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从者?
苏澄仔细看了看书里的原文, 那是古人类语的变体,从词根来看就是追随者和下属的意思。
所以这年头的神祇也有从神?
要知道在数千年后,像是光明神麾下的次神们,都是祂亲手擢升封位的, 是祂赐予的权柄。
那些都是教廷的英雄人物——以前要么是人类要么是兽人半精灵之类的。
现在书上这个东西, 读完所有的相关描述和记载, 怎么看也不像是曾经当过人的。
苏澄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些“从神”情况都差不多, 但凡是有画像的,那形态必然是抽象到一定地步的。
然后她翻页的手停住了。
书页上出现了一个新的似曾相识的神祇。
“……真实是最完美的骗局, 而虚假是最可靠的真理,这是假象之王的耳语, 祂教导我们看清这世上唯一的法则——真实是不存在的。所有看似坚固的认知, 不过是脆弱的共识,皇帝之所以是皇帝, 并非因为血脉高贵,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同意’此人头戴冠冕;金钱之所以有价值,并非因为它本身,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它能交换货物。我们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 都被这虚象所支配。”
苏澄低头往下看。
镜隐会学者迈尔的启示录引言,向伟大的映世者,万象的梦影,千面的无脸之神献上我忠诚的灵魂。
后面是一副极为精美的画作。
一座巨大华丽的穿衣镜从黑雾里浮起, 边框上黄金雕镂出无数模糊的面孔, 它们有些是人形有些是兽首,神情在悲喜之间变幻不定。
组成这些形状的金子像是融化般缓缓蠕动。
而在镜面之内——
苏澄输入了一点魔力,发现那书上的镜子里浮现出了自己的脸。
那张熟悉的面庞沉浸在黑灰的漩涡里,旁边闪现出层层幻影, 似乎有无数的面孔从中剥离,又与之融合。
那些脸都笼罩在光晕里,像是被热浪蒸腾模糊。
一种怪异的眩晕感冲击了她的脑袋。
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随时吸入那面镜子里,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苏澄撤回了魔力。
魔法画卷重新变成了静态的,只剩下空洞的镜面和她对视。
苏澄:“……”
某种意义上她倒是能理解某些人为什么将这些古神打成邪神了。
在书上的注解里,笔者也给出了自己的想法,表示这位映世者是古老而无定的存在,幻象只是祂的力量。
祂更多代表着“可能性”与“不确定性”的概念具现。
——不过与时空之神不同的是,千面之神对“信念如何塑造现实”这点有着强烈的兴趣。
只是祂喜欢引导人们去探究这个问题,在古老年代的镜隐会创始人们,就曾经受过祂的指点。
有些人称祂为谎言之神,但其实在祂的领域里,谎言和真话似乎都是没有区别的。
对于人类而言,幻术这种魔法,和元素魔法不同,它不需要那种板上钉钉的天赋,理论上说是个人就能学。
影响因素主要是人的理解力和悟性。
或许有这个缘故,这位古神的信徒多如过江之鲫,很多人通过幻术和祂产生了链接。
还有些人聆听到了祂的低语,认为自己窥见了世界底层的逻辑,他们看到构成整个社会共识幻象的虚线。
然后他们开始学习如何去拨动、剪切以及编织它们。
因此有人成了高明的间谍、有人成了极具煽动力的演说家,也有人成了完美的伪装者——他们可以扮演任何人。
这就是镜隐会。
当然也有无数追随者、或是被赐福过的人,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之中,或是成为了无法返回物质世界的幻影,永远地流失在某个遥远的位面里。
苏澄又忍不住想起了灰山镇的舞者。
她难以想象一个古神能这么做——但从书上来看,这好像本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角色。
在图书馆寂静肃穆的角落,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苏澄扭头看去,又瞧见了不久前那个贵族,在台阶上高谈阔论的男人,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她并不想和这种人多说,才准备继续低头看书,却瞥见另一个穿着华服的粗壮身影,面带笑容地靠近。
苏澄:“?”
苏澄仔细看了看第二个人,发现竟然是那个故意去撞伊安、后面又倒打一耙的雇佣兵。
他现在没再穿粗陋的皮甲,也没再佩戴武器,反而打扮得像是个富商,手上还戴了几枚宝石戒指。
那两个在上下城区分别进行了表演的男人,此时正在图书馆殿堂的过道里握手。
他们的面孔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开始像是蜡一样融化,然后展示出另外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他们的声音被某种力量隔绝,苏澄完全听不见,看口型也没法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在简短的交谈后,那两个人分开了,雇佣兵向外走,贵族则继续向前。
苏澄干脆合上书皱眉看着他。
“……你似乎有很多问题,”贵族笑眯眯地说着,“或许我们可以交流一下,尊贵的折叠者阁下。”
苏澄没有说话。
“哦拜托,我看到你带着你的同伴传送过来了,我也感受到你身上的神祇气息,事实上——”
那人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你也曾被千谎之父眷顾,对吧?”
苏澄:“……为什么?”
那人笑了一声,“这可不是映世者信徒该说的话。”
苏澄将书放了回去,“很显然我不是。”
那人挑了挑眉,“好吧,你说为什么,那我要说,为什么不呢?”
他发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在僻静的殿堂里显得有些刺耳。
“不觉得很有趣吗,那些聆听演讲的人,他们或许借着优渥的出身学习了魔法和斗气,但他们的脑子——”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哈,很多贫民窟的孩子都比他们要灵光。当然了,要我说,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愚蠢的,很容易就被操控和解读,他们所坚信的东西,往往都只是因为被反复灌输,而非真正的理解。”
苏澄眨了眨眼,“……确实很有趣,你和我的朋友对刚才的事情有着不同角度的解读。所以只是为了娱乐你自己?”
“算是吧,”那人轻松地说道,“看看他们将某些胡言乱语当成真理的样子——虽然我也知道,人们对言语的接纳度,往往也与它是否贴合听者的利益诉求紧密相连,所以我们肯定也会根据听众选择内容。”
苏澄沉默了几秒钟,“你也曾经被祂眷顾过?”
那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某种微妙的神情,“每个能学习幻术的人,都是祂的追随者。”
“所以答案是没有?”
“……”
那人离开了。
这显然是一场不欢而散的对话。
苏澄在图书馆里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古龙相关的资料,比起神祇们的典籍,龙族相关的就要少得多。
但也比几千年后要好。
她在一本描述古龙们的书籍里,找到了伊安之前提到的混沌龙族。
——也有人称祂们为黑暗龙,因为祂们的鳞片是黑色,吐息是漆黑的火焰。
那并非是真正的火,而是祂们体内能量的具现,理论上说能燃尽一切所触碰到的事物。
与其他力量脱胎于自然元素的古龙不同,混沌龙们的力量,更像是对生命物质的解构和逆向转化。
所有属性的古龙都有一位始祖,也就是被称为古龙王们的存在。
原则上说古龙都是其子嗣,虽然并不是通过孕育而诞生——书上说是古龙王们在远古时期纷争不休,祂们在战斗里损失的血肉,遗落在了土地上,即未来的初代古龙们。
古龙和祂们的先祖一样没有性别,能通过某种方式自行孕育后代,也就是二代三代古龙们。
人类很少有机会和古龙接触,但也有极少数情况,化作人身的古龙,和人类以及某些智慧种族甚至是高阶魔兽们诞下子嗣。
这些龙裔的后代们各有特点,其中一些共同点更多的、外形和力量都更趋近于古龙的,成为了巨龙们的祖先。
这说的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传闻中在那个年代,古龙王们和诸神们也有许多战争。
至于祂们究竟为了争夺什么还是要证明力量,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
不过人们所知道的是——
在古龙王们的战斗力排行中,毫无疑问的首位,就是混沌龙的始祖凯克琉斯。
或许是身为生命对立形态的化身,这位古龙王有很多恐怖的传言。
“……啃噬宿命的狂牙,焚尽根源的黑焰。”
苏澄用手抚摸着那些令人战栗的文字。
书上说祂栖息在无光之墟的深处。
——在这个时间点,无光之墟还不是失落的位面,它是龙族掌控的千万世界之一,也是部分初代古龙们的安眠处,那里有连绵起伏的宫殿和堆积如山的财宝,据说也有人类窥伺这些宝物,试图从龙族们的爪牙下窃取一部分。
毕竟在人们的认知里,古龙们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事实上,这其实也是真的,本质是因为这些古老生物对时间的感受和人类不一样。
但无论如何,很少有人能真正找到入口,而少部分进入的人也都有去无回。
苏澄又翻了几页,找到了点关键的信息。
——在北大陆东部的海岸上,有许多水系巨龙常年盘踞在那里,还有龙裔们建立的城市,偶尔也会有古龙出没。
她仔细看了看相关的地理位置描述,又找了几本书核对情况,出门买了张地图就动身了。
在数个中长距离传送后,苏澄抵达了某个赤阳帝国港口城市,买到了前往北大陆的船票。
这时候的身份验证也很简单,尤其她还是个大魔法师,边检上所有的员工都毕恭毕敬对待了她。
在路途中,她找船员大致确定了方向,就直接来了个超长距离传送,再睁开眼已经置身于另一座城市。
海风送来了咸腥气息,以及冷却中的金属所特有的干净甜味,混合着被用于制作魔法道具的珍稀木材的芬芳,洋洋洒洒地充盈了整个码头。
周围的船工和商贩们相继吆喝,口音熟悉又有点怪异。
“……欢迎来到鲁米尼尔!大魔法师阁下!”
有几个工人从旁边走过,热情地给她打招呼。
苏澄向她们微笑,“谢谢。”
铸光城。
——这是银月帝国西南部最大的沿海城市,以魔法道具出口闻名,也有极多优秀的魔法师和学院。
苏澄跟着人流向城里走去。
这些街道由光滑的深灰色石料为基底,嵌入了当地特产的光金矿。
叶脉般的金丝在白日吸收阳光,到夜晚就会散发出柔和的暖色晕影,宛如星河坠入凡间。
周围的房屋掺了由魔晶粉末混合出的特殊黏土,因而呈现出各种奇异的、难以在画板上调配的颜色。
喷泉里的黄铜游鱼高高跃起,活灵活现地甩动尾巴,然后又钻入水中。
苏澄看到它们身上闪烁的半透明符文,以及水底隐藏的供能魔法阵。
几个小孩拿着玩具嘻嘻哈哈跑过,手中捏着会唱歌的木头小鸟,或是泥土捏成的夜光蘑菇,闪光的涂鸦石板等等。
他们的穿着都很普通,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出身。
苏澄依稀记得,这些魔法小玩具虽然看似简单,但在数千年后的年代,都得是富人家的孩子才买得起。
当然——
即使在这个年代,之前在绿松城里,也没看到小孩能随意玩这个。
看来还是当地特色。
她走着走着又来到了美食街,整条街都充盈着浓郁的香气,从烤面包到肉制油脂,店面装潢都很漂亮。
这些商铺檐下几乎没有灯笼,要么挂着风铃或是贝壳,要么书写着发光字母的晶石吊牌,上面是打折宣传和特色食物等等。
苏澄随便找了一家,在里面买了一种当地的特色炸丸子。
盛着清亮油脂的铜锅在炉火上滋滋作响。
店主将一些白色根茎磨出的粉末调成面糊,拌入切碎的蟹肉和海藻,还有些闪闪发亮的银色小鱼干,然后将面糊炸成了金黄色的小球。
她闻着都觉得馋了,一时间等不及,恨不得直接从油锅里捞着吃。
为了不吓着人家,苏澄只好转移注意力,四处打量起来。
店铺里空间不算宽敞,两边一左一右分别挂着大幅的油画,左边那幅画看起来有些抽象。
一个由无数条手臂构成的人形。
那些手掌正在做不同的工作,或是握着锤子敲打铁毡,或是拿着丝线编织帷幕,或是执着刻刀打磨雕像,或是捏着画笔在给蝴蝶的翅膀上色。
——这只是普通的油画,没有任何魔法构造,也不可能在被注入魔力后变得生动。
然而依旧有相当优秀的视觉效果,看起来也颇为震撼。
下面也有行小字。
感谢伟大的缔造者、诞生之砧、形态熔炉的主人。
苏澄也立刻明白这是在向谁致敬。
缔造者。
权柄是创造的古神,一切有形的物质和无形的创作再到生命的起始,都和祂有关系。
据说祂在最初的历年创造了高等精灵这种族,又得到了丰穰之神的枝干与血液,因此给予精灵繁衍的能力。
后面数千年里,矮人,妖精,兽人等等依次诞生,最后才是人类。
时至今日,这位创造之神已然许多年不曾露面,似乎也没有遴选新的眷者。
但人们仍然崇拜着祂,尤其是匠人和艺术家们。
某种意义上说,祂是“从无到有”和“从有到精”这一概念的具现。
苏澄:“……这座城市里有很多缔造者的信徒吗?”
店主看了看那幅画,“这些年已经不是了,魔法公会也更希望人们能将精力投入到更具体的学习上。”
她这么说着,视线又落到另一幅画上。
苏澄不由也顺着看去。
在右边的墙壁上也挂着油画,画上是一座宽阔的广场,锥形高塔直插云霄,顶端几乎要刺入蔚蓝的天幕。
那塔楼恢宏壮观,由枪灰色水晶凿刻而成,流淌着千万道暖金色的纹路,周边还有层叠的环形附属建筑。
这些建筑群都置身于空中,显然是依托于某种反重力魔法。
“您是游客?”
店主将炸丸子放进纸袋,开始往上挤压某种酸甜的酱料,“可惜来晚了几天,看不到那个了。”
苏澄愣了一下,“那个?哪个?”
店主指了指墙上,“你看的那幅画,我们的魔法公会——嗯,也不是看不到,只是它不是那个样子了。”
苏澄迷惑地接过纸袋付钱,“……它在哪里?”
店主又抬手指了个方向,苏澄谢过了她,满腹疑问地出门了,在转入通往城市中心的宽路时,忽然感受到不祥的气息。
那种绝望和死寂感,如同锋利的冰锥刺入感知世界。
前一秒还是生机勃勃的魔法城市,下一秒她就看到了大半沦为废墟的广场。
那油画里高耸入云的巨塔,就矗立在前方百多米远的地方,只是从中断裂开来,上半截塔身都消失了。
剩下半截的上沿,像是被熔切开的金属,展露出一个平滑无比的斜面,看起来像是座怪异的墓碑。
整个塔楼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色,那种庄重肃穆的枪灰晶石上,蔓延着许多丑陋的漆黑裂痕,像是剧毒的血管贯穿内外。
那些黑痕里偶尔还渗出焦油般的液体,滴落在下方的灰白地面上,腐蚀出冒着黑紫色烟雾的坑洞。
在那截断的塔楼周边,则是坍塌着更多断壁残垣,显然是曾经悬浮在空中的那些附属建筑。
现在全都变成了破砖烂瓦,再也看不出曾经的形状。
附近站了十多个法师,穿着有魔法公会徽记的衣服,看起来职位还不低。
有人看到了她,和同僚低语两句,很快走了过来。
“阁下,”那两人矜持地颔首,“如果您是游客的话,您可能选错了时间。”
“日安,”苏澄向前走了两步,发现他们都是六阶法师,“……两位阁下,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来自帝都,”一人说道,“是帝国魔法公会总部派遣来调查的——”
“这是一场灾难,”另一人皱眉道,“铸光城的分部历史悠久,又建立了出色的附属学院,然而这里的人都死了……”
苏澄看了看那座塔楼,“你说魔法公会里面的人?”
“是的,那些员工们,虽然尸体还没完全核对起来,但除了一些没什么本事的小职员。”
那人说话的口吻里带了点随意,借着又转为沉痛,“……公会的会长和两位副会长以及七位长老,还有诸多精英人员,公会附属学院最优秀的几名杰出魔法师,都因此殉难了。”
“因为什么呢?里面的魔法阵失控爆炸了?”
“不,因为这个人——”
一个魔法师掏出盖着数个腥红印章的卷轴。
“他炸毁了铸光城的魔法公会,屠杀了里面的所有人,总部已经向整个北大陆发了全境通缉令。”
苏澄接过卷轴看了一眼。
“提供有效线索者予百万金币,杀死或活捉目标予两千万金币。”
她望向下面的名字。
“……艾林·哈莫菲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