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让沈从铎松口, 但Jeff说报价后他立即点头了。
“虽然从小就知道他什么样,但还是有点被惊艳到。
“我想,如果他知道这是给你的礼物, 说不定会多犹豫几秒钟。”
顾凛川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厚重的黄铜钥匙,打开了沈家的铁栅门。他先进去扫视一圈,而后朝沈璧然招手, “这里一直空着,我也是昨天才拿到钥匙, 让Jeff找人打扫了一下。”
沈璧然从站在门外起就一直在手抖, 他心悸得难受, 盯着地面踏进院子, 平复许久才抬眼飞快瞥了一圈院里。
——灌木花丛比记忆中更葱郁繁茂, 儿时和顾凛川一起玩的秋千和水池似乎有些陈旧了,但沈鹤浔和沈从翡放在石桌上的象棋盘还在原处, 小山的木头狗窝、扔在狗窝门口那四只温姝给它织的袜套也没挪位置……
他以为去日已死, 再提起也只在心中留下一抹单薄的苍白。但旧人旧物裹挟着庞大的岁月细末, 在此刻如洪水倾泻,将他淹没。
顾凛川握了一下他的肩, “看起来沈从铎一天都没来住过。挺好, 没脏。”
被他一打岔,沈璧然想起前几天Jeff特意洗过手才去搬书的事,无奈道:“顾总,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不许叫顾总,在家还这么叫我?”顾凛川一边上台阶替他开门一边说:“我要让Jeff把不许叫顾总这一条写进合同里。”
“顾凛川……”沈璧然无语,追上几步,“别拿合同胡闹。”
“谁胡闹了。”顾凛川反而加快脚步, 走在前面打开了房子里的灯。
除去墙壁和窗帘泛黄,屋里也和当年没什么两样。那年沈璧然全家匆匆搬离,几乎什么都没带走,那些旧物都原封不动地在空宅里沉睡了六年,他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小心检查记忆中物品摆放的位置,甚至还到处嗅了嗅,起初心里很沉,但渐渐地,又轻松和开心起来。
虽然顾凛川很幼稚,但顾凛川说得没错,没脏太重要了。
沈璧然拉开厨房最大的斗柜,和记忆中一样,里面摆着满满当当的餐叉餐勺、瓷碟瓷杯——收藏中古餐具是温姝的爱好,他找到了妈妈用得最多的黄色郁金香茶杯,还有他自己常拿来喝草莓牛奶的两只杯子——保姆婶婶习惯用一只烧瓶样的玻璃杯给他泡,顾凛川则喜欢另一只粗瓷马克杯。沈璧然又看到了一支勺柄长得过分的勺子,一下子乐出声——那是他小时候专门买来从顾凛川碗里偷肉吃的“作案工具”。
他把勺子和杯子摆在一起,拍照发给远在旧金山的妈妈。
咔嚓。
咔嚓。
先后两道快门声错落响起,其中一道来自身后。
沈璧然猛然回过头,顾凛川正倚在门口拍他。
“你干什么?”他一下子想站起来,结果腿一麻,刚抬起屁股又坐了回去。
顾凛川没忍住笑了,“不干什么,看看你。”
沈璧然皱眉,下意识捋了一下没太摆好的发尾,“照片删掉。”
他想起来顾凛川的臭毛病了——自从小学毕业,沈从翡给他俩买了能拍照的手机,顾凛川就总是偷拍他。起初他还不知道,某天要翻顾凛川拍下来的作业题,一点开相册,被密密麻麻的自己手摸肚皮午睡、书本砸脸、头发打结的丑照霸凌了。
顾凛川清了清嗓子,“别玩了,出来吃饭。”
晚饭是从餐厅买的,但都是沈家家常菜,野山菌煲鸡盛在当年那只大瓷碗里,没有了保姆婶婶,换成顾凛川立在桌旁,先盛出两碗,又细致地将其中一碗的菌子捞出来分到另一碗里。
沈璧然看着他,一时间觉得岁月如梭,一时间又觉什么都没变。很多情绪堵在心口,溢到喉咙,却说不出话。
顾凛川也没多说什么,帮他拉开椅子,他们安安静静吃完饭,顾凛川又去外面取了蛋糕。
在揭开盒子前,沈璧然就知道蛋糕的样子了——他从小就只吃那一种,洁白的奶油抹面上摆满草莓,顾凛川切了草莓最多最好看的一块给他,又拿出蜡烛,“许愿吗?”
沈璧然犹豫了一下,“不了吧。”
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些年的愿望其实都实现了。
切合实际的,他希望能拿回浔声,拿回沈家老宅,希望glance能融资顺利。
不切实际的,他希望顾凛川没有死掉。
“不许了。”沈璧然又重复一遍,拿起那把大勺子,“我要把它都吃完。”
“每年你都这么说。”顾凛川笑着又从提袋里抽出一瓶威士忌、一瓶百利甜。
沈璧然说:“顾凛川,我要威士忌。”
顾凛川本来都把百利甜拿起来了,闻言又放下,“行。”
沈璧然回忆之前顾凛川给他倒的那几次酒,估摸着顾凛川应该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果然,这次也只象征性地在杯子里倒了几毫米。
杯子推过来,沈璧然忽然起了坏心眼,又推回去,“加满。”
顾凛川手腕一倾,给他加多两毫米。
沈璧然又推回去,“加满。”
顾凛川这才抬眼看他,“别逞能。”
“又不用你陪我喝。”沈璧然直接从他手上拿过酒,倒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高度才满意。顾凛川无奈,只能给自己也添上一些,“我可以陪你,但你别逞强。”
这点酒还不够沈璧然热身的。但沈璧然只“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说是不许愿,但顾凛川还是关了灯,把蜡烛点起来,在烛光后轻轻地注视着他。
“陈春杳杳,来岁昭昭。”顾凛川的语气有几分郑重:“生日快乐,沈璧然。”
他把杯子伸过来,轻轻碰了一下沈璧然的杯子,杯身没有撞击出声,因为先碰在一起的是他们各自握在杯上的手指,沈璧然在触碰的一瞬垂眸把杯子拢近鼻下,辛辣酒气扑入鼻腔,他很低地“嗯”了一声。
烛焰跳动,屋里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桌布上投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沈璧然不需要抬头,就知道顾凛川一直在看他。
他忽而觉得脑子有些空,仿若无意识地把酒喝完了,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顾凛川没拦他,只是陪着一起添酒。老房子终于等来了从前的主人,但这个夜晚却仿佛更加静谧,只有两道默然对坐的身影。沈璧然用威士忌就着草莓蛋糕,低头安静地吃,他切第三块时,顾凛川把剩下蛋糕上、连同自己那块蛋糕上所有的草莓都一颗一颗挖到了他的盘子里。
沈璧然几乎全都吃掉了,口腔里弥漫着草莓的酸甜、奶油的馥郁、威士忌的辛辣,混合起来,有些醺然,他看着盒子里最后一点蛋糕,伸勺子把奶油戳得面目全非。
“别玩了。”顾凛川无奈的语气仿佛也回到小时候,没收了他的勺子,看着那瓶几乎见底的威士忌,“要解酒药吗?”
半瓶威士忌不能把沈璧然怎么样,但他确实有点昏沉,可能是奶油和酒精混合出了神秘的毒药。
他摇头,又从蛋糕上抹了一指头奶油吮进嘴里,“我想睡觉。”
“你去睡。”顾凛川说,“我收拾一下。”
沈璧然回二楼房间里洗了个澡,出来后外面下起雨,隐隐还有雷声。郊区夜里凉,他狠狠打了两个哆嗦。
空调遥控器没反应,估计电池老化了。
他踩着软底拖鞋下楼,顾凛川还在厨房,背对门口,拿着一杯水,仰头吃了两粒药。
沈璧然脚步一顿,“感冒了?你喝酒能吃抗生素吗?”
顾凛川已经把药送了下去,回头说:“没感冒,吃的解酒药。”
“哦……”沈璧然抿了下唇,“你记得电池在哪吗?空调打不开。”
“换电池也没用。”顾凛川摇头说:“昨天洗空调的人说线路老化了,你睡觉把被子盖严。”
沈璧然点头,转身回楼上,卧室门一关,他皱起眉。
顾凛川在骗人。
那两粒药和他之前在裴砚声办公室外见到的完全一样——那天顾凛川还用空腹吃抗生素不舒服为由吃掉了他的三明治,但当晚就在酒吧喝酒。所以他以为那是一种不忌酒精的抗生素,刚才只是随口确认,不料顾凛川却撒了谎。
沈璧然忽而有些不安,翻出两条被子叠在一起,裹进去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冷,又坐起来。
如果没记错,顾凛川房里只有一床薄被。
他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折腾几个来回,终于还是不放心,抱着一床被小心翼翼地上了阁楼。
顾凛川房门虚掩着,屋里没开灯。沈璧然的视线被被子遮住大半,不确定他人在哪。
“顾凛川?”
没人应声。
沈璧然从门缝里拱进去,把被子扔到床上。
外面浴室的门把手忽然被压了下去,顾凛川从里面出来,衬衫扣子解了两颗,似乎原本正要洗澡。
“你喊我了吗?”
不等沈璧然回答,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床上多出的被子上,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怕冷……还是怕打雷?”顾凛川略有迟疑,“不想一个人睡吗?”
“……”沈璧然沉默半刻,“我不是来找你睡觉的。”
顾凛川探究地看着他,“那是?”
“送被子。”沈璧然看他一眼,目光相撞的瞬间又有些不自在,又挪开视线,“你真没感冒么?”
“没有。”顾凛川走进屋子,“被子我用不上,我这屋空调是好的。”
“?”
顾凛川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按了一下,滴一声,空调开始送风,他又调了两下,风变暖了。
“全家的空调只有阁楼上这个还没坏。”顾凛川略带抱歉地解释,弯腰把他扔到床上的那团被子铺开,“要不你过来睡?”
沈璧然些许无语,想干脆抱着被子回去算了,但刚上前一步,又一次想起那两颗让他揪心的药。
他看着认真铺床的顾凛川,忽而开口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药?”
顾凛川动作一顿。
数秒后,他继续拍打被子,“解酒的,你要吃吗?”
“不要骗我。”沈璧然盯着他的侧影,“你生病了?”
“顾凛川。”
顾凛川终于直起身。屋里光线很暗,他的身体刚好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他安静地看着沈璧然,许久,低声问:“你要在这里睡吗?”
沈璧然一愣,觉得很荒谬,“什么意思,要一起睡觉才能告诉我你在吃什么药?”
话音落,屋里又静了下来,顾凛川欲言又止,好像也被他这一问荒谬到了。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顾凛川犹豫着说,“虽然我的本意是,这里有空调,你在这里睡,我去你卧室。”
沈璧然:“你——”
顾凛川忽然笑了起来。
屋子里粘稠的空气仿佛稀释了一点,顾凛川向后退半步,许久才止住笑意,低声对他解释:“是护理心脏的药。”
沈璧然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你心脏怎么了?”
“没怎么,别担心。”顾凛川神色归于严肃,“不是说过吗,这两年为了把仇家引干净,手段有点激进。有一回在意大利玩大了,他们找了佣兵,反正结果就是我肋骨上缘靠心包的地方中了一枪。”
沈璧然愣了。
顾凛川随手在心脏附近按了两下,“有穿防弹衣,震裂了肋骨而已。跑的时候大概有划到血管吧,最后做了手术修补冠脉,手术很成功,只需要一直吃对抗血小板聚集的药就好。”
顾凛川停顿了下,又说:“没有副作用,没有后遗症,后续复检都很正常。”
“非要说,Jeff比我伤得重。他想替我挡子弹,结果扑过来时把腰扭了,好像演变成了惯性易伤体质。”
“激烈的高心率运动也还是可以做,我常和裴砚声玩骑马、击剑,下次喊你一起?”
沈璧然一直没吭声,顾凛川有些哭笑不得,“沈璧然,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身上又没有窟窿。手术也是小创口的,不是开膛破肚的那种,你……”
沈璧然抬手捂上了他的胸口。
屋子里霎时静谧,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沈璧然胸口起伏更急促一些,呼出的气似乎也带着某种湿热。
“我没事。”顾凛川又一次轻声重复,在他掌心下挺了挺胸。
薄薄一层布料下的胸肌结实、富有弹性,沈璧然压得用力一些,依稀能感受到心脏的搏动,很有力,这让他稍微心安了些。
他不想质问顾凛川为什么那么激进,因为不需要问。
偌大的酸楚包裹着他,他的心脏好像也坏了,许久,他垂眸低声问:“疼不疼?”
“还好。”顾凛川声音比他还低,像小时候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事发时太紧张了,没感觉,送医路上喘气有点疼,做手术就不疼了。”
沈璧然喉结上下滑动,“给我看看。”
顾凛川呼吸停顿一瞬,“你要检查一下?”
沈璧然收回手,“嗯。”
屋子里又安静了一阵子,他们默然对视,许久,顾凛川抬手一颗一颗把衬衫扣子解开了,散开前襟让他看。
“挺丑的。”顾凛川说,“你随便看过就忘记吧。”
左肋上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沿着上边是一道弧形的浅粉色刀口,疤痕略微有点凹,刀口是平整的。
不仅是左肋,右侧腰也有两道伤疤,看起来是刀伤,有些狰狞。
沈璧然压抑地深呼吸,终于还是在一次吸气到底时掉了眼泪。
顾凛川:“唉,你别——”
沈璧然抬手摸上那道疤,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微凉的指尖在顾凛川胸前的皮肤上若即若离地轻轻触碰过,指尖描摹着伤疤轮廓,又来到侧腰。沈璧然脑子空,心里也空,他察觉自己似乎又掉了几滴泪,但无暇理会,直到顾凛川忽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顾凛川的掌心在这个有些凉的夜晚格外炙热。
“别摸了,沈璧然。”他的嗓音也有些低哑,靠近一步,低头道:“心脏好好的,但我要被你摸出反应了。”
沈璧然一激灵,下意识要缩回手,但顾凛川还攥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
那道带着烈酒气息的温热呼吸笼在头顶,沈璧然忽然心跳纷乱,不知是因为心疼难过还是因为别的,他脑子比心跳还乱,想试图理清思绪,但全部感官都定格在顾凛川攥着他的手上。
他喜欢顾凛川的手,喜欢被这只手紧握,他对顾凛川最初的冲动就来自这只手的揉捏抚摸——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顾凛川。”沈璧然喉结动了动,“你耍什么流氓?”
“我没有。”顾凛川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现在跑,你现在跑了就会乱想。沈璧然,我这个伤和你没关系,就算没有你和当年老爷子的事,我也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压根没听我在说什么。”顾凛川语气停顿,“你现在都不敢抬头看我。”
沈璧然闻言立即抬头,而后,又一次愣住。
那只手明明握得那么有力,但看着他的那双眼却像一捧柔和的湖水,要把他完整地、柔和地包裹住。
顾凛川的眼神静而深,喉结却一直在上下剧烈地滚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向他靠近压低了一些。
沈璧然忽然想,他们今晚喝的是同一种酒、吃了同样的蛋糕,所以,此刻空气里那股酸甜又浓烈的气息是来自他们两个人,难分你我。
“沈璧然。”顾凛川低声叫他的名字。
仿佛有一些一直在压抑的东西,即将在静默中失控。
不能再待下去了,会有事发生的。
沈璧然又一次想走,但他抬眸看着顾凛川,忽然又犹豫。
这一切都很不真实——回到老宅像一场梦,他和顾凛川一起吃家常菜、吃蛋糕,他抱着被子上阁楼找顾凛川,这一切都是梦里才会发生的场景。
而美妙的是,这场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没有罪证的,是可以选择性遗忘的,是可以抵赖的。
鬼使神差地,沈璧然忽然想,如果顾凛川在这个时候问他——可不可以吻他,也许他会点头。
于是他停止挣扎,抬眸看着顾凛川,安静地等。
等了许久,顾凛川却只是凝视他,不曾开口。
空调送风声忽然停了,屋子里已经达到顾凛川设置的温度,沈璧然无声垂眸,终于还是决定把人推开。
可就在这时,握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忽然加力,不容置疑也不容反抗般。他在猝不及防的痛楚中睁大双眼,看着顾凛川压下来,吮去了他脸颊上快要风干的那半滴泪。
沈璧然僵住的瞬间,顾凛川的气息又逼近些许,那双眼低垂着凝视他,平静而疯狂,片刻后,似是认命般阖上了眼皮。
顾凛川把他揽起,吻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