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信任领域
从秘境折返回宗门,再把师尊送归扶月小筑,天已经将亮未亮了。
沈祁修缓步穿行在晨雾浓重的林间,地面上的落叶踩在他的靴底喀嚓作响,听起来似乎和以往踏碎尸体骨骼时发出的声音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沉默着走完了很长一段路,回望一眼峰顶高处纯白无瑕的宫室,又低头看看自己染过无数次鲜血的手指,重重呼出一口气来。
那座宫室和宫室里住着的人,都是他在许久前曾仰望过、试图靠近过的,他也曾有一段岁月,对未来抱着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但今时今日,太多事已成定局,他亦早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浮沉中,学会了如何为自己的有所求清扫障碍,彻底摒弃了仙门宗派口中被称作“道心”的东西。
假如有一天,有人发现了他的秘密并公诸于世,怕是整个修真界都会对他群起而攻之,他要做的,就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拥有足够抗衡,以及绝对压制的能力。
看在许骄肯大费周章替他过生辰的份上,沈祁修决定给他一个履行承诺的机会,这就代表着他暂时动不了许骄的金丹,想要万无一失取得宗门大比的头名,他还需得另寻办法。
或许正大光明地使用炽霄剑,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许骄此刻有两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商城随机掉落的惊喜大礼包开出了一对儿屁用没有的传音玉佩,样式普普通通,精巧程度甚至不如他扔进藏宝库里积灰的那一堆。
他起先还兴致勃勃地把玉佩拿在手中,翻过来倒过去地捣鼓,可惜捣鼓了半个时辰也没研究出什么新鲜花样,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系统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商城礼包童叟无欺,绝不可能糊弄宿主,预言这破玩意儿他迟早能用得上,但许骄追问这个“迟早”是哪年哪月,它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第二个坏消息是,许骄折腾了一阵儿后懒得继续搭理系统的鬼话,无语望天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躺在床榻上阖起眼睛,却被惯性失眠折磨得死活睡不着觉。
等他想起施一秒入睡诀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且就在他刚刚沉入美梦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二宝砰砰砰地大力叩门声。
二宝一边拍门,一边扯着嗓子询问:“仙君,您起了吗?”
这才几点钟,就来催他起床?!
原身以往难道都不睡懒觉的吗?!
许骄猝然惊醒的怒火熊熊燃烧,暴躁指数瞬间拉满,正打算把二宝叫进来严肃地批评几句,就又听见他喜滋滋地喊道:“沈师哥亲手给您做了早饭,您要不要尝一尝?”
“……”
许骄黑着脸忍了又忍,默念三遍莫生气,一把挥开锦被,翻身下了床。
他们两人是黎明时分一起回的扶月峰,沈祁修不急着休息,反而忙不迭地主动做好早饭送来,他怎么说也得给徒弟这个面子。
况且沈祁修的厨艺的确挺合他的胃口,二宝端着巨大一个托盘进门,许骄立刻闻到了一股直勾起他馋虫的香味。
只见托盘里摆着一只浅口白瓷碟,瓷碟下层铺着细碎的冰粒,上层放了各种洗干净的水果,几道看起来就爽口的青菜翠色|欲流,蜜饯甜点样样精巧别致,桃花羹盛在雪玉通透的碗中,晶莹糯米混合着粉嫩花瓣,散发着温热诱人的清甜。
不难看出,沈祁修是用了心思的。
许骄在动筷之前分神往门口张望了一眼,四下不见沈祁修的踪影,不由奇道:“阿祁他人呢?”
二宝道:“沈师哥把饭菜送过来以后就走了,还托我问问仙君,今日若是得空,能不能去他的住处一趟?”
……去他的住处?
许骄的表情不禁微微一顿。
太虚剑宗门规森严,讲究尊师重道,向来只有徒弟拜见师父,没有师父纡尊降贵去寻徒弟的道理。沈祁修行事一贯谨慎循礼,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出这种要求。
许骄想了想,摆手示意二宝退下,待慢斯条理地吃完一餐饭,便祭出朝露,窝在他的柔软的座椅里,朝沈祁修住所的方向去了。
谁料他甫一停在那片竹林前方,首先入眼的竟是层层加固的禁制结界,许骄眸色稍暗,心头登时警铃大作,朝露倏而化作节节银鞭,迅速绞缠上他的指尖。
他狐疑地敲了敲结界边缘,传音道:“阿祁,你在里面吗?”
沈祁修的声音随即响起:“师尊,我在。”
“您可不可以直接进来?”
他是金丹期修为,许骄则是化神期修为,自然有办法在不破坏结界的情况下进去找他。
许骄听出沈祁修声音里并无恶意,略一沉吟,额心飞花流光闪动,自结界表面分离开一丝缝隙。他将紧握朝露的右手负于背后,抬腿稳步入内。
结界里浓郁的血腥戾气和他身体里纯粹的灵气猛然碰撞,他看见沈祁修面色凝重,手执一柄绯红长剑站在房中,似是等候了他多时——好像没有要冲上来砍他的意思。
那柄长剑正是炽霄剑无疑!
许骄马上就明白沈祁修绕那么大弯子请他到这里来的用意了。因为只要沈祁修敢取出炽霄剑四处招摇,宗门其他的修为高深的仙君瞬息便能觉察到剑灵蒸腾的戾气,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凶兵认主,除了用武力压制外,它们选择主人都是有一定原因的,更遑论炽霄这样品级的神器。
倘若宗门盘问起沈祁修是在什么境遇下得到它,它又为何偏偏选定沈祁修结契,剑灵戾气有没有影响他的心性,沈祁修恐怕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许骄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把淬满寒芒的银鞭收归腕间,心道沈祁修如此开诚布公,想必是不愿再藏着掖着,指望他出面摆平此事了。
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许骄揣着明白装糊涂,一错不错地盯着沈祁修问道:“阿祁,这戾气怎么回事,你手中的剑是从哪里来的?”
沈祁修同样在探究他的态度,犹豫片刻,开口反问道:“师尊,我说了,您会相信么?”
废话,该编的故事你早就编好了,还能由得我信不信?
许骄这样想着,特意缓和了声线:“你尽管直说就是,为师自然信你。”
“这柄剑名为炽霄,是弟子在鬼域血海中得来的。当时弟子被鬼物围困,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它就已经自主与弟子结契了。”
沈祁修表情诚恳道:“弟子知晓这种事情太过离奇,忧心无法给宗门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才隐瞒至今。我反复思量多日,这世上唯有师尊真心待我好,也唯有师尊能替我拿个主意。”
他说完,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许骄,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许骄被他这般敷衍的谎话和突如其来的示弱逗得几欲发笑,不过沈祁修既然开始跟他分享秘密,总算是个良好的开端,他没必要追根究底。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许骄站得有些累,干脆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瞥了沈祁修一眼,直截了当道:“说吧,是想让我帮你净化剑灵戾气,还是想让我给你这柄剑找一个合适的出处?”
沈祁修闻言不由得一怔,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理由应付许骄有可能提到的疑问,谁料许骄如此轻易便相信了他——不,不是相信了他,而是在向他表明无条件信任他的立场。
“炽霄是弟子的本命灵剑,弟子想将它堂堂正正示于人前。”
沈祁修在许骄的示意下把剑交到他的手中,任由他仔细端详,不假思索道,“不瞒师尊,我此前从您那里取走净神草,便是为了消磨剑灵戾气,可终归作用不大,也一直没有想到更好的方法。”
绯红剑身触手滚烫,在掌心发出阵阵嗡鸣,许骄几乎有一刹那错觉,以为他握着的竟是个活物。
他算了算尽数清除戾气要耗费的时间和灵力,沉思片刻,对沈祁修说道:“阿祁,我虽信你,但你的解释实难服众,掌门那关是过不了的。况且你身为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收服神器级的凶兵未免匪夷所思,故而日后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要说——这柄剑是我给你的。”
“记住了没?”
沈祁修点了点头,依言道:“是,师尊。”
许骄曲指弹了弹剑柄,拿定主意,抬眸淡淡笑道:“走吧。把你这结界收了,随我去无定峰。”
他记挂着原书中元珩仙君的结局,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修士每一重大境界之间横亘的距离犹如天堑,以他的当下的修为,净化完戾气或许会元气大伤,以元珩的修为,却是举手之劳。
沈祁修欠下了元珩这份人情,应该多少能抵消他几分怨恨。
结界一一撤去,许骄强行封锁住炽霄躁动的气息,按在剑鞘上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着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蹙眉朝沈祁修道:“宗门各个首座皆可感知剑灵戾气,你这段时间把剑存放在哪里?”
沈祁修迟疑一瞬,如实回答道:“存放在灵台深处。”
那里是旁人无法探查的地方,隐藏了他所有的底牌,沈祁修戒备着,屏息等待许骄下一句追问。然而后者只是转过头望了他良久,好看的眉眼凝着辨不清的、类似关切的情绪。
师尊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他的胸口,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沈祁修听见他低声叹道:“……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