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鏖战前夕,汤圆和段阑生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当然,要不是之前实在没办法分开他们,段阑生根本不会带着一个孩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现在,是时候送汤圆离开了。

麻烦这就出现了。

这么小的孩子,不能独自离开战场。鏖战当前,段阑生作为主战者,不能擅自脱离前线。更不好把孩子随随便便地托付给别人。

陆鸢鸢知道,最优解,其实是由她亲自走这一趟,一来她是汤圆的血亲,二来她无职责在身,没有留守的必要。但是……鬼帝只会死一次,回家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她因此被支开了,那么,她苦心铺垫到现在才得来的唯一机会就会流失。

然而,陆鸢鸢很快发现,段阑生根本没有和她商量怎么办——他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汤圆需要半路回家这种突发状况,还准备了解决办法。

也对,在段阑生最开始的预设中,这次行动,她压根不会随行。

自然,他也不会指望她来带走汤圆,提前安排另一个人来接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抵达天险石时,金鳌岛的武神尚未出现,一个鬼魅般的男子早已候在了那里——陆鸢鸢记得对方的名字叫白叶,是段阑生在妖界的副将。

看见段阑生现身,白叶微微松了口气。见到段阑生身后的陆鸢鸢时,他似乎有点儿惊讶,但什么也没问,快步上前,恭敬地道:“大祭司。”

段阑生点了点头,将怀中的襁褓递给了他。

白叶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拨开一看,看到一只小九尾狐蜷在里头。汤圆见过白叶,被他抱过去了,也没有惊慌挣扎。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想从这个硬邦邦的怀抱回到陆鸢鸢怀里,努力地翻了个身,伸出爪子,在空气里挠了两下,却够不着她。

段阑生瞥他一眼,似有警告意味:“汤圆,听话。”

看得出来,汤圆还是很听他话的,狐耳微一耷拉,轻轻地叫了一声,彻底老实了。

陆鸢鸢忍住了伸手去摸那双狐耳的冲动,尽量稳定情绪,转向白叶:“白叶副将,你会带他到什么地方藏起来?”

白叶看了段阑生一眼,似乎在征求是否回答的意见,得到允许,才沉稳地答道:“我会跟着修整的大部队一起回宣照,队伍有千人之多,既有妖界将士,也有金鳌岛武神。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尽己所能,保护小公子的安全。”

宣照……

陆鸢鸢心里一凛,问:“你们打算走哪条路线?要花多少时间?”

白叶倒是没瞒着,回答后,又道:“我们回宣照的路是二次打扫过的战场,即便再有阴兵阻碍,也不成气候。最长不过五日,就能回到宣照。”

一直没说话的段阑生此时看了一眼天色,打断了二人:“好了,白叶,你该出发了。”

陆鸢鸢紧握拳头,又卸了力,道:“万事小心。”

白叶一欠身,将襁褓往衣襟里一塞。他穿着铠甲,衣裳很厚,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小娃娃。一个闪身,就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白叶一走,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中,安静得只能听见两道的呼吸声的起伏。

这世上的新婚夫妻,在拜堂后的第二天,哪一对不是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应该没有谁是像他们一样的了吧。

不过,他们拿什么和人家比呢?人家好歹两情相悦,而不是一场骗局。

如今这场骗局要来到高潮了。

陆鸢鸢看向一旁石缝里的杂草,微微喘了口气,去平复自己逐渐又开始不平稳的心跳。

今天起床后,段阑生对她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异样,也没有再追问她那些问题。看似是昨天晚上被稳住了。

一切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在发展,她却丝毫没有放下了心头大石的轻松。越靠近终点,越是如履薄冰。

她已经拿不准段阑生是什么想法了,此刻竟不敢主动搭话,仿佛害怕会打破这平衡。

这时,一丝凉润飘在陆鸢鸢颊边。她惊讶地抬头,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清晨温暖灿烂的阳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鬼牢山的天空,终究还是恢复了阴雨绵绵的常态。乌云氤氲,恍若黑夜。

好在,没过多久,金鳌岛的武神终于抵达了此处。

他们约定在天险石下会面,这块巨型的石头仿佛天外来物,一端深深地插在土地里,另一头则嵌入了山壁中,形成了一个两侧贯通的、三角形的遮蔽处,底下足足能容纳一个足球

场,人站在阴影下,就像蚂蚁在树叶下避雨。

陆鸢鸢看了一下,武神一共来了四位。对于陆鸢鸢也在这儿,众人神情都难掩吃惊,还以为她是专门替金鳌岛来传什么信息的。得知她是和段阑生一起来的,众人的目光在她和段阑生中来回几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不是八卦的时候,众人很快坐下来,商议起了进攻的方式。

一名武神大马金刀地坐下,道:“鬼帝九黎自从撤到了鬼牢山,阴兵的数量与力量都大不如前。上个月,他都还是一副进攻的姿态,如今已经把阴兵都收束到身边去了。”

陆鸢鸢倒没有打断他们的话。

小若拉拢她一起回家时,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一本设定集。鬼帝九黎之所以那么难杀,就是因为他所处的鬼帝旧址藏着一道交通生死的时空裂隙。多年来,他都牢牢地趴在裂隙上方吸取亡魂的力量,几乎与那道裂隙同化了。

眼下,修仙界的联队已经成功将鬼帝从那道裂缝上撵跑了,等同于是强行关上了他的水闸。这就是鬼帝的马仔变少变弱了的原因。

尽管修仙联队不知道这道时空裂隙的存在,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在客观上造成了这个效果。

鬼帝也不是没脑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自然不再随便挥霍手中的兵马,而都调回自己身边,保护自己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没办法召唤马仔了。

正常人霸占了一个宝藏,都会想办法把里面的财宝带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为己所用,而不是傻乎乎地守在里头。毕竟这玩意儿,你能找到,别人也能找到。要是拳头不够硬,宝藏不就易主了?

鬼帝独占了时空裂隙几百年,也不是白守着的,他的右眼里的时空隧道,本质上,就是一处微型的时空裂隙。

也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方法,切割走了一部分时空裂隙,藏到了自己眼睛里。当然了,如果有办法,鬼帝大概会将整道时空裂隙都带走吧。可惜,这玩意儿大得鬼帝根本吃不下,也带不走。他能拿走一点儿已经很厉害了。

好死不死,回地球的时空隧道,恰好就在他带走的那部分里。且只有在鬼帝濒死时,他才捏不住隧道大门。

要不是回家的条件这么苛刻,陆鸢鸢也不需要铤而走险地晃到鬼帝跟前去。去鬼界旧址找时空裂隙,无疑简单得多。

陆鸢鸢从思绪中抽离。

果不其然,在座所有人都不知道个中原因,只更确定了现在是一举歼灭鬼帝的好机会。

只是,虽然鬼帝力量变弱了,他手中的阴兵数量还是多得难以想象,浩渺如海,要接近鬼帝还是很困难的事,如今尚未有人做到。

因此,这场战争并不是他们几个人单打独斗,还需要修士们与金鳌岛其他武神配合。由他们负责解决挡路的阴兵鬼将,好让段阑生一众不在这上面浪费体力,如锋利的刀刃,直直捅入鬼帝的要害处。

都是聪明人,其实没有太复杂的战略要部署,大多数战略很早就有了共识,今天只不过最后碰个头而已。到了抡拳头的时刻,胜者生,败者死,就是这么简单,也是这么残酷。

根据她知道的未来,最终杀死鬼帝九黎的是段阑生,这一点在小若口中也得到了印证。这是既定的结局。

可这不代表她能躺赢,原文只明确了段阑生的结局,可没说她一定能活到最后。

她只能尽己所能,活下去,不拖段阑生后腿,撑到鬼帝出现的时候。

晚上是鬼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刻,深夜进攻不是明智之举。他们将在天明来临时发起进攻。实际上在他们结束会话时,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太阳落山,本就不充沛的光线,逐寸湮灭在群山后方。武神各自归位。

鏖战前夜,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雨已经快停了,寰宇寂静。

黎明来临,曙光在云层后万丈迸发。死战将至,终于到了要最后时刻。

……

天际阴云密布,惊雷滚动。

鬼牢山上空,两方阵营对峙。山谷中央,像凿开了一个巨型泉眼似的,涌出紫黑的浓雾,蠢蠢欲动着吞天灭日。仔细一看,那竟是密密麻麻的、犹如浪潮一样数不尽的阴兵鬼将。

而在鬼牢山的上空,出现了一圈壮丽而蔚为壮观的淡金色光圈。那是成千上万的修士与妖族将士,排列成阵,成千上万地御剑浮在空中,金鼓连天,云层洒落的暗淡光芒映在他们的剑刃上,反射出了强烈而灿烂的光芒,从远方看,就像太阳沉降到了这里,威压慑人。

“杀——”

地动山摇!

只见那片灿金色的雾倏然在半空中散逸成漫天金粉,雷霆闪电般直直地冲入了嘶吼的黑雾中。两道冲击波在碰撞的时候,炸开了一片赤红的血雾!

灵气与阴气、浩气与怨气,在半空中缠斗,彻底混乱了起来。这是数百年来最残酷也最壮观的一场决战。武神一剑横扫便削飞一片鬼将的上身,另一边厢又有鬼将的手洞穿了修士的甲胄,惨叫声四起……

而与此同时,酣战中的众人皆能看见一束光芒,席卷着血雾,从战场中间飒沓流星般闪过,直直地冲向了鬼牢山的腹地!一路上无论是金的黑的红的,都像被分开的海浪一样被迅烈地劈开了一场路,一路神魔人畜皆不可挡。

陆鸢鸢本已做好作战的准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迎战的必要,路上这些小喽啰挡不住段阑生。他们畅行在这地狱般的战场里,不断地绕过障碍物,以最快速度接近目的地。

凡是被他们掠过的阴兵鬼怪,仿佛被打火石摩擦起火了一半,火速地燃烧为灰烬,被一拥而上的修士们乱剑斩杀。

一阵嘶吼从山谷深处传来,山石震动落下,砸碎断石,陆鸢鸢浑身一震,看见了山谷中央的庞然大物,心中一阵恶寒。

陆鸢鸢想象过很多次最终boss的模样,也许会长得像传统认知里的红发蓝肤、獠牙狞恶的鬼王,也许会是反其道而行之,幻化成俊美的形象。却没想到,这玩意儿长得这么恶心——远远看去,一个盘腿坐在山谷中的人形生物,面孔已经与人类相距甚远,更像猛兽的头安在上面,獠牙外露,鼻孔外翻,光是一只手掌就能按扁数个成年人,黧黑的肌肤布满了一道道的伤痕,横错交叉,数都数不清。

不对,那真的是伤痕吗?伤口压根就没有血渗出来……

与此同时,陆鸢鸢看见了漆黑的天际中,另外三个方向,都有一道璀璨的金光冲这边而来……那是金鳌岛的武神!

蓦地,鬼帝庞大的身躯一

动,仿佛感觉到了有敌人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安全防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自己。陆鸢鸢打醒十二分精神,以为他要转过头来了。可接下来这一幕却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只见鬼帝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圆点,圆点微微鼓起,色泽有点儿浑浊,密密麻麻的,在漆黑的皮肤上分外明白。忽地,那些圆点一起滚了滚,中间出现了漆黑的芯,齐刷刷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一道道划痕,压根不是伤疤,全都是眼睛!

这玩意儿竟然全身都长满了眼睛!

这是什么让人san值狂掉的克系生物?!

不光恶心敌人,还意味着他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的敌人压根没有死角位可以躲藏。

眨眼间,鬼帝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陆鸢鸢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口甜腥涌上了喉咙,不想影响段阑生,她忍住了没表现出来,迅捷地往侧面一滚,一剑斩飞了数个围拢而来的鬼将。身旁劲风掠起,段阑生已经化作流星般的光芒,冲向了远处那座巨物。

鬼帝愤怒地召唤阴兵鬼将护法,他身形虽大,动作却很灵活,丝毫没有迟滞感。段阑生与三名武神的行动轨迹犹如在织就一张金色的网,凌冽的剑气困住了鬼帝,每过一处,鬼帝身上就多几道划痕。

仙家斗法,黑天如昼,地动山摇。

寻常人想靠近,都要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碾成炮灰。

陆鸢鸢收回目光,面上闪过一丝狠绝,咽下口中的血沫。

她要相信段阑生,相信命运书写的结局。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分神去看战况,就是在这个战场中活下去!

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她便再也操心不了那边,只能尽力将所有想往鬼帝那边靠近去支援他的鬼兵鬼将都挡在半路。

血雾劈头盖脸,漫天飞扬,地动山摇。她掌心全是汗水,滑腻得近乎握不住剑柄,肌肉酸胀不已。已经数不清自己杀掉了多少扑上来的阴兵鬼将。

尽管无法靠近中心,还是可以观察到,一开始的四束金光如今仅剩下了一束。但同时,鬼帝也没讨到好处,随着力量的削弱,他身上溢出了越来越浓郁的黑雾,逐渐地,已经彻底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了,硝烟滚滚。

陆鸢鸢的心脏迅猛地紧缩了起来。

轰——

遽然之间,在那团浓厚巨大的黑雾中,发出了一道赤色的光芒,像有颗小型原子弹爆炸了似的,陆鸢鸢被那剧烈的冲击撞飞了出去,巨响震得她心脉剧痛,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视野黑蒙了一会儿,她发现天空黑了下去。

数以万计的漆黑石块从爆炸的中心飞出,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已经几乎看不到云层,邪肆戾气冲天。就像是山泥倾泻时站在底下的人的视角,不管往哪跑,都是一条死路。

陆鸢鸢知道刚才那一下震荡震伤了她,幸好她已经超脱出金丹修士的肉身。若离得近的如果是个修士,现在身体大概已经被震碎了。她勉力地将身体平衡,翻转过来,时间容不得她喘气,巨石已经裹挟着灼热的熔浆般的赤色液体,飞到眼前。

与此同时,四周的鬼兵鬼将停止了往战场中心靠拢、援助鬼帝的步伐,就像召唤它们的命令突然消失了一样。它们像疯了似的,开始在原地互相撕打起来。

不断有来不及躲开的鬼兵鬼将被砸中,它们的身体很快以那“石头”为核心,剧烈地扭曲起来,冒出烟气,被烧成了灰。

陆鸢鸢这样的仙人之躯在混乱中,无疑是激起鬼兵鬼将本能的最美味的佳肴。她闪身躲避打开一块又一块巨石,同时打开靠近的鬼兵鬼将,然而,落石实在太多了,一个不慎,她的额头终是被划了一下,整个人往下飞坠而去。

额头鲜血淋漓,模糊了眼白,看全世界都像带了一层猩红的滤镜。模糊中,她看见了一个鬼将举起白骨化成的长刀,冲着她劈砍而来。

不行了,这一下没法彻底躲开!陆鸢鸢顶住眩晕,一咬牙翻了个身,只能尽量减少损失。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那把骨刀是海绵做的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机不可失!

在鬼将靠近的瞬间,陆鸢鸢一剑洞穿了它的胸膛,一脚踢开了它。

她听见了自己肺部像个漏气的风箱一样在喘息,手臂肌肉碰一下都酸疼至极,这都是力量过度消耗的反应。

这会儿,她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重影消失,看清楚了那些所谓的巨石,上方都有白色的圆球——那竟是鬼帝四分五裂的身体。

这么说来,鬼帝爆炸了?

脱离了他的主体,这些肉变成了像石头一样的质感,上方的眼镜也不再咕噜噜地转动了,失去了生命里似的凝固了住了,死死地瞪着她。

又有巨石落下,陆鸢鸢猛然一闪身避过,仰起头,她手执长剑,怔怔地浮在半空。

她看见,漫山遍野的血雨未曾停下,仿佛是一场鬼牢山常见的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周围的鬼兵少了许多,与此同时,在她下方的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阵鬼哭狼嚎,魔音刺激得人血脉突突直跳。

原来在鬼帝开始消亡的此刻,他的鬼兵鬼将也跟着一起发了狂。鬼将尚可在空中闪避,鬼兵则已维持不住士兵的样子,变成了刚出土的模样,没法再飞到空中,一具具腐臭发黑的尸体在下方互相撕扯,啃噬血肉。

不光是同类相残,任何落到他们中间的活物,都会被瞬间撕咬、瓜分得干净。

宛如置身在十八层修罗炼狱里。

陆鸢鸢用力地一抹面上的血水,喘着气。

段阑生在哪里?!

遮人眼目的硝烟被大风吹散,鬼牢山的腹地,陆鸢鸢看见鬼帝那小山似的身体缓缓地倾倒。纵然已经被炸碎了大部分,却还留下了一个庞大的主体,正在慢慢消散成风。

“鬼帝要亡了——杀——”

远方传来了模糊的叫声,似乎是有外围的修士御剑进入,刀光剑影像流星闪电似的在雾里闪烁。怪异的是,那些鬼将的刀竟还是能砍伤修士的,方才她还想,是不是鬼帝将死,他的徒子徒孙也没了力量,导致那一刀结结实实地斩在了她的背上,她却毫发无损。可现在看,却不是那样。

陆鸢鸢摸了摸后背,一咬牙,一边狼狈地躲避着还在落下的血雨,一边冲着鬼帝倒下的方向飞去,寻找张望,嘶吼道:“段阑生!你在哪里?!”

不知找寻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有一道

失力的身影,如惊鸟坠落。几乎要和血雨融为一体,时隐时现。

陆鸢鸢不敢赌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只竭尽全力地冲了过去,终于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道身影。

被冲力一坠,尽管陆鸢鸢早有准备,还是觉得自己手臂快要断了。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段阑生,两个人抱成一团,一同下坠。好在,她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没有彻底坠落到下方那濒死的鬼兵之中。

陆鸢鸢低头一看,段阑生靠在她怀中,他的脸色像白纸一样,脖子上浮现出大片青色的血络。从前面看,似乎没有表皮伤口,但她感觉得到,自己揽住他后背的手湿腻腻的。抽出来一看,全是血。

他后背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砍伤,还新鲜地冒着血泡泡,位置和她方才挨刀一样。或许因为力量消耗太过,没有愈合的迹象。

心里模糊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陆鸢鸢的袖子也跟着湿了一大片,烫得她手指发抖,她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段阑生并不阻拦她。

这时,她忽地感觉到,后方散发出一道纯净的白色光芒。回过头去,只见鬼帝的身体已经消散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剩下一截森白的骨头顶住了他低垂的头颅。

他的左眼紧紧闭着,右眼却焕发出了灿烂的白光,那是一个虚空的入口,看不到尽头是什么。

时空隧道的入口真的开启了!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

可是……段阑生现在这副状态,能承受得起渡魂荆棘的抽离么?

此刻,虚弱的段阑生只有她一个人护着,她一离开,无疑会将他推向最后的深渊。

唤醒渡魂荆棘的咒文,已经滑到了口边,却生生地卡住了。

这时,迅烈的劲风中传来了一道急切的呼唤:“陆鸢鸢!太好了,你在这里!你还活着!”

在远方翻滚的墨云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它在飞快地变大,那是一个骑着一头银狼的少女,赫然是小若!

看到鬼帝右眼的白光,小若露出了狂喜之色:“那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果然出现了!看到了吧,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银狼不过是普通坐骑,在猛烈的怨气中,尾巴都缩了起来,小若的身体东倒西歪,几乎要被它甩下去,她抱紧银狼的脖子,生怕陆鸢鸢听不见似的,吼道:“你还在等什么,快动手啊!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本三流狗血小说而已!现在我们可以回去真正的家了!时空隧道的入口是有时效的,要是鬼帝完全消散,入口关闭,你就再也回不去地球了!”

到了最后的关头,什么人设都不重要了,小若彻底不再掩饰自己是个穿越者的事实,也不再顾忌段阑生在旁边听着。

“没时间了,系统要带我回地球了,你快点跟上!我先撤了!”

小若回家,不需要通过鬼帝右眼的时空隧道,自有系统带她走。把自己要说的一股脑喊完,小若的身体便逐渐虚化,蓦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小若骑着的那头银狼没了主人,仓皇地夹着尾巴逃窜了。

这时,陆鸢鸢感觉到一道视线,心中一惊,低头看去,才发现段阑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长睫微微掀动,睁开眼。

他似乎不意外小若会出现在这里,明明听见了小若的话,也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情绪。

他只是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好像想穿透她这副皮囊,看见她真实的内里。

脑袋里嗡地一声,陆鸢鸢唇瓣动了动,有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你知道?”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她觉得,段阑生听得懂她说什么。

果不其然,段阑生缓缓垂下了眼:“那一天,我闯进了你的识海。”

……

那一年,被她一剑捅进胸膛,他在地狱里走了一圈又回到人间。阴差阳错地知道了她怀揣着一些秘密,却窥不得全貌。

真正的她不是燕国公主,也不是蜀山的陆鸢鸢,那她到底是谁?

她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仿佛雾里看花,他想问又不敢问,想探究又收回了手。罢了,罢了,如果可以和她像俗世夫妻一般共度此生,他愿意在稀里糊涂中沉沦。

事情的转折点,是决战前夕,那个在山洞里度过的晚上。

一直以来,他都是汤圆唯一的供养者。可这段时间,由于和阴兵交手甚多,他的身体就像在怨气中泡过一样。

孩童魂灵纯净,对阴邪气息格外敏感。大概是嫌弃他的味道不好,又察觉到旁边出现了另一尊更干净温暖、又与自身血脉相连的力量源泉,那天晚上,汤圆下意识地换了一个“吸取力量”的对象。

陆鸢鸢没有防备,汤圆年幼贪吃还不懂节制。

当他察觉到不对时,陆鸢鸢已经软倒在了他怀里,被吸掉了许多力量。决战之日将近,担心她有什么闪失,他用傀儡术旁系的方法在她身上做了一些手脚,以防万一时可将伤痛转移。却没想到,正因为这个互相交融的举动,陆鸢鸢神识的壁垒朝他打开了。

在那道迸发出的虚幻光芒中,他犹如受到重击,看见了走马灯一样的画面。

……

华丽的宫殿中,小若满脸焦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拼尽全力冲着远去的人喊道:“陆鸢鸢!你想不想回家?”

“你想回家吗?回到现代,那个你真正的家!”

……

下一瞬,华美的宫殿随风烟散去,化作一座葱茏幽静的花园。在树后,两个熟悉的人影在窃窃私语。

“……已经知道时空隧道的坐标在哪里了!”小若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右眼:“就在鬼帝的右眼里!”

“你是希望我跟着段阑生一起去伏诛鬼帝?”

“就是这个意思……你想回家,就想办法让段阑生在那个时刻带上你……在段阑生杀死鬼帝的时候……开启时空隧道。”

“那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

……

他终于知晓了一切。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骗局。陆鸢鸢的家不在这里,她和小若一样,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如今煞费苦心地接近他,只是为了回家。

前头的甜蜜、关怀、誓言都成了血淋淋的尖刀,扎透了他的身体。

由爱生怨,由爱生恨,由爱生怖。

心脏疼得好像要裂成两半。

如果要骗他,为什么不骗他一辈子?

为什么要在给了他希望后,又亲手打碎这一切?

他不会放过陆鸢鸢的,就算她恨他,也好过再也见不到她,就一起生生世世在黄泉里纠缠吧。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改变主意。

那一天,在那座僻静的破庙后方,他无声地站在葳蕤芳草之后,墙垣遮住了他的身体。

之所以不做声,只是因为他自虐地想看一看,在不需要虚情假意地应付他的场合,她会不会久违地露出真正轻松愉快的表情。

可他看见的,却是陆鸢鸢坐在阳光里,秋千上,抱着一团雪白的小狐狸。

和煦的日光照得她浑身盈盈散发着一层不真实的幻光,他看到陆鸢鸢温柔地抚摸着汤圆,神情复杂,有不舍,有歉疚,更多的是深深的柔软和爱怜。她凝睇着汤圆,最终,慢慢地低下头,在小狐狸的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分明已经没有第三双眼睛盯着她了,不需要再费尽心机地演戏、博取他的信任。

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确切来说,是一个由她不爱的人强求“生出来”的、累赘一样的孩子,为什么无人处的她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目睹了那一幕,他身体的战栗,不亚于第一次在识海中发现真相的时候,如洪流一样山呼海啸,滚过他的血络。

无法抑制的爱怜,伴随着怨恨,同时在他心脏里破土发芽,恣意生长。

明明已经决定了要斩断她的回家路。但是,就在这个瞬间,站在温暖的阳光里,他忽然原谅了她的欺骗。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纯粹的爱与恨,人心本来就是复杂的。

也许她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不能袒露,但那些在蜀山的回忆,笑和泪,依偎相伴的日夜,同生共死的时刻,不全是谎言。

纵然在他面前是装的,他看不见的时候,却不见得有必要伪装。那么,她对他,对汤圆,应该是有一点真情的吧?只是这份真情的分量,比不上她回家的愿望。

他想,自己这次终于不是自作多情。

在告别的这一刻,她因他而迟疑,是给他最后的温柔。

……

陆鸢鸢呆呆地看着怀中的人。

段阑生低低地道:“我可不可以知道,真正的你叫什么名字?”

陆鸢鸢眼眶酸热,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问个名字,她的眼泪像珠子一样滑了出来:“我的本名……也叫做鸢鸢。”

段阑生的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脸颊,顿了顿,留下了几道模糊的血指印。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但鸢鸢……我心甘情愿送你回家。”

话音刚落,他的手下落。陆鸢鸢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决绝地一推,迅速地离开了段阑生。

像是放慢动作,段阑生唇瓣微微一张一合,念出了她熟记于心的咒文——他竟在她的识海里记住了唤醒渡魂荆棘的方式。

有萤火似的明亮光点从他胸膛里逸出,那是一束血红的荆棘,在空气里缠绕成型,乘载着她,离开血腥的硝烟,飞向属于她的温柔的世界。

在时空隧道入口合上的最后一刻,陆鸢鸢看到的,是段阑生身后盛开了一朵泼墨一样的红花——那是血。

在血光中,他的生命仿佛在急速枯萎,闭上眼,坠落到了下方的饥饿的鬼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