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从黑暗骤然恢复灯火通明, 光有些刺眼。

沈璧然趴伏在床,要去拉被角的手被顾凛川打了下去。

“你……”

他声音微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陡然静止住。

顾凛川的眼皮跳得很厉害,眉心不受控地打颤。

他用视线缓缓扫过——。

那是一枚手的刺青。

它轻轻搭在沈璧然腿根,筋骨分明,指尖微屈, 从臀下延伸到前面。******

它很大,所以在沈璧然的腿上很难忽视, 除非顾凛川把自己的手掌覆上去, 才刚好能完全遮住。

于是顾凛川把手覆了上去。

腿根和掌心温度相融, 他愈发用力, 可无论如何按压、箍握, 抓了满满一手沈璧然的腿肉,五指嵌入腿根, 仍然——仍然和刺青吻合。

顾凛川嗓音很哑, “沈璧然……你……你给我个解释。”

沈璧然沉默的每一秒, 那只手都更用力地攥下去,指尖边缘, 白嫩的肉泛出鲜红的印子。

沈璧然感到疼, 那条腿轻轻动了下。

顾凛川却一巴掌甩在他臀上,颤抖地问:“什么时候纹的?”

只得到一声很轻的痛哼,依旧没有回音。

顾凛川看着那人随呼吸轻轻起伏的脊背, 声音更不受控地打着颤,“说话,沈璧然,你说话, 你今晚混不过去。”

许久,沈璧然终于开口。

“我说过了……”细弱的声音一字一字落入顾凛川的耳朵,“我一直都很爱你,没有停止过,顾凛川。”

“其他的别再问了,好不好?”

顾凛川恍若未闻,静默许久,“那当年你到底为——”

半截话音哑在了他的嗓子里,只发出几个荒芜的气音。

沈璧然挣起身想看他,但刚转过头就被大手一把按了回去,箍紧他腿根的手忽然松开,他还来不及体会血液在皮肉下重新充盈的刺痒,就被狠狠一口叼住了腿根的肉。

沈璧然立刻闷哼出声。

顾凛川咬得很用力,尖锐的痛叠在火辣感之上,沈璧然不由自主地闪躲,却只换来更不留情的咬。**********

那些牙齿凶残地抵住皮肉,撕扯研磨,很快就超过了沈璧然的承受范围。**********

他挣扎道:“疼!顾凛川,你别弄——”

却被一把按住脊背。**********

顾凛川咬了很久,凶狠地啃舐了纹身的每一个角落,像要生生撕扯下那一块被刻印的皮肉。他的头发、鼻梁、唇齿不断地触碰到沈璧然,沈璧然喊了很多次疼也没用,他心疼他的顾凛川,又觉得一丝委屈,百感纠缠,终于哽咽地哭出了声。******

顾凛川松了口。

******

他把沈璧然翻过来,躺到他身侧,把他深深搂入怀中。

每一寸皮肤都贴合*,他让他把头埋在自己颈间,用力揉着那头凌乱的长发。

咸涩滑入嘴角,沈璧然的泪好像也哭到了顾凛川的脸上。

“glance在发布会上提过,你去斯坦福读书的第一年纹过身,就是这个吗?”顾凛川极力维持着语声的平静,“那时你就后悔了,就想我,是吗?你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打不通,所以觉得我真的彻底被你赶走了,不给你反悔的余地了,是不是?”

沈璧然闷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嗯?”

“纹身是那一年,你后悔是更早吗?可更早时我还没回德国,我每一天、每一天都给你发消息,你从来没有回复过,就连我回德国前的最后一个电话你也不接。”

沈璧然的身体忽然轻轻颤了下。

顾凛川语气一顿,觉得自己说中了真相,却又感到莫大的荒唐——

“你不要告诉我,我前脚从沈家走,你后脚就后悔了,沈璧然,是这样吗?”

没有回应。

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好像睡着了,好像永远都不打算回答他。

顾凛川脆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这一切如同一场无声而酷烈的刑罚。他的灵魂向苍天跪地求饶,可他的苍天始终不肯怜悯。

有一个冲动的瞬间,他想起身重重地搧沈璧然的臀,想攥着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想用最严厉的语言逼问,想听他哭,哭着坦诚一切。

可他都舍不得。

强势的手段千般万般,却都无法施加给沈璧然。

“求求你,告诉我。”顾凛川低头吻沈璧然的头发,泪水也终于落入他的发丛,“六年,沈璧然,我们的六年,你给我一个交代,到底一切的真相是什么?!”

胸口传来一声很轻的哽咽。

一只手从他们紧密镶嵌的身体间摸索上来,覆盖住他心脏下方的疤。

沈璧然一边落泪一边轻声说:“我本来以为,我放你走,你就不会受这样的伤。”

死寂如同无声的潮水,淹没房间。

搂着沈璧然的那条手臂逐渐爆出青筋,即便如此,依旧压抑不住颤抖。

“……什么?”顾凛川死死攥拳,抵抗濒临崩溃的神经,“你说什么,沈璧然?”

“我没有因为爷爷恨过你,顾凛川。”沈璧然的泪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肩窝,潮热的气氤氲了沈璧然的声音,“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顾凛川上一次大脑彻底停止思考是十八岁听到那句“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就好了”时。

那天沈璧然挖空了他的心,可现在,沈璧然在他的心里灌满了锋利的玻璃,每跳一下都剧烈地痛。

“那你当年说的厌倦了……”

沈璧然用嘴唇轻轻亲吻他的锁骨,打断了他:“别想了,顾凛川。”

顾凛川可悲地笑了,“你让我怎么不去想?”

“当年那一句句推我离开的话,究竟是怎么出口的?

“我坐车走的那天,你是什么心情?

“唐杰说,沈家是在我快要回德国前开始逐渐内乱的,爷爷死去那天,你哭的时候有没有想我?

“那时我还没回德国,我每天都给你发消息,你是怎么忍着不找我的?

“沈璧然……”

沈璧然小声求他:“别问了,顾凛川。”

“沈璧然,在美国,躺在山坡上一整夜守我的生日时——”顾凛川听到自己的哽咽,“你又在想什么?”

沈璧然把头埋得更深,像小猫蹭头一样用力顶住他的锁骨。

“顾凛川,能不能去找一下然然?”

“什么?”

“她消失很久了,你突然回来,她连个面都没露,太奇怪了。”

顾凛川被气得笑了一声,“你说什么?你这时候和我扯猫?”

沈璧然顿了顿,“我低血糖了,顾凛川。本来就发烧,吓一大跳,又被你弄了这么多次。你去给我找点吃的,再找找然然,好吗?”

顾凛川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动了。

他起身找了套旧家居服穿上,先帮沈璧然捋通被汗水缠在一起的头发,又拧了条湿毛巾轻柔地擦去他浑身黏腻。

“我也要睡衣。”沈璧然说。

顾凛川置若罔闻,把赤.裸的人抱起来,放到床边还算干净的地方,给他盖了条小时候的毯子。

“想吃什么?”

“甜的吧。”

顾凛川点头,走到门口又说:“我回来还要问的。”

沈璧然闭着眼不出声。

顾凛川又走回来弯下腰,在他微烫的脑门上吻了吻,“等我一会儿。”

沈璧然需要补充糖分,他也需要喘口气。

理智和精神仿佛都绷成了一根极细的弦,张力拉满,快要扯断。

顾凛川下楼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大半盒加热,留出一个浓缩杯量的冷牛奶,缓慢冲进草莓冻干粉,一边冲一边用茶筅搅打,打开后,锅里的牛奶刚刚温热,舀一勺草莓果酱搅进去,融合均匀再打着圈冲进泡开冻干粉的冷牛奶里。

这些动作如同本能,他做得不假思索。

他给沈璧然冲了牛奶,在冰箱里找到一块蛋糕,把奶油抹掉,只留下柔软的戚风,蒸半分钟,再用餐刀分成好入口的小块。

顾凛川把吃的先放着凉一凉,而后出去找猫。

虽然沈璧然只是为了支开他强行转移话题,但也没说错,他回来这么久了,先是和沈璧然一起,又独自在厨房忙活半天,然然连个头都没探,这太反常了。

刚才他着急上楼没关门,那时刚好雨停,估计然然溜出去玩了。现在又下起小雨,它应该困在某个地方躲雨。

大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

顾凛川撑了一把伞出去,沿主屋廊下找猫。

一直走到屋子背面,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喵”。

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回头看,是沈家的工具房。

那间房子是给园丁和工人用的,他小时候只进去过一两次,印象里堆放着很多板材工具,到处是沙土。

然然就在虚掩的门里蹲着,见他回头,更大声地“喵喵”叫起来。

她灰头土脸,毛结成一绺一绺,顾凛川正想训几句,却突然想起此刻床上躺着的那位——也是一样的头发湿透打结。

他无奈地笑了,“自己出来,已经弄湿了,别娇气。”

“喵嗷——”

“……”

顾凛川真的无奈了,打着伞去抱她,一推门,愣住。

几天前,猫管家说沈先生半夜找人把书拉回公司了,可此刻,那只木头箱子就倒在地上,还砸烂了一个塑料板凳。

箱体裂开几道缝,暴露出里面石壁样的东西,显然不是书。

他默然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去工具架上找了把钳子,一枚一枚拔出用来铆合木板的钉子。

空气中的灰尘轻轻落在那块厚重的、深灰色的石碑上。

【愿爱人顾凛川,灵魂于此安眠。

——爱人沈璧然】

顾凛川两脚钉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块墓碑上的两句“爱人”,思绪空白,几欲窒息。

许久,视线向下,瞥见了一些旧物——

他和沈璧然的校服,小学、初中、高中。

几本塑封好的,但塑封之前就有些烂了的毛姆。

一条泛黄的、那些年他常拿来给沈璧然扎头发的丝巾。

十八岁生日午夜,沈璧然偷溜进他房间那晚,他穿的睡衣,和沈璧然的长衬衫。

还有他以为早就被佣人丢掉的,沈璧然在桥洞下捡他回来时的破衣服。

往事如山倾,压盖于顶,足以让人筋断骨裂。

许久,他僵硬地蹲下,拾起里面的几张纸。

那是万安墓园这些年来的维护记录和仪式条目,上面标注了三个日期——“死亡日期”是他回德国的日子,而“建成日期”则是之后大概半年,“拆除日期”是他和沈璧然重逢之后。

他像是被人用棍子从后面重重打了头,但头晕目眩中,有一些画面却忽然清晰起来。

刚重逢时,他借着尘晖高层晚宴的机会带沈璧然去他的地方玩。那时沈璧然还很疏远他,但听他和裴砚声聊私人飞机,却忽然跑来,装作很随意地问起,当年离国是不是坐私人飞机,得到答案后垂眸低笑,莫名其妙地敬了他一杯酒。

太多线索,太多荒谬,此刻拼合起来却昭然若揭。

他仿佛跌落悬崖,深渊无底,只有无尽地下坠、失重。

他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但唯有在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沈璧然今晚一切反常的根源。

“咪。”

“咪。”

“咪——!”

许久,顾凛川机械地转过头,看向不断用头拱他裤脚的小猫。

然然脚边扔了个碗,里面有个叠起来的纸块,上面有一道被火燎过的黑色痕迹。

碗里还丢着些半绿半焦的草,还有半根烟——沈璧然抽的那种烟。

顾凛川定了定心神。

已经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带给他更多的冲击了。

于是他把那张纸捡起来,可刚展开一折,他的手就开始颤抖。

这张纸显然被撕碎过,又粘在另一张纸上修复。折叠后朝外的一面是一张素描,是手表设计图。

他深呼吸,继续缓慢展开。

一行行记忆中熟悉的字体逐渐呈现在眼前。

这一折一折被他缓缓展开的,是当年他没有读懂的,沈璧然的真心。

第一行是【顾凛川】

最后一行是【——沈璧然】。

*

*

房门被顾凛川推开时,沈璧然立刻装睡。

他闭着眼,听到门被关严,还落了锁,心头莫名划过一丝不安。

沈璧然睁眼问:“锁门干什么,猫呢?”

顾凛川一个人回来的,甚至手上也没拿任何东西。

“我吃的呢?”沈璧然又问,“顾凛川,审犯人也没有你这么审的,饭都不给吃?”

顾凛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倏然间,近乎本能地,沈璧然浑身掀起一片颤栗。

分离多年,他对顾凛川或许失去了一些了解,但却始终保留了某种直觉。

那一眼漆深难测,看得他心下发坠。

“不审了。”顾凛川状似平静地凝视他,许久,低声道:“直接处置,好不好?”

沈璧然心跳一顿,“什么?”

“你可以自作主张处置我、处置我们的未来,为什么我不可以?”

顾凛川说着走到床边,垂眸看着他身上那条薄薄的毯子。

“但我要怎么处置你,沈璧然。”他似乎自言自语,语声很低,困惑地道:“既然……既然你都给我立了衣冠冢,还放了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就是活着时非要赶我走,死了之后才肯和我在一起,我的理解正确吗?”

沈璧然骤然紧绷,猛地想要起身。

可他腰酸腿软,刚动一下,一只大手倏然伸过来,握住他脆弱的脖子,把他按回床上。

手掌滚烫坚硬,微微用力,轻微的窒息感涌上来。

顾凛川低头与他对视,双眼猩红一片,目光震痛而疯狂,“那我就弄死你,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你……”

顾凛川把一个东西扔在他边上——是那个不知为何没有烧掉的信纸块。

泪水顷刻间盈满沈璧然的眼眶,他平躺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波动的水雾让他看不清顾凛川的表情,他想叫顾凛川的名字,但开不了口,只能感受到颈动脉搏动得愈发剧烈,他濒临窒息,无意识地挣扎,凛川却依旧不松手,甚至还把他的头向上托起,凑近他耳边嘶哑地质问:“沈璧然,你长心了吗?”

这是始料未及的控诉。

可不等他感到绝望,顾凛川的泪水便沾湿了他的脸颊,他在他耳边痛苦地呼吸,“你真的有心吗,不会委屈吗,不会痛苦吗?人怎么可以冷酷到你这个份上,能完全剥离自己的感受来做决定?沈璧然,你知不知道时间是不能回头的,失去的六年就永远失去了。”

“你是走过来了,你更勇敢了,你有本事了,你觉得那些年受的苦都在回忆中一点点淡了。”

“可是——”顾凛川声线颤抖,“那只是现在的你觉得,是你大脑的记忆戏法,那六年里独自痛苦的、孤单无依的沈璧然,永远存在。”

那只大手忽然松开,让空气重新灌入沈璧然的口鼻。

沈璧然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可是既然我把你捡回来,你就是我的,我要你平平安安。”

“无论我们有没有分开,都无法阻止我家的变故,我注定要承受这些。”沈璧然哽咽道:“至于你,对不起,我以为你只会恨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

顾凛川“呵”地笑了一声。

“恨你么?

“沈璧然,你不爱我了,我不会恨你。

“但你爱着我,还擅作主张,才会让我恨你。”

大手倏然压下来,夺走了沈璧然的视线。

嘴唇又一次被撕咬出血,血腥味弥漫进口腔,把他刚刚汲取的活命氧气又夺走。

他被他最深爱、最想念的那双手完全地钳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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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拉灯,此处补字,敲键盘的小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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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兴奋。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昏天黑地,沈璧然自己都被嗯几次,几度意识模糊,等终于被允许发出声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顾凛川撑在他上方,用手一根一根地拨开贴在他脸上的发丝,说:“想哭就哭。”

沈璧然睁着肿胀的眼看他,许久,用最后的力气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手抬得很慢,还攒了一会儿力气。但顾凛川没躲,等着他的巴掌,被打得脸偏到一侧去,如愿以偿般,脸上浮现几道指印。

“解恨了?”沈璧然嘶哑地问,“怎么不真的弄死我?”

顾凛川没吭声,于是沈璧然用气声哼笑,喉咙很痛,但还是扯着半毁的嗓子说:“你没能弄死我,你弄得我很爽。”

“今晚第几次了,顾凛川,这几年把你憋疯了吧?”

“十八岁也没见你这么厉害过,现在终于踏实了么。”

顾凛川听着他沙哑地挑衅细微地勾了下唇角,“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沈璧然,你离死也没多远了。”

沈璧然也笑了,发出一声缥缈喑哑的气声。

“小时候你总说自己是狗,我不觉得,今天算是见识了。”他伸手抓了一把顾凛川短硬的头发,“我养的小狗长大了,长凶了,敢咬主人。”

“没咬完呢,沈璧然,别高兴得太早了。”顾凛川语气依旧不温柔,但却轻轻俯身下来,像小时候一样温柔地和他抵住了额头。

他们的鼻尖若即若离,那个高大强势的人闭上眼,轻轻哽咽着,对他放狠话。

“往后很多年,漫漫余生,你慢慢还吧。”

沈璧然注视他,感受那道令他心安的炽热的呼吸,许久,也闭上了眼。

他终于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顾凛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