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许茹娘坐在花厅里,心情迫切地频频向门口张望。

天下大赦的消息传来,许茹娘立刻运作,换得了一家人回京的路引,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辽东的一切,收拾好行李准备回京。

正好此时天气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不必担忧一家老弱受不住路上暑气,但宝哥儿的身体受不住路途颠簸,许茹娘虽然归心似箭,却没有行得太快,近三个月之后,许家人总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许茹娘租住了一座小院,将父母亲人都安顿好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来到解府,敲响了宅院的大门。

过去五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场景,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得知她的身份,解府的人虽然诧异,依旧客气接待了她,许茹娘心中的忐忑去了不少。

她观察着周围,眼中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地方还是记忆中的地方,人却都不是记忆中的人了。

许茹娘心中生出怅然,随即又被担忧、焦躁、和期待盖过。

她的孩子们怎么样了?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还有他……他过得还好吗?

听说他已经再娶,不知道他的新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娘子。”

一声呼唤打断了许茹娘的思绪,一个二十上下、眉目含笑的年轻丫鬟走了进来,看打扮,应该是家中主人身边大丫鬟。

她恭敬含笑道:“奴婢双巧,见过许娘子。您来得实在突然,我们夫人已经去请二爷回来,怕是要劳您稍微等一等。”

“应该的,我等着便是。”许茹娘连忙回礼道。

看来解瑨的新夫人不打算见她……许茹娘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她握着茶盏,里头是今年最好的龙井,许茹娘却无心品尝。

直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许茹娘的心跳突然加快,她立刻抬头向门口望去。

一身绯红官袍的解瑨大步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样英俊挺拔,却又成熟了许多,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周身的气势也更盛了。

许茹娘眼神落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她不自觉怔然出声,“夫……”

“许娘子。”

未等许茹娘唤出那个称呼,解瑨便出声打断。

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许茹娘一僵,随即狼狈地低下头,“是我失礼了。”

解瑨沉默。

片刻后他开口,“你来有什么事?”

许茹娘连忙道:“我来见见桓哥儿和徽姐儿。”

“陛下立太子,大赦天下,我就带着父亲母亲他们回京了。”说起现状,许茹娘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可惜天赐在辽东出了事,再也回不来了……”

见解瑨皱眉,许茹娘反应过来。

他还是不喜自己娘家,不想听到许家的事。

许茹娘抿着唇,有些讪讪地停了口,“抱歉,我说的多了……桓哥儿和徽姐儿呢?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解瑨没有说太多,”你不必担忧。”

许茹娘攥紧了手中绣帕,“我能见见他们吗?”

解瑨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便是拒绝,许茹娘急得红了眼眶,“让我见一见吧,我是他们的亲娘啊!”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新夫人……”她忍着满心的酸痛,“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是想看看两个孩子,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我走的时候桓哥儿还那么小,徽音都记事了,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他们,他们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解瑨攥紧了茶盏,一言不发,许茹娘泪如雨下,“我知道,你怪我当初舍下孩子一走了之,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如今我回来,一定会尽我所能补偿两个孩子,你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好半晌,解瑨才沉声开口,“即便要见,也不是今天,他们此时都在上学,桓哥儿也不在京城,等过些日子桓哥儿休沐再说吧。”

许茹娘大喜过望,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具体什么时候才方便?”

解瑨一顿,“你留个地址罢,到时候我派人给你送信。”

有了盼头,许茹娘满怀期待地走了。

许茹娘离开之后,解瑨在花厅坐了很久,才回到正院。

汤婵正在看话本嗑瓜子,见解瑨回来还很惊讶,“嗯?怎么这么快就聊完了?”

“没有聊天。”解瑨看汤婵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汤婵奇怪,“这是你的事,我有什么可问的?”

解瑨略有不满,怎么能是他自己的事呢?

婵见他似乎实在烦心,想了想,合上话本,拍拍身旁的位置,“说吧,怎么了?”

解瑨抿唇,“她说想看一看几个孩子。”

汤婵了然,“你不想让她见?”

解瑨不语。

“可这世上哪有不让孩子见亲娘的道理?”汤婵摇头,“孝道为先,你不可能让孩子不认生母。

“许茹娘走的时候,徽音已经记事了吧?你若是瞒着不告诉她,孩子不会伤心失望吗?”

解瑨皱着眉,“你不知道,许家……”

似乎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好,解瑨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

汤婵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你现在不让见,但你不可能永远把孩子永远关在家里,万一许家人偷偷找上他们呢?还不如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她玩笑般口吻道:“你和先生们教了这么多年的道理,若见一见面、被人哄一哄,就不分是非对错、亲疏远近,那这孩子也别要了。咱家几个孩子不至于吧?”

解瑨沉默片刻,无声叹气,“也只能这样想了。”

几日后,解桓旬休回家,解瑨提前给许茹娘送信请她过府。

之前许茹娘突然上门,汤婵摸不准解瑨的意思,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许茹娘,便直接将人丢给解瑨处理。

如今大概了解了解瑨的想法,便该看看许茹娘究竟是什么打算了。

解桓一回来,便被汤婵告知第二日要见客。

他好奇问道:“是什么客人呀?”

“是你的亲生母亲。”汤婵理了理他的衣领,“她最近回到了京城,这些年她一直非常想念你和你姐姐,回京之后第一时间就来看你们了。”

解桓一懵。

虽然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但对解桓来说,生母一直是个符号般的存在。

如今符号突然变成真人,解桓第一反应是茫然,“亲生母亲?”

汤婵就是因为怕他不知所措,才提前告诉解桓,让他有个准备。

她对他一笑,“让你姐姐同你说罢。”

比起解桓的懵懂,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徽音心情无比复杂。

许茹娘走后,徽音怨恨娘亲抛弃了自己,却又不由挂念娘亲过得好不好。最初她还会梦到娘亲回来,但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放下了曾经的期待,偶尔想起娘亲,也早就没了之前激烈的情绪。

面对弟弟好奇的问“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徽音心底五味杂陈,却还是柔声同弟弟道:“娘亲……娘亲很温柔,很善良,针线特别好,会做很好吃的点心,她会亲手给我们做衣裳吃食,对我们很是疼爱……”

解桓走后,徽音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顶着眼下青黑,跟佳音一同来到汤婵的院子。

汤婵带着穿戴一新的姐弟三个来到了待客的花厅。

许茹娘早早就翘首以盼,听到脚步声,许茹娘立即站起身,等见到那日思夜想的两个小小身影,她再也忍不住奔上前来,“桓哥儿!徽姐儿!”

见到许茹娘的一刹那,徽音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之前的种种想法通通都放下了,她心里只剩下了久别重逢的激动,“娘亲!”

许茹娘同样忍不住落了泪,她抱紧徽音,仔细打量着她,“好好好,徽姐儿长大了……”

等她转向解桓,同样想要抱一抱解桓时,解桓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许茹娘见状,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桓哥儿……”

拉着解桓的徽音连忙道:“桓哥儿,这是娘亲呀,昨日跟你说过的。”

解桓这才有些别扭地喊道:“娘亲。”

许茹娘心中一酸,但还是笑着应道:“桓哥儿也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你还是在襁褓里呢。”

经了这样一出,许茹娘冷静了不少,这才注意到在场的第三个孩子。

打量了一会儿,许茹娘惊讶道:“你是……佳音?”

在她的记忆中,佳音自从五六岁开始便身子病弱,后来在八岁那年,因为一场风寒高热夭折了。

没想到佳音至今还活着,而且面色红润,一看便很是康健。

许茹娘心中不解,但只能归结于重生带来的变化,“……佳音也长成大姑娘了啊。”

佳音虽然觉得许茹娘看向自己的眼神奇怪,但任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这是因为自己“死而复生”。

她礼数周全态度恭敬的行礼,“许姨。”

听到这个称呼,许茹娘勉强笑了笑。

是啊,她已经不是佳音的母亲了。

如今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他和孩子们身边的已经不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了。

许茹娘心头酸楚,抬眼打量汤婵。

对方比她年轻不少,通身贵气,但眉眼带笑,瞧着是个极疏朗开阔的人。

许茹娘记得前世这位汤氏嫁给了锦平侯,没想到这辈子因她与解瑨和离,对方居然成了解瑨的夫人。

她心里滋味无比复杂,行礼道:“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照料,桓哥儿和徽姐儿被照顾得很好。”

一旁的双巧听得不禁皱眉。

这样主人一般的姿态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汤婵,却只见汤婵没听出来似的笑笑,“分内之事而已。”

汤婵还是第一次见到解瑨的这位前妻。

三十出头的年纪,温柔漂亮,敦厚和善,和想象中差不多。

对许茹娘,汤婵没打听过太多,听解瑨和其他人三言两语勾勒出来的,是个性子贤惠温良,然而被娘家坑惨的可怜人形象。

生在那样的一个原生家庭是不幸,挣脱不出泥沼是可悲可怜,汤婵不会怜悯她或主动拯救她,却也不会跟她过不去。

“你同孩子们叙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

汤婵带着佳音离开,把徽音和解桓留在屋里,主动给他们留出了空间。

初始的激动一过,母子三人的气氛反而有些生疏尴尬起来。

许茹娘连忙招呼身后的萱草,对姐弟俩道:“对了,娘给你们带了礼物,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这几年她偶然瞧见有趣的小物件,就买给两个孩子,到现在已经攒了不少。之前她没敢往京中送,如今趁这个机

会一股脑送给了姐弟俩。

得知许茹娘在外一直记挂自己,徽音心中被抛弃的怨念淡了许多,“多谢娘。”

解桓到底年纪小,面对礼物十分开心,对许茹娘也亲近不少,“谢谢。”

许茹娘心里一软,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她试探问道:“桓哥儿,你同姐姐到娘亲家里住几天好不好?”

解桓的脸色瞬间变了,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不要!”

被儿子这样对待,许茹娘心碎不已。

徽音忍不住道:“娘……”

“没事。”许茹娘摇了摇头,勉强对女儿安抚一笑。

她没有办法怪桓哥儿,毕竟她离开的时候,桓哥儿才刚刚半岁,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又怎么会对她亲近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慢慢来。

许茹娘不再问可能引起解桓反感的问题,转而随意聊起天来。

“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们很好。”徽音知道许茹娘在担心什么,又补充道:“父亲和母亲待我们都很好。”

她顿了顿,“娘亲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女儿主动问起这句话,想来是原谅了自己,许茹娘不由鼻尖一酸,“娘亲都很好,只是想念你们……你外祖父外祖母也都好,只你舅舅不在了,留下一个小表弟宝哥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见她提起外祖家,徽音抿了抿唇,心中泛起一丝失望。

但她没有打断,只静静道:“母亲节哀。”

许茹娘缓和了情绪,擦了擦泪,“对了,怎么不见余妈妈?”

余妈妈是当年许茹娘留下照顾姐弟俩的奶娘,徽音垂下眼睛,“余妈妈做了错事,被祖母罚到庙里,照顾清修的佳音生母去了。”

“什么?”许茹娘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徽音把当年的事情简单说了说,“段娘子违背母亲命令,私下请人给妹妹裹脚,导致妹妹重病,差点夭折,被父亲送到庙里清修;余妈妈暗下挑拨桓哥儿与母亲的关系,祖母发现后十分生气,换了新妈妈在弟弟身边伺候。”

许茹娘心底微沉,每件事听着都不像是汤氏的算计,可每件事都跟汤氏脱不了关系。

这些会是汤氏的手笔吗?

可惜她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不能深问……许茹娘心里生出一丝焦急,旁敲侧击地问起徽音的生活。

徽音如实道来,而且为安许茹娘的心,说得很细。

只是她越说汤婵的好,许茹娘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什么?你们不仅读书,还要习武?”

等提到功课,许茹娘忍不住愕然打断,“这……你们可是大家闺秀,学这样男人家才需要的东西……这成何体统?”

徽音连忙道:“娘放心,只是陶冶身心,强身健体而已,针黹女工、中馈庶务母亲也都有教导,不会落下的。”

许茹娘欲言又止,显然很是不认同汤婵的教育方式。

徽音看出这一点,便略过这些不再多提,专门挑许茹娘喜欢听的说。

她让丫鬟取来自己的针线给许茹娘看,果然,许茹娘眼前一亮,转忧为喜,“竟绣得这样好!”

徽音抿唇一笑。

其实这也托了徽音在学堂学书画的福。徽音在书画上很有几分天分,学了书画,连刺绣都灵动了不少,只是这个就不必跟娘亲说了。

她听着许茹娘的夸赞,心里不着边际地想,幸好自己不是佳音,不然就佳音那回回敷衍的绣品,还有对针线不以为意的态度,今日怕是没那么好过关了。

母女俩叙旧说了许久,直到双巧敲门进来,请示道:“到午膳的时辰了,许娘子要留下用膳吗?”

意识到汤婵给他们安排了宴席,许茹娘惊喜中带了复杂,“有劳姑娘了。”

“不敢。”双巧客气笑笑,下去安排了。

许茹娘不由想,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换位思考,自己做事会这般周全大度吗?

甩了甩头,许茹娘放下乱七八糟的思绪,专心同两个孩子用起膳来。

用完膳,解桓说要做功课,许茹娘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今天就只能到这里了。

她依依不舍地跟姐弟俩道别,回到了许家暂住的小院。

许正儒并不在家,回到京里以后,他就忙着走亲串友,特别当年许多罪行轻微的同党都遇赦回到了京城,许正儒每日在外呼朋引伴,很晚才回家。

孔氏早早就在家等着,一见许茹娘回来,她便立刻迎上去问道:“如何?”

许茹娘苦笑一声,“徽音还好,桓哥儿……慢慢来吧。”

“唉……”孔氏丝毫不意外,毕竟当年桓哥儿实在是太小了,她皱着眉,“这可不妙,有你这个亲娘在,桓哥儿怎么能不亲近你,反而更亲近一个外人呢?”

许家东山再起的希望可都在这个外孙身上,一定得让他亲近许家才行啊。

许茹娘苦笑更甚,“那是他正正经经的母亲,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什么母亲,这世上的后娘哪有好的?”孔氏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过是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需要拢着桓哥儿罢了。等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该撕破脸皮,露出真面目了!”

许茹娘下意识反驳道:“我听徽音说,汤氏对他们很好……”

“她们懂什么!”孔氏打断,“就算是真的好,那问题就更大了——茹娘,我问你,若现在让姐弟俩在你和汤氏中间做选择,他们会怎么选?”

许茹娘抿紧了唇,不用问,桓哥儿肯定是选汤婵,连徽音也不一定会选择自己。

她强自反驳,“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选……”

“茹娘。”孔氏拉过许茹娘,严肃问道,“我问你,如今咱们一家人回了京,你就没想过,跟姑爷再续前缘?”

许茹娘一僵,随即涨红了脸,“娘您在说什么!”

她羞愤欲死,“什么再续前缘……他早已再娶,我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念头?”

“再娶又如何?若论先来后到,你才是先,那个汤氏才是插足者!”孔氏不以为意,“你同姑爷情投意合,又有儿女,她怎么好意思挡在中间?”

“娘别说了!”许茹娘再也听不下去,她站起了身,“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孔氏看着许茹娘离去的背影,哼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要不是戳中隐秘的心思,茹娘的反应会这么大?

孔氏眼中闪过一丝暗芒,茹娘还是脸皮太薄,也太天真。

即便有一些念头,茹娘也会第一时间压下,不敢细想。

然而这是大事,可由不得茹娘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