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顾凛川的怀抱宽阔、温暖。

他揉着沈璧然的颈, 这是一种不出声的哄人方式。揉了一会儿后,沈璧然觉得自己就像卸去防备的然然一样,变得柔软, 任由摆弄。

去美国的第一年,沈从翡的重度抑郁让全家都痛苦不堪。而沈璧然比父母更多背负了一重爱人死去的镣铐,在一个难眠的夜晚,他溜出房间, 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喝了半瓶烈酒,靠那不知是困还是醉的一点眩晕感, 哄着自己去睡。

刚爬上床, 卧室门就被推开了。

沈从翡走过来按亮了他床头的小夜灯。沈璧然压根来不及用被子遮住自己通红的眼, 只好喊了一声“爸”。

已经要靠药物度日的沈从翡仔细看了他一会儿, 又吸了吸鼻子, 闻到了酒味。

“怎么了然然?”他挨在床边坐下,摸了摸沈璧然的头, “怎么回事, 得抑郁症的是我, 但爸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更难熬?”

就在前一天,沈从翡还因为犯病而痛苦地用头撞墙。可这一刻, 他顶着脑门上磨烂、磕破的伤痕, 毫不掩饰狼狈,但温柔平和一如当年。

让沈璧然忽然意识到,无论这个男人有多破碎溃败, 但他依旧是父亲,父亲永远温暖、永远可靠,永远无条件地提供支撑。

沈璧然被一种久违了的,莫大的安全感拥抱。

“我想顾凛川了。”他轻声说出实话, “爸,我好想顾凛川。”

“爸给你读书吧。”

“可我没办法接受别人做他为我做过的事,对不起。”

沈从翡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摸着沈璧然的头,过了很久才说:“然然,你的童年和少年结束了,你的人生里不会再第二次拥有一个顾凛川了。”

沈璧然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知道的。”

沈从翡抹了一下他的眼角,“但你拥有过凛川,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感受你们曾有过的幸福。得到与失去一体两面,既然得到过,那也接受失去,好不好?”

沈璧然垂眸不语,他不想告诉父亲他是真正地、永远地失去了顾凛川,沉默许久,轻声问:“爸后悔过吗?”

沈从翡都要走了,又回过头,“嗯?”

“爷爷之前说你太宽厚温吞,活在乌托邦里,很难在现实安然度日。”沈璧然提起沈鹤浔多年前说过的话,“你有没有后悔过,要是早点提防大伯,也不会被那点卑鄙手段陷害到这一步。”

沈璧然其实是在问自己。

他好后悔,赶走顾凛川,无异于强行把他绑上那架失事飞机。

自以为是的决定终究被命运一掌掴面。

沈从翡看了他很久,摇头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愧疚,但不后悔。”

“躲不掉的是命运,我接受命运,但不改变自我。”

沈璧然从顾凛川的怀里抬起头,低声说:“我在那一刻才知道,爸爸从来没有被打败。他痛苦,但他蔑视痛苦。那是他抑郁症最严重的时期,但那天我就有直觉,他会好起来的。

“他后来一直陪我学习,也关注浔声,他做了很多很多改善业务的方案,还有AI创业的商业模型,其实很多glance的初始想法都来自爸爸。

“后来他抑郁症几乎算是好了。如果没有意外中风,大概会支持我一起回国的。”

顾凛川揉着沈璧然的后脑勺出神,隔很久才“嗯”一声,“怎么想起这些了?”

沈璧然深吁一口气,“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因为有一瞬间的感觉很像。

他听完录音后被顾凛川抱在怀里哄,就像回到了那个深夜。

世间苦痛与人心狰狞分明就在那,如鬼影贴身,不许他视而不见。

可他却依旧感到安全,依旧深知被爱。

“我想用最快的方式了结仇怨。”沈璧然说。

顾凛川垂头轻轻亲一口他的鼻尖,“好。”

*

谈话里的那段争执,不知是王立山良心未泯的流露,还是他刻意留了一手。但他总归是诱导沈从铎明确说出了要杀死沈鹤浔的话,从动机到决心,字字如钉,铁证如山。

周一清早,glance委托第三方发布了沈璧然曾在Massive供职、离职、股权获取与售出的公证。

人们回归理性思考。虽然总有一群人出于各种见不得光的心理曲解、叫骂,但沈璧然不再理会。

他只陈述事实,不屑打舆论战。

光侵要求浔声开董事会再次决议和glance未来的合作,并且把这次合作定义为“战略级业务升级”,沈从铎一头雾水,但不能不从,仓促拉起董事会,所有人一起在会议室等顾凛川,可既没有等到他本人,也没有等到他线上入会。

迟到十分钟后,Jeff推开会议室门,保镖在会议室外驻守,沈璧然独自大步而入,径直走到留给顾凛川的位子上落座。

“我代表光侵。”他说。

沈从铎拍案而起,可尚不及开口,沈璧然就拿起遥控器,把对赌协议文件投到了大屏幕上。

“祝淮铮与顾凛川签署了一致行动协议,各位都已经知道了,顾凛川因而获得浔声最高的投票权。而我,glance和光侵已经签署了业务对赌,条款之一,浔声相关业务决议,他要和我商量,并会在一年之后,通过换股把浔声的所有股份转手给我。”

“所以,浔声的一切业务,实际上的最大决议权在我。”

沈璧然轻轻抬眸,看着震怒的沈从铎,语气平静,“你坐下。”

沈从铎一动不动,距离太近,沈璧然清晰地看见他额角血管鼓起的全过程。

从容一笑,“不坐算了。”

两名保镖进来沉默地拿走了沈从铎的椅子。

沈从铎瞠目结舌,视线扫向长桌两侧其他董事。

在座都是人精,微妙的气氛让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草率跳出头。

沈璧然也跟着一起环视一圈,而后轻轻一笑,“好久没来这间董事会议室了,上一次还是十几岁。现在多了几个素未谋面的前辈,也有面熟的叔叔阿姨,各位,别来无恙。”

“我公司还有别的会,长话短说。”沈璧然椅子一推起身,“今天把各位请过来,一是这份对赌协议存在已久,虽然glance还未上市,我没有义务公开这份协议,但想来涉及公司未来一年的决策,我不希望各位作为董事还含糊不清,所以前来知会一声。”

“二是glance和浔声未来的合作,我代表顾凛川再次确定推进。不要说glance的舆论已经解决,即便没有,我就是要做这个业务,板上钉钉。如果各位真有疑问,所有人愿意拧成一股绳来唱反调,那好,烦请再拉起一次董事会来否我。”

“第三,也是我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

立在门口的Jeff进来,给沈璧然递了一叠文件。

沈璧然看也不看,抬手把文件往桌上一抛,纸页从长桌一端散到另一端。

他语声干净利落:“我已经同步递交监管和公安,清查这六年来沈从铎和沈如鑫父子的全部灰色交易和经济犯罪行为,涉及事案都在这里。”

“沈璧然!”沈从铎怒而拍桌,“你疯了!这些都涉及浔声的上市财报审计,你要毁了浔声!”

“是的。”沈璧然冷静地转头看向他,“这些交易一旦提交,哪怕你本人就此离开浔声,浔声在五年之内都别想再报挂牌上市。所以一年之后,五年之内,浔声将成为glance的一个在线娱乐事业部,五年之后是否独立上市,看业绩表现。”他视线利落地从沈从铎脸上离开,又扫视一圈长桌两侧,“也看各位的表现。”

终于有一位董事开口,“什么意思?”

按持股,那是排第四位的大董事,也是浔声老臣,是抱过沈璧然和沈如鑫、沈璧然小时候喊过很多年叔叔的人。

沈璧然了解当年这些中立派的行事逻辑,他客气,但不容置疑:“意思是,当年沈从铎诬陷我父亲虚报业绩掩盖决策失误、挪用公款等多项罪名,搅动董事会站队,强行排挤他退出公司,当年这些全部是内部决议,现在我要拉起公安和检方起诉审查。”

“还有一个意思是——”他倏然转头,目光对上沈从铎:“我对当年我爷爷沈鹤浔的遗嘱存疑,我要重议遗产分配,最首要的,就是浔声的股份。”

沈从铎怒极:“你爸已经死了!”

沈璧然朗声道:“可我还活着。”

“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狗崽子,你就算拿到公司又能干什么?”

“我要破旧立新。”沈璧然说:“破你的旧,立我的新。”

“破旧立新还是非法牟利?”沈从铎冷笑,“glance和Massive牵扯不清,还敢开口要求接入浔声数据,司马昭之心我还没跟你算!”

“你算。”沈璧然让着他,“立刻拿上你所有的证据去告,我等警察上门。”

“沈璧然!”沈从铎怒极上前半步,“你不要在这里仗势欺人!”

保镖立即进门,可沈璧然在他们走近之前抬手,一把干脆利落地把沈从铎推开,自己岿然不动,“我仗谁的势?”

“顾凛川!”

“错。”沈璧然从散开的文件中抽出一张重又拍在桌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清楚,我仗的是谁的势!”

“沈从铎,我站在这里是爷爷给我的底气,从我十六岁开始,爷爷亲自为我立海外信托、顾家受他委托代缴保管。八年十亿,这样一个人,你敢说如果他真来得及亲自立遗嘱,会没有一处写上我沈璧然的名字?”

沈从铎难以置信,向后踉跄半步,一把将文件抓起来看。

从沈鹤浔到顾远峰,再到顾凛川,一连串的亲笔签字让他顷刻间被刺激得目眦欲裂。

沈璧然回国以来和沈从铎明里暗里交锋数次,这是头一回真真正正看他失了态。

沈从铎几下将那张复印件撕得粉碎,抬手一扬,“那你告!你重议!真能查出个什么来,你要什么就拿走什么!”

“好,这是你说的。”沈璧然说。

剑拔弩张的会议室忽然安静。

沈璧然沉默地注视了沈从铎片刻,抽出西装胸前口袋的一支钢笔。

那不是顾凛川送的情侣笔,而是一支钢笔型播放器。

录音只截取了沈从铎对王立山宣泄嫉妒和杀人决心的一小段。

但沈从铎才刚听了几个字,那双眸中就迸发出极度的恐惧,他浑身颤栗,一把抢走了那支笔。沈璧然由着他,亲眼看他把那支笔踩碎,依旧平静。

虽然还没播放到关键内容,但沈从铎的反应让一切不言而喻。董事们面面相觑,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满脸通红的沈从铎粗重的喘气声。

“你们出去。”沈璧然看着沈从铎,对其他人发号施令,“今天开始,到遗产重分配结果判定前,我将代表顾凛川和沈董事长暂管浔声所有业务。警方会陆续找你们了解当年的情况,还请各位不要离京。”

沈从铎抬起一双血红的疯狂的眼:“你这是……”

沈璧然靠近他,轻声打断道:“我这是逼宫,是篡权,是仗势欺人,是踩你不得翻身。”

等会议室的人走散了,他才又拉过董事长的座椅,轻轻落座,看着沈从铎。

“我们其实很像,都不是善人。”沈璧然轻声说:“所以我对你也不会有任何血亲间的心软。沈从铎,我会要你死,会不计一切代价、不在意任何人眼光,一定让你听到六年前就该响起的枪声。”

“但你涉案复杂,你会经历一段非常漫长的侦查羁押,你会有充裕的时间回忆故人。”

“等判就好,不必忧虑斡旋。沈如鑫也跑不掉的,杀人的勾当虽然缠不上他,但这些年的经济犯罪、诱.奸未成年少女,该他承担的,一桩桩一宗宗,他都会承担到底。”

沈从铎接连后退,摸索着撑在一把椅子上。

他似乎失了声,一个字都说不出,只颓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西装上下爬满褶皱,皮肤亦然。

老态毕现。

许久,他才哑声开口:“他……王立山,他到底把录音存在哪了?”

“老房子,工具间。”沈璧然说,“还要感谢你们父子,如果没有沈如鑫赌债高筑,如果不是你利欲熏心,连老宅都转手出售,我可能真的永远抓不到你了。”

“王立山录到了你的心声。大伯,你当年说的没错,爷爷就是偏心,他就是偏爱我和我爸妈,我很可怜你。”沈璧然轻声说:“但我不是圣母,我从小就讨厌你,所以你越可怜,我越开心。我还会庆幸,还好我命好,出生时抽到的不是你的牌。”

“其实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下辈子,在畜生道里,再抽牌时——”沈璧然起身,垂眸睨着他,“我祝你抽到一张更烂的牌。”

沈从铎颤抖着嘴唇要说什么,沈璧然却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别开口,我不想听。”

“大伯,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对话了。”沈璧然说,“我们十几年的斗法到此为止,从口舌之争到法庭刑场,你没有再反击的机会了。”

他抬脚向外走,顾凛川在几个保镖的跟随下与他擦肩而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沈璧然出去,顾凛川进入,门被关闭,百叶窗放下。

这一层空空荡荡,无一人妨碍。

沈璧然头也不回,独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