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里的灯全被顾凛川打开了。

沈璧然披着毯子窝在沙发里, 怀里搂着那只盛粥的小桶,用一只长柄勺子慢吞吞地捞着吃。

马鲛鱼炖出了胶质,龙趸鲜嫩, 阿根廷红虾口感甜糯,还有一种很脆的不知名螺类,确实都是他喜欢的。刚才顾凛川拆食盒时,他原本在心里措辞准备婉拒, 可盖子一揭开,随着那股香味钻进鼻子里, 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接过了勺子。

顾凛川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了一会儿, 忽然问:“你是不是一天都没吃饭?昨天发布会后吃了吗?”

沈璧然反应有点钝, 茫然地抬头, “嗯?”

顾凛川见状叹气, “看你吃这么慢就知道了。”

沈璧然小时候胃肠脆弱,有一次和朋友出去玩到很饿, 回来饭吃急了, 闹了很大一场胃病, 苦着小脸啃了一周的馒头。后来,他就把越饿越要细嚼慢咽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 只是如果顾凛川不提, 他几乎都彻底忘了那段惨痛的童年经历。

顾凛川用一支体温枪在他脑门上滴了一声,“三十七度四,发烧了。”

“还好吧。”沈璧然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体力透支, 也或许是发布会成功后的亢奋导致。他现在喝了大半桶粥,鼻子已经通气了,见顾凛川掏出手机准备给家庭医生打电话,立即道:“不要折腾了, 我现在三十八度以下都可以自己退烧的。”

顾凛川闻言有些意外,“体质比小时候好这么多?有锻炼?”

沈璧然低头把毯子围严了一点,“嗯。”

人的身体很神奇,小时候他被娇生惯养,结果越养越娇。后来去美国的第一年,因为陪着父亲到处看病奔波,有几次累得发高烧但又实在没力气去医院,就一个人蒙在被子里胡乱挺着,竟然真的让他挺了过去,三番五次后,这具身体反而渐渐坚强了起来。

顾凛川静默了一会儿,“什么运动?”

“足球。”沈璧然随口胡编道。

他讨厌运动,唯一有点了解的就是足球,陪宋听檀看过几场球赛。

顾凛川没吭声,沉默地伫立在他面前。沈璧然低头揪小跛留在毯子上的几根狗毛,“今天麻烦你了,谢——”

话还没说完,顾凛川的手就放在了他头上,轻轻一压,“先躺下吧,我给你热杯牛奶。”

沈璧然想说不要麻烦,但顾凛川放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厨房。他只好裹着毯子缩回沙发里。

快十二点了,微信里堆积着一整天的消息,发布会后,投资方还在持续寒暄、询问,前合伙人Harrison也发来对glance打响第一枪的祝贺。沈璧然回完一圈,又收到赵钧的提醒。

上次他以准备发布会为由推掉了和赵钧外甥女的见面,昨天发布会结束,赵钧立即重新帮他们约了餐厅。到这个份上,沈璧然无路可退,只好向上翻找记录,仔细查看赵楚雯的资料。他打算和从前一样见面就说清楚,但也要提前了解双方的共同话题,这是基本的社交真诚,他不希望女孩子感到被敷衍。

头昏脑涨地看了一会儿,顾凛川拿着一只马克杯出来了。

虽然杯身是不透明的,但那种久违了的、独特的酸甜气味还是一下子冲开了回忆的阀门。

沈璧然下意识坐直身子,目光不受控地紧紧追随着那杯逐渐靠近的牛奶。

顾凛川递杯时动作自然地把它转了一个角度,掌心贴着杯壁,把隔热的把手朝着沈璧然。沈璧然也近乎本能地伸手去接,这一套动作仿佛肌肉记忆,等他反应过来时,这杯草莓牛奶已经和小时候一样被他稳当当地拿在手里了。

“没有果酱,我只带了冻干粉。”顾凛川说,“吹吹再喝。”

沈璧然难以置信道:“竟然还没停产?”

这个冻干莓粉是一家澳洲超市货架品牌,牌子很小,是沈璧然小时候去澳洲玩偶然喝到的。后来沈家的保姆就定期找人代购,直到全家移民美国,没有保姆阿姨了,他也没心思自己去寻觅购买途径,渐渐地也就不喝了。

他小时候一直坚信自己是这个牌子最大的客户,这种自信根深蒂固,因此这些年也想当然地觉得这牌子失去了自己肯定凉了。

顾凛川说:“他们生意做大了,现在欧洲能买到,国内电商也可以。”他停顿了下,“上次你来我办公室送表,我本想给你泡一杯。但那阵Jeff招了个没脑子的二助,擅作主张给扔了。”

沈璧然呆了两秒,才恍惚地想起那天顾凛川一进办公室就挨个抽屉翻找的样子。

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感冒了,脑子又热又胀,思绪却开始泛空。

“沈璧然?”顾凛川叫他,“喝不喝?”

沈璧然“哦”了一声,捧起来喝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少了草莓酱,不像记忆里那么甜,入口的一瞬,甚至让人觉得胸腔鼻腔里都冲上一股酸。

他捧着杯子停滞片刻,才继续一口一口地咽,把那些翻涌上来的酸感慢慢压了下去。

顾凛川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是不是淡了点?”

沈璧然没吭声,他把牛奶喝完,空杯子握在掌心,看着杯底留下的几道痕迹。

人体是最精妙的编程,很多东西仿佛真的刻在DNA里,即便远隔时间与空间,也能被精准地唤醒。小时候他第一次喝保姆阿姨泡的这种草莓牛奶就上了瘾,本以为这么多年没再喝过,他也长大了,该能戒掉了,不会再像童年时那么热衷。

但他好像还是很喜欢。

或许,这个味道对他而言永远都是危险的。

顾凛川见他不吭声,“你困了就去屋里睡吧,我在沙发……”

“谢谢,顾总。”沈璧然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房间里一瞬间有些安静,沈璧然轻轻舔了下嘴唇,把残留的一点点味道舔进嘴里,“夜车不好开,你早一点回去吧。”

顾凛川沉默伫立在面前,沈璧然垂头摆弄着那只马克杯。

许久,顾凛川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好,我再给你测一次体温就走。”

他无事发生般地从沈璧然手里拿过那只空杯子,“回房间睡吗?”

“就在这睡吧。”沈璧然低声说。他一直没有抬头看顾凛川的表情,目光只是落在地上融着的两道影子上,慢慢躺回沙发里。

顾凛川又帮他掖了一下毯子,把灯都关掉,只留下沙发旁那盏昏黄的读书灯。

“睡得着么?”

沈璧然立刻“嗯”了一声。

他很怕顾凛川要给他读书。

顾凛川没有去拿那些书,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两下递过来,“我让小跛的管家发了一段视频,你睡不着就看看它吧。”

沈璧然一愣,“小跛的什么?”

“管家,临时的。”顾凛川说:“我养了只猫,怕它们两个打架,就暂时把小跛关起来了。封闭环境可能加重了它对你的分离恐惧,管家说它似乎有点焦虑。”

封闭环境?

沈璧然看向屏幕——所谓的“封闭环境”实则比他此刻身处的这间公寓大了两倍不止,而且是一间纯粹的、没有任何隔档的开阔平层。佣人们进进出出,搬运令人眼花缭乱的狗玩具,地中间摆着一张比他的床还大的可疑家具,他花了几秒钟分辨,初步判断那是狗窝——虽然从尺寸来看更像是狗的航空母舰。

小跛蹲在母舰旁,一位男士正单膝跪地,温柔地替它梳理毛发;另一位女士戴着白手套,用一块柔软的植绒布轻轻擦拭它的耳朵。小跛浑身紧绷,一只脚迟疑地搭在母舰边上,不敢踏进去。

沈璧然大受震撼,刚刚心头徘徊的那丝酸楚被这荒唐的画面冲刷殆尽。

“顾总,这不是分离恐惧吧?”

顾凛川问:“那是什么?”

“它是只穷狗,垃圾堆里长大的,消受不起这份泼天的富贵。”沈璧然深吸一口气,“我建议你把它关进一间三十平米以下的房间,比如你家厕所,然后停止一切人类对狗的服务,让它一个狗静一静。”

顾凛川想了想,“那先委屈它在这住一晚吧,明天再让人去找一套有三十平以下的厕所的房子。”

沈璧然:“?”

“或许也不用。”顾凛川又说,“小狗贱养也无妨,就让它多坚持几天,等Jeff出院,他家里应该有满足你要求的房型。”

沈璧然怀疑自己脑子烧坏了,睁大眼定定地看着顾凛川,见他是完全认真的神色,一时间更哑口无言。

顾凛川拿着空杯子去厨房洗,沈璧然举着屏幕发呆,视频播放结束了一会儿后,手机自动息屏。

他下意识按了下解锁键,屏保亮起的一瞬,他的心跳仿佛也停滞了。

昏暗的冬日傍晚,湖面冰封,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一处寂静断桥。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两个人看得懂这张糟糕透顶、不知所谓的照片。

也大概只有照片里的这座桥,会和他们一样记得十六年前那个冷风呼啸的夜晚,桥洞下发生了什么。

顾凛川从厨房出来,“你家里有蜂蜜吗?”

沈璧然立刻把手机放在一边,翻了个身,背对着顾凛川道:“没有,别折腾了。”

顾凛川在他背后继续问:“那VC泡腾片之类的呢?”

“也不用。”沈璧然说:“我应该退烧了。”

顾凛川在厨房门口默了一会儿,过来又给他测了一次体温。

“三十七度二。”顾凛川轻轻出了一口气,“还好,那你好好睡吧。”

沈璧然闭着眼“嗯”了一声。

顾凛川收起沙发扶手上的手机,见屏幕黑着,动作也顿了一下。

“看到屏保了?”他低声问。

沈璧然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是前两年还没回国的时候,突然想到以前,找人去拍的。”顾凛川说,“那桥比当年更破了,竟然没人修。”

“那我走了,有事打电话,还是以前那个号。”顾凛川顿了下,“我去公司处理点事情,离你这里不远,随叫随到。”

沈璧然依旧不言不语,他听着顾凛川轻轻放下一杯水在身后茶几上,往门口走去。在他按下门把手时,沈璧然忽然道:“顾凛川。”

顾凛川把门把手压到底,没有拉开,也没有松手。

“怎么了?”

沈璧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闭着眼睛,听见自己问道:“那个手机号你是一直都留着的吗?”

“不是。”顾凛川顿了顿,“刚去德国和老爷子对抗比较激烈那阵,落地就被收了手机,有大半年吧,手机号大概自己停机注销了,后来是又特意找……”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沈璧然。”顾凛川眉心微颤,无声地深呼吸一次,“你那半年打给我过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沈璧然蜷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顾凛川定定地站在门口等,等了很久,等到他终于放弃,无声地拉开房门时,听见沈璧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打过。”

门把手弹回原处,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不好意思。”顾凛川立即道:“手滑了。”

“对不起。”他很快便又一次道歉,而后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知道了。”

“你以后就不会打不通了。”

沈璧然无声而笑,眼眶酸胀,闭着眼说:“开车小心点。”

“好。”顾凛川轻声说着,却又从门口走回来,立在沙发扶手这一侧。

沈璧然闭着眼,感到那道身影笼罩在自己的上方,许久,顾凛川伸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头。

“晚安,沈璧然。”

房门开了又合,屋子重归安静。

许久,沈璧然从沙发上坐起来,把顾凛川留在茶几上的那杯温水喝掉,而后摸了一根烟,拉开阳台的门,去外面透气。

夜色寂静,只有远处高架上的车还在流淌,车灯明灭,如同城市在夜幕下的呼吸。

沈璧然把烟点着,但没有放进嘴里,只是拿在手上看着那点火星。

他对着公寓的车辆出口看了一会儿,没看到顾凛川的那辆库里南,估计顾凛川应该在他出来前就走了。

后半夜,云澜国际几乎没什么车进出,只有一辆车停在街边大树下,车上大概有人,打着双闪。树枝遮蔽,沈璧然看了一会儿才辨识出是一辆宾利欧陆,黑暗中看不太清,似乎是他觉得好看的那款哑光暴雨灰。

捏着烟的手忽然僵了下。

他还记得上一次看到同款车是在捡到小跛那晚,在宋听檀家楼下,他接了顾凛川的电话,聊到小山去世后情绪有些低落。离开时,欧陆的车主轻轻朝他按了一下喇叭。

沈璧然心跳几乎静止了,明知不可能看清,他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辆车看。

一人一车如同在深夜静默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沈璧然的手机忽然亮了。

顾凛川发过来一段视频,是截取的几秒钟监控片段。狗房里关了灯,小跛已经躺在它的母舰上睡着了,昏暗中,只有小肚皮在轻轻起伏着。

顾凛川发了两条文字。

好好睡觉,快点好起来。

下次见,沈璧然。

远远地,那辆欧陆又一次轻轻按了下喇叭,缓缓起步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