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浮生若梦
凤鸣岛是福州县的一个下属岛屿,夏日季风吹过时,犹如凤凰涅槃啼鸣,因此得名。
季风过后,就是海的馈赠。
这天天刚亮,天空清澈得就像清洗过一样。
少女阿筝背着背篓,挽起衣袖裤脚走在退潮的沙滩上,留下身后一串串娇小可爱的小脚丫子。
空气里是夏日海风的咸甜味。
阿筝张开双臂用力呼吸了一下,她喜欢凤鸣岛,喜欢大海的味道。
没多一会,她背上的背篓就变得沉甸甸了,海参、八爪鱼、海蜇、海蛎子、大螃蟹......满满一大筐丰富的海味。
阿筝没有着急回去,放下背篓,她跑到沿岸礁石地段,清凉的海水一下下拍打着脚踝,驱赶着夏日的燥热。
突然,她发现礁石旁边漂浮的海带里黑乎乎的一团,像是缠绕着什么东西。
阿筝好奇心重,走进一看竟是一个男人。他脸都泡白了,没有一点唇色,也毫无生气。
这儿怎么有个死人?
阿筝把他拖到岸上,打算挖个坑埋了,入土为安亡灵才能得到安息。
好容易挖了个大坑,一回头,一双浮肿黑曜石般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诈尸啊!
阿筝被吓得一屁股滚进了她挖好的大坑里。
男人挪到坑边,迷惑地打量着阿筝,少女四仰八叉地躺在坑里,眼神惊恐又慌张,像只被吓坏的雏鸟。
男人被她的举动惹得笑出声,问:「是我吓到了你吗?」
好干净的微笑,好温柔的声音,阿筝咦了一声,鲤鱼打挺一样坐起身,「原来你没死,我还以为你是只水鬼。」
男人看着大沙坑,原来这是为他挖的,然后伸手拉出阿筝,「抱歉,是我吓到姑娘了。」
「没有,没有。」阿筝拍干净衣服上的沙石,有些不好意思,「对了,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晕倒在海边。」
「我......」男人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一无所知。
阿筝蹲在他面前托腮看着他,静静等着他说话。
「我,不知道。」
阿筝笑着打趣道:「啊?哪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
男人仔细回忆,突然,他抱紧头,眼神变得幽深空洞起来,就像陷入了痛苦的梦魇。
痛,好痛!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筝见他那么可怜无助,于心不忍,扶稳他肩膀安慰:「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别想啦,说不定啊,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来了。」
少女明媚开朗的笑,让男人镇定了下来。
男人的腿骨折了,阿筝把他带回了家疗伤,又给他梳洗打扮。颓丧水肿的男人被从头到尾捯饬了一番,焕然一新,竟摇身变成了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年岁看着也与阿筝相仿。
阿筝姓顾,是福州顾知县的独生女儿,顾家满门忠厚淳朴,乐于助人,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顾家收留了失忆的少年郎,取名润泽,跟了顾筝母家姓谭。在少女阿筝的细心呵护下,润泽的伤很快复原,从此大家总是能看到阿筝的背后跟着一位眼神无时无刻都在追随着少女的少年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日海天一线,落日余辉映照下的海面波光粼粼,海鸥自由盘旋于少男少女周边。
少女坐在大礁石上眺望远方,她问少年:「润泽,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少年想了想认真答:「想成为顾知县那样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做一个清正廉明,造福一方百
姓的好官。」
「以润泽的才情,进京赶考定能榜上有名。」少女仍然痴痴地望着远方,感叹道:「我还从未去过福州以外的地方,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头白。也不知京城的白雪和红梅是否真如书中所言那般绝美。」
少年摸摸少女的头,道:「我陪你去看。」
少女高兴地笑了,但又遥遥头,「可是凤鸣岛有阿爹阿娘阿翁,阿筝舍不得他们,也不想离开凤鸣岛。润泽,你去帮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去帮我看看京城的大雪和红梅,你看过,就当我也看过。」
「润泽,你才华旷世,不应该只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外面天高海阔,你应该像这海鸥一样振翅高飞,去属于你的世界。」
少年在少女面前蹲下,郑重承诺道:「我会去京城替你看白雪,看红梅,为你看这大千世界,可是阿筝,只有凤鸣岛才是我的家,我同样舍不得离开这儿,舍不得,你。」
少年的脸红如晚霞,他敞开心扉言明自己的心意,「阿筝,我心悦你,想娶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少女不知所措,却又好似圆了自己日夜所梦。
「让阿筝等待就是在蹉跎阿筝的年华,可我想自私一次,阿筝愿意等我吗?」
少女看着面红耳赤的少年,他澄清的眼底全是她。阿筝突然就呆了,吻上了那两片单薄的唇,说她愿意。
「小姐,竟真有龙骨水晶,快来看啊。」
远处传来阿筝婢女的呼唤,惊动了海边懵懂相拥的少男少女。
凤鸣岛除了风声犹如凤凰鸣天外,就属龙骨水晶最为闻名,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得到一根,传闻龙骨水晶只因有缘人才会面世,一切全凭天意。
凤鸣岛的村民高兴坏了,龙骨水晶意味天降祥瑞,庇佑百姓,乃大吉。大家纷纷觉得润泽就是龙骨水晶选中的有缘人。
然而这种罕世之物他们是不可能独自拥有的,朝廷得知后,要求将龙骨进贡给皇室,而顾知县负责押运贡品进京,不得有误。
那一年少女送别了父亲和心上少年郎,两个月后收到父亲被斩首的消息,润泽不知所踪。
阿筝永远忘不掉那天宣旨的侍卫冷漠绝情的眼神,「顾知县监守自盗,触怒天威,诛九族。」
「顾家家眷一个不留,全杀!」
阿筝在村民的掩护下得以逃脱,多方打听下得知是杨太守的儿子偷拿龙骨跟狐朋狗友炫耀,不慎将龙骨打碎,杨太守为保儿子嫁祸给了押运的顾知县,顾家因此引来满门杀身之祸。
世道艰辛,阿筝不过一介弱女子,漂泊无依,那几年她只能一边躲避朝廷的追杀令,一边寻找下落不明的润泽。
为了报仇,阿筝不惜沦为娼技。
后来少女看了大漠的雁,北国的雪,京城的红梅,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脸红的少年郎。
几年后扬太守的儿子暴毙而亡,扬太守***家,杨家上下两百零八人包括三个月大的婴儿,竟数被杀。
同年,在扬州还发生了一起被灭门的血案。
次年,扬州新上任了一个年轻的地方官,一表人才,听说是朝廷新贵,名唤谭古。
又是一个惠风和畅,碧空如洗的早晨,扬州城百姓夹道欢迎这位新上任的州令大人。阿筝挤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人。
听百姓说,这位大人原可以在京城当大官,不知为何自请来着扬州城做一个闲官,怪可惜的。
阿筝痴痴望着高头大马上眼神冷酷的人,没有相认。后来的许多年,她听说他为霸一方,收取贿赂,为祸百姓,通敌卖国,成了他当初梦想的对立面。
阿筝不知道的是那日游街,高
头马上那人同样看到了她,但他已不是当初被她捡回家的心怀良善的少年郎,所以他只能辜负她,他们注定不能相认。
当年顾知县被嫁祸,谭润泽搜寻扬太守罪证惹来杀身之祸,索性上天怜悯,留了他一命。
然而等他清醒后,得到的却是顾知县以及顾氏一族满门被灭的消息,尘封已久的身世记忆如同雷电一般直击他四肢百骸。
他想起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可那又有何用,不过是给他仇恨的内心又上了一道枷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忍辱负重背着两族人的血海深仇苟延残喘,直到那夜在京城城墙下遇到那个面戴银色面具的男人。
谭润泽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银白的发丝飘在风了,那人玄衣而立,高高在上好似不沾染一丝尘土的天上仙人。
那人给他伸了橄榄枝,他别无选择只能接住。
他用谭古之名,渐渐在京城崭露头角,权势加身,他把扬太守的头颅割下扔给狗群啃咬,让扬太守的儿子跪在地上摇尾乞怜,他灭了所有的仇家无论男女老幼,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权势给他灵魂也上了一道黑暗枷锁,他将永世不得解脱,无边沉沦。
那人并未让他长留京城,于是他来到扬州,三皇子怜他一番才华不该就此被埋没,主动与他结识,于是他顺理成章搭上了三皇子这条线,成了他手下鹰犬。
从那以后,那人再未联系过他。
谭古是一把刀,最终只能走向灭亡,直到他再次遇见顾氏,如果他一定要被处决和审判,也只有顾氏才是他心中唯一配得上审判和处决他的人。
谭古被关在冰冷的天牢,天窗外是苍凉的月,他这把失去灵魂的刀,总算杀到了终点。
扬州城大理寺驻点外,虞兮隐在暗处,眼神锐利,像夜猫。全无半点娇弱之态。
「师姐,我们一定要趁谭古被押进京前将他灭口,到时候死无对证,三皇子殿下还有一线生机。」
黑暗中走出一男一女,正是望玥和榕十一。
望玥点点头,「是该死了。」
虞兮转过头去看她,视线中一道银光闪过,一剑封喉。
虞兮睁着大大的眼睛,难以置信、惊恐、被背叛的痛苦,这些都只能说给阎王爷听。
榕十一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没有一丝情绪。
望玥看着他无欲无情的模样,忍不住问他:「十一,你离家多久了?」
家?
榕十一觉得有点陌生,什么才算家?京城吗?
榕十一觉得京城于他只是一个地名,他去过很多地方,执行过无数次任务,他不喜欢思考,也不想思考家的意义。
「不重要。」他答道。
夜色中只剩下望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