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绿茶捞子回伦敦

“你别管我, 我有的是事情干。”

“有什么事干?”

“工作。你工作,我也要工作的。”时雪青把电脑抽了出来,“等圣诞节过去, 我就要变成大忙人了。”

时雪青不开玩笑, 也不生气了。他说起工作时,表情非常认真。

邢钧第一次看见时雪青对着他露出这种神态。

他看着时雪青打开电脑。时雪青的登机箱乱七八糟, 电脑桌面却异常整洁。文件夹里,几十个项目排得满满当当。

今年的, 明年的,后年的……有一个单独的文件夹标注着IMF, 与周围的文件格格不入。邢钧给时雪青发微信:“IMF是什么?”

“Charles先生想要争取的一个项目。”时雪青随口道,“不说了, 我整理下材料。”

虽说是因为不想和邢钧说话才打开电脑,但只要看见文件,时雪青就会变得很认真。

这也算是Charles先生为他带来的成长。Charles是一名苛刻的师父。在给时雪青带来诸多机会的同时,他也对时雪青的工作质量有着近乎变态的要求。

但也是托他和艾弗先生的亲戚Louise的福, 时雪青年纪轻轻就能在欧洲崭露头角,成为这两年最受瞩目的舞美设计师。

Charles对时雪青的期望却远远不止于此。在今年工作告一段落时, 他告诉时雪青,明年有两个项目都需要时雪青的参与。

一个是洛杉矶世界人工智能博览会的开幕式舞台设计,聚焦于未来感与时空穿梭感。总设计师看中时雪青在灯光运用上的才华,通过Charles的关系,邀请时雪青来一起工作。

Charles说,这将是一次划时代的博览会。第一代通用人工智能(AGI)将在本次博览会中正式面世,标志着AI从此具备与人类相当的通用智能,能像人类一样学习与适应复杂环境。

“这将是一个历史标志,从ANI, 到AGI,再到只有一步之遥的ASI……天知道那些资本家和科学家,将会怎样一个个地打开潘多拉的魔盒?”Charles摇头感叹,“从摘下智慧的苹果开始,人类就走在被伊甸园放逐的路上。但我已经过了那个会为人类的未来担忧的年纪了。”

“我只知道Cyan,这场博览会,是你青史留名的好机会。博览会,那个该死的通用AI,一个机器制造的灵魂诞生了。全世界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场博览会,还有比这更适合成名的舞台吗?”

……Charles说话总是很夸张。时雪青知道他有酗酒的毛病,经常怀疑自己的师父喝醉酒没醒。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这场展会对于他来说的重要性。在业内,像时雪青这样的设计师大多靠人脉接活。Charles无疑是时雪青最重要的人脉。可像Charles这样的人的团队里,当然不止时雪青这一个设计师。

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能得到重视,得到资源。

如果,能为上司带来人脉,那就更好了。

另一个项目,则来自于一名故人的介绍。

三年半过去,时雪青始终没有中断和虞珩的联系。即使对方不知怎的放弃了读研的计划,在突然消失一年后,向时雪青报了平安,却从此闭门不出。

“我还好,我很好……就是,我需要更多时间,来完成我的作品。”虞珩不断解释,“你放心,你每个月给我发消息,都会发现,我还活着。”

他不愿透露,时雪青也没办法知道他住在哪里。时雪青只能每天给虞珩发一条消息,确定他确实还活着。

还活着的虞珩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你知道Amaia吗?”

“Amaia……我知道,她这几年导演过一部很叫座的电视剧,《燃烧》,讲一群精力过剩的合租年轻人搞来搞去。她要找我做电视剧的场景设计吗?”时雪青说,“我可能有点忙不过来。”

像他这样的全职做舞美设计的设计师,多的时候,一年要管理十几个项目。而且大多数时候,他们必须同时处理处于不同阶段的项目,没办法先做完一个,再去做下一个。

时雪青入行后的第一年就是这样的。他又在Charles的团队里工作,又做Louise、大学的朋友Ava、乃至于曾经的客户给他推荐来的工作。他忙得脚不沾地,几乎要哭出来。但没办法,每个项目都关乎着他的成长、他在这个行业里的未来。

毕业后的第二年,也是今年,亦是如此。

对于明年,时雪青原本是打算要让自己放松一点的。他想把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人工智能世博会开幕式的设计上,中间,或许能接一到两个私活。

比如,Robert说他买了个画廊。比如,吕艺萌兴冲冲地说,她明年打算和男朋友在夏威夷结婚。

虞珩说:“没事,我也只是帮她问问。她要拍的不是电视剧,是重操旧业,想拍一部电影。她看了你前年提名奥利弗最佳灯光设计的那部音乐剧,很喜欢你设计的舞台。”

Amaia也在洛杉矶。这项工作,也不是不能接。时雪青坐在邢钧旁边,再度想着这项工作。

可这样一来,明年一整年都要待在美国了。

想着想着,他点开虞珩发给他的文件夹。入目的信息让他愣了愣,而后,时雪青开始在谷歌上搜索Amaia的名字。

邢钧也把脑袋偏了过来。时雪青拿着电脑,好久没说话,低着脑袋的样子很认真。

四年前,两人私下相处时,时雪青从来没有处于这样的状态。邢钧想。

那时候是什么样呢?

那时候,总是他在用电脑处理公务。他们两人聚少离多,可公司总在上升期。电脑里的公务,好像多得没完没了,他总是抱着电脑,低着头,一封又一封地处理。偶尔,他抬起头来看一眼,看见时雪青总是能找到很多事情干。

时雪青有时在玩手机,有时在对着镜子瞅自己今天的穿搭,还有的时候,时雪青就在沙发上躺来躺去,手里拿着一本电子书。在知道邢钧会法语后,时雪青就再也没在他面前装过法国逼,就连莎士比亚全集,也开始看中文版的了。

那时候邢钧远远地看时雪青一眼,总觉得很安心。时雪青就像被他用很多钱买回家的漂亮小猫一样,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皮毛鲜亮,柔滑不背叛。

时雪青只要在那里就很好。他觉得自己永远抬头,都能看见时雪青。

而现在,邢钧骤然意识到,昨天,前天,在小镇里,时雪青和店员交流、请求服务生把他需要的东西拿过来时,用的都是法语。

现在,时雪青是不是已经能看懂那本法语版的《差异与重复》了呢?曾经用来装的东西,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真的。

邢钧忽然觉得焦躁,他觉得近在咫尺的时雪青,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他偏过头去看时雪青的屏幕,一张蓝色的海报却映入眼帘。

蓝色海报……在看清海报上两个人后,邢钧笑了。他松了一口气似地说:“你怎么开始……”

时雪青却好似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

他看见时雪青在看了那海报一会儿后,把窗口关上,又转到常用的软件里。时雪青十指如飞,熟练地开始依照对方给出的需求文件,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公式,计算自己的投入,给出合适的报价。

最终,一个数字出现在表格的末端。熟练,精确,有数据支撑。

时雪青又打开另一个文档,开始撰写自己的回复与报价。

专业,严谨,礼貌而不失诚恳。

他把它粘贴进邮箱,发给名为Amaia的导演。

“……”

海报上的两个少年,还坐在那座桥上。蓝色的、幽幽的夏意,好像永远不会随着时光凋零。他们的头上,也依旧顶着白色的《Blue Room》。

时雪青却随着那座桥,完完全全地往前走了。

邢钧就在那一刻,感到空落落的恐慌。

“你的工作做完了吗?”时雪青揉了揉眼睛,有点累,“我马上要去登机了。”

“……”

“你是什么时候的航班?”

邢钧看着时雪青。在过去的三年半里,他远远地见过时雪青五十六次。

从21岁到24岁,人的容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更何况,邢钧还时常见到他。可就在这一刻,邢钧仿佛才意识到,时雪青脸颊上的婴儿肥少了一点。

时雪青变得更加漂亮了,脸上有些圆钝的地方少了一些,多了一些精致的棱角。曾在他的沙发上滚来滚去的少年,长成了青年。

当他以为时雪青在偷偷看他们第一次去看的电影的海报时,时雪青在熟练地给电影导演,写出下一单工作的报价。

邢钧觉得手臂突地发冷。在过去三年半里,他来过欧洲56次。每一次,他都在远远地看时雪青。

看时雪青在伦敦的雨中奔跑,看时雪青在白崖上取景,和同学一起拍艺术照。

看时雪青在校园里急匆匆地穿来穿去,看时雪青从巴黎的剧院里走出来,在墙角抽一支烟,又被烟呛得咳嗽。

他也看过时雪青辛苦时的模样。时雪青在图书馆里对着电脑愁眉苦脸,满桌都是从四处借来的材料。时雪青从排练的剧场里出来,和旁边的人好像在吵架。时雪青年龄变大了也和小时候一样好欺负,吵架一急就脸红。

他当然也看过时雪青上台领奖。穿着高定西装的时雪青一副精英艺术家模样,对人笑得气定神闲。上台领奖嘛,都是这个专业的样子。

他和奖台隔得太远了,看不明白。

还有更多时候,为了不被时雪青发现,邢钧从他的背后看他。于是,邢钧只看见时雪青在伏案,在画图,在用键盘啪啪啪地和人聊天。

于是,在那些重复地追逐背影的岁月里,他没有看见时雪青表情的变化。

原来不知不觉间,时雪青已经变了一副神情。

即使曾有五十六次偷偷去见,他也不过是站在时雪青的生活外,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时雪青的生活比那短短的五十六眼,还要更丰满,更多。

“问你两遍了,不说算了。”时雪青拿起行李箱时有点抱怨,但也没生什么气,“反正你自己记得登机时间吧?别迟到第二次。”

“……”

“行了,我去登机了。你要是等得久的话,就去找个睡眠舱睡一睡。不久的话,也在沙发上休息一下吧。看你也熬一晚上了。”时雪青说,“我走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拎着自己的箱子。登机口就在不远处,他看邢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忽然觉得邢钧看起来,好像一只可怜的,被抛弃的哑巴大黑狗。

时雪青忽然想摸一下邢钧的脑袋。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邢钧显然没想到时雪青会摸自己。他诧异抬头,时雪青也有点尴尬。时雪青回避邢钧的视线,心想都怪邢钧的头发太黑了。

“你……你和郉薇一起跨年吗?”时雪青好一会儿,又说,“你不是一个人在跨年吧?”

“……嗯,不是。”

“那就好。”时雪青讷讷地说,又回过神来,“我要错过登机时间了。”

“嗯,你快去吧。”

这两句话是人声。时雪青突然意识到邢钧会说话了。他被自己的想法乐了一下,听起来好像狗变成了人似的。

邢钧也可以不用当哑巴。要是邢钧说话说得少,就好了。时雪青又想,邢钧在法国折腾这几天,都没有好好旅游。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邢钧没有好好旅游,明明是邢钧自己非要跟踪他害的。他在那里可怜邢钧个什么劲!

不过走了两步,时雪青又回头了。他状若无意地说:“我明年,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洛杉矶工作。”

“……”

“你别误会什么啊。是工作。我怕我们偶遇到,你又以为我别有目的。”

好一会儿,邢钧才抬起头。

“好,工作加油。”

“……”时雪青有点被冷空调吹了的感觉,他回了一句,“那你也工作加油。”

时雪青走了两步,听见邢钧又跟上了。他诧异回头,邢钧说:“想了想,还是来送送你。”

“……哦。”时雪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斗嘴的时候总有话好说,离别时却很寂静。踏入登机口前,时雪青听见邢钧说:“一路平安。”

时雪青有点不自在地梳了梳头发:“你也一路平安。”

时雪青进登机口了。

十五分钟后,登机口的电子屏上,出现了“Jensen Xing”。

“邢先生,您所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现在是最后的登机时间。”

“请您迅速赶到A8登机口。”

“……”

驶向伦敦的飞机再度开始滑行。

不多时,它像一只白色的鸟儿一样,飞向天际。

“Jensen Xing”的字样终于熄灭了。这又是一个错过航班的旅客。空乘人员猜测,这又是一个没来得及赶到机场的倒霉蛋。

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本该乘坐的航班,直到白色的小点彻底消失在下雪的天空里。

邢钧在候机厅里找了把椅子坐下。人来人往中,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需要理性,需要隔离。

他需要,好好地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被不知所措的巨大情感袭击时,独自思考,一直是他的习惯。或许是和郉薇吵架时,他会一个月不互相联系,等彼此冷静后,再一起谈谈。或许是在被信任的好友背叛时,邢钧也会远离事发地点,直到想到下一个方案。

收拾好自己,重新归来启程,一直都是他采取的方案。

或许应该给秘书发条消息,改签航班到纽约。和郉薇待在一起,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和她聊聊天,也许就能找到更好的方案,来解决心结。

等一切收拾好后,再来找时雪青。

手已经拿出了手机,手机却在此时震了震。几条微信弹出。

“航班上有wifi信号。”

“我朋友回我消息了。我拜托她帮忙看看你吃的那些药。这些是她的回复。有一样东西太伤身体了。你尽量,多运动,多吃点燕麦和核桃,减少对药物的依赖。”

……

2033年12月31日,戴高乐机场人来人往。建筑内部信号不好,拨出的电话带着嘶嘶声,好像雪花也突破了电流与现实的屏障,从法国巴黎,落到了四季如春的美国加州。

硅谷今天阳光灿烂。伦敦正在下雪。

有些东西,不面对面地接触,就永远不会有回信。

比起长久的遥望,短暂的碰撞,哪怕只有一次,也会产生改变。

于是,邢钧也在电话里给出了回答。

“就这班吧。”

“就这班,确定了吗?”

邢钧低头,看着手机界面上的那个单词。

“确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