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喋血玄武
武德九年五月廿六,尚书省连续发布了两道明敕,明确宣示废山东道行台,设河东道大行台领洛阳以东北至长城南至扬州广大地域内的军政全权,以赵王李孝恭为行台尚书令,裴寂、萧瑀分任左右仆射,原山东道行台尚书令并州都督李世勣任尚书左丞兼行台兵部尚书,原山东道行台尚书左仆射王珪任尚书右丞兼行台民部尚书。于太原以东设关外道,由天策上将府节制其军政庶务。同时任命四皇子司空侍中齐王李元吉为扫北行军元帅,任命南阳郡公璐州道行台尚书令李靖为副元帅兼灵州都督,任命蒋国公陕东道大行台左仆射屈突通为元帅府行军长史,任命霍国公平阳君秦州都督柴绍为元帅府行军司马,统领秦、璐、蒲、灵、原、庆六州军马及天纪、天节两军;罢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所兼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和陇西道行台尚书令二职,由齐王接任;召原灵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回京述职;并令朝廷尚书省尚书左仆射裴寂总理后方粮秣事宜。敕旨由中书省草拟,经门下省审核副署,加盖武德皇帝玉玺后由尚书省发往朝廷六部九卿十二卫御史台大理寺,抄件快马呈送天下四十一郡。一时间朝廷文武,无论品轶,那颗方稍稍安定下来的心立时又悬了起来,原本掌军令任征伐的秦王此番不仅未得挂帅,还被削去了陕东陇西两地实权,一向不学无术的齐王元吉却堂而皇之登坛拜帅,负责节度京兆周围及北部边境的近二十万大军,历来心向秦王且战功卓著的任城郡王李道宗也被剥夺了兵权调回长安述职,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武德皇帝给自己的二儿子李世民留下的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了……
当日晚间,太子李建成在承恩殿宴请了即将离京挂帅领兵平北的四弟李元吉。十几日前刚刚升任太子左庶子的魏徵奉太子令陪宴。
酒至三巡菜过五味,李建成拍掌摒退了众下人,笑吟吟对齐王道:“四郎,此番率军离京出塞,准备得如何了?”
李元吉喜孜孜道:“我府里现下已经开始预备了,听老相国说,粮饷仪仗,七八日就可就绪,礼部也算得下个月初四乃是黄道吉日。臣弟拟定是日率六府中军离京,太子殿下到时候可要去昆明湖为臣弟饯行呀!”
李建成笑了笑:“为你饯行,我自然要去;不过老四啊,你可知此番我为何要推荐你出任这个行军元帅么?”
李元吉眨着眼睛笑道:“那又有何难猜!太子殿下这是一举两得,由小弟出面夺了二郎的帅印,又借小弟之手握住了北边的兵权,嘿嘿,如今二哥那边,想必正在向隅而泣呢!”
李建成叹了口气:“兄弟,不是我说你,你的脑子,不要总围着长安这点地方转悠,眼光要往远处看。此番御北,不是要你去征讨突厥,只要你严守关隘使突厥不能南侵,就是莫大功劳。老实说,向父皇推荐由你领帅印,我颇费了一番踌躇。为江山社稷计,有两件事无论如何你须得依我!”
李元吉此刻心情颇佳,笑着答道:“殿下尽管吩咐,莫说两件事,就是二十件也不妨,做兄弟的无不从命。”
李建成点了点头,两眼紧紧盯着李元吉一字一顿地道:“这第一件事,便是学学赵王!”
李元吉愕然愣在当场,一头雾水地重复道:“学学赵王?”
李建成神色凝重地解释道:“赵王于军事上并非长才,却能顺利抚定东南平灭萧铣,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李元吉失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举朝谁不知道,赵王爷的赫赫战功都是人家李药师挣来的,赵王说到底不过是个坐纛挂名的而已……”
他猛然抬首,大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问道:“太子的意思是……是要臣弟将兵权委诸……委诸李靖?”
李建成缓缓点了点头,口气温和地道:“兄弟,我知道,这么做,你心里头不舒服。若是别个事,做哥哥的就依你的性子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此事关系国家兴替社稷存亡,绝对轻忽不得,我们虽与二郎多有龃龉,但在军务上,却不得不承认他比我们强得多,此番夺他的帅印,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好兄弟,你在军务上的本事和哥哥我是半斤八两,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朝廷这么多将军,也唯有李靖在军事上不逊色于二郎,北面有他坐镇,即使没有大胜,也断断不会出大的纰漏。我唯一忧心的,就是怕你立功心切调度失措,要知道,咱们自家兄弟,胜负都无所谓的,可这一仗朝廷却实实是输不起。赵王不善于治军用谋,却能守拙,此是社稷之福。所以此番你挂帅北征,万事须听李靖处断,不可擅用一谋,不可擅发一令。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答应哥哥,否则这个帅印,你还是不要掌的好;我不能为了和二郎的党争私利,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听着李建成娓娓道来,李元吉脸上颜色变幻不定,李建成说了半晌,他兀自垂头不语。
在一旁安坐的魏徵叹了口气道:“齐王恕罪,在太子殿下上表举荐您之前,征询了微臣的意见。微臣当时全力反对太子如此措置此事。以微臣之见,哪怕太子亲自请命代皇上挂帅亲征都好,但殿下最后还是决定这一遭将这件功劳让与齐王您。唉,因兄弟私情而罔置国事,此番太子可是冒了绝大风险了!”
李元吉心中,此刻百感交集。他何尝不明白李建成确是一番好意,但当着外臣的面说话如此不给自己留情面,也着实让他心中恼怒。他也清楚,今日若是当真不应允此事,自己这位哥哥说什么也不能对自己的能力放心。他打定了主意,抬头笑着说道:“哥哥放心,我依你说的就是!此番北行,我能给李靖和屈突通打理好后方,也算不白跑一趟。”
李建成长长吐了一口气,一颗心至此才算放了下来。他端起酒盏道:“如此我就预祝四郎此番出兵马到成功了!”
李元吉和魏徵亦随之举杯,一盏酒喝下去,李建成的神色爽朗了许多,微笑着道:“这第二件事,却没什么难的了。你的行军元帅府方建,除了长史司马,余职皆未任命,你府中那些统军,连宇文宝在内,总共也没几个能用的。我给你推荐几个人,你带到北边去,无论行军布阵还是冲锋厮杀,都用得上的!”
李元吉大喜道:“臣弟正为此事发愁呢,殿下如肯将万彻和叔方二将暂借与行军元帅府,小弟不胜感激。”
李建成哈哈大笑:“东宫六率左右长林将近两万人都靠他们统带,把他们借给你,我用谁去?老四,你不必为此悬心,我给你推荐的这几个人,绝对不会比薛谢二将差到哪里去,均是久历战阵的老将,保你用起来得心应手!”
李元吉差异道:“长安还有这等能人?大哥却是从何处寻来的?”
李建成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地道:“这还用费心思另行寻觅么?尉迟恭、段志玄、程之节、秦叔宝等众,皆是骁勇善战久经沙场的宿将。这些人留在长安,终归也是块心病,不如一并由你带了去,效命北疆,既省了他们在京里作乱,也遂了他们再临前敌的心愿,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李元吉眼珠子猛转了几下,哈哈大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好端端一个天策府搅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嘿嘿,没有了房玄龄杜如晦,再去了程秦尉迟诸将,我那可怜的二哥纵然有通天彻底之能,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城里,又能耍出什么样的花样来呢?臣弟倒是真想看看二郎此番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有趣嘴脸呢!”
说到此处他眉头皱了皱,语气转为平静:“还有一事殿下还需早作安排,臣弟挂帅北征,门下省侍中一职势必不能再兼,我们还需速速荐举一个资历德望相当的重臣去补这个位子,否则被西府那边抢了先手,就不美了。”
李建成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不必再想了,陈叔达身子已然大好,父皇决议诏他回朝效命,明敕现下已然拟就,最迟明早就会发出。他是开国重臣,德高望重,身份家世又显赫,在门下省任职多年,宇文士及和他比起来都是小字辈,这件事情,我们急切之间,根本寻不出一个能和他相比肩的人物来。此事说来倒也无所谓,门下省号称主掌封驳,实际也就是在拟就的诏书上画个押而已,无论是陈叔达还是宇文士及,都没有公然顶撞父皇的胆子。说起来,萧瑀与宇文士及若是换换位子,那才真的令人头痛呢……”
……
就在太子和齐王正在为江国公陈叔达病愈复出门下省视事而忧心不已的时候,这位南陈后主的胞弟此刻却正在太极宫两仪殿接受武德皇帝的召见。
“子聪,当初适逢母丧,你要守孝,朕不忍夺此至情,便允了你。母丧期满,你却又病了,这一病又是半年多,你倒歇养得面色红润体格康健,朝廷里却是迭出大事,朕熬得心力交瘁了……”武德皇帝面带笑容却不无感慨地说道。
陈叔达气势沉稳神态安详地坐在偏席上,微微颔首道:“天子不惑于物却常惑于心,陛下为开创之君,天下方平百废待举,又怎能坐享垂拱之治?臣辞官以奉母丧,是尽孝道,孝乃百善之首,陛下玉成微臣心愿,亦是人主之善举!”
武德皇帝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朕常跟裴监提及,我大唐的宰相班底,其出身显赫居历代之冠。萧瑀是梁武帝后人,子聪的兄长便是陈后主,若是宇文化及也算一代人君,政事堂里便有三位帝室贵胄。说起来也真有意思,这等景象,恐怕便是一统河山的始皇帝,也不能比。如汉高祖之流,起于市井,以刀笔吏为宰相,就更不可比了。”
陈叔达正容答道:“陛下此言,微臣不敢奉同。太史公有云: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为今宰相者,一重在宰辅人君,二重在举荐贤良,三重在议决庶政!此三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才具,若论出身显贵,莫过家兄及前隋炀帝,然此皆亡国之人也,可为相乎?”
武德皇帝笑吟吟道:“朕知道,你素来不以出身帝王之家而自赏。然则出身卑微贫贱之人,不识礼义,不辨诗书,不分良莠,不通庶务;此等样人,亦可为相乎?”
陈叔达微微欠身道:“陛下此言差矣,汉孔明,不过躬耕南阳一匹夫耳,然以书生而胸怀天下,于稼穑中研读社稷之学。其出身不可谓富贵,然其功业,又岂是寻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武德皇帝鄙夷地摇了摇头:“萧何为汉相国,可据汉中而图关中,进而取天下。诸葛孔明坐拥巴蜀和汉中,数度劳师糜饷而不能定陇右,‘匹夫’之色厉内荏,似可见矣!”
陈叔达笑道:“萧何也不过一‘刀笔吏’耳,刘邦用之轻取天下,霸王诸侯世家,只落得乌江自刎。史鉴比比,似非武侯所独美……”
武德皇帝叹道:“罢了罢了,看来你这个帝王家子竟真个毫不以出身为贵,也算难得!”
陈叔达沉声道:“自前隋文帝开明经进士六科,取仕之法已变。昔日汉高举孝廉,魏武创设九品中正制,皆因其时民智未开,书纸罕昂,通经学晓智术者皆存于世家府第。然亦有董仲舒、诸葛孔明之异数。而今天下虽乱,书籍经典却早已非门阀世家所独享,开皇九年一科即取士一百四十一名,如此民智,岂能置之不理?而今陛下登基,关、陇世族高居朝堂,而沸扬之民智却积蓄于田埂山川之间,我不用之,必有用心险僻之人用之,臣切为陛下所忧啊!”
武德皇帝悚然而惊,沉吟半晌方道:“武德七年,裴监和萧瑀曾经联衔奏请废除明经进士科举,重整九品中正制,却遭建成世民两兄弟齐齐反对,当时朕还觉得好生奇怪,这么一件事情,竟然让两对冤家互为表里。今日听你这么一解说,朕倒是深有所悟!历来山东世阀耻于与我关陇世家为伍,故而先有开皇,复又及朕,皆得天下。若是我关陇世阀以此而待天下,普天下的读书人便会与朝廷为敌。这确乎不是小事,是事关社稷兴替的大事!”
随即,这位九五至尊又自嘲地摇了摇头:“看来朕确实老了,思绪都不及两个年轻娃儿敏捷了!”
陈叔达起身笑道:“陛下的继位人通达事理精于庶务,这既是陛下之福也是天下万民之幸,陛下当感到高兴才是。”
武德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子聪这两年居丧清净,该不会也在暗地里关心朕的家事罢?”
陈叔达笑了笑:“陛下哪里有什么家事?贵为九州之主,当以天下为家,家事就是国事。”
武德皇帝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那么,朕倒是想听一听,你陈子聪是如何看待这桩朝廷内外视为‘天下第一事’的国事的呢?”
陈叔达神情轻松面带微笑躬身答道:“对于立储之事,臣没看法!”
武德皇帝愕然睁大了两只眼睛瞪视着这位宰辅,猛然间,从胸腔里冲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笑意,冲破喉头越过牙关透了出来。
他一边笑一边拿手点着陈叔达道:“好你个陈子聪啊,你可真会耍滑头,裴寂维护祖制,向着太子;萧瑀一根筋,除了秦王谁也不认。封伦、宇文士及一说到这事就退避三舍,说这是朕的家事,为人臣者不能轻与置喙。你这个人可倒好,干脆告诉朕你没有看法,那朕倒是要问问你了,你说说看,朕这两个儿子,究竟哪一个当皇帝好一些呢?”
陈叔达气定神闲地答道:“都好!”
武德皇帝呆望着他追问道:“完了?”
陈叔达点了点头:“完了!”
武德皇帝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看,都好,他们究竟好在哪里?”
陈叔达笑着开口道:“太子和秦王,无论文治武功,皆是治理天下的长才。朝中众臣,只见太子监国治理庶务的执政之能,却不见太子挂帅平略山东的军务之能;王公文武,固钦服秦王东征西讨攻无不取战无不胜的武略,却少有人知道二殿下的抚民治政之能。实际上,若纯论治军善战,刘贼尚且胜窦建德一筹,而太子能战而胜之游刃有余,其武略可小觑乎?而秦王麾下,文学之士房杜之材比比皆是,陕东陇西,其经略数年,百姓生计渐有开皇初之气象,这又岂是赳赳武夫所能为?故而臣以为,两位殿下无论谁克承大统,均能振兴社稷开启一代盛世局面!”
武德皇帝听毕,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方透了一口气,神情落寞地道:“看来,政事堂诸位宰辅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始终站在局外,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公允地看待朕这两个儿子啊……”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日,武德皇帝在太极殿亲自主持中朝,宣布正式拜四皇子齐王李元吉为御北行军元帅,当场授以金印、节、符、绶及天子剑,允其节制长安以北的诸州郡驻军及天纪、天节两军,同时宣布调尉迟恭、段志玄、程之节、秦叔宝、刘师立、庞卿恽、公孙武达、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十将元帅府听调,另敕薛国公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率三府禁军出武功卫戍京兆。最后才宣布江国公陈叔达正式复职回门下省视事。
这几件事发生得太快了,除太子、齐王等寥寥诸人外门武百官无不诧异失色。长孙顺德几乎当庭跌倒,奏对都显得结结巴巴的,对于这位外戚,武德倒是颇为和善,闻言抚慰他道:“朕命你出武功是信得过他,才将京城安危托付于你手,领军归领军,你仍是左骁卫大将军,待你凯旋归来,朕自有封赏!”。长孙顺德兀自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秦王李世民站了出来,对他说道:“这是君恩,薛国公当谢恩的!”这才将他惊醒过来,汗流浃背地叩头谢恩。
就在武德皇帝宣布数道敕旨之际,太子建成站在班中冲着父皇面带微笑,然而他的眼角余光片刻也未曾离开站在对面班中的秦王李世民。令他颇为失望的是,从始至终,秦王的面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静淡漠,从中难窥出半点情绪波动,到后来甚至还好心地站出来提醒长孙顺德奉敕谢恩,说话时语气温和,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说的是一件跟他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李世民若是在武德皇帝下敕时公然站出来反对,甚至拉上萧瑀等亲信朝臣一齐抗命,李建成丝毫不以为怪,但此刻见他神态自若毫无异色,反倒心下暗自凛然。
随即礼部尚书窦炬出班奏禀齐王元帅府军马仪仗准备情况,并陈奏六月初五为黄道吉日,利征伐,拟定为出兵日,请敕奏行。武德皇帝毫不马虎地验看了奏表,沉思片刻便挥手准奏。
散了朝,参与中朝的文武百官纷纷上前与齐王和陈叔达道贺,李世民却没凑这个热闹,只远远向陈叔达一揖为礼,便转身下殿。解下拴在殿外的乌鬃马,翻身上马沿着天街打马直奔承天门而去。
此时已过了正午,群臣三三两两自太极殿中走了出来,一边缓步向着宫门漫步一边私下议论着方才殿上的情形,中书令兼领吏部尚书杨恭仁用手遮着眉眼朝着天空中猛瞅,引得一旁的中书令封伦大为诧异,不禁打趣道:“一片晴空万里无云,今日的天气颇好,杨相若寻涉鸟,恐怕还早了几个月!”
杨恭仁放下手来,一脸的凝重之色,全无半点笑容地道:“封相,大约是我眼花了罢,今天的月亮似乎早早便出来了呢!”
封伦一愕,情不自禁地扭头望去,却见一片白茫茫的日头,其余什么也看不见。正欲笑,却见走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崔善神色凝重地转过头来道:“杨相眼睛没花,我也看到了,当真诡异。”
封伦再次举目,用手搭起凉棚,骇然惊见当空异状,就在太阳金轮之侧不远许,一抹淡淡的银轮悄然间现出了身形,他当即大吃一惊,脱口道:“怪了,午间月现,且还是满月,这真是咄咄怪事!”
此时周围的大臣们也都纷纷注意到了这般诡异景象,纷纷举目上观,大殿前的广场上秩序荡然。满月于月初午间现于太阳之侧,这等奇观立时引起了纷纷议论。
“事反常则为妖,此等异像恐非祥兆!”
“不错,这大白天的能看到月亮,本来就是怪事,竟然还是满月,真真不可思议!”
“日月同辉,连古书上恐怕都没有这般记载……”
“莫非下界有失德败行之举,至使上天降此警示?”
……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冷冷地言道:“那不是月亮!”
众臣愕然回首,却见发话的是走在后列的司天台太史令傅奕。
正为天上的诡异天象弄得心神不宁的皇太子李建成笑道:“好啊,太史公在这里呢,正好为我等解说一番,傅公,你说这不是月亮,那是何星宿?”
傅奕垂目语气冷淡地道:“太子殿下,此宿在白日可见,于上古遗书中曾有记载,周厉王奔彘十五年,太白现于金乌侧,是年也是共伯和元年。故而臣说这不是月亮,而是太白金星!”
李建成一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站在一旁的封伦眉毛立时立了起来,厉声喝道:“傅奕,你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太白星不轻现,于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宁,哪里来的太白星?”
傅奕冷冷一笑:“封大人,你说的这些下官不懂,然则你若要问下官那物什是什么,下官便只能据实相告。天象示警,自有其一定之规,不是封大人一言可蔽的。”
“太史大人,你确认没有看错,那确实是太白星么?”
众人转过头去,却见说话的人是随后出殿的尚书左仆射裴寂。
裴寂被武德皇帝留下说了几句话,故而走在最后,一出大殿便见到如此诡异天象,也听到了走在前面的众文武大臣的议论,却始终默然不语。此时见傅奕与封伦争执起来,这才出言说话。
傅奕躬了躬身:“回禀老相国,下官不会看错,那高悬日侧的,正是太白金星。”
裴寂面上表情淡然,如无波古井,他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太白星白日贯空,主当朝者更迭,王莽篡汉,其时就有太白星现于长安上空。裴寂贵为宰相,虽不习天文,这个道理却还是懂的。只是当着百官,他心中惊惧却不能够表露出来。思忖再三,他缓缓开口说道:“山东道王珪,洛州屈突通、秦州柴绍近日都飞马行文尚书省,大河以北已经数月未雨,就是南阳一带,也旱象毕露,如今太白金星又现于晴天白日,看来……明年这个大灾年……是躲不过去了……”
他忽地抬眼,凌厉的目光从百官身上扫过,目光所到之处,虽是盛夏,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冰寒,他冷冷说道:“天象示警,是我等政事宰辅德不足以辅君亲、才不堪以抚黎民之故。然此事毕竟关乎社稷,陛下下敕之前,众臣僚不可妄言获罪。慎之慎之!”
众臣面面相觑,对这位实质上的朝政首辅的心意均已明了,当下轰然应诺。
裴寂转过头对傅奕道:“傅大人,在皇上下明敕之前,你暂且不要上表述说天象。”
傅奕昂然立直了身躯,棱着眼睛冷冰冰地说道:“我是太史令!”。说罢,转过身形一拂袖子,大步朝着宫门走去。
看着傅奕那桀骜不驯的身影渐渐远去,裴寂心中暗自苦笑,看来这个梗直方正的太史令此番不将天捅个大窟窿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
李世民回到西宫,当即召集了尉迟恭、段志玄、程之节、秦叔宝、刘师立、庞卿恽、公孙武达、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十将到承乾殿前面的广场上,毫不犹豫地公布了武德皇帝的圣敕,说毕他淡淡地笑了笑,悠然道:“敕诏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都是朝廷的人,于此大敌当前之际,理应为朝廷效命,为君父分忧。都回去准备罢,齐王殿下三日后午时起程,最迟在初五卯时三刻之前,你们到安化门外昆明池去见驾领命,否则自担军法。”
说罢,他竟不多罗嗦,回身走进大殿,命左右将殿门关上,分赴贴身内侍道:“速请舅爷过来,让他在大殿等我。”
那内侍刚刚从大殿偏门出去,却见大殿正门门分左右,尉迟恭自殿外走了进来。他反手将门关上,走到殿中跪下道:“大王,他们公推末将来……”
李世民挥手打断了他:“你不必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本王有事情让你去办。”
尉迟恭也不多说,叩了个头道:“请大王吩咐。”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你即刻去房杜二公府上,请二公过府议事,此事务须机密,不能使任何人知晓,否则你就提头来见。”
尉迟恭应了一声“末将领命!”,竟不再多问一句,也不顾兀自在殿外等候自己回话的众将,大步自殿后走了出去。
李世民暗自稳了稳心神,坐在王座上呷了一口茶,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天策府左虞侯车骑将军侯君集便从右偏殿的大门外走了进来。他立定了身躯行毕了礼,沉声道:“臣下都听说了,大王有何教,但管吩咐就是!”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平平淡淡说道:“莫急,还没到最后见真章的时候。此刻我们最紧要的就是不能心慌意乱,大敌当前,我们自乱阵脚,岂有不败之理?局面凶险,自然不能轻敌,但克敌制胜,却也不在这一时一晌。倒是有一件事,须得你亲自去办,不能假旁人之手。”
侯君集眼角眉梢渗出喜色:“大王但管吩咐!”
李世民没注意到他脸上神情的变化,自顾自说道:“你此刻立即去城东灵感寺,在大雄宝殿内留下要那人来府的暗记,不必等他,直去常何府中要他今晚过府议事。别的我不多嘱咐,唯‘机密’二字汝素善之,此番尤其谨慎小心。”
侯君集也如尉迟恭般单膝跪倒行礼,说了声:“臣下领命!”,竟也一句话都不多问,转身自偏殿走出。”
侯君集离去后,李世民沉吟片刻,长身站起,自偏殿出了承乾殿,一个从人也不带,沿着宫中甬路一路西行,穿过掖庭来到了侧妃杨氏的寝宫。
杨妃是前朝炀帝公主,义宁皇帝胞姊,唐军克长安时年方十四,后于义宁元年为李世民所纳。此时她已为李家生养一子,名李恪,于武德三年封蜀王,领益州大都督。若以大排行论,李恪虽是庶出,却是秦王第三子。因排行第二的楚王李宽夭薨,故此李恪虽此时尚不满八岁,然则在王府中却是大多数王子的兄长,又素得李世民宠爱,故此虽居偏宫,地位却仅在长孙氏生养的长子秦王世子中山王李承乾之下。
李世民一走近,站立在宫门口的内侍早已看见,尖着嗓子喊道:“大王驾到!”唬得杨妃急忙忙整理服饰拉着小蜀王来到殿门口,未及下跪,李世民已一脚迈了进来。
他一把抱起了小李恪,对蹲着身子正欲行礼的杨妃道:“罢了罢了,就不要多礼了。我来看看就走,你这一迎一送的,又是整装又是下跪,工夫全都耗在这些没用的礼节上了。”
小李恪瞪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兴奋地盯着李世民,扎着手叫道:“父王安康!父王安康!”
李世民满心的阴郁情绪被儿子这脆脆的一声呼唤扫得一干二净,他哈哈笑道:“恪儿又淘气了是不是?看父王怎样罚你!”说着凑过嘴去在李恪雪白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硬硬的胡子茬扎得李恪扭着脸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杨妃见了也不禁跟着笑道:“大王心情好的很呢!今日怎么有空到臣妾这边来了?”
李世民一边逗弄李恪一边说道:“走过这里,过来随便看看。我终日在外边跑,还闷得不行。你们母子终日守在这里,怕不闷死?”
李恪伸展着胳膊叫道:“父王带恪儿出去,恪儿要骑马!”
李世民轻轻拧着李恪的脸蛋逗他道:“等天气凉快了,父王带你到北海池去泛舟,到御马厩去骑马,好不好?”
李恪大为兴奋,叫道:“好!好!”
杨妃微笑着说道:“到太极宫去泛舟骑马,那可得有皇上的敕旨。”
李世民一笑:“哪有那么多规矩,老爷子一见孙子,保管嘴都笑歪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
杨妃想了想,说道:“那臣妾也得先禀命王妃娘娘,别的王子去不去……”
“既然要去,自然都去,否则有人要在背后数落我偏心”李世民笑意盎然地打断了杨妃的话。他脸上露出了颇为神往的神情,叹道:“北海池那边,多少年没有去过了,哪里是什么样子,我都有点记不真了。”
杨妃笑了笑:“臣妾倒是还记得。”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几乎忘却了,你自小便是在太极宫里长大的。我记得北海池子边有座殿,却从没进去过,那殿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唉,看来我是老了,连殿名字都记不得了!”
杨妃笑吟吟地道:“那是临湖殿,它隔在长生殿、御花园和北海池子之间,从玄武门进宫敕见的大臣们,都得从临湖殿边上过去,否则就得绕过御花园的那一大片林子从西宫的小路穿北掖庭过去,太废周章了。臣妾记得早年间临湖殿开启过一次,父皇带着臣妾还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层,从那里北可以看到玄武门内的军衙,西可以看到长生殿内的光景,往南能够看到甘露殿和神龙殿,连两仪殿都依约能够看见,三个海池子就更不必说了,站在楼上,尽收眼底!可惜了,终父皇一朝,临湖殿只开了那么一次,后来臣妾委身大王,就再没进过宫,也不知道那殿那阁如今是何等光景了了。或许后来又开启过,只是臣妾不知道罢了!”
李世民两只眼睛带着笑意看着小李恪,嘴上却回答着杨妃的疑问:“那大殿自大唐建政以来一直封着,从未开启过。不过它北面的紫宸殿我却上去看过,依高度而言,紫宸殿应该正好挡在临湖殿的前面,看不见玄武门才对。”
杨妃眨了眨眼,失笑道:“大王没上去过,自然不晓得,紫宸殿和临湖殿实际上不在一趟线上,从临湖殿的东北角恰好能够穿过紫宸殿顶东南角的飞檐看到玄武门的情形。”
李世民把李恪放在了地上,呼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有机会我也上去看看,不过要开启临湖殿恐怕真的得有父皇的敕旨,先不说这些个没用的了。你好好看顾恪儿,等入了秋,我带你们进宫到北海池子里去泛舟!”
杨妃抿着嘴又是一笑:“殿下怎么了,北海池子那边水浅,只能泛两个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几个人的大舟,非到长生殿西南边的东海池子不可,那边是内城里的内城,没有皇上的敕旨,可是万万不敢擅闯的。”
李世民拍了拍脑袋,哈哈笑道:“是啊,是我糊涂了!”
他叹了口气:“外间一堆烦心的事,难得在你这里盘桓片刻,松泛松泛身子骨,也散散心。这几日天气太热,你和恪儿都不要外出,小心着了暑气不是闹着玩的。再说……”
他嘴角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如今长安城局面诡异朝政复杂,再没有比这秦王府更能躲清静的世外桃源了……”
曲江池是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一个人工湖,距启夏门和延兴门都不远,京兆最大的寺院大慈恩寺就在池子西北,相隔不过两坊。此刻,就在湖中心的一艘画舟上,大唐武德皇帝的堂弟,在朝内素有“草包王爷”之称的淮安郡王李神通和任国公尚书右丞雍州别驾左金吾卫大将军领监察御史刘弘基正在悠闲地品茗对峦。伺候侍奉的随侍从人被远远支到了画舟的另一头,只见落子之余,二人言谈不止,神情忽而凝重,忽而烦闷,又忽而开怀,至于说的是什么,却是半个字也听不真切。
大唐军功立国,以武略平天下,武将兼文职者不少,然似刘弘基这等文职武职朝官外官集于一身者却再无第二个人。尚书右丞是省官,在尚书省内位列第五,仅在令、左右仆射和尚书左丞之后,居六部尚书之上;雍州为京兆,雍州牧自武德建元以来便又皇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先后兼领,却并非实任,一州钱粮刑狱等庶务均由别驾代理,因而雍州别驾一职虽是外官,却是京兆实质上的最高行政长官;左金吾卫大将军是武职,隶属十二卫府,在各卫府中位列第七,然则若论职权,左右金吾卫府司掌宫中、京城巡警及烽候、道路、水草之宜;凡京城内翊府、外府及夷兵番迎皆隶属其管辖统领;长安城内,除太极宫内皇城由玄武门禁军屯署负责外,外宫城宿卫、南衙宿卫、兴庆宫宿卫、宏义宫宿卫、各亲郡王府、各公爵府、三司、六部、九寺、京师各衙署及长安十二门城防均在其掌控之中。监察御史是台官,品轶虽不高,地位却颇为超然,其职在巡视纠察京城百官错失,总朝廷风宪,官位虽列在从八品下,然其职责行止,虽政事堂宰辅王公贵戚亦不得过问。刘弘基自太原起事便追随唐皇父子,其地位在唐廷内虽始终算不上最高,却实是长安城内握有军政实权的人物,倍受唐室信任,不管是武德皇帝李渊还是此刻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太子秦王一对冤家,均对这位十年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老臣信任有加。
刘弘基此刻怔怔望着被困住的十几个白子儿,语气谨慎地问道:“秦王殿下此刻托王爷来和弘基述说这些陈年旧事,真意究竟何在呢?”
李神通悠然不顾被黑子团团围困在西北一隅的十几个白子,自顾自地在东南又布下一子,口中语气淡然地说道:“我是个糊涂人,秦王的意思我自然琢磨不透,不过老弟是个聪明内敛之人,我想,我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或许能想得明白也未可知。”
刘弘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王爷取笑我么?谁不知道你淮安王是我大唐头号绝顶聪明的人物?你都想不通透的事情,还有谁能想透?”
李神通微微一笑:“老弟,就算你要恭维我,也不必如此着痕迹吧?满朝文武,三省六部,谁不知道我是个草包王爷无能王爷?除了喝酒吃肉,无论治政还是掌军,没有一样在行的。若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能称得绝顶聪明,岂非天下最大的笑话?”,说着,手中拈了一枚白子随手放在了棋盘上。
刘弘基捋了捋胡须,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王爷若真是个草包,早就死在窦建德手上了,怎还能活着回到长安来?嘿嘿,下官自太原元从以来,就一直跟王爷打交道,还会看走了眼么?任城王长于勇猛善战,赵王则善于守拙,两位王爷在前往终日劳碌风吹日晒,封禄至今仍居于王爷之下,哈哈,究竟谁是真正的傻瓜谁是真正的聪明人呐?这世事委实是难说的紧了……”
李神通摇了摇头:“毕竟是老朋友了嘛,纵然能骗得过天下人,也难逃老弟你那双毒眼,嘿,怎么,秦王的话你不相信?”
刘弘基撇了撇嘴:“老实说,终日里看着这些宫闱内争,我着实有些厌烦了。前线虽说兵凶战危,总归比京城里这个位子舒心得多!”
李神通哈哈大笑:“你这个位子可是天下第一紧要的位置,多少人眼睛红红地想抢去而不可得呢。你可倒好,蒙皇上太子秦王如此信任,却偏偏身在福中不知惜福,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往外跑,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刘弘基长叹了一声,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走到船头,迎着猎猎湖风道:“王爷,现下局面太乱,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能否告诉我,太子和秦王,你究竟看好哪一个?”
李神通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清茶,淡淡笑道:“不瞒你说,东宫那边也托我给你传口信来着,还许给你一个尚书右仆射的甜头,不过我没跟你说罢了!事情虽复杂,我却看得极简单,我不看好太子!”
刘弘基皱起了眉头,问道:“如今京师局面,一面倒地偏向于东宫一边,你为何反倒不看好太子?”
李神通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太子、秦王、齐王,这几个人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看好东宫一系,自然有我自己的见识,这见识或许简单浅薄,但对我这等庸碌无为之人而言,已经足够用了!”
刘弘基扭头定睛注视着李神通问道:“什么见识?”
李神通语气轻松地道:“无论是太子还是齐王,都坐不了龙庭,最终正位太极宫的,必是二郎无疑!”
刘弘基口气认真地问道:“为何?”
李神通冷冷地道:“因为他们不够狠!”
刘弘基目光一霍,缓缓转过身形,走到席前坐下,边坐边喃喃自语道:“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和齐王都不够狠辣果断?”
李神通一对令人望而生厌的小眼睛眯了起来,冷笑了两声道:“岂止是他们两人不够狠,就是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撑腰的那位当今皇上,若是论起狠辣果决,也比他那位在沙场上磨砺了十年的二儿子差得远了……”
刘弘基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李神通,目光中充满了讶异和惊惧,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
李世民回到承乾殿偏殿,却见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尉迟敬德五个人已经侯在殿内了,房杜二人此番却做了道士装扮。他略略打了个招呼便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坐下,摆着手道:“不叙礼了,我们坐下说话!”
待众人坐好,他目视侯君集,侯君集会意,道:“暗记已经留下,最迟今夜,他当乔装入府。常何已经来了,就在那边偏殿,等候大王接见。”
李世民点了点头:“好,我们先议,议决了再召他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今天朝上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吧?我不再赘述,出洛阳已成绝境,除了和东宫方面正面交锋,我们再没有它途可走了。然则骨肉相残,古今之大恶。我诚知大祸只在朝夕之间,如果等待那边先为不道,然后以义讨之,大家以为可行否?”
尉迟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大王是久历兵事的人,当知这是一相情愿的想法。人情谁不爱其死!而今众人以死奉大王,乃天授大位于大王。而今塌天大祸就在眼前,而大王犹自犹豫不以为忧,大王纵然不以己身为重,又将宗庙社稷置于何地?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只能辞去,归隐山林再为草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还望大王善纳众人之言!”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大王若不从敬德之言,这一场征战不用算亦知其败!东宫待大王如寇仇,大王待东宫以手足。如此态势不均,而大王之心又不能定,明知必败之战,敬德等众将岂肯为之?再由于彷徨下去,众将必不复为王所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复事大王矣!”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应当知晓,此番我们所面对之敌,不仅有太子和齐王。只要我们在长安城内动起刀兵,便是父皇之敌,朝廷之敌,社稷宗庙之敌。于天下人眼中,父皇是君,我是臣;父皇是父,我是子,太子是兄我是弟。若不能取得皇上地支持,我们在长安城内所冒风险就是万世之险,故而我才提议待太子不道,我们再起而讨之,这样不仅无亏臣道,也无亏孝道。你们尽可预做谋划,然本王所言,亦未可全弃。”
尉迟恭急道:“大王在战场上何等智勇,如今临大事怎么这等糊涂?大王今处事有疑,是为不智;临难不决,是为不勇。且大王麾下三府军士,在外者今已入宫,擐甲执兵,事势已成,此事关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已经不是大王一人之事了!”
一旁的杜如晦看了看长孙无忌和尉迟恭这一文一武两大说客,眉间隐有忧色。房玄龄却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语不发。
侯君集猛然间想起了十几日前李世民与自己在承乾殿内的一番言语,转念间,已知这位秦王的心事何在。他微微一笑,淡淡问道:“大王以舜为何如人?”
李世民笑道:“舜,圣人也!”
侯君集拍手道:“这就是了,使舜浚落井不出,则不过井中之泥罢了;涂廪不下,则不过廪上之灰罢了,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乎!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只有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全忠义,尽孝道,施友爱。大王今日被逼无奈先发制人,正是为了日后能于社稷尽忠,于皇上尽孝,于天下子民广施仁爱!”
房玄龄马上接口道:“侯君集此言不确,何须待得日后?大王今日之行,本身就是于社稷尽忠,于皇上尽孝,施天下子民以仁爱!”
李世民瞳孔猛地一阵收缩,他仰起头道:“即如此,你们就议个日子吧!”
几个人相互回顾了一番,提在心间的一口气这才松了开来。
尉迟恭道:“末将以为不能待齐王离京,否则能将兵者悉数离大王而去,大王那时除了任人鱼肉,再难有其它作为了!所以本月初五是个坎儿,最迟不能迟于初五了!”
房玄龄道:“臣下倒是以为初五这个日子不错。那一天齐王府的护军齐集南城外的昆明池,太子部将薛万彻等人也要提前去那边为太子安排警戒护卫事宜。到时候城中的东宫齐府两军实力削去大半,统军将领也不在城中,群龙无首,只要我们动作迅速,城外的宫府军还来不及反应,大事便已定了!只是,城内刘弘基的城防军却不大容易对付……”
李世民摆了摆手,淡淡说道:“刘弘基那边不用太费心思,他的兵进不了内宫城,而且他那边自有淮安王叔去安顿抚慰,到时候也不求他帮什么大忙,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内宫里的事情就无大碍!”
房玄龄正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刘弘基的军士虽说进不了内城,然则内廷三省、政事枢要、六部九寺十二卫所,均在其所统属的南衙掌握之中。到时候即便我们掌控了内宫局面,没有中书草敕、门下复核、尚书传宣,新的政令敕旨如何能公布天下?不发则已,一旦发动,大王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太极宫和朝廷中枢掌握在手中,否则即使诛了太子和齐王,也稳不住长安局面!”
李世民沉思半晌,点了点头道:“房公所言有理!”
他目光一转,问坐在房玄龄身侧的杜如晦:“杜公以为呢?”
杜如晦口气极为干脆:“必要刘弘基一兵一卒不得逾朱雀门以北,待我们控制南衙之后,务要他按我们颁发的敕令控制各部寺台司亲郡王府及在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府邸,并在京师全城戒严。”
李世民抚着腰间的鱼带沉吟片刻,点了一下头:“王叔当能够说服刘弘基!”
长孙无忌道:“刘弘基的态度若能明确,那么事情的成败关键,就在北面的玄武门了!”
一言甫出,在座诸人情不自禁地缓缓点头。
玄武门为禁宫北门,紧倚着太极宫后宫和东宫西宫,又是负责内宫宿卫职责的禁军屯署所在地,战略地位极为冲要。自大唐建政长安以来,武德皇帝一改前隋宫城宿卫重南轻北的布置,建禁军屯卫于玄武门内,由三万太原元从禁军负责宿卫内宫,后虽屡经裁抑,也仍有一万八千之数。这支禁军不属南衙十二卫统辖,尚书省无权节制。禁军统领虽职不过五品,却直接听命于皇帝。由于禁军屯署设在北门内,久而久之,形成了与南衙相对的“北衙”之称。一旦控制了玄武门,就相当于打开了内宫的门户也控制了禁军,若是控制不了玄武门,便是有数万军马也只能望宫门兴叹。
房玄龄缓缓说道:“当初杨文干坏事时大王在此处做眼,真可称得高瞻远瞩了。若非担任禁军屯属的人是常何,如今我们就算想尽办法,不能控制玄武门也是枉然。”
李世民冲着侯君集一笑:“去请常将军过来吧!”
侯君集应诺走了出去,李世民叹道:“玄武门是此番京城内战事的关键。只要控制了玄武门,即便大郎四郎兵力再多一倍我亦不惧。若是没有玄武门在手,此番我们在京城内实无半分指望,只有冒险逃离长安一途了!”
杜如晦道:“事不宜迟,大王须迅即定下五日凌晨参战诸将及指挥次序负责事项。”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这事我想了许多遍了,玄武门内是主战场,我和敬德、君集等在那里设伏,这一路人马不必多,却须得个个精悍能够独当一面。这一路我亲自节制指挥。东宫这边,敌不动我不动,但须派一路人马严密监视长林门,一有动向须立时向我禀报。武德殿那边亦然。尚书省、中书门下政事堂是玄武门之外最要紧所在,这一路出动军马不能少于五百,由房公住持大局,率段志玄、周孝范、郑仁泰、张士贵四将,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诸位相公留住,三省印信拿到即可;这一路的紧要之处是既不能跑掉一个人,也不能伤着一个人,分寸火候把握至关重要,除了房公,恐无人能担此大任。”
房玄龄在座席上欠了欠身,说道:“臣下领命!”
李世民又道:“再有一处就是长生殿,此处宿卫的侍卫军兵相互不能统属,不是一个常何就能节制的。须得我亲自前往,否则伤及圣躬,我就百死莫赎了!所以此处无论如何必须在凌晨前解决,请皇上移驾南海池舟上,由专人伺候侍奉,我将于天亮后赶回玄武门指挥大局,好在相去不远,来回不废时辰。无忌要随我去长生殿请驾,玄武门这边由君集暂行权节度!”
他说话的时候,侯君集已然领着常何走了进来,太极宫的规制建筑,在侯君集心中早已不知走了多少趟,因此虽说只听了一个尾巴,却也立时了然于胸。
见常何呆呆地要给自己行礼,李世民笑着摆了摆手:“都是家里人,就不叙礼了,坐下说话。”
常何一透雾水地在侯君集下手坐了下来,却见李世民并不与自己说话,自顾自地道:“玄武门内地方太宽阔,所以设伏地点我选定的是临湖殿西侧的御道,那里一侧是水一侧是殿阁林台,是绝佳的设伏地点。我的中军就设在临湖殿,到时候我们开启临湖殿,我就在二楼上节制诸军,据我所知,那里北能够看到玄武门,南能俯瞰两仪殿,是绝佳的中军扎营地点。”
长孙无忌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大王此番可谓算无遗策了!”
一旁的杜如晦摇了摇头:“还有一路至关紧要,大王却未曾说及!”
李世民愣了一下:“何处?”
杜如晦肃容道:“就是我们现下所在的承乾殿!”
众人恍然大悟,西府兵将顷巢而出,秦王府便成了一座空城,此时若太子和齐王的部将率军击之,王妃世子及阖府家眷就危如玄卵了。
李世民皱着眉头思忖半晌,道:“府里只能托付给杜公了,可惜,长安城内我可用兵力太少,只能给你三百人。够用么?”
杜如晦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答道:“不够用!”
李世民苦笑道:“我们手上这点兵力,须得用在紧要之处,此处不是洛阳,再多我也没有了!不过只要玄武门事毕,我会立时遣敬德率部回府,不会让杜公当真洒豆成兵画饼充饥。”
杜如晦叹了口气:“三百就三百吧,总比一个都没有强!”
李世民转过身来对着满脸骇异之色的常何微笑问道:“玄武门本月初五是谁当值?”
常何哆嗦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会临时更动吧?”
常何摇了摇头:“玄武门禁军轮值次序每月一定,均上报皇上批准。没有皇上手敕,任何人不得擅自更动,违者以大逆论罪。”
李世民笑道:“看你惶惑地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不要惊惧,我们不是要造逆。然则朝中不清社稷不宁,我身为亲王,总要为父皇分忧才是。常何,我得到密报,东宫齐府预谋不轨,欲于本月初五行刺皇上,我等商议之后,准备适时保驾诛逆,你怎么想?”
常何压根就不相信李世民所谓太子齐王要行刺武德皇帝的鬼话,但是此时此地,他这个秦府旧人当然明白秦王和他说这么一番话的缘由,好在决心早已下定,虽说事情来得突然了些,也还不至于措手不及。他起身走到殿中,撩开袍子单膝跪了下去,沉声道:“末将的性命是大王所救,末将此刻的禄位尊荣都是大王赐予,大王但有差遣,末将万死不辞!常何愿为秦王殿下效死命!秦王万岁!”
李世民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了他,温言道:“将军不必如此,我素知将军忠义,不敢要将军做危害大唐江山之事。将军不负我,我自不负将军!世民今日在此对上天立誓,我若做出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逆不道之事,有负常将军信任托付,天诛地灭!”
常何急忙摇手道:“大王不必如此,常何一匹夫耳,怎当得大王如此重誓?”
李世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素来以信义二字纵横天下,言出必行,你回去准备吧,记得随时与君集保持联系!”
常何应诺,自偏门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直目送常何的身影消失,这才转身对几个文武幕僚说道:“如此,我就叫侯在殿外的诸将进来布置了!”
长孙房杜等人对了对眼神,相继点了点头。
李世民一笑,道:“那诸公就在偏殿稍候,君集随我来!”
领着侯君集走进了承乾殿正殿,李世民沉声道:“你来安排,找人从此刻起十二个时辰不辍监视常何,如有异动或是进宫见驾,立时回报!”
侯君集会意,转身去了,李世民整理了一下袍服,平复了一下情绪,迈步向前,亲手打开了承乾殿的大门。
此时日头已经西下,在殿外跪侯了半日的秦府诸将惊讶地看着承乾殿的大门缓缓开启,又惊讶地看着秦王李世民神情冷淡目光坚毅地自大殿中缓步走出。在殿外怀着满肚子委屈愤懑等候了半日的程之节再也忍耐不住,宛如见到了亲娘的孩童一般大叫了一声“秦王……”便泣不成声地叩下了头去。他这一带头,十几个孔武有力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忍不住泪如泉涌,齐声呼着“秦王”跟在程之节之后纷纷叩下头去。
在这一瞬间,李世民的眼眶忽地一阵发酸,一层朦胧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视线。直到此刻,他才找回了战场上那种大军统帅应有的自豪感。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做的是武德皇帝当今万岁的官,拿的是大唐朝廷的俸禄,然而这却是他一个人的将军,是他一个人的军队,这是一群无论到何时何地都会誓死追随他的热血汉子,隋末群雄并起,十八路反王翻云覆雨,这些将领当中,有许多人这一生追随了不只一个主人,改换了不止一次旗帜,然而他们最终还是在天下英雄当中选择了他——大唐帝国的秦王!
强压下胸口波动起伏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将程之节拉了起来,温言道:“咬金,不要如此,快起来!”。
他站直了身躯,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姿态扫视了众将一眼,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愿与我李世民同生死的,就随我来罢……”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太白金星再次于白日现于当空,立时间震动朝野。历来天象有变,往往意味着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过历代大臣当然不会将责任向人主身上推。按照惯例,政事堂六位宰辅大臣纷纷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间主大凶的太白金星两次现于白昼,这等诡异事就连武德皇帝也不能泰然视之。关于皇帝要不要下罪己诏一事,君臣七人在两仪殿议了半日,也未能有个结果。辅臣当中,裴寂和封伦和宇文士及坚决反对皇帝下诏罪己,裴寂称:“天象有责,是为政者不善政故,请辞尚书左仆射之职!”,而萧瑀、杨恭仁两人则赞同皇帝下罪己诏以慰天下臣民。只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陈叔达低着头一语不发。直到天将迟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终于由殿中省承了上来。
这位朝廷天文星相权威的奏表极短,核心内容只有三两句,意思却极为明白浅显,只是,这意思却是武德君臣万万想不到也万万不愿去想的:“太白形于日侧,见于秦分,主秦王当有天下!”
“朕还活着呢——”武德皇帝怒吼道,一把将傅奕的奏表掷在了地上。他脸色铁青地站起身离开了御座,快步绕过御案,盛怒之下将丹樨上晚间照明的竖盏碰了一下,他随手抽出佩剑,挥剑将竖盏劈为两截。唬得站在丹樨之下的几个大臣面如土色,慌忙跪倒叩头,连呼“陛下息怒”。
武德喘着粗气站在御案前,手中的宝剑斜斜指着丹樨之下,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青筋暴现,沙哑着声音冷笑道:“朕身体康泰,有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啊!好,朕今天就杀一儆百,给百官、给天下人做个样子看看!中书省着即拟敕,立刻将傅奕拿赴大理寺问罪,妖言乱政,形同谋逆,朕断然容不得他!”
陈叔达方才在罪己诏的事情上含糊迟钝,此时却第一个反应过来,抬起头挺直了上身肃容叫道:“陛下,万万不可!”
武德皇帝凌厉的目光立时移到了他的身上:“怎么?你陈子聪要为这等乱臣贼子鸣不平?”
陈叔达沉稳地说道:“陛下,傅奕职在司掌天文历法星相,其所释天象或有确实差误,但不应获罪,况且傅某与秦王素无来往,此番也不似为秦王争储而缪解天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党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表,岂不是要陷秦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地?他若是真的为秦王着想,怎肯出此下策?”
裴寂也叩头道:“陛下,自汉高祖以下,历代帝王无诛史官者。司马迁著谤书遗世,直斥汉孝武皇帝之非;汉武帝都没有诛杀他。当今皇上乃仁爱之主,怎能为此连一代独夫都不敢为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纵使触怒人主,亦不可轻诛。今日陛下盛怒之下诛杀太史令,将遗后世不尽之害……”
陈叔达点了点头:“陛下,裴相国所言乃赤胆忠心之言,纯为陛下着想,还请陛下雅纳!”
武德直着眼睛看了看这两位老臣,冷冷问道:“朕若是不纳呢?”
陈叔达抬头直视着皇帝道:“臣万死,若陛下一意孤行诛杀太史令,门下省将不予副署!”
良久,武德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罢了,朕不做这个无道的昏君了!你们都起来吧,你们说得对,朕不能杀史官,不能给后世开这个例!”
他有些心灰意懒地道:“朕的这些儿子们啊,当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都巴不得朕早点死了。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村言俚语,平日朕不信的,不想竟然说得竟一般不差!朕真是寒心了,什么‘太白形于日侧,见于秦分,主秦王当有天下’,嘿,直接说朕该让位了不好么?看来世民是真的得人心啊,连老天爷都帮着他来催朕。”
他扭过头对裴寂道:“你这就去承乾殿,问问世民,朕明天就禅大位给他,问问他行不行!”
几位辅臣面面相觑,对这道不伦不类的口敕都不知该如何做答,大殿中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气氛既尴尬又诡异。
武德皇帝扫了几个人一眼,问道:“怎么,裴监,连你也不奉敕?”
裴寂浑身哆嗦了一下,却仍不知如何做答,迟疑着道:“这……”
一旁的陈叔达再次开口道:“陛下,恕臣直言,秦王有大功于天下,没有显著事由,不可轻加惩黜。陛下若对秦王有惑,可当面责问之,万不可以此等非人臣可与闻之含糊言语质之。秦王性情勇烈,若抑迫过甚,其不胜忧愤,恐他日生不测之疾。此有伤君臣父子情分之事,亦非主上所忍见。”
武德默默听毕,半晌方开言道:“好罢,朕就听你陈子聪一次。裴监,你还是去一趟西府,带上傅奕的这份奏表给他看看,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告诉他,朕就在两仪殿,等他明白回奏!”
裴寂这才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叩头道:“臣领敕!”
几位辅臣自大殿中走出,人人都情不自禁地擦了一把汗,因傅奕上表而险些引发的一场政治危机总算在众臣苦口婆心的劝谏下滑了过去。只是太子和秦王之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武德皇帝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几位宰相心中极清爽,似今日这样的危机,绝然不会是最后一遭,下一遭发生的时候,究竟如何应付遮掩,却委实是一件谁心里都没有数的事情……
……
玄武门禁军屯署之下,编制有左右二屯营,左屯营统领为黔昌侯云麾将军敬君弘,右屯营统领为中郎将吕世衡。常何身任左右监门卫左翊中郎将和玄武门禁君屯署左右屯营将军二职,前者主司勘验文武官员王公贵胄出入宫城的门籍,后者主掌北衙统军兵权。这两个职衔权虽重,但品轶都不高。
常何挥了挥手,家人捧上一个红漆条盘,条盘之内堆着黄澄澄数十枚金刀子,数十名城门郎和禁军校尉顿时两眼烁烁放光。常何与站在身侧的敬君弘云麾将军敬君弘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对着这些门官军官说道:“你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弟兄,自山东便跟着我南走北折东挡西杀,着实不容易。早年咱们大家伙追随蒲山公,后来归顺朝廷,攻洛阳战虎牢平山东,说起来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照说呢,这么多年鞍前马后的,关照提携赏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们一向知道,我是个手上有点钱读过不了夜的人,平日出手虽大方,但一口气拿出这许多金子打赏,我就是把二十年的俸米全都拿出来怕也不够。是咱们天策秦王殿下知道你们这些弟兄跟了我这许多年,却一个个还过得颇为清苦,他老人家带了多年的兵,知道吃粮人的苦楚,所以昨日便赏了我这四十刀金子,要我拿来给大家打赏。可是我不能贪冒殿下的人情,说清楚了,这些个金子是殿下赏的,日后殿下有什么用得上你们的地方,若是哪个混账东西敢推诿搪塞,我可是不依;话又说回来,忘恩负义的东西,纵然我能饶得了他,众家弟兄能绕过他么?”
站在常府庭院当中的这几十个人,均出身于山野草莽,生计潦倒家破人亡之际才不得已投了瓦岗军,在常何手下前后十余年,如今均在左右监门卫和北衙屯营中担任下级武官,虽说做了官,大多却仍桀骜彪悍,不改亡命习性。禁军规制特殊,不同寻常府兵轮换统制提调。是以常何才能利用职权之便将这些人安插在宫禁宿卫的要害岗位。
当下众人喜笑颜开地谢过了赏,便纷纷上前领金。常何走到一边,对敬君弘道:“吕世衡那边,还要不要打招呼?”
敬君弘笑了笑:“他那人胆子小,机密之事,还是不和他说透得好。否则他过于忧惧,出点什么差错反而不美。”
常何叹息了一声:“这么大的事情,你我二人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好在我没有家眷之累,若事败,无非一死而已!你老兄此番可是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夹在掖下了。”
敬君弘抿着嘴唇沉了沉道:“我们不会失败的!”
见常何不解,敬君弘冷笑道:“别忘了,我们此番追随的,是大唐的秦王!是在十八路反王割据辗转中未尝一败的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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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傅奕的贸然上表,彻底打乱了李世民已经拟好的定计。裴寂见这位平日里英武儒雅豪气干云的秦王看完傅奕的奏表后面如死灰,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竟连奉敕二字都忘了说,也不禁心中有些怜悯。他叹了口气,宽慰李世民道:“殿下不必忧心,傅某是个执拗书生,与西宫素无来往,这一层老臣等平素便知晓的,就是皇上,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气头上的话,无大干碍的,于今之计,殿下从速拟一份自辩的奏表呈上去才是正经,皇上此刻还在两仪殿坐等呢!”
李世民这才从忡怔中苏醒过来,语气苦涩地谢道:“多谢老相国回护周全,世民感激不尽;来人,快快给老相国奉茶!”
裴寂摆了摆手:“殿下,茶就免了,臣奉敕而来,此刻还要回去向皇上复命!若是殿下能尽快拟就奏表,臣可一并带回两仪殿。若是殿下一时之间难以草就,今日南省是臣当班轮值,殿下可遣一黄门将奏表送南省,臣万不敢耽搁,可保奏表即刻呈上御览。”
李世民诚挚地道:“此事既干家务又系国运,委实不敢劳烦老相国,呈表的差事,还是由无忌来罢。他是王府官,又是外戚,身份位分都合适的。相国关怀照顾之情,世民牢记在心,他日必将有报!”
裴寂叹了口气,道:“但愿殿下能以大唐江山为重,善自收敛形迹,使朝廷上下安定平和不生波澜,便是老臣一片孤心没有白费……”,说罢,起身辞去。
送走了裴寂,李世民脸上忧惧惶恐的神色转眼之间一扫而空,转身大步进了偏殿。此时,房、杜、长孙领衔,天策府一干文武重臣都在此侯着,见李世民进来,纷纷从席位上站起,以询问的目光追视着这位在接敕之后神色表情只显昂扬却不见颓丧的秦王殿下。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扭头对侯君集道:“你去请他过来,与大家见见面吧!”
侯君集愕然,却没有多问,转身离开。
李世民朗声说道:“方才你们都听得清楚,事情有变。圣上此刻正在盛怒之中,今日之事若处置不当,明日内宫禁军便会再次包围大安宫,我们事先所做一切安排部署均将作废。事态急迫,我们须即刻草拟奏表呈送两仪殿。你们有什么想头,尽可道来。”
房玄龄毫不迟疑地第一个发言道:“我们既定之策不容更动,错过了这个时候,众将万难抗敕留在京师。待得齐王率天策府众兵将离京,大王在长安就是任人鱼肉之局。此刻最要紧的便是草拟一份回奏表章以安陛下之心,只需捱过明日即可。臣此刻就着手草拟奏章,只是如何措施,还需大王仔细斟酌!”李世民摆了摆手:“玄龄且慢,草拟回奏之事,稍待片刻不迟。”
说话间侯君集已然领着一个头戴青巾的中年文士走进了偏殿,待众人看清了那文士的长相模样,不自觉地都惊呼出声,其中尤以尉迟恭最为惊骇。
来人竟是曾奉太子令谕以重金收买他的东宫官太子更率令王晊。
李世民微微一笑:“书臣效命于我,已经有四年了。只不过他身份特殊,为机密故,不宜与大家相见。而今既然事情已然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无所谓机密不机密了。书臣,你给大家说说罢,东宫和齐府这两日来的调度内情。”
王晊行了个礼,道:“北征事宜已经就绪,齐王殿下自领一府兵马护卫中军,余下一府护军由谢叔方统领护卫齐府。东宫这几日征调频繁,冯诩冯立兄弟调任长林门监领,薛万彻如今率东宫上率三千人在昆明湖布置警跸。魏徵昨日染恙,说是受了风寒,太子专门遣了医官前去探视,似乎症候不重,不过今日也未见他入东宫,应该还未曾痊愈。宫里张婕抒那边昨日晚间遣了个内侍过来,太子召入密室,说的什么事情不得而知,但临走太子命我备了百两黄金由那内侍带回去。巨鹿王承义五月末染恙,太医说是出痘,至今尚未破花。太子这几日忧心得紧,茶饭不思,人整整瘦了一圈。”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问道:“若是今夜宫中有事,张婕抒能否连夜通知太子?”
王晊点了点头:“宫中与东宫讯息往来,向不过夜!”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再和他说话,转过头问侯君集道:“天策亲军府如今已奉敕出城的军士拢共有多少人?”
侯君集道:“一千九百人左右,还在城里的大多是负责辎重补给的司给卒,无甚战力。”
李世民笑了笑:“玄甲亲军也已经调出了一半,如此说来目下我们手中只有两千多王府护军和五百玄甲亲卫……”
侯君集冷然道:“大王放心,末将已然安排妥当,明日我们驻扎在城外的天策亲军和玄甲亲卫就会虚扎营盘秘密潜回城中,落脚的地点也早已布置妥当,据玄武门当不超过一箭之地。末将可保后日凌晨动手之时,大王手中有五千精兵可资调用。”
李世民摇了摇头,谓然长叹道:“那不顶用,我们等不到明日了!”
他顿了顿,用斩钉截铁地语气对侯君集道:“你现下就去布置,从此刻起封锁西宫,任何人等没有我手书王教或天策将令不得出府,违者立诛。”
侯君集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解李世民的意思,却也知道此时的秦王,只言片语都不容违逆犹豫,当即应诺领命。
李世民随手从怀中取出两支随身携带的青铜令牌,递给侯君集一支道:“你立即出府,召常何来见我,记着,要他将云麾将军敬君弘一并带来。”
侯君集单膝跪下,双手过头接过令牌,干脆地答道:“末将领命!”
见侯君集转身去了,李世民将目光转向了王府长史长孙无忌,长孙无忌立时站起,李世民沉吟半晌,说道:“你拿着这支令牌,去将顺德召入府来!”
长孙无忌诧异地看了秦王一眼,没有言语,低头接过令牌,道:“臣谨领王令!”
房玄龄浑身巨震,在与杜如晦对视一眼之后,他皱着眉头对秦王道:“殿下莫非决意提前动手?”
李世民笑了笑:“正是如此,形势紧迫,我们等不到后日了!”
房玄龄道:“大王适才说过,若是奉敕在城外集结的军士们不能参与,我天策府所能调用之兵不过两府半人而已。与东宫齐府兵力相比起来,相差太过悬殊,兵法云未算胜先算不胜。却不知这般局面下大王胸中能有几成胜算?”
李世民看了看房玄龄,一边负手踱着步子一边点着头道:“玄龄说得不错,兵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然则那毕竟是书上说的,是古人说的,却不是我们现在必须照做的。未算胜而先算不胜,说得不错,可实则无论怎么算,我们在长安的这一仗都是十成的输局,胜算是谈不上的。即使我们五千兵力全部集结,真正对面硬撼也是不成的。所以说这一仗的关键根本不在兵力的多寡,而在于对战机的把握和出手的速度。傅奕这道表章上得委实太不是时候了,惹动了父皇的怒气还在其次,问题的关键在这封奏章重新引来了父皇对我西府的注意。适才我想过好多遍了,父皇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若是拖延些时日,多找上几个朝廷重臣慢慢进言,父皇也就能慢慢淡忘了此事。然而问题恰恰在于此,我们实实拖延不起。父皇是一代开天辟地的雄略之主,纵使玄龄文采风流,恐怕也极难指望能靠一份表章就安抚住他老人家。如今的局面就是这样,若要让父皇不再盯着我们,就得找一件事情来引开他的注意力。而急切之间,又难以寻得这样的事情,不得已,我们此次只有行险一搏了!”
他扭过头来冷冷一笑:“我不写什么申辩表章,我此刻就去两仪殿觐见父皇,当面向他老人家陈词诉冤。你们在府中只管准备,只要今夜我能活着回转,明日凌晨,也就是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我们就让整个长安天翻地覆……”
从承乾殿出来,李世民将傅奕的奏表揣在怀里,也不乘舆,命从人牵过自己的乌鬃马,飞身上马沿着甬道转过层层殿阁台谢,自安阳门出了皇城。他一个随从也未带,一出皇城当即打马飞奔,一路上遇到两队外城巡兵,却都识得他,见到他的马便自分两列站好行军礼,他也不理会,径自一路向北,转过宫城西北角,一路向东奔玄武门而去。
进了玄武门,他更不迟疑,骑着马绕过紫宸殿,沿着临湖殿侧的甬路一路向南,绕着南北两个海池子转了个弯,在那里勒马驻足,朝着东边长生殿的方向遥视片刻,便继续前行,经过了甘露殿、神龙殿,径直来到了两仪殿。自殿后绕到大殿正门台级下,他方才翻身下马,将马缰绳随手一扔,迈大步沿着台级便走到了大殿正门口。
在门口当值的小黄门急忙迎了上来,细声细气地道:“请秦王殿下先解剑,在殿外稍候片刻,皇上此刻心绪不大好,待小奴为您通禀……”
“啪!”,话未说完他脸上已然着了一个嘴巴,却见秦王李世民面沉似水不怒自威地道:“你好大胆,本王是皇上有明敕可剑履上殿的,皇上心绪不好,我自然知道!儿子见父亲还要你这狗奴才通禀?还不快闪开!”
那小黄门一肚子委屈却也不敢诉说,捂着脸退到一边,李世民摘下腰间的卢鹿玉具剑拿在手中,大步走进了两仪殿。
他在门口大声责斥黄门,坐在殿内的武德皇帝早已听到,却未曾言声,然而此时见他这般模样走进殿来,却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李世民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极其狰狞恐怖,两只眸子中似乎向外喷涌着灼灼烈焰,额头上青筋毕现,握着宝剑的右手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濒于失控。
武德皇帝满心的不痛快,此刻却被李世民的形容吓了一跳,反倒镇静起来,暗地里提起了几分戒心。他扫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殿中武士也站在门口,他毕竟是马上取天下的一代开国之君,慌乱的情绪稍现即逝。他冷冷看着李世民开口道:“你进殿来既不行礼也不下跪,手里拿着宝剑,杀气冲天!你想做什么?是否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地位高了,你的老父亲已经成了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绊脚石了,就想把这块石头搬开,要弑君,要轼父?”
李世民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皇帝,浑不顾武德皇帝刀子般犀利的言语,缓缓开口道:“爹,俗话说得好,天下有不孝的儿子,却没有不是的父亲。您既是要儿子死,儿子又怎能抗命呢?这把剑是当年我封王的时候您老人家亲自封给我的,如今我带来了,您要杀我,还是用这柄剑吧!”
武德皇帝皱起了眉头,他迎视着李世民那透着不屈与不甘的目光,口气和缓地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脾气?朕何曾动过要杀你的念头?你在外头做下那许多悖逆不道的事情,朕何时处分过你?朕哪一次生你的气发你的脾气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过一份奏表,要听听你的回话,朕就不明白了,怎见得就是朕要杀你呢?一份奏表,有什么就说什么,就算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明白白回奏,告诉朕你没什么可说的,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你……这是从何说起?”
李世民目光黯然道:“爹,你还当我是您的儿子么?”
武德皇帝一晒:“这话应该朕来问你,你还当朕是你的父亲吗?”
李世民苦涩地笑了笑:“爹,儿子跟您说实话,从小到大,兄弟们都知道,爹爹是严父,也是慈父!可是自从爹登基为帝以来,其他的弟兄怎么想,儿子没问过;但儿子却觉得离爹越来越远了;爹越来越不信任儿子了,儿子谨守臣道,心里却不糊涂。君臣之间的分际越来越重,父子间的亲情却越来越淡了。前些年常年在外征战,还觉得离爹稍稍近一些,这两年在长安,每日里与爹朝夕想见,却觉得越离越远了……爹,不是儿子埋怨你。有些事情,你逼儿子逼得太甚了。”
武德皇帝听得眉头大皱,冷笑一声正愈说话,李世民却伸手拦住了他:“爹,儿子知道,儿子说的这些,你老人家或许不以为然,且莫着急,等儿子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君前失仪也好,图谋刺驾也罢,什么罪名儿子都领了,就算说完了您立即就一剑斩了儿子,儿子也断无怨言,只求爹今日能让儿子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地道:“爹,记得当年起事的时候,只有我在您老人家身边,大哥和四弟都不在。所以大家都觉得太原起兵,论功我应居于大哥之上,这不是公允之言,那时候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孩子,任事不懂,徒有匹夫之勇,却少经历练。记得义宁元年你封唐王,那时候大哥是陇西公我是敦煌公,是你亲口对我说,要封我为世子,我觉得这不合适,便辞了;武德元年,你初登大宝,又对我说要立我为太子,我又辞了;武德四年,灭王世充攻克洛阳之前,还是您老人家,与我说只要收了洛阳,就由我入主东宫进位储君;那一次我还是辞了;两年前,平灭杨文干的时候,您老人家第四次跟我说,只要灭了杨文干,回来就废了大哥,立我为太子,这一次,我没有逊谢……”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老父亲不守诺言失信于你了?”武德皇帝冷冷问道。
李世民叹息着道:“爹,儿子没这个意思。儿子只是想问一问,明明是您老人家一再许诺,儿子一再逊辞。为何如今弄得朝野上下文武百官无不以为儿子自恃军功一意谋求入主东宫取大哥而代之?下面的文臣武将这么想,儿子不在乎,大哥四弟这么想,儿子顶多是无可奈何;可是爹爹,这件事从始至终有哪一点您老人家不清楚,为何连您都开始怀疑猜忌儿子了呢?若说儿子整日在爹面前诬陷诽谤大哥,撺掇着爹更换储君改立太子,爹因此疑心儿子图谋大位还情有可原,可是爹知道,儿子和大哥在军政事务上或有争议分歧,但儿子从未在爹面前说过大哥一句不是!儿子从未说过想当太子日后继承大位,每次都是爹在说,为何最终爹爹却又以此为由头对儿子百般猜忌刁难呢……”
说到此处,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自李世民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膝盖一软,双膝跪了下来。
他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了傅奕的奏表,哽咽道:“看到爹命老相国送来的这个东西。儿子的心都碎了!一件与儿子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爹居然下敕让首辅老臣来问儿子是‘怎么想的’!爹啊,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难道说儿子这些年拼死拼活,风里来雨里去,拚着血拼着汗换来的就是您老人家这般的不信任么?放在十年前,爹遇到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当回事,顶多一笑置之。可是如今呢?爹,儿子从来没这么累过,战场上兵凶战危,整日在马背上盘恒,儿子也从来没这么这么惶然过!俗话说明抢易躲,暗箭难防。儿子活得太累,所以此番来,儿子别无所求,看在儿子这些年在外征战的份上。只求爹爹给儿子一个痛快,莫让儿子再受这份罪了!”
武德皇帝一开始还冷着面孔,但听着秦王哭诉了片刻,情绪也不禁受到了他的感染,眼眶中也渐渐地湿润了。
李世民含泪笑道:“儿子这条命是父亲给的,儿子宁愿死在父亲手里。儿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若是死在大哥和四弟手中,儿子就算真真的枉死了。我自问于大哥和四弟无丝毫亏负之处,然则他们想要致儿子于死地,其心之极,其情之迫,竟似是要给窦建德和王世充等人报仇一般!儿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他们手上,永违君亲,怨愤难平还在其次,儿子毕生要强,死在自己的亲兄弟手里不说,九泉之下还要为诸贼所耻笑,那滋味真比死还难受!”
武德皇帝诧异道:“这话却又是从何说起呢?建成虽然对你有所提防疑忌,却从未有过要你性命的心思。上次东宫鸩酒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朕断定那不是你大哥所为。只要你能擅自收敛形迹,谨受臣道,就不会有人来害你。何况朕已经允了你率部出洛阳,那边你经营多年,更不会有人能害得了你。二郎,在兄弟当中,你的才具论说足堪大任,只是君臣位分已定,这件事情上说起来是朕负了你,却不干建成和元吉的事……”
李世民抬起头含着泪看了武德皇帝一眼,称呼上不知不觉换了奏对格局:“父皇,太子和元吉已然在城南昆明池埋伏下了重兵,只待儿臣明日随百官郊送,万事便见分晓了。”
武德皇帝浑身一颤,口气顿时冷峻肃杀起来,他问道:“有这等事?你却是听谁说来?”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是太子东宫的一名臣属,知臣无辜,特地送信告诫儿臣明日不要去昆明池。儿臣本来不信,派人暗地查访,却发现薛万彻统率着东宫军马,已将昆明池周围警戒得水泄不通。此番元吉出征,调走了儿臣属下的精兵良将,明日去昆明池,儿臣只有引颈就戮一途了!”
武德皇帝面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说道:“你多虑了,后日建成要去昆明池为元吉送行,薛万彻率东宫军警跸其地,也是情理中事。”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说道:“可那报信之人与儿臣非亲非故,似乎也不会欺骗儿臣才是。”
武德皇帝问道:“这报信的究竟是何人?”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武德笑道:“你不必多虑,若是其所言是实,朕断然不会因为此事降罪于他。”
李世民这才答道:“是东宫专责门禁刑罚的更率令王晊!”
武德一对龙眉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就是那个前年拼死为王珪魏徵韦挺请命的东宫令?”
李世民的情绪显得颇为低落,语气索然地道:“是,若是旁人来报此凶信,儿子又不是三岁孩童,怎肯贸然轻信?然则王晊缺是举朝闻名的梗介君子,向来不打诳语的。前次文干为祸,东宫诸员获罪,上下文武莫有敢言者,唯有这个微末书生仗义建言,从秦法一直历数到唐律,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诸公驳得哑口无言,救下了这几条性命。他历来与儿臣府中并无干联,今日却乔装扣殿惶急告变。儿子虽觉他所言之事难以置信,却信得及此人的心性人品!”
武德皇帝缓缓点了点头:“这个书生迂腐了些,却非心存险诈之徒。你虑得有理”
他站起身来,自御案后走了出来,步下丹樨,伸手扶住李世民的胳膊,温言道:“此事朕当弄个明白,你先起来!”
待李世民站起身形,武德皇帝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此刻已然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见他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也不禁心酸,叹了口气道:“你这阵子没有出兵,在府中平日做何消遣?”
李世民垂头答道:“头些年整日在外,于家人亏负颇多,这阵子儿子极少出外。整日在家中陪伴妻儿,偶有消遣,也不过到弘文管与学士们会会文,或召陆德明到承乾殿讲史。自太原至今,终日征伐,虽说于国家有开建召抚之功,终归误了读书,说起来,也是亦得亦失!”
武德嘴角浮现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道:“陆元朗亦是饱学鸿儒,他来讲史,也还罢了!平日里都讲些什么史?”
李世民笑了笑:“自《尚书》以下,年略纪传均有涉猎,不过讲得最多的还是《春秋》和《汉书》。”
武德点了点头:“不读《春秋》,不明礼义;不看《汉书》,不晓兴替。陆元朗不愧‘博士’二字,这两部史,有味道,有学问,好好读一读,不管是于修身养性还是于齐家治平,都大有裨益!”
他想了想,问道:“此次元吉北御,朕没有问你的方略。以你之见,突厥若是当真大举南犯,朝廷应如何应对?”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答道:“突厥若起十万以上军马南来,朝廷在大河之北处处设防,实则就是处处不设防。真正关键之处,唯长安与灵州二处耳。若突厥取灵州,则儿臣料其必无大能为。任城王也好,李药师也罢,足可胜任繁巨。若是贼不顾我北方诸郡直扑长安,则武功必守,只要武功一日不失,贼便一日不能倾其全力于京兆城下;京师内外消息递送便不会中断。敌虽骠悍,终是远来之客军,千里奔袭,根本谈不上后方和粮秣补给,沿途劫掠虽能解燃眉之急,然其弊在不能持久。只要朝廷上下调度节制顺畅,勤王之师到日,便是突厥退兵之时!”
武德负手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问道:“那个东宫令,还在你府中么?”
李世民怔了一下,答道:“是,他要回去,儿子没允。”
武德叹了口气:“这个事情终归还是要弄个明白。你去领他进宫见驾,朕要当面问问清楚。”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说道:“父皇,此事涉及当朝太子,似乎不宜大作。且王晊为东宫官,临急告变,于社稷是直臣,于大哥却论不上忠义了。父皇召他进来问问则可,却不宜因此事再兴波澜,恩准儿臣后天称病免于郊送就是了。至于王晊,儿臣以为他不宜再在东宫任职了……”
武德皇帝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这么想,原本是不错的。一直以来,朕也是这个息事宁人的心思。奈何你们兄弟委实让朕难以安寝。这一遭既是有人告变,又是这个铁项子的书生,朕若是刻意淡化此事,不免为人所笑。朕踌躇很久了,此事若是真的,朕就须得立废太子;此事若是你编造的谎言,朕便得立时废黜你的王爵,两个儿子,朕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所以此事不但要处置,还须得当着政事堂诸臣的面处置,这么多年了,也该做个了断了。更何况,朕既不相信建成会做出这等卑劣事迹,也不相信你有欺君罔上的胆量,所以,朕此番要让你们兄弟当面对质一番,王晊是人证,自然也要在场。今日太晚了,不宜再将辅臣们都召来,这样吧,明日早间,朕会召太子、齐王、裴寂、萧瑀、封德彝、杨恭仁、陈叔达、宇文士及至两仪殿,审断此事,另召颜师古侍敕;你明天一早就带着这个王晊同来两仪殿。几方面的说法,朕都要听听,宰相们的意见也不容轻忽。这个王晊说的话,朕此刻总觉得可疑,这不像是建成的行事风格,总觉得这背后有四郎的影子,若是元吉所为,朕将罢其帅印,废其王爵;你要准备着再次典军。不过此番朕也把话讲在头里,只要此事不是建成所为,你就要谨守臣道做个好弟弟,你明白么?”
李世民跪下叩头道:“父皇爱护家人一片苦心,儿臣怎能不明白。父皇放心,不管此番究竟如何,儿臣都不会有怨眢之心。”
武德皇帝李渊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大殿门口,看了看殿外的苍穹,喃喃道:“明日就是初四了,离出兵的吉期只有一天,明天无论如何,总要将是非曲直弄个水落石出才好……”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三日亥时,西宫主殿承乾殿正殿内灯火通明,大殿周围密匝匝围着五百盔甲鲜明的王府护军。秦王府内已然戒严,宫眷侍女侍卫内侍文书杂役兵丁各色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宫内岗哨密布,三座宫门均设重兵把守。此刻,王府内的上上下下均知道大变就在眼前,却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其实不仅仅是他们,便是此刻聚在承乾殿内“共举大事”的诸人,对于他们所谋之事的成败吉凶,也是一无所知。所不同者,有些人此生都是在刀丛剑陇的冒险重度过,在这批人看来,用自己的脑袋去冒一次险,换回的却是后半生的富贵尊荣,委实算不得赔本的买卖;儿另外一些人,却要用自己此时此刻安逸平静的适意日子为代价去兑换动荡难明的未来,对这些人而言,这笔买卖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有趣。
大殿内,文官武将三十余人眼睁睁看着张公谨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秦王李世民手中占卜所用龟骨夺下掷于地上,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大胆,也暗自诧异于他突如其来的无礼举动。有几个脑筋不好使的将军心中暗自偷笑,只道张公谨毕竟未曾在秦王麾下作战,只见得他平日里谦恭下士的儒雅风范,却不晓得这位殿下在战场之上军令如山的凌厉做派。张公谨却不理会众人内涵各异的目光,单膝下跪朗声道:“臣下听闻古时候凡卜筮之术者,乃以决踌躇未定犹豫不决之事,今大王既已定计不疑,占卜又有何用?若是占卜出不吉甚或大凶之兆,大王难道可以临阵退缩就此息兵罢手么?即便大王此时改变主意,东宫和齐府难道就会放过大王了么,如今其势已成,由不得殿下犹豫踌躇,愿大王思之。”
李世民听了,似乎思忖了片刻,忽而露出一个轻松至极的笑容,他环顾众臣属道:“吉凶为卜,你们愿意跟着我冒这趟风险么?”
他似乎觉得言义未尽,又补了一句:“此时事且未发,现下反悔,还来得及。不愿跟着我担待这等诛九族之大罪的,此刻便可走出来表明心迹,只要不去告变以取爵禄,我李世民绝不相强。”
他话音方落,站在前排的尉迟恭朗声道:“大王这是什么话?弟兄们追随大王这许多年,难道富贵能共享,患难就各奔前程么?”
他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盯视着众将道:“都是老兄弟了,某家的性子大家一向也都知道。这些年来,殿下待我们这些粗人如何,大家心中有数;兵凶战危,沙场上不管局面何等凶险,秦王可曾撇下我们独自逃生?”
“不曾!”
众将竟异口同声答道。
尉迟恭嘿嘿笑道:“痛快,这才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兄弟!”
他扭头说道:“殿下,你既不曾在关外的战场上撇下兄弟们独自逃生,兄弟们自然也不会在这关内的战场上弃殿下而去!哪个不要脸的若是敢在这个时候背叛大王,某家即刻便用泰阿宝剑砍了他的脑袋祭旗!”
李世民含笑点了点头,他平复了一下略有些激动的情绪,说道:“既然大家都愿意跟着我冒这个风险,没什么好说的。事成之后,富贵共与之。今日在场之人,不论文武,封爵当不下国公,食邑不下五百户。”
众人伏地大呼:“秦王万岁!”
李世民此刻也不再多说,径自从杜如晦手中取过天策兵符和令符,肃容点名道:“高士廉!”
年过花甲的高士廉排众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口气和缓了些,面色却无比凝重:“今夜关键,全在玄武门。玄武门内有常何,门外的西内苑则有敬、吕二位将军把守。你率五百王府亲军在芳林门附近负责支应缓急,若见玄武门危殆,即刻增援,若该处无恙,则按兵不动等候后命。吴黑闼和李安远给你做副手,听你调度节制。”
高士廉沉声道:“臣——领命!”
李世民叹息着道:“舅舅,你上了年纪,这等劳动筋骨的差事,本不该由你来做。只是如今长安城内,我们孤立无援,人手又不足,只能辛苦你了。”
高士廉肃容道:“老臣定然不负秦王重托。”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叫道:“房乔。”
站在他身侧的房玄龄恭身应道:“臣在!”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继续点名道:“段志玄、周孝范、庞卿恽、张士贵”
四员武将一一出列应喏,齐刷刷向李世民行军礼。
李世民取出几幅早已写就的帛书道:“这是授权你们接管南衙十卫和内廷三省的文书,已然加盖了尚书省和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印鉴。以玄龄为首,你们四人为辅,率五百王府护军和三百玄甲亲军,今夜二更出永安门,最迟在三更天必须解除宿卫三省的卫军武备,切断内廷政事堂和外界的联系,控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印信,明日五更左右辅臣们要在政事堂聚齐见驾。你们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们,同时还不能伤着他们。此事对朝廷社稷至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故此你们一切听玄龄安排调度,凡事无论大小,皆要先请示他而后施行。听明白没有?”
四员武将齐声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双手将帛书交给房玄龄,沉声道:“内城我亲为之,外城就托付玄龄了。能否顺利控制政府,全看诸公的了。”
房玄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淡淡应了一句:“臣不才,断然不付大王所托。”
李世民回转过身,继续往下点道:“牛进达,安元寿!”
二将应声出列。
李世民冷着脸发令道:“你们各自率五百王府护军监视东宫和齐府,倘若其没有动静,你们就按兵不动,若是其倾巢而出支援玄武门,你们一面快马报敬君弘将军知道一面立即发兵攻打宫府。东宫齐府之中,旁人不必去管他,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义、梁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这十个人务必给我一个不少地拿来,死活不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明白没有?”
二将对视了一眼,均在心中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此时此地却也容不得他们迟疑,齐齐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点了点头,略沉了沉,叫道:“杜如晦!”
杜如晦应声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又叫道:“张亮、樊兴、元仲文、秦行师、钱九陇!”
五将出列应诺。
李世民扫了六将一眼,开口道:“今夜一战,既关乎大唐社稷兴替宗庙气运,也干联着我李世民阖府上下男女老幼以及众将家眷的身家性命。西宫是我们的老营,老营不容有失。你们七个人的职责就是率领三百王府护军守护西宫,保护种弟兄的家眷和我李世民的妻儿老小。王府内一干大小事体,均由司马杜如晦裁度施行,任何人不得有违。自我离府开始,上至王妃王子,下至兵卒杂役,统归杜大人节制。听明白没有?”
众将齐声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叹了口气,对杜如晦道:“兵力太少了,如晦斟酌使用罢!”
杜如晦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当竭尽全力!”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叫道:“常何。”
常何大步跨了出来:“末将在!”
李世民问道:“门监手续办妥当了没有?”
常何答道:“禀秦王,已经妥当了,今夜当值玄武门的,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兄弟,也都受了大王的赏赐,再不会出事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今夜二更时分,你亲自引领我和众军将进皇城,就呆在我的身边,随时听我指令。要你的人留心,只要太子和齐王进了玄武门,即刻在敌楼之上向着临湖殿方向摇动红旗示意。”
常何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叫道:“敬君弘!”
敬君弘满面泛着红光,显然今天的场面气氛让这个久违沙场的将军颇为激动。他出列应道:“末将在!”
李世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道:“我们以前没有一起上过战场,也谈不上什么交情,这不碍的。既然没有一起做过战,那今日我们就一起并肩子作战,同生死,共患难;这一仗打下来,没有交情也有交情了!”
敬君弘粗糙的大脸上泛着汗光,兴奋地道:“愿为秦王殿下效死命!”
李世民点了点头,语气转庄重道:“率领你麾下的禁军将士,死守玄武门,不管外面打成什么样子,也不能放进一兵一卒。”
敬君弘一哈腰,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重新扫视了一眼众将,复又叫道:“长孙无忌、侯君集、尉迟敬德、张公谨、程知节、秦叔宝、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常!”
十二个人当即出列应诺。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说道:“你们十二个人跟随本王,率领两百玄甲亲军,今夜二更由玄武门入皇城,翌日众兄弟究竟是共赴黄泉还是共享富贵,就看我们今夜的成败了……”
……
众臣将散去,李世民将长孙无忌等十二将召至偏殿,自橱屉中取出一个黄帛包裹的小匣。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铜钥匙,将小匣上的锁打了开来,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份卷着一部帛书。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将帛书取出,也不用条案,就这么席地而做,一边摆着手令众将随意,一边将那帛书展了开来。
赫然是太极宫的平面地图!
长孙无忌贵为王妃的家兄,是李世民最信任之人,却也从来不知道这承乾殿里还藏着这样一份具极高战略价值的地图。他曲着眼睛仔细看时,却见地图的右下角有一方篆文印鉴,是“开皇宝玺”字样。却听李世民笑道:“这原本是前朝开皇年间为了在东都仿造太极宫所做之图样,乃是杨素遣画师所画,仁寿四年杨素死,此图落在其子杨玄感之手。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父皇以唐国公卫尉少卿出弘化兼知陇右诸军事,我那年才十六岁,随父出征,后来杨玄感兵败身死,这幅图就落到了我的手上。大业十三年进长安的时候我以为能用得上,结果没用上,义宁元年七月父皇登基之时也不曾用上,没想到今日到了的确不得不用这物什的时候,竟然是派做这等用场!唉,造化弄人啊!”
说着说着他已是意兴阑珊,摆着手道:“时光不多了,就别拘那么多礼数了,坐远了不方便看图说话,都就地坐吧。长安此刻是战场,这里就是我的中军大帐,我们说正经事要紧!”
他指着宫城图道:“太极宫内皇城北面有两道门,玄武门和安礼门,玄武门是正门,正对西内苑,安礼门为侧门,是东宫的正门。这些我们且不去管他,外面即便打翻了天我们也不理会。你们来看,这是玄武门内的广场,长约240步,宽约110步,这是紫宸殿,紫宸殿东侧是玄武坛,西侧是隶属掖庭的浣做监,左右各有一条宽约八步的甬路通往内宫。按照习惯,一般入宫走西边,出宫走东边;然则这毕竟是一般习惯,我们得把万一算进去。我们兵力不多,不能分散两处设伏。再者,紫宸殿离玄武门太近了,我担心宫门还没有关上,对方就已经和我们接战,那时候敌必回窜,这段距离太短,我们要对付的人身份又尊贵显赫。我怕那些看守玄武门的禁军看到他们就吓软了脚,若是一个疏忽被他们逃了出去,我们就全盘皆输了!所以我决意将伏击地点设在这里……”。
“临湖殿!”他一边指给大家看一边说道。
“这里距离紫宸殿有两百八十多步,距离玄武门约四百步;而且周围能够通行的只有一条路,路的东面是大殿,西面是北海池子,大路宽二十余步,便于我们的兵力展开。大殿的东侧是御花园的林子,人马难以通行。在这里设伏,我们的反应时间比较充裕,不利于敌逃遁,可保证一击必杀。临湖殿自本朝以来一直关闭,其阁楼在东北角,北可远眺玄武门,南可俯瞰长生殿和南海、东海两片池子,我的中军就设在这里。”
他抬起头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今夜我们子时出发,最迟三刻时辰内必须进入皇城。我们能带进太极宫的人马,只有两百亲军,这两百人分为十队,每队二十个人。我和无忌亲掌一队,你们八个人各领一队。中军设在临湖殿,君集、之节、叔宝皆在中军。我若不在,中军由无忌接掌,无忌不在,中军由君集皆掌,我们三人都不在,中军由弘慎接掌。这个次序,都明白了么?”
众将纷纷抱拳称是。
李世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诸位兄弟,成败荣辱,富贵祸福,在此一举!世民不才,蒙众家兄弟看顾,明日一战,我当与兄弟们同当矢石!汝等不惜死,我又何惜富贵尊荣?”
众将轰然应诺,散了出去各自准备。李世民却将长孙无忌、侯君集和尉迟恭留了下来。
他神色凝重地缓缓说道:“最迟丑时,我们就能在临湖殿立起中军。在常何配合下,到寅时便能控制整个内城。但我等不到寅时,中军事定,我便要和无忌带着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四将率一百人直驱长生殿。估约最早也要寅时二刻甚或卯时才能回到临湖殿中军,这段时间里,下哨、设伏、制警以及玄武门方面诸事就都要君集和敬德代决了,务必小心谨慎,当决断时也切勿迟疑。”
候君集浑身打了个冷战,看长孙无忌时,却见这位舅爷面上毫无异色,仿佛对秦王刚才所言之事听而不闻,再看尉迟恭,这个大老粗却满不在乎地舔着嘴唇道:“大王放心就是,明晨玄武门就算只有某家一人,也足以留下太子和齐王二人的性命。”
候君集沉吟了一下,开言道:“长生殿周围的护卫当不少于一队,这批人天天挨着皇上,常何未必能够派上用场,一旦动手,一百人兵力少了点,不如再调二将,这样兵力增加到一百四十人上下,三倍之数,胜算就比较大了。”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口气坚定地道:“再调一将,一百二十人足以。临湖殿这边是主战场,兵力太少了不成;就算诸事皆从我愿,放走了太子和齐王,胜败也就亦在两可之间。”
他站起身来,说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去准备吧。”
……
大战在即,李世民的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烦躁焦虑的情绪。他心中隐隐不安,却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什么。长安的局面虽说凶险,但他多年的辛苦经营毕竟没有白费,常何这颗当初预埋下的棋子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刘弘基委托淮安王传话,不奉圣敕金吾卫对秦王在长安城内的任何行动均不予干预。此刻自己真正面对的,不过是东宫和齐王府中的若干宫府兵罢了。东宫兵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上至官弁下至士卒均不曾上过战场,倒是长林兵跟随李建成平乱山东,战力不容小视,可惜兵力太少。而此时东宫和齐府最能打仗的两名将军薛万彻和谢叔方都不在城中,今夜的行动虽说是无奈之下行险一搏,胜算却也委实不算太小。虽然明知如此,他却还是觉得焦躁烦闷,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始终在他心头徘徊,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王妃长孙氏的寝殿门前。
长孙氏似是一点也不诧异他的到来,一面见礼一面将身边的侍女们都遣了出去。容色平静地问道:“殿下何忧之甚?”
李世民看了妻子一眼,怅然叹道:“我也不知道。和无忌玄龄敬德等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平和得很。这突然间一静下来,这心里面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往大战之前,局面再险我亦能做到心如止水恒定自若,今天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了,究竟在怕什么?”
他摇着头自嘲地一笑:“看来我确实是老了,连胆识和定力也大不如前了。”
长孙氏轻轻叹息了一声:“殿下确实是胆子小了,不过此次所面对的确实也是空前强大的敌人,也难怪殿下心神不宁……”
李世民摇着头道:“大哥和四弟联手虽说不好对付,却还不到让我心神不宁的地步。”
长孙氏笑道:“臣妾以为,太子和齐王并非大王最大的敌人。”
李世民转过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问道:“你是说父皇?”
长孙氏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摇了摇头:“殿下此刻面对的最大敌人,不是某个人,而是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虽看起来平常,却是绝大的心魔。”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两样东西,一样叫做‘家’,一样叫做‘礼’!”
李世民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对殿下而言,皇上不仅仅是一个好皇上,也曾经是一个好父亲;太子也曾经是一个好哥哥,齐王也曾经是一个好弟弟。殿下原本是有一个‘家’的,在这个家里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殿下不论做了何等天样大的事情,背后都有一个宠爱殿下的父亲为殿下做护翼,有一个爱护殿下的哥哥为殿下排忧解难。可是如今这个家即将没有了,殿下将亲手将这个‘家’打得粉碎。没有了疼爱儿子的父亲,没有了爱护弟弟的兄长,殿下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长孙氏说到这里,垂下头去道:“其实,如今殿下已然有了一个家,在这个家里,殿下就是顶梁的柱子,就是挡风的屏障,是臣妾和众妃的希望,也是承乾等众王子的后盾……”
她轻轻一笑:“还有一个‘礼’字,听哥哥道,多少年来换了多少个朝代,都以这个字为根本。这个字告诉世人,弟弟不能杀哥哥,儿子不能背叛父亲,臣子不能反叛君王。殿下一定是担心,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之后,就会被世人用这个字来苛责刻斥,会被写史书的人记录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昏君、叛臣、逆子,会遭到全天下人的反对,会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殿下如此辛苦劳碌浴血奔波,却要被诬以此等恶名,殿下实在是不甘心……”
她一双明若晨星的眸子柔情款款地注视着李世民道:“其实殿下大可放心,臣妾虽不出门,却也知道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天下人其实并不在乎他们的君王是否是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他们只在乎这个君王能否让他们有田地种,有粮食吃,有房子住,有银钱使用。一个君主,只要能够让治下的子民吃饱饭穿暖衣服,大家就都会说这个君主是一代明君。殿下啊,皇上和太子,他们或许能够得到百官的拥戴,但他们得不到天下臣民的心。更何况……”
说道此处,长孙氏声音低了下去,臻首再度垂下,半晌方才缓缓抬起了头,眼中隐隐现出泪光:“殿下,臣妾是个女流,臣妾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但是臣妾知道,殿下是臣妾的男人,是全家的倚仗和靠山。有殿下在,臣妾活着才有意义,若是没有了殿下,臣妾纵然苟活于人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臣妾是女人,臣妾也自私,天下人的死活,史书的褒贬都不关臣妾的事情。臣妾只要自己的男人好好的活着,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诅咒他、都唾弃他,他也始终是臣妾的男人,是臣妾毕生的指望、生命的意义……”
李世民呆立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将妻子揽在怀里,在她的眉上、眼上、颊上、腮上、唇上印下了密匝匝的吻……
长孙氏酥软着身子委在李世民怀中,紧闭双目,微微喘息着享受着这属于夫妇二人的片刻温柔。渐渐地,她发觉李世民的身体开始发生某些令人羞惭的变化,那双搂抱着自己的大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她浑身一颤,睁开双目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挣扎道:“不行……殿下要出征了……大家……都在等你……不能……不能……臣妾……”
李世民轻轻一笑,双臂用力将妻子整个人抱了起来,嘴巴凑在她的耳边说道:“没关系,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等……”,一边说着,一边踢开寝殿的门走了进去……
……
片刻之后,李世民起身整装,披上淡黄色内衬战袍,外面罩上细铁揉着金丝打造出来的明光鱼鳞恺,头上戴一顶玄色髻冠,正面镶嵌着鸡蛋大的一颗明珠。将鹿卢玉具剑佩在腰间,足下登上一双飞云战靴,铠甲外再罩上一件绛红色大氅。李世民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再无杂念,只有一腔重书历史再造江山的豪情在胸腹间激荡。
他冲着榻上衣衫不整云鬓散乱的妻子一笑,道:“我要去了,给你赚一顶皇后娘娘的凤冠回来!”
长孙氏此刻浑身无力,却强咬着银牙支撑起了身子,叫道:“殿下!”
李世民回身望时,却见自己这位自幼相知的结发妻子用无比坚定沉静地目光望着自己缓缓说道:“殿下去吧,兵凶战危,善自珍重;若是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难,臣妾当为殿下殉节……”
李建成这个皇太子的日子委实不太好过。自春分以来,关外数十个郡四个月未曾下雨,就是历年雨水充沛物产丰富的东南数郡也仅仅下了一场雨,武德九年大旱之年已现出端倪。这几日山东道李世勣、王珪,河南道屈突通,东南道岑文本接连发来旱情告急文书,尚书省民部也呈来了头几个月全国税赋的表单,比武德八年同月份足足减了四成有余。齐王出征在即,兵部和礼部为了粮秣补给和仪仗规制等事忙乱得不可开交,而李元吉又一口咬定一切比照秦王出兵成例不得稍减,他也不愿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过于拂逆这个弟弟,也就件件照准。偏偏这个时候武德皇帝下敕,今年分发各道郡州县的地方官员无论品轶“一律由太子代朕接见勉慰”。而他年方三岁的小儿子巨鹿王李承义又染了痘疾,已连续十余日高热不退,尚药局的宫医来看过数次,均束手无策。他对这个幼子颇为钟爱,因此这阵子百务繁忙外加心绪烦乱,人整整瘦了一圈,面容也明显憔悴了下来。初三日,他整整阅看了三百余份各地的奏表军报,又陪着巨鹿王整整两个时辰,又接了武德皇帝要他次日清晨进宫觐见的圣敕,直到四日子时方才回寝宫歇息。又是纳闷又是烦躁,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朦胧入睡;睡了没两刻便被贴身内侍摇醒,他正欲发怒,听得是内宫张婕抒的贴身内侍,顿时没了睡意,急急换好衣服召来见面。
李建成皱着眉头听毕内侍的转述,心中疑云大起。他当然知道李世民所谓“昆明池伏兵”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但这么明显一戳即破的谎言,要驳斥起来自然不用费什么心思口舌。但一向聪明绝顶的秦王李世民怎么会自己做一个套子自己往里边跳呢?另外,王晊反叛的消息确实让他暗自惊心,此人官位虽不显赫,却历来是自己的亲信心腹,知晓的事情太多了,由他来指正自己,确实非常不利。他此刻担心的倒不是明日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众宰辅之面驳不倒王晊,而是王晊抖出自己平日里在东宫与文武臣僚终日商议的一些私秘事,以及自己交通内宫与皇帝妃嫔暗通款曲的内情。这个王晊虽说官小,但参与的事情却比魏徵还要多,真个对质起来,就算皇帝庇护自己,终归也不大好看。
他忍不住想将魏徵召进宫来商议一下对策,却又忍住了。深更半夜,魏徵又病体未愈,此刻召他进宫殊为不妥。且事情虽说不小,但一时间却还弄不清局面,就是彻夜召魏徵进宫,急切间恐怕他也商议不出什么主意来。左思右想,他自觉不得要领,心中更是烦闷,又走了困,活动了活动肩膀,他索性直奔显德殿,偏殿里还有十几份紧要奏章未曾批复。一边看着朦胧的月色一边信步,他的心情不禁轻松了些,想起前年杨文干事件,局面凶险百倍于今日;那一番几乎是个必死之局,而自己却凭借“诚孝”二字轻而易举地扳回了局面,也赢回了皇帝的心。想着想着,他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步伐也轻快起来……
……
潜入太极宫的行动极为顺利,李世民所率十二将二百亲兵于初四凌晨子时正牌自永安门出了西宫,转由西侧的安福门出了皇城,沿着城墙一路向北,经芳林门入西内苑,在常何亲自率领的一百北门禁军的接应下顺利进入了玄武门。一路之上虽说遇到了两起南卫巡兵阻拦盘问,却随即被身着亲王冠服的李世民斥退,在进芳林门之前还遇到了一起城防卫队,却是问也不问视若不见。到子时三刻,秦府兵马已经顺利开到了临湖殿。
劈落铜锁进入殿内,将殿内的灯盏点亮,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用电也似的目光将大殿内扫视了一遍,什么也不说,迈步便沿着梯子上了二楼。临湖殿虽多年不起用,然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均有专人扫庭净殿,地面梁栋倒也还算干净。上了二楼推开南北两面的窗子,李世民终于松了一口气,杨妃所言不差,这里确是监视玄武门和长生殿的最佳所在。他转身对跟上楼来的侯君集道:“就这样吧,你们快去布置,我和无忌稍事歇息,即刻赶往长生殿。”
侯君集应了一喏,转身下楼,却见一个亲兵点着火把正沿着楼梯上来,他立在楼梯口按剑厉声问道:“你上来做什么?”
那亲兵愣了一下,答道:“回禀将军,楼下的灯盏都已经点明,只剩下楼上的了!”
侯君集怒道:“你做事情怎么不用用脑子?楼上的灯一盏都不许点,楼下的灯也只留两盏,余者全都灭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动作!”
那亲兵惶恐应喏,转身下楼去了。
侯君集那边布置岗哨勘察地形,李世民却不理会,下得楼来召集了长孙无忌、秦叔宝、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六将,淡淡吩咐道:“点齐你们的兵,随我来!”,说罢再不多言,手按着腰间的宝剑迈大步出了大殿。众将急忙召唤所属士卒,在后面紧紧相随。
沿着北海池子往南行了约两百余步,远远地看到一队宫禁巡兵自甘露大殿南侧绕了过来,约摸有二十五人样子。长孙无忌毕竟是个文人,此时心中不禁一紧,却见李世民满不在乎地迎了上去,开口问道:“这里谁当值?”
一名留着大胡子的队副借着灯笼发出的光认出了是秦王,急忙快步跑了上来,跑到李世民面前立定,单膝下跪行军礼道:“末将丘祖德,给勤王殿下见礼!”
李世民扫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丘行恭那个远房的族弟吧?我们在洛阳见过面的。”
丘祖德抬起头来满脸惊异的神情:“殿下还记得末将?”
李世民笑道:“在我的中军帐站了两天班呢,岂能认不得?怎么,行恭荐你到禁军来当差也有两年半了吧?如今还是队副?”
那丘祖德脸上一红,讪讪道:“让殿下笑话了,是小人出息得浅薄了!”
李世民摆了摆手道:“罢了,自家兄弟,又是前方下来的汉子,若是有什么不如意,改日我和常敬两位统领打个招呼,你就到天策亲军补一个录事参军吧,总比领着这么几个人巡街出息一些。”
丘祖德大喜,大声道:“谢殿下!”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李世民身后的众兵将,问道:“这个时辰,殿下怎么进宫了?”
李世民口气随意地道:“这几日齐王就要出征了,突厥的细作刺客最近在长安出没颇多。本王身负十二卫和宫廷内卫之责,今夜当值巡宫。这是昨晚在两仪殿皇上亲自吩咐的,方才刚在你们的屯署与常将军和敬将军商议划定了警跸职责。喏,你们常大统领此刻正在临湖殿那边和我的骠骑将军侯君集商讨细务呢!你不归本王节制,详细情形,还是到那边去问他吧!”
丘祖德虽心中仍有疑惑,但秦王在唐军中威望极高,虽说他此时突然出现在宫禁之中颇显诡异,但没有禁军的顶头总管常何放行是万万进不来玄武门的,再者说昨日晚间皇帝在两仪殿召见秦王也是实情。他也就不再疑有他,说了声“是!末将告退”便起身要走。
“慢着!”李世民却叫住了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他不解地问道。
李世民皱着眉头看了长生殿一眼,问道:“长生殿那边,今晚是谁当值?”
丘祖德答道:“禀秦王殿下,皇上那边今夜是内廷侍卫副统领中郎将卫忠当值。”
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来:“现在是非常时候,还按照四十六个人的常例未免儿戏了点吧?”
丘祖德笑道:“殿下知道,长生殿那边不是禁军职责,末将也说不出什么。”
李世民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待明日我再和左右千牛卫府交待这个事情。”
丘祖德转身带着兵士去了,待其走远,李世民紧了紧身上的甲叶子,回头对几个亲信将领道:“四十六名内廷侍卫,由卫忠统领。他不是我提调过的兵,恐怕要准备硬闯了。这毕竟是皇上的寝宫,你们怕不怕?”
秦叔宝噗哧一笑:“大王,寝宫又如何?血肉堆里都去得,几十个人就能吓唬住弟兄们了?”
李世民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不再多说话,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众将也不迟疑,甩开步伐跟了上去。一百多亲兵鱼贯而行,直奔长生殿方向而去……
……
高士廉看着在自己面前列队的五百军兵,暗自皱起了眉头。事起仓促,秦王临机决定提前一天发动宫变,只是原本应于初四日返城集结待命的两千多人马便不能参战了。常何和敬君弘虽说都是内应,但毕竟不是秦府嫡系人马,高士廉所率部实际上是负责监视驻扎在西内苑的数千北衙禁军的。也正因此事过于紧要,李世民才会让他这个王妃的亲娘舅来担此重任,此刻也只有这些生死祸福均系于他一身的家里人才能得到这位秦王殿下的信任。只是西内苑的禁军有数千,而东宫齐府军也有数千,高士廉此刻所能动用的王府护军却仅仅五百之数,不管怎么使用,都略显捉襟见肘。
他毕竟是自隋末开始便跟随李氏父子纵横征战的老将了,略想了想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沉声吩咐左右道:“命掖庭更率张沭速来见我。”
不多时,负责掖庭宫刑罚囚监的掖庭更率令张沭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只见这位掖庭尉大人连帽子都没有带,发髻披散,身上胡乱罩了一件外袍,连钮子都扣错了位,显然是被人直接从被窝中揪起来的。他急匆匆赶到高士廉面前,哆哆嗦嗦跪下道:“下官见过高公!”
高士廉看了看他的狼狈相,不禁有些好笑,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致甫,这好早晚的,还叫你出来,着实对不住,然则事机紧急,等不得明日,不得已要劳烦你了!”
张沭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下官微末小吏,不敢说劳烦,高公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下官当尽犬马之劳。”
高士廉点了点头,问道:“掖庭之内,共有罪系囚奴多少人?”
张沭愣了一下,答道:“回禀高公,登记在册的罪奴共计两千一百四十七人,其中男一千七百八十九人……”
“好!”高士廉截住了他的话,一招手,叫来一名统军道:“你带上一百人,随着张大人到系所去,将这些罪囚都押了到这边来,记住,只押成年男子,妇孺老人不要。”
那统军干脆利索地答道:“末将领命!”
张沭满脸惶恐,大张着嘴想问,看着眼前的阵势却又不敢问,无奈之下只得在那统军及众军卒的逼视下缓缓挪动脚步,向后宫系所行去。
约摸过了两刻钟,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罪奴们在一百军卒的押解下排成四队走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之上。从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到四十余岁的壮年男子均有,约有九百余人。
高士廉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扫视了一眼众人,朗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要么是在府里宫里手脚不老实、要么是伺候主子不尽心,总归是犯了事,才被发遣到掖庭来做苦役。若是依着往常,你们便是累死累活累到吐血,此生也休想再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大约不认识我,我叫高俭,是秦王妃的舅舅,王府治中,朝廷的安阳郡公,今日奉秦王教谕,要领兵靖乱。我上了年纪了,心肠也慈,故此才召你们来。我已经命人打开了王府的武库,你们一人捡一件趁手的家伙拿上,随着老夫去靖乱。只要你们肯卖力气,待今日之事一过,老夫定然禀告秦王,索性赦免了你们,一律入府军籍,也谋个出身。若是有哪一个不卖力气的,老夫也不用禀告殿下,直接砍了就是!”
说罢,他笑眯眯地问道:“你们都愿意去么?不愿意去的,就站出来,老夫立时就让军卒送你们回苦囚牢去!”
众囚被莫名其妙地押来,都还没回过味来,兀自忡怔,见别人都未曾动,自然没有人肯率先站出来。高士廉笑眯眯地道:“好,今日之后,老夫必不负所言!”,说罢招过麾下统军吩咐道:“去库房取出刀枪分发给他们,甲胄不够,就凑或着罢!你手下的弟兄们分出去,一个弟兄带五个人,快去办吧……”
……
长生殿外的气氛剑拔弩张,负责今日长生殿宿卫的右千牛卫府中郎将卫忠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全副武装半夜三更直闯阙下。四十六名宫禁侍卫措不及防被突然之杀来的玄甲亲军转眼间放倒了三十余人。说起来内廷千牛侍卫也是各军中选拔来的格斗高手,然而成队攻杀毕竟不同于单打独斗,李世民所统帅的天策亲军府玄甲亲军是从跟随他难征北讨多年的数万玄甲精兵中选拔而来,都是在战场上厮杀了十余年的老兵,身上大多都挂着爵位。这批人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凶暴狠辣到了极处。他们人数又多,相互之间又配合搭档惯了,一上来便大开杀戒,还没等卫忠弄清楚这批人的来历,宿卫长生殿的卫士便只剩下他和身边的十余个人了。
卫忠手里握着长刀,心中一阵阵胆寒,他虽是功臣子弟,毕竟没真个上过战场,何曾见识过这般光景?知道武德皇帝就在殿内,他也想表现得硬气一些,却无论如何也稳不住拿刀的手。周围明晃晃的刀枪不断向前逼近,他心中大急,叫道:“何方贼人,竟敢夜闯宫阙刺杀皇上?难道不怕死么?”
站在他身旁的队正听得暗自皱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这位大爷居然还没闹清楚对方的来历,便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军,对方身上的铠甲头盔全都是黑色的,全长安除了秦王麾下的玄甲亲军,没有人做这等服饰……”
卫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说话,秦王李世民手中提着宝剑排开众人走了出来。他步伐稳健地走到卫忠面前,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道:“卫将军,本王要觐见父皇,你挡在这里,可是要离间我们父子亲情么?”
卫忠两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他再糊涂,也明白就这么放秦王入殿大大的不妥。但在李世民那看似平和儒雅的面容下,却散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威压。让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掉头鼠窜的欲望。
他稳了稳心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道:“原来是秦王殿下,不知殿下此刻入宫,还带了这么多人,究竟要干什么?”
他身边那队正暗暗叫苦,这位殿下带了这么多人全副武装来到皇帝寝宫,二话不说就动手杀人,不是明摆着来逼宫谋逆么,这位千牛卫中郎将大人此刻居然还好声好气地问人家是为什么来的,当真糊涂到家了。
李世民板起了面孔,森然道:“我要面君见驾,你闪开吧!”
不待卫忠说话,那队正挺身言道:“此处是长生殿,当今皇上寝宫,不比寻常门户。殿下要面君可以,但也得守规矩,需得在殿门口报名跪侯,待皇上传敕召见。且只能殿下一人进去,这些人须得留在殿外三十步以外等候……啊——”
话未说完,那队正便发出了一声惨叫,不敢至信地圆睁双眼瞧着透胸而入的宝剑,缓缓栽倒。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拔出宝剑,冷冷扫了被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卫忠一眼,淡淡说道:“朝中出了奸人,皇上被宵小蒙蔽。这些人既是和奸人一道蒙蔽圣听扰乱社稷,阻挠我们面君兵谏,便是我大唐上下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甫落,秦叔宝等众将率先抢了上来,身后跟着数十名杀红了眼的玄甲亲兵,一时间刀斧齐下,不过眨眼之间,守在大殿门口的十几名卫士便被砍杀殆尽。
长生殿前的台级上鲜血横流尸骸遍地,紫色的廊柱和白色的窗纱上,被侍卫的血溅出了片片殷红……
身穿睡袍面色铁青的武德皇帝李渊长身站立在大殿中央,双手负于背后,用凛然不可侵犯的目光冷冷注视着身着甲胄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亲生儿子。秦王李世民慷慨激昂的声音带着金石之色在长生殿内回荡:“……自武德以来,儿臣对外南征北讨,定陇西、平山东、克洛阳,为我大唐国朝定鼎终日奔波劳碌;对内百般退让,数让储君之位,谦恭待人礼贤下士,为了朝廷大局社稷稳定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可是儿臣换回了什么?换回的是东宫齐府党羽爪牙步步紧逼层层围堵必欲致我于死地而后快。如今儿臣已被逼上绝路,再退半步,儿臣一家老小即将死无葬身之地。天策府众多文臣武将,追随儿臣招讨四方,为我大唐基业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屡建功勋,仅仅是因为他们追随的不是太子,不是齐王,便有功不赏无过重罚。父皇心中应当清楚,以天策诸臣开创社稷之功,至今官不上四品爵不过郡公,公道何存?公平何在?儿臣不肖,今日冒万死危及圣躬,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兵谏,为的不是儿臣个人的成败荣辱,为的是大唐社稷兴替,为的是天策府众臣的妻子妇孺,为的是天下苍生的福祉!”
武德皇帝冷笑道:“你到底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说到底,你还是对朕立建成为太子心存不满,对朕罔顾你的功勋战绩腹有怨言。所以你今天就带着兵直闯宫禁,斩杀朕的卫士,血溅长生殿,就是为了向朕表示你的怨愤,就是为你手下那些狐朋狗党鸣不平!口口声声为了大唐社稷天下苍生,你今晚这般暴戾行止,将朝廷礼法置于何地?将朕这个皇帝置于何地?将父子纲常置于何地?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逆子贰臣,还有脸在朕面前说什么社稷苍生?”
李世民毫不退让地迎着皇帝刀子般犀利的目光坦然道:“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李家蒙上天眷顾忝有天下,何也?隋炀帝文韬武略,天下谁人能及,十数载而王气消散鼎器迁移,何也?为君者若不以天下臣民为念,虽以帝王之尊亦死无葬身之地。一个国家就是一棵大树,君为实,朝廷为冠,社稷为干,万民为根。礼法乃圣人所定,云君让臣死臣不死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为不孝。然则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又岂是区区一个“礼”字所能局限的?君之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路人;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寇仇。这话也是孟子说过的。乱世之际,何论忠奸?父皇于我大唐乃开创之主,于前隋便是逆臣贼子,我李家一门均是前隋叛臣,又有何忠义可言?说什么隋王无道而失天下,天命归唐而李氏抚有天下。这等话骗一骗陇间的愚民愚妇尚可。若是为君之人也这样想,得天下易,失天下也只在呼吸之间耳!万民拥戴,我李家才能在十八路反王中一枝独秀定鼎四方,老百姓若是苦唐,数年之间将江山变色社稷翻覆,前隋殷鉴比比在目,还不当引以为戒么?”
“住口!”武德皇帝咆哮道,“用不到你来教训朕!收起你这副假仁假义的伪善面孔。别忘了,我是你老子,我养育了你三十余年,你是个什么东西,天下还有人比我更清楚么?你这番说辞,还是拿出去骗别人罢,别在你老父亲面前卖弄!”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父皇这话,儿子不认同。诚然,儿子的身体发肤,都是受之父母。儿时父皇在儿臣的教养栽培磨砺上,均废过诸多心血。可是自武德二年以来,父皇为高居九重之君,足不出宫禁,终日所见,不过宫人宰辅、文武臣工罢了。别说对儿子,便是对天下,父皇又了解多少呢?”
武德皇帝扬起了首冷哼道:“少说这些没用的话罢!朕这一辈子都要强,活到这个岁数,更不会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来教训朕!你索性就一剑将你的老父亲杀了,就在这长生殿里登基坐龙庭,让全天下看看你这个新皇帝有多么孝顺!”
李世民嘴角浮现出一个苦涩地微笑:“父皇,此刻你这么想,却又怎知道,这许多日以来,儿臣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说罢,他昂起头骄傲地道:“儿子纵横天下十余年,向以英雄自诩,如今却受困长安,被自己的亲兄弟逼得走投无路。即是英雄,便不会选择这么个窝囊死法,左右是死,儿臣宁愿轰轰烈烈死在沙场之上,宁愿在刀枪矢刃之间化为肉泥,也绝不愿坐以待毙为诸贼所笑。”
他顿了顿,笑道:“父皇不必多虑,再怎么说,你也还是儿臣的父亲,大唐的皇帝。儿子就算再不肖,也不会当真轼了您。今日我们是兵谏,并不是谋逆,天下还是大唐的天下,做皇帝的也依然还是我们李家的人。今日这些话,只是儿子和父皇的私房话,外人面前,儿子一句都不会讲。父皇的颜面即是大唐的颜面,一个国家,一个朝廷,有些事情终归还是要顾忌的。”
武德冷笑道:“你就是真的登了基,也是一个亡国之君,我大唐的基业,就要败坏在你这逆子的手上了!”
“你胡说!”李世民怒目圆睁大声驳斥道。
武德皇帝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这个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谦恭平和逆来顺受的儿子竟敢这样大声斥责自己。他往李世民的脸上看去,只见秦王此刻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中喷射着熊熊怒火,眼眶中布满了血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紧握浑身颤抖,似是随时都会拔剑相向的样子。
李世民强自按捺着胸中的怒气,缓缓开口道:“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既然父亲逼着儿子说出来,那就莫怪儿子的话说得难听了。朝政得失首在用人,用人得失首在赏罚,我大唐定鼎以来,那么多的功臣勋将,爵不过公侯衔不足二品;而我李家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全都封了王,就连此刻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娃都封了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能不让功臣寒心文武失望?为人主者,用人当唯才是举而非唯党是用,房玄龄杜如晦,都是宰相之才,儿臣也向父皇举荐过他们,结果呢?房玄龄蜗居天策职衔数年未得一迁,杜如晦堂堂天策司马,仅仅是因为与父皇身边的一个贱人的父亲口角了几句,竟被打折一根手指,还被父皇削去了爵位,如此用人如此治事,岂不让天下臣民心寒?父皇当年是这样的么?父皇在太原时时这样的么?若是那时候父皇就如此待天下豪俊,我们李家还能进得了长安么?”
武德皇帝森然道:“尹妃是你的母妃,你怎敢无礼……”
“住口!”李世民气急,随口斥道,“她也配称我的母妃?我李世民当世英雄,岂会认这等下贱无耻的女人为母妃?我的母亲,是大唐的国母,她赋予了我生命,抚育了我成材,她襄助我的父亲取得了天下,她是全体李氏宗族最敬重的女人,岂是这种以色事君的女子比得了的?父皇,自入长安以来,你整日流连于深宫妇人之间,不肯亲问民间疾苦,不肯听闻良臣谏言;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令贤臣寒心小人庆幸,大唐社稷危在旦夕,亏父皇还以儿臣为亡国之君,却不知如今之大唐,已现亡国之兆!”
武德皇帝又惊又怒,自登基为帝以来,何曾有人敢于这样和他说话,更何况还是自己一直爱护疼爱的儿子。他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一时间气血上涌,只觉得头上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
李世民吃了一惊,急忙抢上两步扶住了父亲,武德一边挥着手含含糊糊说着:“……不要……你这逆子……在……此……惺惺作态……”一边却止不住地头晕目眩,根本站不稳当。
李世民叫道:“来人呐!”
长孙无忌率众将闻声涌了进来。
李世民皱眉说道:“陛下龙体不适,你们看护一下!”
待众人将武德皇帝抬回龙榻之上,长孙无忌问道:“这边如何善后,请大王示下!”
这是心中想了多少遍的事情,李世民毫不迟疑地道:“从此刻起这边由你负起责任,这寝殿太闷了,不适合陛下休养龙体。那边的东海池子边上有个坞,里面系着两条龙舟,正好派用场。你带人请皇上移驾湖上,每只船上大约能够载四十个人,你把两只船都划到湖心去,另外再派人把守长生殿和船坞。要赶紧派人通知玄龄那边,待宰辅们到了,立时护送他们进宫,记住,没有我的命令,皇上的御舟不能登岸。宰辅们来了的话就用另外那艘船把他们载到湖心去,让他们在船上和皇上说话。”
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道:“那,让他们跟皇上说什么呢?”
李世民冷冷一笑:“你放心,这些人都是天下顶尖聪明的人,他们自己知道该说什么!”
说罢,他转过脸问长孙无忌道:“东西找到了么?”
长孙无忌回头瞥了一眼在榻上不住咳嗽斥骂的武德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个镶金黄匣子,李世民也不用钥匙,抽出匕首将锁拨开,掀开匣子盖,赫然是三方天子玉玺。一方是传国玺“受命承天”,一方是武德皇帝的印信“武德宝玺”,最后一方是敕书用玺“武德制敕”。李世民验毕了玺,带着长孙无忌大步走进偏殿,解开外胸甲自怀中取出了三道以金线镶边的帛书,一一展开,长孙无忌偷眼瞧时,却是房玄龄的笔迹,用的是王楷。
第一道帛书上写的是:“敕曰:朕受命承天,定鼎关中,续前朝国祚,奉李氏宗庙,以建成嫡长,立为国储。然自武德元年以来,其不知修德敬天,骄恣狂妄,怠慢国家政事,无寸功于社稷。朕数斥之,望其悔改,然建成顽劣,不思朕恩反生怨愤。既联络逆党文干欲图不轨于前,又逼淫母妃秽乱宫廷于后。而今更于前日谋刺秦王不成复谋朕躬,枭獍之态毕露矣!唐室不幸,生此乱臣贼子,着既废太子建成及其子嗣诸王为庶人,交秦王加以谋大逆刑。着上下臣工,各守其职,勿得惊扰。钦此!”
第二道帛书上写的却极简单:“敕曰:齐王元吉,党附庶人建成,参与谋逆不法情事,着即废为庶人,交秦王治罪。钦此!”
第三道帛书是策立敕:“敕曰:天策上将秦王世民,秉性诚孝,才兼文武。自太原元从以来,克城叩关,招讨四方,多有劳绩。着即立世民为太子,掌东宫监国。盖凡军国事,诸臣上于三省,三省复禀太子处断可也。上下臣工事太子一如事朕。钦此!”
李世民在三份帛书上一一用了玺,将玉玺收回匣内,却将三道矫敕递给了长孙无忌道:“速速派人将这三道敕书送与玄龄。”
待长孙无忌将敕书收好,李世民道:“你赶紧安排皇上移驾,我带着叔宝赶回临湖殿,寅时已过,再过一阵子参与今日廷议的大臣们就要上朝了,时候不早,我要赶回去主持大局……”
……
卯时三刻要进宫见驾,裴寂提前一个半时辰回到尚书省,那里还有几份要紧奏章需要奏皇帝亲自处置。别的倒还罢了,山东李世勣、王珪关于拿获原汉东王刘黑闼部将王小胡的表章却是耽误不得的。他却没有料到,只这一夜短短几个时辰光景,皇城内已然地覆天翻。
一进朱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周围的护卫兵丁全都换了人,一个个身披黑甲各持刀抢,却看不出隶属哪个卫府统制。平日里他走到这里,带队轮值的统军队正之流会立刻跑上前来行礼,相国前相国后地谄媚,今日这些卫兵却一个个对他极为蛮横,挥动着刀枪问他身份。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亮出通行的腰牌,卫兵倒也当即放行,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刚进入南省的大堂,就被几十名军士围在了当中。他这才反应过来内廷有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捋着胡须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身周的军士一眼,冷冷道:“大胆!这是尚书省,朝廷中枢所在,你们奉了谁的乱命,竟敢在这里擅动刀枪?”
却见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将军分众来道面前,抱拳行礼道:“老相国,得罪了,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内廷三省的宿卫,已由末将率人接管了。”
裴寂大惊:“段志玄?”
段志玄笑了笑:“正是末将!”
裴寂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南衙宿卫,没有尚书省和十二位府的联署命令谁都不能擅自更动,你怎么敢……”
段志玄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口气依然是毕恭毕敬:“老相国容禀,末将在军中多年,自然晓得军令利害。若是没有尚书省和十二卫府的命令,末将怎敢擅自发兵接管南省宿卫?再说,便是末将胆大包天,原来的宿卫军将不见命令也不会撤防,老相国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裴寂肃容道:“我这个尚书左仆射未曾签署,哪里来的联署命令?”
段志玄一脸的不好意思:“老相国怎么糊涂了?我们家秦王殿下身兼尚书令和左右十二卫大将军之职,他签发的命令,自然是联署命令。您老人家虽说德高望重,这尚书省却也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吧?我家殿下身为尚书令,说起来还是您老的顶头上司呢。”
裴寂闻言如遭雷击,面色立时为之一变,他呆立了半晌方才道:“那命令何在?”
段志玄笑道:“命令只有一份,在房玄龄大人手里,他在门下省政事堂那边侯着您老人家大驾呢!咱们此刻便过去罢!”说罢也不容裴寂再说话,一挥手,上来两名军士一左一右将这位大堂朝廷首席宰相架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向外走。
……
已是寅时二刻,平日宰相们议政的政事堂中此刻热闹非常。尚书省左右仆射裴寂、萧瑀,中书省的中书令封伦、杨恭仁,门下省的侍中陈叔达、宇文士及六位朝廷宰辅大臣分左右坐在大堂中央,周围围着一圈密匝匝的玄甲卫士,由庞卿恽、张士贵两名杀气腾腾的将军统领。
诸相当中,唯有宇文士及事先得到了点风声,猜出了个大概,因此此刻他倒显得神情自若沉稳安详。另外五个人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裴寂和萧瑀都是满面怒容,陈叔达扬着脸看也不看周围的军士一眼,杨恭仁脸色苍白惴惴不安。唯有封伦端着茶杯细细品尝,神情淡漠,半点惶急疑惑的意思也没有。
众人正自没奈何,却见周围的“兵墙”忽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四品服色的文官走了进来。正是已经被武德皇帝亲自下敕赶出秦王府的天策上将府长史房玄龄。
房玄龄一进来便满面带笑:“诸位相国大人受惊了,玄龄在此代秦王谢罪了!”
他话音未落,裴寂便冷笑道:“代秦王谢罪?若老夫记得不差,前些日子皇上刚刚下敕免去了你在天策府的职衔,并且明敕你不得再事秦王,怎么,你敢公然违敕?”
房玄龄连连点头:“老相国果然好记性,不错不错,玄龄也正自奇怪。四月廿三日上敕明明说得清楚,要玄龄不得再事秦王。可是不知为何,昨日皇上突然又下敕调玄龄回任,还道不得弃秦王。哈哈,诸位相爷明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玄龄不敢有违啊!”
裴寂横眉道:“一派胡言,昨日老夫就在南省当值,若是有这样一道敕书发出,老夫怎么会不知晓?”,说着,他扭头问封伦:“封相,这道敕书可是你草拟的?”
封伦尚未答话,房玄龄却笑眯眯地把话头接了过来:“不急不急,老相国要弄清楚这件事情,我们有的是时辰,等我们办完了正事,尽可慢慢探究此事。诸位相爷,玄龄奉王命,请诸位交出你们随身携带的私人印信……”
李建成在显德殿偏殿处理公务,一夜未曾歇息,五更天左右,他松了松筋骨,正欲起身去练武课,有内侍禀报齐王元吉来访。他暗自发笑,知道这个老四什么时候都沉不住气,便挥手叫进。不多时却见齐王带着王府车骑将军谢叔方一并走了进来,他不禁有些惊讶,问道:“叔方不是和万彻一道在城外预备明日的郊送大礼么?怎么回城里来了?”。李元吉阴沉着脸答道:“是我叫他回来的,出兵在即,父皇却突然传敕召见,我心里面总不踏实,昨晚命人叫了叔方回来。大哥,你可知道父皇叫我们究竟是为了何事?”
李建成笑了笑,便将昨夜从内宫传出来的消息简要地给李元吉述说了一遍,说完了道:“这件事情虽说匪夷所思,却也算不得如何了不起。父皇英明睿断,这等小把戏岂能瞒得过他老人家?前次是乔公山、尔文焕,此番又是王晊,二郎在军前日久,这套手段倒用得纯熟!可惜了,此番没有杨文干那样的傻子等着给他垫背,万彻和叔方在城外做了些什么,皇上根本不用问,京兆刘弘基那边心中明镜一般。战场上没有回旋余地,这种疑兵之计才能有所效用。可惜朝局毕竟不同战局,这番手段搬到长安来用,就不灵了!”
李元吉听毕半晌无语,缓缓开口道:“虽然如此,我却总觉得情形不对。”
李建成神情自若地瞥了他一眼:“哪里不对?”
李元吉沉了沉,神色凝重地道:“兵者诡道,诡者变也!诈一人不可用同谋!这是那年在慈涧,二郎亲口对我说的一句话。对于同一个敌人,已经用过一次的计策绝对不能再用。对同一个敌人使用已经用过的策略,无异于将自己的脑袋凑上去让人家砍。他这许多年在战场上纵横不败,这一条是顶顶要紧的。所以按道理说,前年杨文干的事情一击不中,反间诬陷这一手他就应该弃置不用才是,怎么会在我出征前夕莫名其妙地又来了这么一下子?”
李建成对自己这个一向被朝臣视为草包的弟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了,他眼中露出了欣赏神色,轻叹着道:“你能虑到这一层,也不枉了父皇和我对你的一片殷殷。二郎说的不错,你虑的也有道理,可是归根到底,战场是战场,朝局是朝局。战场上,谁斩首多谁便是英雄,那个时候没有寒暄客气的余地。可朝廷不同,这里毕竟是文场不是武场,很多东西不能混做一谈。”
李元吉思忖半晌道:“殿下,臣弟还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为防万一,你还是将万彻召回城来吧。有他在你身边,我心里还踏实些!”
李建成摆了摆手:“算了罢,我宫中还有冯氏兄弟呢,你也不必如此惶然。目下长安城内,仅东宫内就驻扎着近四千余人,再加上你府中的兵力,就算不把常何的北军、刘弘基的金吾卫算进去,我们也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就算要召回万彻,也得等今日面圣毕再说,倒是魏老师那边,应该去探视一番,不若今日从内城回来后你我兄弟一同过府,也和他说说这回事,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李元吉沉吟片刻,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
政事堂中一片寂静,六位宰相面面相觑。裴寂面色凝重地道:“房玄龄,你率兵包围三省,扣押枢臣,索要宰相印信,这是逼宫乱政,是大逆之罪,要诛九族的,你可明白?”
房玄龄笑了笑:“老相国之言,玄龄可不敢当。玄龄不过一介书生,何来逼宫乱政之能?不过裴公是宰相,自是怎么说怎么是,玄龄不敢自辩,待过了今日,玄龄当任凭裴公发落。如今要紧的是诸位相爷将随身携带的私人印信赐予玄龄,时候不早,若是耽误了见驾,玄龄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萧瑀满面怒容道:“房玄龄,你不过是天策府中一个执笔奴才,怎敢在此胁迫辅臣?老夫劝你赶紧悬崖勒马,自缚请罪,否则误了自家性命事小,连累了秦王殿下,你就百死莫赎了!”
房玄龄心中暗自苦笑,这位宰相大人为人虽说梗直,却未免迂腐了些。今日的事情办好了,得罪此人却是免不了的了。他的面孔板了起来,口气冷峻地道:“诸位大人,玄龄身负王命,不敢怠慢。此刻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印信,已在玄龄手中。各位大人手上的私人印鉴,无论有无,均非关大局,秦王身兼中书尚书两省掌令,自己就是宰相,若是诸位执意不肯通融,玄龄也不会过分相逼,只是今日之事,或为诸公异日取祸之源亦未可知,还望诸位相爷三思!”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语气虽委婉,意思却是极清楚的。萧瑀再迟钝,也已经觉出不对头。宇文士及默不作声地取出了随身的小匣,一边笑一边伸手递给房玄龄道:“说起来不过一方印鉴罢了,你们如此兴师动众,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罢!”。他一交印,立时便打开了突破口,杨恭仁和封伦面无表情地取出鉴匣交给了房玄龄,却依然是什么话也不说。萧瑀踌躇半晌,最后还是不情愿地交了出来,面上却仍然愤然不已,口中冷笑:“你们今日以刀枪胁迫宰相,可是开了一个大好的先例,翌日必有后世不肖子孙以刀枪谋夺大唐社稷!”
房玄龄也不辩解,笑眯眯地接了印鉴,转过头去望着裴寂和陈叔达。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叔达此刻突然开言道:“玄龄,老夫的印鉴就在身边放着,平日里书画题字,老夫都用这一方印。莫说你奉的是王命,就是皇上下敕书,也只能免我的侍中,却也没有要这私家印鉴的道理,东西虽不大,以帝王之尊,亦不可轻夺。你若要取去,倒也不难,只需一刀将老夫杀了就是!”
房玄龄一愕,没想到这个在朝中有名持重寡言的陈叔达如此硬气。他又一转念,三省宰相的私人印信均已拿到,短这两个却也无关大局了,便笑眯眯道:“既是陈相如此说,玄龄自是不敢再相强。时候不早,玄龄立时便安排诸位大人入宫见驾。”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六位宰相,伸手叫上张士贵,转身走入内堂。
张士贵进来,却见房玄龄正在案子上研墨,旁边摆着一幅铺开的帛书。他一边研墨一边说道:“用朱砂似乎要好一些,一时间却也顾不得了,你在此立等,待我写完了立刻带着赶往内宫临湖殿,请大王用玺,然后飞马呈送左右金吾卫府,片刻都不能耽搁,明白么?”
张士贵抱拳躬身应道:“末将遵命!”
房玄龄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提起笔蘸饱了墨便下笔,不多时一份命京城防务总管左金吾卫大将军刘弘基封锁长安诸门并在全城戒严的敕书已然草就。他在最上首的位置用了中书省的印信以及封伦的随身私鉴,随即又在下面隔了一个位置用了门下省及宇文士及的印,最后最下面才是尚书省印和萧瑀的私鉴。他卷起帛书,面色凝重地交给张士贵道:“这份敕书关系着大王及众将士的身家性命,事体重大,你要谨慎留意才好……”
……
坐在龙舟上,身上裹着一层薄被,武德皇帝此刻心中难过到了极处,堂堂天下之主,九五至尊,竟然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算计得如此凄惨,被十几名秦府亲兵像犯人一样拘押在皇宫池子中央的一条船上不说,竟连外袍都不曾穿上,被子里面只穿了意见睡袍。一朝天子狼狈至此,却也是亘古未有,隋炀帝无道而失天下,临终之际起码冠服齐整。他有心斥骂长孙无忌,这位秦王舅爷此刻却领着一队亲兵坐在另外一条龙舟上,虽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自己,但这么隔着水面说话,终归有失他皇帝的尊严。
无奈归无奈,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他的心思反倒澄明起来。他将目光转向自己船上那带队的军官,问道:“你们追随秦王谋逆,就不怕死么?”
那军官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武德又道:“朕是大唐之主,也是秦王的生身父亲,他尚且如此忤逆。你们这些追随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事体的人,自己也该好好想一想罢!此等不忠不孝无君无父之人,你们追随着他,能落得个什么下场?此刻回头,虽说错已铸成,但反戈一击,扈从朕还宫召集勤王护驾之师,以功抵过,可免去诛九族之罪不说,以擎天之功,朕自是不会吝惜爵位,封爵不下国公,论职也当不低于四品,否则你们若是执迷不悟跟从反王到底,便是朕不杀你们,你们的主子为了保守机密以塞天下人之口,也断然不会放过你们!”
那军官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眷顾,末将原本便是世袭国公,陛下曾有敕,末将的家人除名除籍,永不叙用的!”
武德皇帝一怔,诧异道:“你是?”
那军官抱了抱拳,道:“末将刘树义,陛下身为天子总理万机,自是记不得罪臣之子了!”
“你是肇仁家子?”武德皇帝一下子愣住了。
刘文静乃是大唐开国的首功之臣,隋时任晋阳令,素与李氏父子多从往来。其时天下大乱,裴寂与其坐叹:“天下方乱,你我不知何处安身?”,他却笑答:“如君所言,正是豪英所资也。我二人才堪天下,可终贱乎?”。刘文静平素与李世民交好,曾谓裴寂:“唐公二子,非常人也,豁达神武,汉高祖、魏武帝之样貌!岂不是天意属唐?”
大业末年,突厥败高君雅兵,唐公李渊被劾,局面系于一发。刘文静和裴寂在唐公面前力谏起兵曰:“公据嫌疑之地,势不图全。今部将败,方以罪见收,事急矣,尚不为计乎?晋阳兵精马强,宫库饶丰,大事可举也。今关中空虚,代王弱,贤豪并兴,未有适归,愿公引兵西,诛暴除乱。乃受单使囚乎?”,这才坚定了李渊的决心。
起事之日,刘文静亲率甲士擒拿了隋室安排监视李渊父子的王威、高君雅等人。李渊于太原建大将军府,自任大将军,刘文静任大将军府行军司马。后又负责联络安抚突厥,在他获罪遭诛之前,唐廷对突厥的事务多由他负责。后李渊改任丞相,他转任大丞相府司马,光禄大夫,加封为鲁国公。武德建元,刘文静出任门下纳言,后因兵败贬任民部尚书,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因居裴寂之下,口有怨言,称:“吾得志,必诛此獠”,遂被诬下狱。
武德皇帝之所以诛杀刘文静,实是另有原由。刘文静自在太原见到李世民开始,便处心积虑一意要将李世民扶上皇位。武德元年以后,他的这一倾向更为明显。要命的是,刘文静行事一向跋扈张扬,他位高爵显,又是开国首功之臣,即使是当朝太子李建成,见了他也一口一个“静叔”而不名。以他的身份地位,说出话来自然有人以为是皇帝心意。武德为此苦恼了甚久,终归还是拿不定主意。
刘文静为人行政,霸道专横,其能也高,其德也薄。他扶植秦王的心思也并不纯正。此人的心性颇高,若在乱世不啻奸雄之资。若是遇到强势的君主,他或许可安安分分做个治事能臣,若是遇到羸弱之主,或为伊尹霍光亦未可知。这一层当时血气方刚的李世民当然想不到,但武德皇帝却是想到了的。故此踌躇再三,武德皇帝还是杀了刘文静,并籍没其家,长子树仁坐诛,次子树义却不知所终。没想到竟然被秦王用做了亲兵家将!
刘树义冷冷一笑,指着船头一个钉子般站立手按腰刀动也不动的年轻武弁道:“那是末将的副手杜伏德,是楚王杜伏威的幼弟……”
六月的天,闷热无比,武德皇帝却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寒。船上这两个直接看押自己的下层军弁,竟然都是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叛将罪臣之后,多年来李世民将这些人藏在府中,难不成就是要派这种用场。若果真如此,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性城府可就太可怕了。武德皇帝心中暗自叫苦,看来秦王今日之举,决非贸然行事,即使是几个专责看押软禁自己的低级武官,在挑选上也是费了一番计较的,这个儿子,他几乎把每一面都算到了!
武德皇帝绝望之余,狞笑了两声,咬着牙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不错,二郎,你总算长大了……”
……
随着东方一缕晨曦透出晓色,长安皇城太极宫的北门玄武门缓缓开启,两队禁兵排列整齐地开出了门外,分左右站立在两厢,盔甲上带着一层层露水,长矛上闪烁着淡青色的光芒,一切仿佛与平日毫无二致。然则只有这些守卫在宫门口的禁军武士们却知道,这一夜里,这座天下第一禁地的大门总共开阖了两次,仅仅三刻之前,两百黑甲武士公然押接着帝国最具权柄的一干宰辅大臣,刚刚从这玄武门经过进入了太极宫。这些下级的士卒并不晓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如既往地在这一天的这一时刻打开了玄武门,好让那些进宫见驾面君的文武大臣们通过。
李元吉勒住了马头,皱起眉头道:“今日是玄武门宿卫的应该是敬君弘,怎么看不见他的人影?常何在这里又是怎么回事?是父皇下敕更改轮值了?”
李建成笑了笑,催马上前,叫道:“常将军!”
常何急忙上前抱了抱拳:“末将甲胄在身,不能给太子殿下施全礼了!”
李建成挥了挥手,温和地道:“不碍的,今日禁军不是君弘将军当值么?怎么是你站在这里?”
常何答道:“禀殿下,今日北门是老敬当值,他昨夜在此宿卫,此刻收队训话用饭去了,片刻就当回来。末将今日当值监门卫,故而在此!请殿下和齐王殿下出示腰牌。”
李建成点了点头,从怀间取出一面镶金铜牌,一面问道:“我们来得太早,皇上此刻该早课未毕呢吧?”
常何一边验看腰牌一边答道:“皇上今日似乎没开早课,半个时辰前便已经升了两议殿。相爷们比两位殿下来得早一些,此刻应该已经进去了。”
说着,他已然验毕了腰牌,侧开身道:“卑职职责在身,造次了,两位殿下请入宫。从人卫队,可在东墙根处列队等候。”
李建成却骑在马上没有动,神色踌躇地问道:“都哪些臣子已经进去了?”
常何恭敬答道:“裴相国、萧相国、封相国、杨相国、陈相国和宇文相国都已经进去了,同进去的还有中书省草就敕诏的中书舍人颜师古。皇上昨夜给末将下了特敕,今日只在两仪殿接待太子和诸王宰相,其他臣卿一率免朝觐见。”
李建成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秦王呢?秦王进去没有?”
常何笑了笑:“进去了,秦王殿下正好比两位殿下早来了一刻,他是单骑来的,没带侍卫从人,只有长孙大人和一位不认识的年轻大人陪在身边,此刻都进去了,该还没到两仪殿。”
李建成和李元吉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心知那“不认识的年轻大人”必是东宫令王晊无疑。太子轻轻透了一口气,笑着对常何说了句:“辛苦你了!”便自催马前行。
李元吉回过身对着谢叔方道:“你带着人和太子侍卫们在东侧宫墙下侯者吧!今日估计时辰短不了,委屈你们了!”说罢,双腿一夹马腹,快跑几步赶上了太子,兄弟俩放松了丝缰,让马儿踩着细细的碎步遛进了玄武门。
太极宫名为“太极”,其整体布局也多带有道家风格。宫城四方,东曰青龙,西曰白虎,南曰朱雀,北曰玄武。《三辅图》曰:“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证四方。自汉高祖定都长安建未央宫、长乐宫以来,宫城四门便以四灵为名,与汉初立国所奉行的黄老无为之学遥相呼应一脉相承。后虽经孝武帝刷新政治改尊儒学为国教的偌大更化,也并未改变长安宫城的规制名称。历朝在长安建都者,皆从汉制。玄武门所正对的便是摆祭道家始祖神位的玄武殿,玄武殿横不过四十余步,纵不过二十步,东西两边隔着御道分别是太极宫御花园与玄武坛。玄武殿南是一个横纵可容纳万人以上的大广场,地面皆以玉白石铺设,光滑平整可倒映人像。隔着广场与玄武殿南北遥遥相对的,便是皇帝接见外任刺史太守州丞县令的紫宸殿了。紫宸殿占地面积较大,东西横约百步,南北纵四十六步。紫宸殿西便是皇帝封建诸王公侯伯或举行改元大典的宣政殿,即汉之宣室;紫宸殿东隔着御道依旧是御苑。宣政殿南便是北海池,池岸呈弧形向东南略弯,紫宸殿西的御道便从此处拓宽,顺着湖岸斜斜往东,再折而向正南,到此处路势更为宽阔,临湖殿便建在御道东侧。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清晨,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便是在此处遇到了武德皇帝的二皇子秦王李世民。
最先觉察出情势不对的,反倒是一向粗率的齐王元吉。也难怪他起疑,自玄武门到这里,二人骑马缓行了将近一刻,却连半个巡曳宫城的禁军也未曾看到,太极宫的宫廷宿卫虽说不比前隋般紧肃,却也不至于松弛到这等地步。因为皇帝的突然召见,李元吉本就惴惴不安,此刻见到如此诡异情景,更是大觉不妙。太极宫内宫本是李建成这个当朝太子常来常往的所在,此刻见到这样一番光景,他原本笃定的心中也不禁疑云大起。
“大哥,情形不大对头,今日觐见恐怕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虽说天尚未大亮,这宫城里静得如此诡异,委实不合常理。凡事反常不为无因,我看今日不宜再去两仪殿了,我们还是回去的好。”李元吉突然勒住了马头说道。
李建成见他勒马,只得也跟着站下,他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心中踌躇。虽说目下情势有异,毕竟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有事发生。若真个未见确实端倪便回去,且不说违抗武德的敕书必受申斥,便是朝中文武的嘲笑讥讽也着实受不得。然而此时此地,他心中却又实实浮现出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躁情绪,仿佛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即将发生。再往前走,他的腿竟然产生了一种要打颤的冲动,便在他低着头仔细思忖斟酌轻重进退两难之际,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让他回过了神来。
“殿下哪里去?”
随着话音,秦王李世民骑着马自临湖殿南走了出来。他一现身,李建成立时觉到情形不对。李世民本来今日就要见驾,因此他虽突然出现在此处,却也并不让李建成多么意外,让他意外的是,李世民浑身上下披挂着上阵厮杀的全副甲胄,雕弓斜斜挎在背上,箭斛中满满当当插着三十六支狼牙箭,可谓全副武装。
“今日见驾,他怎么这番衣着?他这副样子,门监卫怎肯放他入玄武门?”李建成心中飞快转动着,还未待他张嘴回复李世民的问话,一旁惊得心胆俱裂的四皇子齐王李元吉已经做出了几乎是最本能的反应,他二话不说快速地摘下了挂在马鞍子上的长弓,随手抽了一支箭出来,搭在弦上瞄着李世民“嗖”的一声便射了出去。可惜一时惶急,弓未能拉满,那箭矢飞到半途便力竭坠地。
“元吉,不可莽撞,这是宫城,不可擅动刀枪。”李建成扭过头大声呵斥道,这个四弟当真鲁莽,竟然在天子禁地对自己的亲哥哥弯弓动手,真的传出去岂不是要将老父亲气死,旁的不说,自己费尽苦心为他争来的这么一次出兵的机会就要前功尽弃了。他一边呵斥元吉一面转头看李世民,却见这位秦王满面怒容地注视着李元吉,背上的雕弓不知何时已然拿在了手中。李建成更是不迭叫苦,这两个弟弟都是性情刚烈之人,李元吉方才射了世民一箭,以此人的一贯作风,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真的在这个地方动起手来,唐室就真的要在天下人面前闹大笑话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元吉那边厢“嗖”的一声,第二支箭已经射了出去。
这支箭的力道准头均不错,直奔李世民的面门而来。
李世民坐在马上,一动未动,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待李元吉的箭飞到了面前,他挥动着手中的长弓随手一拨,那箭立时偏去,打着旋儿在他身后斜斜飞了数十步远,力尽坠地。
李世民气定神闲,傲然端坐马上,伸手缓缓自箭斛中取出了一支狼牙箭,不慌不忙地弯弓、搭箭,扯动弓弦,泛着青芒的箭尖紧紧锁定了李元吉。
李建成哭笑不得地叫道:“二郎切莫动怒,此地不是意气用事的所在!”说罢扭转头对李元吉叫道:“老四莫再胡闹,赶紧下马给你二哥赔罪。宫廷重地如此鲁莽,父皇岂能饶你?”
便在此时,一声弓弦响动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鼓,随即便是李元吉心胆俱裂的呼叫:“大哥小心,他射的……”
这最后的“……是你”两个字,太子建成却再也听不到了,就在他扭着头和齐王说话的空档,李世民箭尖略向右偏,拉着弓弦的手轻轻一松,狼牙箭自太子的左太阳穴直直透入,带着一蓬血雾自右耳穿出,李建成的身体在马上晃了几晃,“扑通”一声栽落下来。
直到中箭的那一刻,李建成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脸上满是惊讶恼怒的神情,大张着嘴似乎在斥责元吉的大胆无礼,又似乎在质问苍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世民瞄准的明明是元吉,中箭落马的为何竟然是自己?可惜这个疑惑,他再也没有机会解开了。
处变临险,李元吉的反应却比太子敏捷许多。李建成坠马的那一刻,他已然明白大事去矣;随即拨转马头欲纵马狂奔,然而一转过身,他却又大大地吃了一惊。
就在他的身后,紫宸殿西侧那原本半个人都看不见的御道上,此刻突然间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一队人马,约有数十人上下,个个盔甲鲜明刀枪亮眼。几名统军的将军身着明光铠手持兵刃正用冷酷之极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当先一员大将,跨骑乌椎马,手提长槊,正是大唐第一勇将尉迟恭。
李元吉一见这般光景,立时手脚发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李世民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突破玄武门外的重重宫禁将这一队全副武装的军队开进了太极宫。好在他虽不是什么智能之士,脑筋倒还算灵活,略一转念立刻拨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又挥手在马臀上狠狠加了一鞭子,沿着紫宸殿正门前的小广场向东驰去。
只要穿过御花园的林子,就能抵达神龙殿东侧,从那里骑马直趋两仪殿,片刻可至。他心中笃定,李世民便是真个胆大包天,也万万不敢当着武德皇帝的面诛杀自己,只要到了那边,自己这条性命便算保住了。
在李建成坠马的那一刻,李世民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胸中轻轻一响,似乎胸腔内什么东西突然之间被人打开来,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滋味自心底涌将上来,隐约见似乎见到武功城箭楼边两个追逐嬉戏的孩童身影,再一恍惚,似乎又浮现出太原城关下两个少年将军珍重话别的场景。不知不觉间,几点雾气自眼眶中溢出,悄然打湿了他的面庞,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便是这么一恍惚间,李元吉已向东逃出了约一箭之地。
听得对面将军们的齐声呐喊,李世民顿时清醒了过来,他也不多说话,催马便来到了临湖殿北侧,拨马向东,却见李元吉一人一骑,窜入了临湖殿东侧的御花园林苑中。人马入林,弓箭就不便再用,只能近身肉搏了。李世民此刻不禁犹豫了一下,建成已死,大局已定,他在考虑要不要放过这个二百五弟弟。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一人一马已然来在了御苑一侧,扭头一看,后面尉迟恭等人正催马跟上来,他叹了口气,催马入林。
李元吉在林中催马一阵急行,也不顾四周的枝杈荆棘将华贵的王服撕裂,并在手上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此刻只要能逃出去,直赴阙下向父皇告变请命,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行了不多时,他但觉身周一轻,周围的树木草被藤蔓都少了许多,原来已到了御苑边缘。
他站在此处向西南望去,顿时手脚冰凉,心中的求生欲望顷刻间化为一片云烟。
天策府骠骑将军侯君集率领着程之节、秦叔宝两员猛将以及若干玄甲亲兵正戒备森严地守在神龙殿东侧的御道上,那阵势望之令人心悸。李元吉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以李世民排兵布阵之能,怎么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空子给自己钻?怨不得李世民精明,只怨自己太天真罢了!
他踌躇再三,一咬牙,拨转了马头,沿着来路回头行去。
林中道路难行,李世民皱着眉头拨开周围的树枝藤蔓,小心前行。前面有侯君集挡着,李元吉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因此他虽追在后面,却也并不着急,慢悠悠骑马前行,小心翼翼地不让周围枝杈藤蔓伤着自己。
李元吉往回走了二十余步,赫然看见浑身披挂的李世民正自骑着马往这边来,一面走一面警惕地看着四周。他眉头一紧,计上心来,拿着弓翻身跳下了马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两鞭子,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放蹄向前飞奔而去。他却转身隐入了树丛。
李世民正自前行,却不防元吉的惊马从斜刺里突然间钻了出来,慌不择路间便要与乌鬃马撞个正着。乌鬃马跟随主人久历战阵,早已有了灵性,此时见事不妙一声长嘶,两个前掌离地而起,竟然仅靠两条后腿站立了起来。然而马儿虽灵,却毕竟是畜生,却未曾想到这里不同于战阵,陡然间身子被抬起的李世民顿时一头撞在了一根斜斜伸出来的大树杈上,这一下措不及防,李世民顿时一阵头晕眼花。没留神左袖衬甲挂住了一根树藤,待武鬃马前掌往下一放,那藤条立时被抻得笔直,马儿一动,兀自眼冒金星的李世民顿时被拉下马来。
李元吉放惊马,原本是想扰乱李世民的注意力,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李世民竟然真的落马,他看在眼里,不禁心中一阵狂喜。却见倒在地上的世民皱着眉头正欲费力地站起身来,只是几十斤重的甲叶子裹着,左臂又被树藤缠着用不上力气,一时间也难挣扎地动。这等天赐良机,李元吉怎肯放过,当时上前紧走两步,饿虎扑食般扑上去摁住了秦王。
元吉突然现身,李世民吃了一惊,当即欲伸手抽剑。怎奈身子沉重,宝剑被压在身子底下,左臂又动弹不得,仅余右臂却又被元吉牢牢摁住,李世民此刻处境着实狼狈,他皱着眉头正欲呼叫,却见李元吉左手摁着自己,右手伸手将弓弦捻松取了下来,一边面目狰狞地瞪着自己一边冷笑着道:“二哥好手段,大哥糊里糊涂救命丧你手,想来也真冤枉,不急,小弟这就给大哥报仇,二哥呀,黄泉路上,你和太子做个伴吧!”
说着,他右手拉着弓弦在秦王脖子上缠了几下,猛地两手一收。李世民顿觉一阵窒息,连一丝气都喘不上来,他大张着右手挥动拳头猛击元吉,奈何元吉此刻铁了心要致他于死地,任着痛咬着牙双手丝毫不肯放松,眼见着李世民挥拳的力道由强变弱,双腿上的肌肉阵阵抽搐,脸色憋得铁青,一只脚已然踏入了鬼门关了。
便在这要紧时刻,泰阿宝剑自背后无声地透胸而过,一股鲜血自剑锋滑动处喷涌而处,溅了李世民满脸满身。
李元吉狂吼一声,双手力道缓缓放松,用难以名状地复杂目光盯视着胸前正在回缩的剑锋,僵立片刻,缓缓栽倒。
尉迟恭鄙夷地瞥了李元吉一眼,一脚将尸身踢开,上前扶住了正在咳嗽喘息的秦王。李世民苦笑着嘶哑地道:“这两年不上战场,反应都迟钝了,性命险些丧在这畜生手里。”
尉迟恭咧开大嘴笑道:“好在大王鸿福齐天,毕竟有惊无险。太子、齐王钧已伏诛,大事已定,天下已是大王的掌中之物了!”
李世民坐着歇息了片刻,众军将此刻缓缓围了上来,李世民看了众人一眼,下令道:“全军回临湖殿中军待命,弘慎即刻飞马玄武门,通报常何,敬君弘两位将军,建成、元吉已死,要他即刻关闭玄武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开启!”
张公谨应喏,快步跑出树林,翻身上马,直奔玄武门而去……
……
武德皇帝冷然端坐在龙舟之上,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跪伏在对面龙舟之上的诸位宰臣,此刻两条龙舟并排停放,两舷相距不过五六步的距离,虽说不能跨越,说话却能听得清爽明白。
“今日之事,你们都看到了,逆子忤逆朕躬,十恶不赦。你们都说说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听了皇帝的问话,六位宰相均感哭笑不得,都这个时候了,皇帝居然还要提出如何处置秦王的话题,未免有些不识时务。只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固然要顾及站在背后的长孙无忌手下兵丁手中的刀枪,却也要照顾到皇帝身为人主的尊严,这个回话可要万分小心了,一个不留神,身家性命就算栽到这里了。
裴寂见到一路上的布置,心中早已是一片冰凉。宫门被夺,宰辅被执,皇帝被软禁于水上,秦王既是这一切的始做蛹者,对皇位已是势在必得,太子和齐王的命运,恐怕堪虞了。只是想归这么想,他却知道自己此刻便是即时倒戈助秦王登上皇位,恐怕这位殿下也绝不会信任自己,反会以自己为见风使舵的小人。再者说,此刻要他向秦王的刀枪低头曲膝,也是他万难容忍之事。因此他报定主意,即使不得罪这帮胆大包天的逆臣贼子,也绝不多说一句话以贻天下耻笑。
萧瑀却是另外一番想头,今天这个局面,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秦王竟然发动宫变直逼阙下,连老爹都囚禁了,这种事情在乱世虽说不少,但发生在眼前,还是令他有头晕目眩之感。他在朝中历来支持秦王,什么时候都毫不避讳地为秦王说话,可是此刻武德皇帝的问话却教他委实难以辩驳。他心中明白,武德皇帝说的分毫不差,秦王此举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弥天大罪,因此他虽想着应该替秦王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什么。
封伦垂着眉毛跪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平日里日常政务,别的辅臣不说话,他绝不第一个发表意见,此刻面对如此天大样事,裴寂萧瑀陈叔达都不说话,他更是缄默不语。
众人沉默了片刻,气氛越来越尴尬,历来谨慎寡言的老资格侍中陈叔达突然站了起来,在船上向着武德皇帝深深一躬,道:“陛下,太子建成,平素骄奢淫逸,悖逆不法,而今又欲谋刺国家柱石,动摇社稷大业,臣请陛下降敕,夺建成储位,废为庶人,另敕秦王以开国勋绩立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