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谷之人(下)
杨林说罢手中钢刀连闪,阿哈们但觉脑旁一凉,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钻心痛楚直扎脑髓。原来自己一只耳朵已被削掉了。他们手被反绑着,无法去捂按伤口。一个个疼的如杀猪般的嚎叫着。
“都闭嘴!”杨林一声暴喝,阿哈们顿时强忍着剧痛不敢再出一声,任由血水顺着脸颊不停的往下淌。对他们来说杨林不仅是剿杀叛逆的大明官军,其实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李丁,把车上的吃食给乡亲们分了,先让大家填饱肚子再说。”杨林对从屋后返回来的李丁道。
李丁呕吐后脸色苍白,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但他还是点点头表示明白,打起精神叫上刘万山兄弟和其他几个人去拿食物。
百姓们看着分到手里的面饼和黄米饽饽,也顾不上它们冰冷生硬,狼吞虎咽的啃吃起来。甚至不小心掉到地上的碎渣都捡起来吃掉。
“大伙慢点吃、慢点吃,我们这边还熬着粥呢。等会都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刘万山兄弟领着几个人在人群中一边说着一边分发食物。而李丁领着几个人正在院子里架锅烧火熬粥。
“你,老兄,领两个人上那边去多弄些雪回来烧水用。记得要干净的雪啊。”
“你,找几个人把那些尸体都搬得离远点,再用积雪或是什么东西把血迹都盖上。否则大伙没法吃饭了,看着都反胃。”
“还有你,兄弟,找两个人去外边弄些柴火回来,现在的不够用了。动作要快,这边米都下锅了。”
杨林抱着膀斜倚在屋门前,看着李丁一边忙碌一边给其他人安排活计。他仰起头眯缝着双眼看向太阳,现在都过午时了,阳光照在身上更暖和了。应该即刻启程了,否则一切就真的来不及了。
“哨官大人,您这是要走吗?”李丁见杨林从房后牵着马出来,急忙上前问道。
而百姓们也放下手里的食物向这边看来。对于他们来说,杨林的离开出乎他们的意料。
李丁再向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您若是走了这些百姓该怎么办?还有哪些金银财物怎么处理?”
“我有紧急军务在身,不能再多耽搁了。至于粮食,都给百姓们分了吧。然后让他们有亲的投亲,无亲的让他们去朝廷的地界”
杨林牵着马向李丁道:“你也一样,自己找个安生的地方吧。总好过被建奴抓住了杀掉。至于哪些金银你做好标记找个地方埋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回来一起取走。”
“您不怕小的拿着这些金银财宝跑了?”李丁壮着胆子问道。他现在急切的想知道自己在杨林心目中是否可靠。
杨林看看他,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道:“现在这些金银财宝都归你,那么你能带着它们能跑出多远?三里、五里还是十里?单说那几锭金子的份量就能累垮你!”
“再说你孤身一人带着这么多金银财宝,若是遇到官兵或是建奴兵你猜他们会如何做?轻了,给你安个偷盗的罪名没收金银了事;重了,难保不会被他们杀人灭口谋财害命。然后就在这荒山野岭变成一堆枯骨永世不得托生。”
“假如你运气好没遇到他们,那么要是遇到狼虫虎豹怎么办?你要知道现在正是初春时节,各种猛兽冬眠过后饿的瘦骨嶙峋到处觅食。你小子虽没长多少肉,但那些野兽可不管这个。尤其是那熊瞎子,一巴掌下去能把人拍成”
“别别别,求您别说了,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要这些金银财宝。小的一定把您吩咐的那些事情办好。”
“哼哼,算你小子识相。”杨林冷笑道。
李丁被杨林说的头上一直冒冷汗:“哨官大人,小的现在可是您的人,您可不能丢下小的不管。”
“那好,我再给你安排个差事。我走之后,你带着莽阿首级和他牙牌这几样东西,去沈阳备御公署领赏。里面的人绝不会相信是你杀了莽阿,所以你不能隐瞒,要一五一十把整个事情说出来。这是我的荷包,算作他们问你时的证物。”
杨林说着解下荷包递给李丁,道:“这荷包他们都知道是我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掉脑袋。一会儿你吃过饭后就启身,抄近路尽快赶到沈阳。沈阳南门里有驿站,你找间客房住下,等日后我回沈阳找你。”
“请您放心,小的一定把这些事情办好。”李丁忙不迭的点着头。
此时刘万山来到杨林的近前说道:“军爷,您要走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杨林和李丁方才谈话声极低,旁人并未听见他们之间说什么,所以刘万山才会上来问。
李丁答道:“哨官大人有紧急军情在身不能再耽搁了。所以大家是有亲的投亲,没亲的就去朝廷的地界,总之决不能投奔建奴,更不能被他们抓住。一会儿吃完饭,我会把车上的粮食给大家分了,然后大伙就各奔东西。”
“什么?你是说去朝廷的地界?小兄弟,你看看这些百姓,多是老弱妇孺啊。先不说他(她)们能不能走到朝廷的地界,就是这路途上的野兽都能要了他(她)们的命,更别说那些四处出没的女真游骑了。”
刘万山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丁,语气恳切的道:“即使到了朝廷的地界,大伙儿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还是死路一条。再说了,我们被女真人视为奸民,难道朝廷那边就不会认为我们是奸民?现在双方交兵,谁会为咱们百姓出头啊?”
“那怎么办?难道你让哨官大人护送着大伙径直到朝廷的地界上?”李丁两手一摊表示没辙了。
杨林同样也是没有好办法,他向刘万山道:“抚顺于去年四月十五(农历)被建奴攻破,但并未被占据。离这里不过七八十里路,你们为何不愿回到朝廷地界呢?”
刘万山长叹一声:“军爷,看你年轻经历的事情少,否则怎不知辽东汉民的疾苦?辽东位于边外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无法耕种。百姓们在此期间便会去做些糊口的活计。比如打猎、伐木、捕鱼、挖参、淘金什么的,勉强混口饭吃。然后与女真、蒙古等族一样,拿到朝廷设的马市上交易,换些其他用得着的物品。
“这样岂不是很好。百姓增加了收入,日常生计便可无忧。”杨林道。
“可是本朝轻商,所以朝廷从关里(辽东百姓对长城以南地区的俗称)派来的官老爷们,便认为辽东汉民不事农耕喜欢苟利钻营,游手好闲又不务正业。”
“与女真、蒙古等族混居早已身染蛮夷之气,以致民风彪悍不服王化。结果对辽东汉民不仅不予袒护便利,反在税收、赈济、徭役等事上施以重压。”
刘万山满脸凄苦的继续道:“朝廷多年来从辽东运走的物产无数。即便这样朝廷和那些官老爷也不满意,认为辽东汉民首鼠两端不可信任。是奸民和贱民的聚集之地,活该在这苦寒之地自生自灭。”
杨林皱着眉头道:“如你所言,我在辽东的一年时间里也有所见闻,但未曾想朝廷会如此看待辽东汉民。”
李丁在一旁也深有感触的道:“我在辽东十余年了,按理说辽东物产丰富要什么有什么,可为什么就是不如关内富庶?其实和朝廷的那帮官老爷有莫大的关系。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拉夫抽丁、派加徭役无穷无尽,这日子没法过。”
杨林看了看刘万山和李丁,又看了看百姓们,见他(她)们全都低头不语情绪低沉,便知刘万山所言非虚。
不禁痛心疾首的道:“难怪建奴起兵反叛其中有众多汉民支持,原来是朝廷一手将他们推向建奴一方。‘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国与民竟离心离德到如此地步,焉有不败之理!庙堂之上,皆是庸碌之辈!”
刘万山继续道:“您看看眼前这个小村子,这村子叫赵家铺。二十年前还是人畜兴旺、地肥粮丰,可是现在却成了孤魂野鬼常住的鬼村!”
杨林举目四眺,道:“看周边尽是荒芜耕地,定是无主多年。不知为何如此?”
“杨哨官问的好。耕地需要有牛马,但牛马早已被售卖出境。无牛马便可以不用耕地纳税。您问为何卖牛马?因为要应付各种徭役,百姓们受不了,只能把牛马卖了换钱打点官府。时间一长,百姓们卖无可卖、当无可当,只能连地都不要了举家逃亡。”
刘万山见杨林一直凝神倾听,便索性把心中苦闷一股脑的倒出:“比方张家逃了,官府就要张家所在的甲把他的税额和徭役补齐,甲补不足那么就由所在的里补足。实在不行便由张家的亲戚补足,如果家资富裕补也就补了。”
“但若是穷的话,也是无能为力难以自保。最后只剩下举家逃亡一途了。如此往复,百姓们如何还有活路,耕地如何还有人种?辽东一地尚且如此还不能动摇国本。如若全天下皆是如此,则大明危矣!”
杨林听罢不禁惊讶刘万山竟有如此见识,开口道:“听老哥你这番话真是明白了不少事情的原委。换言之,能说出这番话的人也不是简单的人物。请问老哥你曾做过其他什么行当?”
刘万山闻言脸上一红,谦虚道:“俺就是庄家把式,只不过看得多些经历的也多些,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其中的道理。可不象军爷想的那么了不得。”
“大哥,事到如今你还谦虚什么?我看这杨哨官也不是坏人,你不说我说!”
刘万海长的比他兄长清秀白净,但身材却瘦削一些。他上前道:“我家本是蓟镇军户,世袭百户之职。祖父于万历初年不堪上官欺压盘剥,举家隐姓埋名潜入辽东。本想着到辽东能太平些安稳的过日子。哪想到这胡贼作乱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虽是军户但也是识字的。我兄长在我们周围的几个村屯素有威望,曾担任过乡兵教习之职。”
杨林一听急忙向刘万山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刘百户,失敬失敬!”
“杨哨官谬赞,莫再提我家是军户这事。否则按朝廷律法,逃亡军户是要被砍头的。”
刘万山一边回礼一边转移话题道:“军爷,我知道这村东边七八里外有座山叫东岭。山上树高林密地势陡峭,其中有座山洞,不如让百姓们先到那里藏身。等天气变暖之后就各走各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林想了想道:“莽阿押送你们去赫图阿拉,如果限期未到建奴必会派人搜寻。届时你等被发现了岂不是白白丢掉性命?”
“军爷不要担心。那山洞非寻常山洞,外面的洞口狭小隐蔽不说,而且小洞里面连有大洞。其相连之处仅容一人通过,可谓一夫当关。其中大洞冬暖夏凉还有岩石上滴落的泉水,正适合居住。这洞还有通向后山的洞口,不仔细寻觅是发现不了的。”刘万山自信满满的道。
“既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一切就由老兄你来安排吧!”杨林高兴的道。
“多谢军爷信任,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刘万山哈哈一笑,指着那些缴获的后金兵武器道:“不过为了防范山林野兽,这些兵器是否分给我们一些?”
杨林摆摆手大方的道:“这些武器铠甲尽可拿去防身。一定要看好哪些俘虏,必要时可以宰了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引来建奴兵就麻烦了。”
“请军爷放心,我会派人看好哪些家伙的!”刘万山郑重的点点头。
杨林见此向刘万山兄弟一抱拳:“二位多保重!军务紧急,我先行一步。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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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廷对辽东汉民的态度,从福建道御史杨州鹤万历四十七年三月的上疏中可见一斑。
“职又思税使高淮,二十余年来剥蚀辽人不知几千百万金填委大内,只此阿堵便可凑发以辽人之骨肉还,以佐辽人之困危。兴言及此可为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