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两封信
郑易写的信
陈念:
见信平安。
这是给你写的第九封信,我在想写到第几封你才会回信。随意说的。其实没关系,我知道你会看。
自从那天告别,也不知道你最近状态如何。我找小米打听,她说你过得很平静。
我相信小米说的平静。因为你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陈念。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一年过去了。我曾打算每月给你写封信,无奈实在太忙。
曦城这边一切都好。北野也过得很平静,还是我以前和你讲过的,每天做工,学习。
上月他们给组装厂做设备组装,这月帮机床厂磨零件。
他很聪明,什么活儿都是一沾手就会。昨天他又立功了。他帮机床厂打磨的零件,尺寸误差创纪录地缩小到0.1微米,我不太懂什么机器耗损率之类的专业术语,可听管他们的同事说,那等于为机床厂节约了上百万。
同事还说,北野挺懂事,和其他人态度不一样;有的人破罐破摔混日子,他却很努力认真,想学东西,也想提早出去。
他成熟了,听说有次他的室友偷拆了你写给他的信,他进来这么久,唯一一次情绪波动,差点打起来,但最后没有。
他忍下去了。
他一直都表现很好,就是话特少,给他们上文化课的老师和他年龄相仿,人挺温柔随和,也撬不开他的嘴。
她和我说,北野学文化课也很认真,但对老师不尊敬,见面都不打招呼。我开玩笑说,他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你。
我上星期去看过他,他好像又长高了;陈念,你长高了吗?
但人还是那么瘦,你应该也一样。
对了,有些事发展到现在有了点成果,想和你讲讲。从去年开始,我申请组织了防范和抵制校园暴力的活动,上边挺重视。到现在,有了好结果。
看来,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只有不够投入的重视和精力。
所以我常在想,如果当初在曾好和魏莱闹到局里的时候,有人,比如我,给予足够高的重视和精力,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陈念,我始终欠你。
到了现在,我仍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轻易许下承诺,因为辜负你的信任,因为没保护好你;以致你对我处在的群体持质疑态度,以致后来你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找不到正确的路。
但我知道,你又会淡淡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总是那么冷静,你总是把事情看得通透。
不过陈念,我时常在想,我很想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相信,相信真,相信美,相信善,相信“相信”本身。
如果是,我将万分感激。
郑易
2016年10月29日
陈念写的信
郑警官:
你好。
一晃,过去四年了。
提起笔,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学业顺利,我在继续读硕士。
写这封信是因小姚警官说,北野是在假释期间离开曦城去异地,我得写点书面材料证明他的状态和我的状态是正常且积极向上的。我不知道信算不算书面证明。
八月底去接北野的时候,没见到你。小姚警官说你去北京开会了。
说起去接他,有件小事。他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那时我很紧张,怕我买的衣服不合身,没想他穿上刚刚好。我听说,出来的人,旧衣服要烧掉,可以烧去晦气;但他说不用。
他说,再也不烧衣服了。
还说,烧了衣服,也烧不掉人做过的事,走过的地方。
我说好。
那天好像还在眼前,结果两个月就过去了,小姚警官又打电话催书面材料。我想,书面材料也是给你看的,要“正常”,要“积极向上”,就给你写封信吧。
几年间,你一直给我写信,我其实感谢,因为你总讲北野的事。我担心他报喜不报忧。看到你的信,得知你定期去看过他,我才安心。
我从不回信,因为,我不想和你说话。我知道你在帮罗婷她们,我心里有不平,为什么不早点阻止魏莱,为什么还要帮罗婷她们?
她们一次次被给予机会,可我和北野遭受的痛苦呢。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憎恶那座城市,憎恶出生在那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包括你,包括远在城市之外的母亲,包括很努力想长大却总是弱小的我,包括那些分明是同龄人却依仗着不知道谁给的庇护和权利而比成年人还可怕的对手。
但,那晚的情绪,渐渐淡了,现在的我已经无法确切描述。因为时间把它们筛走,每当我回头看,我以为会看见悲伤,可那段时光留给我的,是桑树,和路灯,秋千,和耳环花,话梅,和小熊软糖,还有夕阳里烤面包的香味。
或许因为那晚,睡在北野床上,他抱着我,分走了一半的痛苦。我感觉到,他拿走了一大半。不过,这种体验你们谁都不会理解。
只有他和我知道。
从很早开始,我就把罗婷她们淡忘了,却也不说不上是原谅。
学法这么多年,看到了好,也看到了不好,
课上也说到过青少年犯罪,讲法的老师总说,解气式的处罚会造成罚大于罪,破坏法律根基。说尤其青少年,在最该求学和塑造人生观的时候失去一切,出来更容易走上真正的邪路,污染社会。
还说,法律是人性的,它在惩戒罪人的同时,留给社会最大程度的希望。
我其实不赞同老师站在施害者角度对法律的美化。
因为,希望,只对有一部分人是有的。
可矛盾的是,每当我想起北野,我又希望法律对他再宽容一些。
你说,人是不是很虚伪。
不久后,我收到罗婷写的道歉信。当时的心情,很平淡。我并没有想什么。
我觉得,她回归的那种状态,是个好结果。至于原不原谅,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时至如今,我仍然觉得,对受害者的伤害,是不公平的。
可我同时也得承认,如果连法律都报复打击,毁灭而后快,这个世界将是疯狂而恐怖的。
我并不愿意那样。
我想,现在的我,只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小时候,我认为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也认为,点黑即全黑,点白即全白。
可长大后接触太多的人和事,我发现,人是自然界里最复杂的一种动物,他的人格是可以有多面的;虚伪与真实,恶毒与善良,丑陋与美好,是能够存在于同一颗心里的。
不,应该说是必然存在于同一颗心里。
这世上,没有一颗人心只拥有真实、善良与美好;只拥有正面却不拥有与它对立的负面。
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人心的斗争,不过是为找到那个平衡点。
就像多年前,我提及那场电影,我带了刀,我动了让魏莱死的念头,这是一个恶念。
就像多年前,北野想完成计划,动了让赖子死的念头,这也是个恶念。却在见到赖子的时候不忍心下手;可后来又在酒精与愤恨之下砸了他的头。
我们都在找,有时候走歪,有时候回来。
北野说,这些年于他,是好事。那个判决,把他之前混沌歪曲的人生都打醒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宽慰我,但他的确变成熟了。
不变的是,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都是我见过最坚韧而又最温柔的人,像黄昏时候亮起的一路灯光。
曾经,每每想到他失去自由,行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却在给我的信件里写尽生活中的美好——窗口飞来的小鸟,它有绿色的羽毛;缝隙里开出的小花,它有粉色的花瓣。——我都想落泪。
你说,他怎么能那么好?
昨天,他带我去打耳洞,走在街上,他忽然看着天空,对我说:小结巴,你看。
那朵云像不像一颗心。
我抬头看,像啊。
风在吹,
啊,变得又像一朵花了。他说,像庭审那天你画在耳朵上的花儿。
是啊,像呢。
曾经,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抱怨你的,但后来我发现,根源在我自己这里。
人做的每一个决定,最终都取决于自己,与他人无关。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如果那天刺伤魏莱后,我打了你的电话,而不是去找北野,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
那个夏天,是不是就不用那么惊惶恐惧,日夜生活在颤抖之中。
而之后的这些年,是不是就不用过得那么辛苦。
但,没有如果。
即使时光倒流,我也不会打你的电话,我也会义无反顾去找他,这是本能。因为,他是这世上我唯一信赖的人,以生命托付。
我们分享快乐,我们分享苦难。我们分享光明,我们分享黑暗。
我记得,那段时间,他总习惯问我:“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信啊。
他每问一遍,我就更信一点。
他说我没有杀人,我就信我没有。这是我能坚定走法律这条路的底气。
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保护我,保护我的内心免受黑暗侵袭,保护我心灵纯净完整。
可谁能想到,保护我的这个人,他自身经历的苦难呢?
他曾说,希望我有天明白仰望星空的意思;我想,因为他,我渐渐在明白。
你在有一封信里问我,是否还相信,相信真,相信美,相信善,相信“相信”本身。
郑警官,
只因为北野,我还在相信。
陈念
2019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