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小说家言
在绝大多数后世人印象当中,汉武大帝刘彻,就好像是生下来就成了汉武大帝。
很少有人知道文景之治的缔造者,是汉武大帝的父祖;
很少有人知道汉武大帝,并非是汉景帝的长子,而是庶出十子。
很少有人知道刘荣,以及包括刘荣在内的、汉武大帝的九位异母兄长。
自然,知道汉武大帝并非一帆风顺甚至一度险些被祖母:窦太皇太后一脚踢下皇位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六岁做太子,十七岁加冠成人,即皇帝位,临朝掌政;”
“一手建元新政,却被皇祖母随便一翻手,便全然取缔。”
“父皇给留的党羽、编织的羽翼,都因为一个可笑的建元新政悉数葬送。”
“若不是有馆陶姑母有丈母娘从中斡旋,便差点就成了昌邑王的前辈?”
“嘿;”
“汉武大帝”
端坐在未央宫宣室正殿的御榻之上,回忆起原历史时间线当中,汉武大帝在即位初期的举措和遭遇,刘荣只一阵止不住的摇头失笑。
不可否认:汉武帝刘彻,确实是华夏历史上数一数二,且非常值得史官大书特书的雄主。
但在刘荣看来,弟弟刘彻或者说十弟刘彘在原历史时间线上的表现,却并没有后世人印象中那么完美。
除了军事战略上的巨大成就,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在其他方面,多少显得有些稚嫩。
至少比起祖父汉文、父亲汉景,汉武大帝的权谋、手腕,都逊色了不止一点半点。
而和这位在原历史时间线上,险些成为华夏第二位被太后废黜皇位第一位是吕后废前少帝刘恭的弟弟相比,刘荣无疑更理智,也更现实。
历史上,才刚即位的汉武大帝以为自己坐了皇位,就默认大权在握了;
以为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就能把东宫彻底稳住,完全不用担心被祖母捅刀子了。
于是撸起袖子,热火朝天一场干下来,等到了被祖母赶去高庙面壁思过的时候,武帝爷身边,却愣是连一个值得信任的宫人都没有
刘荣不一样。
刘荣没有弟弟那么好的命。
六岁的刘荣不是太子,十七岁的刘荣也没有加冠成人、即位掌政;
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刘荣便沐浴着阴谋诡计、明枪暗箭长大。
时至今日,即便已经“大功告成”,顺利坐上汉家的天子之位,刘荣也依旧看得很透。
刘荣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并非源自腰间那方传国玉玺;
而是源自于身上流淌着的血脉、大行天子启的传位诏书,以及老爹临终前,郑重托付给自己的虎符。
调兵玉符!
配合天子诏,便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调兵虎符
“可惜这样的虎符,皇祖母手里也有一块。”
“若不然”
自顾自呢喃着,刘荣把玩起那枚系天下安危的调兵虎符;
饶是殿内此时,只有自己的贴身侍宦葵五,刘荣也终究还是没说出“若不然”的后半句。
若不然怎么着?
刘荣当然不可能派兵去攻打长乐,又或是捉拿自己的祖母。
但兵权,在封建时代就等于嗓门。
或者应该说,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個文明甚至任何一个物种之中,武力,都永远与话语权划等号。
有理不在声高;
但有理一定在拳头硬!
历史上,武帝爷手无半点兵权,即便大张旗鼓搞了个建元新政,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更像是一个脆弱无比的气球,只需要窦太后随手拿发簪一戳,就炸出了相当绚烂的火花。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刘荣手里有兵。
至少有调动兵马的权力。
虽然祖母:窦太皇太后也有,而且是但凡刘荣能调动的部队,窦太后也同样能调动;
但也总归好过某一支部队某一支刘荣无法调动的部队,却可以被窦太后轻易调动。
祖孙二人都有兵权,都有调兵的权力,四舍五入,就等于二人都没有。
太后说往左,天子说往右,军队该听谁的?
稳妥起见,还是待在原地,好好弄清楚太后和天子,为何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决策吧
“势均力敌,不外如是了吧?”
“你能毁灭世界,我也可以;”
“于是,我俩就成了世界和平最根本的基石。”
“宁肯陪着原始人捏泥巴,也绝不动用水井里的大蘑菇”
念及此,刘荣面上戏谑之意对历史上的汉武大帝的戏谑,终是为一抹阴郁所取代。
刘荣,真的烦透了。
刘荣烦透了汉家的二元制度,烦透了祖母窦太后一言不合,就站出来给全天下人添堵!
偏偏这事儿,根本找不到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
孝惠皇帝面对母亲吕雉,连自己的弟弟刘如意都保不下来,连续几年寸步不离的将弟弟带在身边,一不留神的功夫,刘如意尸体都僵了!
太宗皇帝面对母亲薄太后,那么温善平和的老太后,却也逼得太宗皇帝、逼得封建帝王天花板为母舅亲设灵堂,拼着让母亲就此心灰意冷,也非逼死自己的舅舅不可!
至于大行天子启,那就更不用说了。
真要摆着指头算下来,大行天子启在东宫受的委屈、憋闷,丝毫不比孝惠皇帝,在母亲吕太后那里受的气要少。
好歹孝惠皇帝,是在吕太后才刚发力的时候,就被那头以戚夫人做成的人彘给吓傻了;
但大行天子启,却是忍了母亲窦太后不知多少年直到合眼前的最后一刻,大行天子启,依旧在受自己母亲的气。
刘荣倒是不担心将来,自己也会被母亲栗太后,当成又一个受气包。
这就让刘荣更加烦闷了。
母亲都无法让朕受的气,皇祖母变本加厉的补上?
“一个个的,还真把自己当吕太后,又将朕当成孝惠皇帝更或直接就是少帝兄弟了!”
暗恼着道出此语,刘荣终是从思绪中回过神,缓缓抬起头;
注视着殿门外那道身影由远至近,刘荣也遵循着本能,自然地收拾好了面上神情。
“宋子侯,别来无恙否?”
男子才刚拱起手,都还没来得及弯腰拜下去,御榻上便传来刘荣喜怒不明的轻唤,惹得男子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大脑飞速运转间,片刻便猜到了刘荣召见自己的意图,男子也不含糊但即便跪倒在地,丝毫不顾忌彻侯贵族的体面。
“陛、陛下息怒;”
“臣,知罪”
见男子如此反应,刘荣暗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表面上,却是故作深沉,悠悠再道:“说说。”
“自己交代清楚;”
“让朕来说,可就多少有些不好看了”
先前,刘荣见面就是一句耐人寻味的别来无恙否,许九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状况。
待刘荣说出这句自己交代,许九也只得放下心中的所有侥幸;
也不管有错没错,把自己记忆中,可能招惹刘荣不快的事,都一股脑全给倒了出来。
而在御榻之上,听着许九毫无保留的自揭老底,刘荣嘴角稍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对于许九交代问题的态度,自也是感到无比满意。
宋子侯许九,三世侯;
祖许瘛chì,开国元勋功侯,太祖高皇帝八年获封,谥惠侯;
父许留,平平无奇的二世祖,坐吃山空到病死,谥共侯。
到许九这一代,本就在开国元勋当中不显山不露水或者说是不大拿的上牌面的宋子侯一脉,已经是显露出了明显的颓败之象。
这也是如今汉家,绝大多数开国元勋家族的常态。
老子英雄儿好汉,终归是少数;
就算有幸能达成,也还是避免不了孙辈不肖,子孙不成器。
在长安一众不成器的二世祖当中,许九算是让刘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人。
不是因为许九有多大本事,又或是多么愚蠢;
而是许九明明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透明到不能更透明身处彻侯群体鄙视链最底部的小人物,胆子却是出奇的大!
往大了说,刘荣清楚地记得: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再过三年,三世宋子侯许九便要因罪被除爵,而后销声匿迹。
至于罪名,是如今汉家极其少有的重大犯罪:奸兰出物。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就是走私。
只是不同于后世,为了牟利或逃税而进行的走私如今汉家通俗意义上的走私,往往指的是出口,而非进口。
出口的,自然都是些违禁品,如铁、铜,书籍,乃至甲兵。
出口对象也不难猜胆子小的卖南越,胆子大的卖匈奴!
考虑到南越那穷乡僻壤,就算冒死走私也没啥油水可捞,奸兰出物四个字,在汉家基本可以直接翻译为:未经允许,向北蛮匈奴私自出售违禁品!
也就是说:小小一个宋子侯许九,在历史上之所以被除国,是由于跨境走私军火,而且是为汉家唯一的宿敌:匈奴人提供违禁武器军械的罪名
“宋子侯,胆子很大。”
听许九不痛不痒的扯自己的过错,如失手伤人、策马闹市之类,刘荣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喋喋不休的许九吓得愣在原地。
许九当然知道:这些小事儿,根本不劳刘荣堂堂天子之身专门召见自己。
若是给面子、给侯爵体面,单就是丞相出马,许九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连这点面子都没给留,那廷尉,甚至诏狱的某位牢头,也足以让许九明白明白什么叫狱卒之贵。
许九之所以挑这些不痛不痒的说,一来,是探探刘荣的口风;
二来,也实在是心下犯嘀咕。
作为封建时代的贵族,哪怕是再怎么没存在感,许九也依旧是金字塔最顶部的小透明!
而封建时代的顶尖贵族,屁股底下几乎不可能干净。
所以,许久看似是在避重就轻,实则,却是根本拿不准情况。
刘荣要自己交代的,到底是哪件?
若是说对了,自然还能争取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可若刘荣知道是这件事,许九却傻不拉几交代了另外一件事,那不就成麻瓜了吗
见刘荣不给自己打太极的机会,许久当即低下头,索性也不再开口说话。
陛下,就直截了当的来吧!
陛下说一桩,臣就认一桩!
陛下说不出来,臣打死都不会主动承认!
看出许九摆明了是要做滚刀肉,刘荣也只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又深深看了许九一眼。
看的这位宋子侯都有些稳不住身形了,刘荣这才兴致缺缺的开口道:“朕听说,长安街头巷尾,颇有家言流传。”
“宋子侯,可知晓此事?”
“又可知长安街头巷尾,如今都在传个什么本儿?”
听刘荣说起正题,许九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刘荣开口就抓着自己的小辫子不放,许九免不得要掉层皮,更或是直接坠入深渊。
但当刘荣说起自己最不起眼的兴趣爱好:之时,许久即为刘荣没有太难为自己而感到庆幸,又因刘荣舍本逐末而感到落寞。
臣,是有其他本事的啊?
而且是大本事!
结果在陛下眼里,还不如家言区区粗枝末节
“拐弯抹角的话,朕也不多说了。”
“只是近些时日,宫里传了个本儿,朕甚喜之。”
“讲的,是秦王政年已及冠,赵太后却伙同嫪毐祸乱朝纲,强行阻止秦王政加冠亲政的故事。”
“很有趣!”
“尤其是赵太后不知廉耻,与嫪毐通奸,又招致嫪毐叛乱一事,实在是”
说着,刘荣还不忘煞有其事的啧啧两声,好是真的在为这个故事感到惊奇。
见许九愣了好一会儿,仍旧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刘荣终只得长叹一口气,又暗下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朕觉得很不错。”
“这么好的故事这般有趣的故事,朕认为,天下人会喜欢的”
“过去这些年,君侯手里的笔杆子,可没少编排朕祖太宗皇帝、大行皇帝,又或是已故薄太皇太后。”
“朕手里,单就是出自宋子侯手笔的汉宫密录,便有不下五个版本!”
“宋子侯,当是知道怎么做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