向老家而去。

“母亲,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路边绿意零星,通往太原府曲阳县的官道上,一行车马缓慢而行。

桓哥儿蔫巴巴地靠在汤婵身上,半点不见平时的生龙活虎,徽音佳音脸色也不太好。

一行人自开春出发,已经走了半个多月。路途难行,舟车劳顿,自出生便起养尊处优的几个孩子吃了不少苦头,圆润的小脸都消瘦不少,但几人都很懂事,不舒服也从来不吵不闹,连桓哥儿都感受到家里气氛不对,一直很乖巧。

汤婵不由心软,摸了摸桓哥儿脑袋,“就快到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桓哥儿摇了摇头。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已看得见城门了!”

解家祖籍太原府阳曲县,是府治所在,虽与京城无法相比,但已经十分繁华。听见外头的喧闹声音,几个小的都打起一点精神,偷偷掀了帘子往外看。

汤婵也不阻止,只看着不让他们的动作太明显。车马进了城门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了一处大宅前。

解瑨下马,后头跟着解桢,接到信早早等在门口的老管家快步迎了上来,“二爷可算到了!”

解瑨颔首,“福叔可好?”

“都好,都好。”福叔下意识喜笑颜开,但随即想到主家是因着太夫人去世才回来,就没了半点喜意,“唉,老封君怎么就……”

解瑨默然,“先安顿下来罢。”

福叔回过神,“是,是。”

老宅地角极佳,闹中取静,占地也极大。解瑨先安顿棺椁,以正堂充作灵堂,暂时停灵,再择吉日送棺下葬。

女眷的马车直接驶到二门,汤婵带着几个孩子下车,后头小于氏也抱着垚哥儿被人搀扶下来。

汤婵看着眼前大宅,轻轻舒出一口气。

接下来的两年,就要在这里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