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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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芷姩,我爹爹是当朝丞相,娘亲是和懿郡主,当今圣上是我嫡亲舅舅。

我外祖母创建了大庆朝女子庇护所,而我的姑母又是朝中唯一一个女夫子。

我自幼出身显贵,同辈中人,整个大庆朝再无比我更尊贵的了,便是我的弟弟也望其项背。

可即便如此,我仍有众多遗憾。

一为我未能目睹百姓口中的救世女菩萨,我的亲祖母陆氏乔晚风采,二为我那才名显赫的祖父故去太早,让我未能尽以孝道。

我的姑母时常对我说,若祖父见到如今的我必然喜欢,因为我的样子实在同祖母年轻时候很是相近。

在我及笄还未出阁那几年,我的姑母很多次都看着我的侧脸落泪,就连母亲有时候也会感叹我同祖母长得相似。她们在谈起祖母的时候,大多带着尊敬同崇拜,让我十分好奇。

在我有限的印象中,我的祖母是一位很有童心的老人,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我三两岁时候,那个抱着我,喂我吃梨子的富贵妇人形象。再或者是她蹲在地上摆弄泥土的模样。

母亲说那是因为祖母故去前很多年,都生了重病的缘故。

可我依旧对她没有什么印象,直到一年我翻看姑母房中的地方游志,在上头看到一段被姑母批注的段落才渐渐对祖母有了几分轮廓。

上书某年某县建有婴儿塔三处,其中埋葬女体婴尸余千具,然上京陆氏妇人于此,推平婴儿塔安葬女婴并联合当地商贾开创女子绣纺。如今此地为庆朝丝绣之乡,家家户户以生女为荣,此地女子无千金难以求娶。

姑母在旁边的批注是昔日旧事历历在目,然如今高堂俱不在矣,悲乎。

此县有处梁家绣坊,女当家闺名徽娘,我幼时曾经见过她。

瘦高的老者面容慈祥,她一见到我就红了眼,直把手中翡翠镯子褪下塞进我手中。

她同所有人一样,对祖母倍加推崇。

而我身为祖母之孙,却不曾有什么印象。

因此我很好奇,我试着去寻找祖母的痕迹,迫切想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祖母的痕迹并不难寻。

姑母带着我外出的时候,指着街头上各种寻常吃食,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由祖母创建的。她给我讲述祖母在津山创建技校的事,给我讲我朝百姓因有了技校,几乎再无贫困饿死者的事情。

如今技校虽已被朝廷接收,但每一处都有祖母的雕像同画像。

娘亲告诉我,祖母甚至开设了奖学金,创业基金,甚至是农耕补贴。

在我入宫时,我的舅舅给我拿了卷宗来看,我看着祖母那些年的所作所为,方以我身体里流着祖母的血而为荣。

我的姑丈同我说,如今沙场之上所用的震天雷,也是祖母当年所献。

祖母她真是一位奇女子。

我似乎有些明白身边亲人对她的怀念。

父亲和姑母眼中的祖母,是温柔包容的,梁家主母梁氏徽娘眼中的祖母,是位谦卑有经世济民之才的贤人,而汪督公眼中的祖母是位真诚豁达的朋友。

这样的祖母,让我遗憾多年未能一睹她的风采。

在我谈婚论嫁情窦初开之后,我又开始好奇祖父眼中的祖母是个什么样子。可那时我的祖父已经去世,凭借着我仅有的记忆,我又慢慢回忆起祖父的样子。

祖父很严肃,且他文采极佳。

如今府上还保留着祖父书写编撰的书籍。

从那些字里行间中,我大概能看出祖父是个心胸宽广且极有济才之人。可我不知祖父为何在仕途之路上发展的并不深。

这个问题我问过爹爹,爹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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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笑说祖父志不在此。

我不由又回忆起了幼年时候,跟着父母双亲同姑母一起行船到黄金岛看望祖父的事情。那时候祖父对我来说已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人。

初见他,他面容严肃,神情冷淡。我下了船的时候,父亲让我给祖父行礼,我见到他并无亲近之感只有害怕之心。

大概看出我的怯意,在黄金岛的那几日祖父都不曾同我亲近。

可有一日,母亲抱着哭闹着要回京城的弟弟哄慰,我无人顾及便跑到了海边,黄金岛临海,那等波澜壮阔的场面我从不曾看到过,是以一时调皮玩得失了分寸。

涨潮之时我还不知危险,等自己被浪潮打翻才知害怕。

冰冷海水浇了我一身,我在沙滩上挣扎不起,正觉要溺毙的时候祖父突然出现将我从海浪中拎出。

我以为他会训斥我,可祖父却沉默牵着我的手将我送回娘亲房中。

我问娘亲祖父是不是不喜欢我,娘亲说绝无可能。

我还记得当时娘亲的表情,她面上带着心疼和遗憾,说祖父只是太思念祖母,祖母故去那日他便也跟着去了,所以才会落得如今这个孤僻冷绝的模样。

我那时候还不懂祖母的好,也不甚明白娘亲说的那句祖母故去,祖父便也跟着去了是什么意思。

可如今我知道了,不过是情深不知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在黄金岛多日,我同祖父第二次有所交流是在临行前的那一日,他摸着我的头递给我一块包着手帕的酥饼。

那手帕虽然洗得泛了白,但却极为干净。

酥饼应当是祖父自己做的,品相一般且拿着还有些扎手。我那时正是娇贵着的时候,哪里吃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可我还记着祖父当时摸着我头发眼神,让我把那块酥饼又放回了怀中。

晚上娘亲哄我就寝,发现了那酥饼,她问我是如何得来,我如实告诉她后,她便寻了我爹爹过来。

我还记得爹爹那日问我这酥饼我可要吃,我当时一直摇着头,很有几分嫌弃的模样。爹爹却是流着泪,一口口把那酥饼吃了下去。

如今想起,爹爹的模样就像是饿了许久未曾吃过东西一般。

幼年的我不知当中意味,却独独把那画面牢记至今。

年少时候我不懂祖父的心,可如今我大了却是逐渐明白,他怎会不喜欢我?

只不过是如同娘亲说的那般,祖父的心都给了祖母,而再无余力关心其他罢了。

如今想来,那日祖父会在临行前递给我一块酥饼,必是见我离开时吃得不多,怕我于船上饥饿而一时找不到吃食。

想明白这些,我悔恨不已。

我要成亲前,姑母的义父汪督公逝世,姑母在他故去前询问他的遗愿,汪督公也准备于黄金岛安葬,我听闻姑母要出海前去为他下葬,便极力想要一同前往。

我所定的夫家不同意,婚事在即一来一回必会误了吉时,娘亲同爹爹问我的意见,我却执意要去。

爹爹问我为何如此坚持,我同他说:「孩儿想去见见祖父祖母,为他二人烧一把纸。」

我心中对祖母有敬,对祖父有愧,很想趁着待字闺中尚有三分自由的时候,尽一份孝心。若来日出嫁,便再无机会。

爹爹同我未来夫家解释,可他们态度强硬,爹爹回来问我的意见。

想到祖父对祖母的情感,我选择了退婚。

那人再富贵,不能懂我的心不能尊重我的意愿,又如何执手一生?

我跟着姑母再一次来到黄金岛,距上次已过了十年有余,可我终于能体会到姑母和父亲的心情。

再一次踏上这片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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屿,我的内心竟是平静中带着几分焦灼。

黄金岛上依旧透着股湿咸之气,可我这次并未生出半分嫌弃。

我同姑母上岛的第一日,便去拜了祖父同祖母。大约岛上气候恶劣,他二人墓碑上的红漆都褪了色。

这次的字,是我描的。..

笔尖一笔笔写下祖父同祖母的名字,我似乎明白了爹爹同姑母所说的那份血脉传承。

他二人传承给我们后辈的,并非是深厚的财帛,享誉天下的盛名,也不是为陆家铺好的那一条青云路。

祖父同祖母传承下来的,是他二人才有的仁德之心同礼义之念。

我跟姑母为他们清理了坟墓旁边的杂草,扫着扫着我突然发现祖父祖母二人的坟墓不远处,有两棵根系缠绕的小树。两棵树苗相互盘结,虽未长成却是生机勃勃。

我喊来姑母,她看着那两棵树苗,抿唇淡笑。

「你不知,他二人活着时候感情就十分要好,如今便是故去了,怕也是要永远拉着手的。」

姑母招呼我,让我跟她把小树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我二人忙碌许久,终是让那两颗树苗得以清静相扶。

为祖父祖母二人扫墓过后,姑母让同行之人安排汪督公下葬。

我望着周围许多墓碑,低声询问这些人都是谁。

姑母为我一一介绍,我仿佛看到了祖母他们年轻时候丰富而传奇的生活。

这里的每一座墓碑,都是祖父祖母的挚友,我如今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友情,但我希望未来可以拥有。

想到这世间有一友人,在我死后愿意葬在我身边,以求灵魂不孤单,我便觉人生足以。

一切处理妥当,我同姑母有去了坟墓旁边的小木屋,这处木屋十分简陋,但我知道祖父最后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看着屋中的桌椅以及石头磨成的棋盘和石子,忽然落泪。

「姑母,这棋盘可不可以送我?我想带回京城做个纪念。」

「自然,你祖父知道你惦记着他,定会很高兴。」

姑母笑着点头,银灰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收拾棋盘的时候,我看见小屋里的煤炉,想着祖父那日或许就是在这里为我做了酥饼,我便自愧不已。

汪督公下葬后,姑母带着我在黄金岛四处观看,我才知这里竟是祖母的金矿。

祖母故去后,这里便留给了爹爹同姑母。可他二人却将这里封闭起来,不让任何人打扰。

我懂他二人的心情,自是无比赞同。

离开那日,同样是个艳阳明媚的日子,我同姑母坐着船渐渐远去,看着那一片金黄色沙滩,我似乎看见了许多人说笑着一起走来。

他们向我挥手,我仿佛看见祖母幼年喂我梨子,祖父再度递给我那块酥饼的模样。

他们没有满头白发,也不再是我印象中苍老而严肃的模样,我仿佛看见祖父在笑,祖母依偎在他怀中。

虽然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不曾同他们亲近,但如今我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故事,日后待我回京,我会将这一切讲给弟弟听,若我日后出嫁,我会将他二人不离不弃的情意讲给我夫君听。

若我日后有了孩儿,甚至是孙儿,我也会将祖父是如何爱我给我做酥饼吃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让他们知道,传承不会因生命的消逝而消散,思念也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