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南疆之行(三)

“许久没见外面的太阳,竟比从前的更迤逦了。”

望秋水仰望天空,贪念地看着这久违的盛景。常年不见阳光的脸,在日光的照耀下,苍白犹如薄纸。

傅飞雪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忍不住责备,“你常年不见阳光,初到外面需用纺布遮住眼睛,逐渐适应外面的一切。如你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等老了瞎了可没人伺候你。”

“这不还有你吗?”望秋水笑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拥有过命的交情,总不能看我出来,就不管我了吧?”

傅飞雪难言地垂下眸子,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

被手覆盖住眼睛的望秋水,看不见他眼里的黯然。

忽然,傅飞雪看见顾荷,连忙打招呼:“顾大人,好久不见。”

顾荷摆了摆手,“听说望医师今日出来,我便过来看看。很抱歉,没有帮上你们的忙。”

当初两人约定,她治好陛下,就帮望秋水求情。现在南疆人突插一脚,她作出的承诺就成了空头支票。

“不,秋水能有如今自由,顾大人功不可没。”望秋水一把拿开眼前的手,调皮地冲顾荷笑道,“若非顾大人找出治疗陛下的药方,圣女连与陈国和谈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原本为弟赎罪,罪孽尚未清白,又累得南疆为赎我割舍那许多东西。”

“这说明大人值得,”顾荷道,若非南疆出现新变故,需要他这么个人出现,否则怎会花大力气赎他。早跟从前一样,任他在陈国大牢自生自灭的好。

望秋水苦笑,“若我的出现,能让他归来赎罪,也算大功一件。可我想,你们的盘算都错了,他一心只为蛊毒,并没有我这个哥哥一席之地。”

“那也要试过才知道,”顾荷说。

“是要试过才知道,”望秋水忽然捏起拳头放在左胸,朝着顾荷行了个礼,“初次见面时不知大人乃南疆王女,秋水唐突了。”

顾荷摇头后退,王女什么的,她不是原主不敢认,也不想认。

“行了,不要拿大人寻乐子,”傅飞雪看不过去,一把拉起望秋水,对顾荷道,“虽然不知大人去不去南疆,但有些事,还是提前了解一些的好。”

他邀请顾荷去隐逸堂,将南疆一些风土人情说与她。望秋水笑他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有他二人在,顾荷哪需要提前了解这些?

傅飞雪笑了笑,便未在多言,只是交给顾荷一块令牌,告诉她若今后遇到难处,可凭着这块令牌找神医谷帮忙。

“你我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在我心里,你已是我在陈国唯一的朋友。”他说。

......

之后一连几天,无论顾荷如何躲避,她走哪里都能遇见黎绾。对方用未受伤的那条胳膊拦着她:“跟我去南疆,否则不给你药救陛下。”

“随便,”顾荷耸了耸肩,“这是你们与朝廷签订的协议,总不能因为我说毁约就毁约。”

“你......好歹我救过你呀,你就不能看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的份上,陪我去一趟南疆?”

“可我现在自身难保,”顾荷晃了晃自己的手,行动迟钝大不如从前,有时连她自己都感觉力不从心。

“等过段时间陛下病好了,再去行不行?”她退后一步。

遭到对方粗鲁拒绝,“不行!”

“那算了,你自己玩儿去吧。”

“你忘......”

“我知道,忘恩负义,不知回报,冷漠绝情,狼心狗肺.......”不用她念叨,顾荷行如流水将剩下的话接了过来。

这些日子一天二十遍,她耳朵都已经起茧子了。

黎绾傻眼,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娘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她盼望着能看你最后一眼。”

顾荷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她病得很重,巫医说活不过月余,我知你心里记恨着当初遗失之过,可娘亲并非有意的。”

热血冷却,心里忽然蒙上一层阴霾,顾荷久久盯着地面不语。

“她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自己想去吧,”黎绾冷哼一声,气呼呼走了。

顾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好久才回过神,对着无人的空气道:“我知道了。”

此刻已近木记医馆,因着顾荷身份大热,木记医馆客如长龙,每日有排不完的队。

许多百姓都让她们效仿从前的七大医馆开分店。但木细悦不同意,始终坚持着唯一。

医馆医术归根结底看的是大夫实力,大夫厉害,医术就高明。木记医馆背靠顾荷,名声显赫,但顾荷本身并不坐诊,所以看病的仅仅是李大夫、木细悦和新招来的两个大夫,以及一个随时虚心请教的李凝睿。

“别挤别挤,门匾都给挤下来了,”木细悦捂着脑袋,“哎哟,头都给我砸秃了。”

木善幸灾乐祸,“活该,谁让你不好好坐着看诊,偏要偷懒往外跑。不砸你砸谁?”

“呸,”木细悦狠唾一口,“早说这门匾松了,让你钉一下,你非拖拖拉拉不干活,归根结底还是你的责任。”

得,又成自己的错了,木善举起双手投降,“这门匾悬挂多年,历经风吹雨打和虫蛀,里面早就空了。哪能钉得稳?不如重新写一个牌子挂上。”

“就我俩这手字,也拿不出手呀。”木细悦同意,心里犯了难,“那让谁写呢?”

“这不刚好东家来了吗?”木善指着她后面,“东家,来得真及时。”

两人四只眼睛目光炯炯盯着她,顾荷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左右探头。

想当初她那几个字,还是苏案瑾一手教的,最后只能说是勉强毕业。

但这个阵头她可不能输,一个朝廷医主不会写牌匾,像话吗?

“写倒是没什么,只现在没有现成的黄梨木。”她找了个充分合理的借口,“我记得将军府库房好像有一大块,等今晚回去,我写好了明日拿过来。”

两人不疑有他,皆是放心。木细悦甚至斟酌着道,“牌匾名字大人随意命吧,以后不用再叫‘木记医馆’了。”

顾荷挑眉:“这是为何?”

木细悦笑道,“本该如此,当初那条款本就不合规矩,是我执迷不悟,以为只有木记医馆的存在,才能让大家永远记得木家。可其实除了自己人,谁在乎这家医馆究竟姓谁名谁,是谁开的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木家沉冤得雪,这些东西反倒成了累赘,令逝者不安,生者不快......再说,木记医馆能有今日的辉煌,已经足够我昂头挺胸到地下见祖宗了。”

顾荷见她面色真诚不似作伪,便答应了下来。

“你们静心斋生意如何?”她问。

木细悦:“很好啊,能养活好些人。”

“可惜了,”顾荷摇头。

木细悦:“怎么了?”

顾荷:“我本打算让你提前赎回医馆,谁知你连牌匾都不要了,想必也不必再提这档事。”

“等等,”木细悦脸色忽而严肃板正,上下打量着她,“你是不是要走了?”

这些日子京里对她的身世传呼其神,有的甚至将她的经历编写成话本,在茶楼传唱,热度居高不下。

而作为静心斋的老板,木细悦自然了解更深层的原因。

顾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委婉笑道,“有些因果,从来到这世上就已经注定,必须得偿还。”

“我知道了,”木细悦拍了拍她的肩膀,“支持你的决定。索性南疆又不远,不过一月行程。记得回来,我给你守着医馆。”

他们都以为她去南疆只为见女王最后一面,迟早会回来。却不知这一去,她可能再也回不来。

按照顾荷推论,她的生命只剩不到半年,甚至有可能不足三个月。

从脱发、流鼻血、神志恍惚,到现在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身体衰败的程度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

这里面有她之前越级帮苏案瑾治病的副作用,也有三年之期越来越近的自然原因。

即便不救苏案瑾,最后一年她的身子依旧会逐渐衰败。

想到这里,顾荷长叹一声,“那就多谢木老板了。”

彼时李大夫正在为李凝睿答疑解惑,嘴里直骂他笨,连顾荷一半都比不上。

顾荷就在外面听着,等李凝睿走了才进去。她亲自为他倒了杯茶,坐在他对面:“老头儿,若是放心不下,可以回去看看。”

随着七大医馆一一倒台,因时疫落败的李家,反而成了最坚挺的存在。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放心不下?”李老头儿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嗫了口茶,“我看你就是嫌老头子年纪大了没用,白吃你的饭。罢了罢了,大不了我走就是。左右当初我也没教你多少东西,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也属正常。”

顾荷一口气岔在胸口,差点憋过去。

艰难地顺了顺胸膛,她冲对方竖起一根大拇指,“老头儿,我服。书上都说恋爱中的女人蛮横不讲理,我看你才是不讲理的王者。”

李大夫理直气壮:“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顾荷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回来,给您养老送终。”

“我呸,个小丫头片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顾荷回镇国将军府时,遇到了岑溪风。看见她,对方不自然地歪过头,匆匆打了个招呼离去。

“哟嚯,”尽管他跑得快,顾荷还是在他脸上看到好大一个巴掌印。

沈越禾这么猛的吗?

“怎么站外面还不进来?”苏案瑾敲了敲窗户。

顾荷指着岑溪风离去的方向,调侃道:“带伤工作?”

“岑叔打的,”苏案瑾朝着她招了招手,“他要成亲了。”

“要成亲了?”顾荷有种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错觉,“与聂家的小姐?”

“不是,艾婉晴。”

顾荷费了好半天在心里对上人物,“那挺好的。”

苏案瑾看了她一眼,“岑叔虽然看着好说话,其实最传统正直。以前的事他不知道便罢了,知道后难免会有过激行为......恰巧艾小姐知根知底,又无父无母,岑叔想照顾她。”

顾荷:“若是婚后收心,那也是一桩好事。否则别耽误了人姑娘家。”

“娘已经认了艾小姐做干女儿,府上正与她置办嫁妆。”

原来这就是人生的无常,它并不以人的愿望的那样发展。顾荷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她压抑开口,“我打算跟黎绾一起去南疆。”

“好。”

“你不好奇为何突然改变想法?”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苏案瑾勾唇笑道。

她一向将责任、道德看得重,时常生出一些过分纠结的想法。这次南疆女王病重,作为她的“女儿”,顾荷如何都会回去。

“多谢,”顾荷从身后保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方才黎绾来找我了,说女王知道了我的存在,临终前想看我最后一眼。”

她眨了眨眼睛,当初原主与系统交易时,曾问过一个问题:“作为娘亲的赵氏,为何不爱她?”

虽不知系统如何回答,但顾荷已经能猜到,原主知道真相那一刻的错愕与释然。

她想如果对方还活着,当得知亲生娘亲病重,一定会不远万里去见她。

当然顾荷要去南疆,并不只因为原主的念想,还因为女王的病症!

她记得那日黎绾曾说女王生病并非自然老去,而是因为望秋云下毒。

既然是毒,那自然有解药。

而连毒蛊双绝的南疆巫医都解不了的毒,不是宗师病例是什么?

左右陛下的病需要南疆药材,她去一趟南疆为女王治病,再带着药材回来治疗陛下。两全其美,完全不耽误进程。

反而因为治疗剩余两例宗师案例,有望成功晋级成为神医。

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体经不起波折,或者说支撑时间不够。

“你在担心什么?”苏案瑾敏感捕捉到她此刻的迟疑。

顾荷抬头笑道:“担心女王见我太不舍,不愿放我走,到时候咱们就得分隔两地了。”

谁知苏案瑾淡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哈?”

“南疆圣药关乎陛下圣体,需要万分小心,不容差池。太子殿下以为由我亲自护送最为稳妥。”

顾荷:“......”

你确定是殿下的意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怎么?”苏案瑾挑眉,凤眸波光流转,摄人心魄,“你不相信你夫君?”

“那哪能呢,”顾荷陪笑,“我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

“帮我写一个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