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天晴

这场大雪来的很快,不到半日的时间,覆雪千里,苍茫寂静。

农民们看着这漫天大雪,只道今年是个丰收的好年岁。

这场大雪去的也很快,次日便停了雪,浓厚的乌云破开,金色暖阳有力而温柔的穿过云层,终是铺洒在整片大地上。

天晴了。

朝代面临着更迭,朝中堆积着大小事务,包括那些被前皇花重锦亲手屠杀的贪官污吏、乱贼臣子,还有那些家族的老弱妇孺需要安置,京都数以万计的百姓因此失业,让他们重新就业也是一道难题。

林雨散留下了一道名单,那是她知道自己活不成时,在军营时写下的,条条例例,记录着他们功和过。

死不足惜的官宦她全都杀了,还有些罪不至死的官宦还留着等傅星离来处理。

一切好像在往正轨上慢慢靠拢,

但又好像不是。

登基大典还未提上日程,左相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每每有臣子谄媚的提到这件事,他都不动声色的绕开这个话题。

右相陆丹青自前皇去世后,没有请辞,却也再也没在朝廷露过面。

传闻瑞安王忽然被幽禁在宫中,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郁子柒离京那日,销骨送了他一程。

朝阳门热闹依旧,郁子柒抬头看了看天际那轮耀眼的太阳,浅浅的叹息一声,道:“销骨,你不走吗?”

销骨少见的穿着一身浅色青衫,眉骨刀疤依旧,收敛气势的他,却反而像个长得有些魁梧的普通人。

他摇头:“不走了。”

“她不是说,等一切结束后,放你自由吗?”郁子柒忽然自嘲般轻笑一声,“以你的实力,要走的话,大概谁都留不住。”

销骨道:“她那时说,有些鸟儿明明没有被关在笼子里,却不肯飞出这片天空,也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飞行的能力。我想了一下,可能不是这个原因。”

郁子柒问:“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销骨答:“也许是因为,外面的天空虽然漂亮,但飞鸟却融入不了。只有这里,才是最合适的。”

又或许是因为,

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郁子柒从鼻中发出一声哼笑:“什么愚昧又无聊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之前我也这样说过莲那个姑娘。我笑她愚昧,她说我悲哀。现在想来,好像我和她都没说错。

我挺佩服她的,她才十五岁,当时和林雨散一起,说跳就跳。现在想来,应该和林雨散一样,早就抱着赴死的心了。”

提到莲这个姑娘,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随着跳下城楼,四肢都摔断了,唯独她的手死死地扣着林雨散的手,分都分不开。

最后还是销骨打破了沉默,道:“你留在宫里当太医,不管是对你的医术造诣还是对你的生活都好。你年纪小,还有更多可能。”

郁子柒有些颓丧道:“七部的人都同龄,当年七部除了她,每个人都拼了命向上游,但到了最后,谁都不如她,哪里都不如她。

我曾经不服气她仗着那张脸能当皇帝的替身,后来才知道,不是谁都能坐上那个位置。像我这样的人,尤其不配。

我不聪明,这繁华我有些倦了、怕了,坠兔宫也散了,我想去个清静的地方,想去这偌大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

销骨点头:“……嗯。”

郁子柒一席苍青色衣物,在那条官道上渐行渐远,在人群中隐隐绰绰,

最后消失不见。

销骨看了看高耸的城墙之上,飞鸟掠过蔚蓝的天空,风吹过白云,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

他从怀里拿出棕榈叶折的飞燕,

那飞燕被扔在他手上时,活灵活现,展翅欲飞。

他居无定所,只能带在身上,这么多时日过去,这只飞燕早就变得皱皱巴巴,翅膀也歪得不成型,

这是时间流逝的象征。

但他清晰地记得,她细如青葱的手指,在阳光下盈盈发光的肌肤,还有她眼眸中像天空一样的光芒,

他也清晰地记得,那时她不高兴,背过身去,单手撑着桌子,用后脑勺对着他,像个普通的小姑娘生气的模样。

他同样清晰地记得,她说她喜欢他的名字。他不通文,前两天得了空,去查了查,便知道了那句完整的话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不年轻了,或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也将双鬓斑白,

但到那时,她还是那副模样,一点都不会老,一点都不会。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销骨将飞燕收入怀中,寻思着,以后就当一个侍卫,不当暗卫了,去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

住所不用太大,不用太精致,

只要能好好放着这飞燕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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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皇临死前,封了宁贵妃为太皇太后,封号孝贤,却没提过后宫的其余妃子该如何处置。

真正的花重锦入了战家的坟墓,林雨散在给心腹的遗书中,要求火葬,等运河修成,将骨灰撒入运河中。

承德公公提到这件事时,例行询问了是否要陪葬,却被左相一口否决。

她不会想让无关的人因这种微不足道的缘由为她而死。

后来傅星离为了这件事,亲自去了一趟后宫。

任迟迟便躲在他的必经之路旁边的那个灌木中。

她蓬头垢面,因为是躲在灌木中,树枝划破了她珍爱的脸颊,也毫不在乎,

她颤抖着手,紧紧握着匕首。

哥哥死了,

肯定是阁主杀的。

她看着手中嵌了宝石、雕了花纹的匕首,骨节发青发白,手心里都是汗,那些装饰用的东西硌得她手心生疼。

等了不知道多久,透过草木,她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朝这边走来。

她屏住呼吸,握着匕首的手指焦虑的动了动。

人群靠近,她在最中央看见了阁主的面容。

等到她觉得是个最合适的时机时,她笨拙的拿着匕首冲出去。

任迟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金丝雀,当然杀不了傅星离,

她连他的身都没近,就被御林军抓住。

她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御林军的禁锢。

她哭着喊道:

“混蛋!你杀了哥哥!是你杀了哥哥!”

“你还我哥哥!”

“你还我哥哥!!!”

傅星离一句话没说,只是抿唇看着她好一会儿,

然后拂袖离去。

那个死寂而空洞的眼神,任迟迟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看懂。..

她颓然坐在地上,忽然意识到她和阁主没什么区别,

她像一只芦苇,摇摆不定,

她无数次、无数次挣扎过,

但最终的选择,永远都是背叛哥哥。

她从来都是自我安慰、自我催眠,说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哥哥还是喜欢她的。

一直到现在,什么都结束了。

后来,

后来,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