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解瑨的折子掀开了边镇军政贪腐的一角,皇帝沉着脸看完折子,当即下了密旨委派钦差到边地巡查整顿盐政,打算好好治一治这些只知道扒在朝政身上吸血的蠹虫。

钦差四十多岁年纪,姓徐,是新上任的左都御史,以刚正不阿闻名,做事却很有手段,胆识更是过人。以防打草惊蛇,他接旨之后,婉拒了皇帝遣禁卫军护送的好意,表面上称病在家,实则带了几人悄悄出城,低调微服到了边镇。

他一路暗访,直到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才用皇帝的密令调来边军,不由分说地开始抓人。

被调来的边军是皇后娘家忠国公的旧部,铁杆的保皇党,与当地势力并无任何暗中来往。徐大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之势,犯官根本没什么销毁证据四处串联的机会,案子进展很是顺利。

审问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两三个月,徐大人抓了一批,杀了一批,风气总算为之一清,想来日后边镇的官员总该有所收敛了。

此案牵扯了不少小鱼小虾,比如假借解瑨之名牟利的解三叔,他本人判了仗八十,流放,并家产充公,家中其余人一同被判流放。

解三婶突然找上门求救,便是因着解三叔被抓进牢里,想求解瑨出面疏通关系。

汤婵不动声色,怕她吓到孩子,让丫鬟把姐弟三个都带下去之后,才跟解三婶打起太极,搪塞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需要打听打听,将之敷衍了回去。

看着她真诚的表情,解三婶满怀希望地回去了。总归是一家人,哪有不伸手帮忙的道理?

然而等她再次上门时,汤婵却一改之前的热心,怨叹道:“三婶,不是我不想帮忙,可夫君被三叔牵连,已经自身难保,连起复都要无望了!”

解三婶一愣,这才发现冬日萧索,似乎连汤婵院里的下人都带着些愁云惨淡之色。

“陛下已经传了旨意,罢了夫君的官职,还将夫君好一顿训斥,让他好好闭门思过……”汤婵语气幽幽,眼神里尽是埋怨,“三叔也真是的,怎么能做出这样害了一家一族的事?”

话里话外兴师问罪,怪解三叔一家连累了自家夫君,解三婶哑口无言,得知确实有圣旨,解瑨怕是真的无能为力,才咽下那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术,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解三婶走了,汤婵才收起表情。

解瑨确实受了牵连,他本在丁忧,保留了编制跟俸禄,此事一出,便被皇帝撸了官职。

不过解瑨对此有所预料,接旨时很是平静,汤婵看他的反应,便猜到没什么大事。

本来丁忧跟闭门思过也没太大区别。

只不过在解三婶面前,她故意把解瑨的处境说得凄惨无比,因为实在是不想帮忙。

若不是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对解瑨的名声不好,汤婵都不想让人进门。

双巧对着解三婶的背影“呸”了一声,“还说什么‘都是姓解的’、‘为官者有犯过事的亲族终究名声不好’,怎么当初贪钱的时候不知道为二爷想想?”

“不过是心里只有自己而已。”汤婵不想多提,“不说他们了,太夫人周年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东西都买置备齐了?”

一旁的紫苏立刻上前道:“您放心,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只是家里刚出这样的事,周年祭怕是不好办得太过张扬。”

“嗯,无碍,回头我跟二爷商量一下,把宾客名单改一改。想来老人家也不会在意这些小节,自家人在一起就好。”汤婵道,“等周年祭过去,小辈们出孝,倒是能让他们热闹热闹。”

等太夫人周年祭过去,解府的孩子们出了孝。借着桓哥儿过生辰的机会,姐弟三个换上了颜色鲜艳的新衣裳,吃了一顿汤婵特意做的炸鸡薯条,孩子轻快活泼的笑声让汤婵弯起嘴角。

解桓上个生辰正逢太夫人去世,唯一的庆祝就是只吃了一碗长寿面。这个生辰,汤婵准备起来就用心了不少,提前大半年就寻了手艺高超的匠人,给他做了一套积木玩具作为礼物。

积木是一座斗拱建筑,用了榫卯结构,拼起来之后又精致又漂亮。徽音佳音看到指示图册上最后成品会有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今年生辰时得到的那套过家家玩具都不新鲜了。

汤婵看出她们的心动,对姐妹俩笑道:“这东西费时费力,刚开始的时候光研究就花了不少时间,紧赶慢赶只得了这一套,只好先给小寿星。给你们的已经在做了,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

徽音红了脸,佳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多谢母亲费心啦!”

解桓抱着礼物不撒手,简直喜欢得不了,回去之后就开始搭,甚至到了晚上都不停下。

“小少爷,”姜妈妈轻声唤他,“已经到就寝的时辰了,咱们明天再继续好不好?”

解桓正是上头的时候,跟姜妈妈软语相求道:“妈妈让我再搭一会儿吧……”

姜妈妈心一软,一时不忍拒绝,便等候了片刻。

一刻钟之后,姜妈妈再次请解桓洗漱,然而解桓软硬兼施,依旧闹着不肯睡觉。

姜妈妈无奈,只好遣人请汤婵过来。

汤婵听了禀告挑了挑眉,披了衣裳来到解桓屋里。

小子是要翻天啊。

“你如果现在不睡,那今晚就不要睡了,玩一整个晚上,你选哪个?”汤婵看着他问道。

解桓见她来了,本来还有些惴惴,结果听说能尽兴玩一整晚,眼睛立刻就亮了,“母亲,我想搭积木,让我搭积木吧。”

汤婵点点头,“好,我陪你。”

说完就真坐在一旁看着桓哥儿拼积木。

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解桓心里最后的不安也飞了,高高兴兴地继续搭了起来。

过了片刻,解瑨来了。

汤婵冲他抛了个疑惑的眼神,无言问着“你来干啥”。

如今正在守孝,二人需得分房睡,解瑨一直歇在汤婵隔间,没必要等她回去睡。

解瑨坐到她对面,“下不下棋?”

他回正房之后见汤婵不在,听说了前因后果,便知道汤婵要治治解桓的毛病,自然要来陪陪她。

汤婵看了他一会儿,长眉微挑,唇边也多了一点弧度,“好啊,你不嫌弃我臭棋篓子就行。”

夫妻二人在榻上开始对弈。

解桓见父亲也没有管他的意思,更加得意,又继续投入到积木大业里去了。

他精神抖擞地奋斗了半个多时辰,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解桓渐渐感觉到了疲累,眼皮子开始打架。

“桓哥儿,醒醒。”

就在这时,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是要玩一整晚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谁说我不行!”解桓一个激灵,他可不愿意被轻视,立刻清醒了过来。

可好景不长,没过一会儿,解桓的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

但他只要一打盹,汤婵就会把他叫醒,还让他站起来继续拼。

刚开始面对汤婵的嘲讽和激将,解桓还梗着脖子不服输,然而到三更的时候,解桓实在是熬不住了。

他紧紧握着一块积木,眼睛一瞥一瞥地看向施施然跟解瑨悔棋的汤婵,殷切地问道:“母亲,你困不困的啊?”

解瑨没忍住唇角一弯,汤婵也差点笑出声。

但她面上没显出来,只摇了摇头,“我还不困,怎么,你困了?”

解桓吭吭哧哧,悄悄看了解瑨一眼,突然灵光一闪,“我不困,但父亲困了。”

汤婵忍住没有喷笑出声,但实在没忍住唇角上扬,她赶紧扭头瞥开视线,装作询问解瑨。

被亲儿子甩了个锅在头上的解瑨深深看了解桓一眼,“我也不困。”

解瑨蔫了。

又困又倦却不能睡觉的滋味难受极了,解桓憋了半天,看汤婵就坐在一旁盯着他却不帮他,不由越想越委屈。

解桓憋出两包泪,最后到底服了软,带着哭腔小声道:“母亲,我想睡觉。”

汤婵语气凉凉,“嗯?不是不想睡觉,要玩一整晚吗?”

解桓忍着泪,“不玩了……母亲,我错了……”

汤婵双手抱胸看着他,“错哪儿了?”

解桓可怜巴巴地

跟汤婵认错,“不该不睡觉……”

汤婵:“以后还敢不敢了?”

解桓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再也不敢了!”

汤婵打量了他一会儿,“行吧,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闹着不睡觉,不到天亮你别想闭眼。”

解桓一下就哭出来了,他扑过去哭哭啼啼地跟汤婵撒娇,“母亲~呜呜呜……”

汤婵轻轻摸摸他的脑壳。

看桓哥儿眼睛熬得通红,她也不是不心疼。情分都是处出来的,照顾着孩子这么久,哪能一点感情没有?

她放柔了语气,“好了,赶紧睡吧,允许你多睡半个上午再起来。”

解桓揪着她的衣襟小声道:“想跟母亲睡……”

“行。”汤婵对他伸出手,“走吧,洗漱去。”

看着一大一小手拉手去洗漱的背影,解瑨眼中一片温软。

老宅的生活平和又安宁,一眨眼,冬天过去,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刚下过一场春雨,天气渐暖,鸟鸣声声,鹅黄嫩粉悄然绽放在枝头。

双巧手中拿着一封信,小心翼翼避过路上的水坑,快步进了正院。

只是进了屋,却没见到汤婵,她问守门的小丫鬟道:“夫人呢?”

小丫鬟忙答道:“夫人去小花园的菜地了。”

双巧得了消息,连忙往小花园去。

果然,远远便见汤婵在忙活,屁股后头还跟着一身小菜农打扮、手里拿着小锄头的解桓,徽音同佳音则在不远处一起荡秋千。

汤婵住的南院挨着小花园,前些日子她心血来潮,就在小花园划出一片地,将花都移到了大花园里,把空出来的地方收拾成了菜地,打算种上不同节令的蔬菜。本来她还想在旁边移栽几棵果树,但据果农说怕一二年间结不了果,这才作罢。

看着菜园一片郁郁葱葱,汤婵不禁莞尔,如今的乡野田园不愁吃穿的日子,倒有些接近梦想中的退休生活了。

“夫人,”双巧晃了晃手里的信,“大兴来信了。”

“是母亲的信?”汤婵站起身,把特意做的手套跟围裙摘了下来,“走,回去。”

汤婵成亲之后不久,汤母就回到了汤父祖籍居住。虽然没有汤婵在身边,但汤母收养了族里的小孤女春分,日子过得并不孤寂。

来到老宅,汤婵依旧与汤母时常通信,算算日子,是该有新信到了。

她对身后的解桓道:“去找姐姐们玩吧。”

解桓功课做完没事的时候,汤婵就会把他抓来当小苦力——虽说捣乱的时候比帮忙的时候多,但汤婵看他乐在其中,便也由着他去。

见汤婵有事,解桓乖乖点了点头,那边徽音和佳音也都过来行礼告退,“儿子/女儿告退。”

回到院里换了衣裳,汤婵伸手将信接了过来。

信上问候了汤婵与解瑨以及三个孩子,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春分也是,过年之后又长高了……汤婵露出笑意,不过随即,她突然蹙了下眉。

双巧见汤婵神情有变,赶紧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汤婵回过神来,“倒不是大事,只是母亲突然说起了过继的事,说正在考虑将父亲亲生弟弟的小儿子过继为嗣。”

汤父当年是被过继给后来的父母的,如今他嗣父母这边已经没有亲戚,亲生父母那头倒有不少亲侄儿。

双巧长大了嘴巴,“这……老太太怎么突然想到要过继?”

“倒也不是突然就有的想法,”汤婵摇了摇头,“母亲觉得没能给父亲留个儿子,一直觉得愧对父亲,只是父亲并不在意,还一直劝慰母亲,母亲这才作罢。后来母亲虽然不再提了,可心里还是认为得有个男丁继承香火才行。”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不意外母亲放不下这个念头,只是好奇为什么选定了这个人。”

若按血缘关系,亲侄儿当然是最亲近的,可过继不能光看血缘,还要看合不合适。

若她没有记错,汤父这个血缘上的小侄儿至少七八岁了,早就是记事的年纪,并且父母双全,很得家中宠爱。这样的孩子过继来干嘛?又不是像汤父当年爹不疼娘不爱,家中贫困养不起才送出去。

“这事不太对劲。”汤婵起身让双巧伺候笔墨,“得让母亲先等等,咱们大概还有一年多就出孝了,等我回了京城之后去亲自看看再说。”

双巧连忙应是。

等写完回信让双巧送出去,外头便传来一声孩子稚嫩的大呼小叫,“母亲!”

随着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解桓冲了进来,一进门就跑到汤婵跟前,拉起汤婵的手就要往外走,“母亲快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汤婵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不是跟着两个姐姐出去玩了吗?”

解桓边走边跟汤婵解释,“有小鸟受伤!二姐姐说请母亲去帮忙!”

一路跟着解桓,走了一会儿,便远远看见徽音跟佳音并一群丫鬟围在一块,像是守着什么东西。

“夫人。”

“母亲。”

见汤婵过来,众人连忙问好。

汤婵点了点头,走上前一看,原来被众人围着的,竟是一只跌落在地的小雏鸟。

看品种,小雏鸟应该就是普通的麻雀,羽毛还没有长齐,被地上残留的雨水打湿,看着有点狼狈,想来是几个孩子路过发现的。

“母亲,咱们能救救小鸟吗?”

徽音满脸心疼地看着小雏鸟,佳音站在一旁也好奇地看着,不过神情却没太大所谓,更像是单纯瞧热闹。

汤婵对徽音笑了笑,“好,你别急。”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很快心里便有了数,“徽音,你看,这只小鸟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有点懵头懵脑,很可能是正在练习飞行的小鸟,不慎跌落下来,但没有受伤。我们可以把它捡回去养起来,也可以找到它的鸟窝把它放回去,让它跟父母团聚,你怎么想?”

徽音听到小鸟没有受伤先是一喜,随即听到自己可以养它,更是眼睛发亮。

可等最后听到把小鸟送回与父母团聚,徽音神色一变,咬起了嘴唇。

片刻后,徽音忍着不舍,抬头对汤婵道:“母亲,我们把它送回去吧。”

汤婵问:“想好了?”

徽音点点头,“嗯,想好了。”

“好。”汤婵摸摸她的头顶,看了看周围,只见两步之外就是一棵大树,抬头仔细一寻,果真看到一个鸟窝隐在枝桠间。

她转头吩咐双巧,“去看看林师傅有没有空,有空的话请他来一趟。”

去年解瑨给桓哥儿加上了武艺课,林师傅便是桓哥儿的武艺老师,如今客居在解府。这棵树算得上挺拔高大,为防止丫鬟婆子攀爬出现意外,还是请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随着双巧而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满面英气的姑娘。

汤婵见到那位姑娘不由好奇,“这位是?”

林师傅双手抱拳,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向汤婵行礼,“见过夫人,这是小女丁香,刚好来府上看望小的,得了夫人相召,便带她向您来请个安。”

汤婵笑着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她摸了摸身上,因在孝中,身上没什么合适的首饰,便让双巧去挑两匹适合年轻姑娘用的料子,送给丁香作为见面礼。

丁香道谢之后,汤婵便跟林师傅说起了请他来的原因,“……想请您上树看一看,若确实是雏鸟巢穴,便将鸟儿送回到巢里,不知您可方便?”

林师傅点点头,“夫人慈悲。不过小事一桩,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只是他说完却没有动作,而是示意丁香上去。

汤婵一愣,“这树可不矮……”

林师傅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小女自小跟随小的习武,身手还算利落,这点事儿还难不倒她,甚至论起爬树,她倒要比小的灵活呢。”

汤婵看向丁香,只见丁香羞涩一笑,随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蹿上了树。

看着她的动作,众人都是一阵惊呼。解桓仰着头,看人家在树上潇洒腾挪,更是眼馋不已。

“母亲……”他抬手拉了拉汤婵的衣襟,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他也想上去。

“你个大宝贝蛋可省省吧,”汤婵一看这小子撅屁股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毫不留情地道,“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解桓被残忍拒绝,扭脸哼了一声,不理汤婵了。

丁香爬到鸟巢跟前伸头看了一眼,随即下来禀告道:“夫人,鸟窝里还有几只雏雀儿,想来确实就是这只鸟儿的家了。”

汤婵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不敢。”

丁香便将小雏鸟踹到衣襟里,再次爬了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雏鸟放回了鸟窝。

众人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过了不久,两只成年的麻雀陆续飞回了巢穴。解桓见了

不由欢呼出声,徽音也抿起唇,脸上露出高兴的笑。

汤婵也不禁微笑了一下,“好了,咱们回吧。”

注意到徽音一步三回头,总是不舍地看向那个鸟巢的位置,汤婵沉吟片刻,回房后找来福婶,交代了一件事。

福婶虽是惊讶,但立刻点了头,“这是小事,夫人等几日便好。”

汤婵笑道:“有劳了。”

福婶赶紧摆手,“夫人言重了。”

却没想到福婶刚走,佳音后脚便来了。

“母亲,”她鼓起勇气问道,“我能不能也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