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妄想症患者

  “这位病人,是一位年轻优秀的海归学子,只是不久前突然遭遇一场车祸,醒来后就得了妄想症,说自己是皇帝。”

  1

  从记事开始,罗开怀始终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雨后初晴,奉天殿前的白玉长阶愈显洁白宽阔,长阶一头立着他,一头立着她,两丈余远的距离,却已是一生永隔。

  “爱妃可还记得,朕与你有个遁世之约?”他对她笑着说,仿佛阶下层层叛军皆不存在,“朕不做皇上,你也不是妃子,你我携手同游,做一对神仙美眷。”

  她眼里也盛进笑意,仿佛颈边森凉白刃亦不存在。“臣妾当然记得,今生来世,臣妾都记着与皇上的约定,请皇上看好这枚簪子,”说着拔下头上玉簪,“茫茫人海,相见不相知,来世相认,唯以簪为凭。臣妾今日先走一步!”

  一股鲜血自颈项喷出,血珠喷洒在蓝天上,细碎在阳光里。她有一瞬忘了身后叛军逼宫,忘了此时何年,自己又是谁,只觉眼前红雨好美,想要抬手去触,却带不动手臂分毫。

  我是死了吗?那怎么还会痛?不,不是项上痛,是心里痛,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啊。恍惚感到身旁叛将惊慌,意识回归,最后朝白玉长阶上看去。他一袭黄袍立在蓝天下,灼灼白光晃得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她奋力地睁开眼。上天啊!请让我再看他一眼。

  眼前华光更甚,天地间转瞬只余一片耀目的白。

  罗开怀猛然睁开眼,发现枕头又已经湿了一小片,抬手去擦眼泪,又觉手臂一阵酸麻。她费力地翻身坐起来,若有所思地揉捏被自己压麻的胳膊。

  虽是梦,醒后也记不太清具体情形,但那种透骨的悲伤却每次都真真切切。

  因为这个梦,她十几岁时还被奶奶拽去看过神婆,无奈她这个梦特别顽强,神婆也赶不走。后来渐渐大了,她自己翻书,发现西方一些心理学家宣称可以通过回溯疗法,使人在催眠状态下记起前世发生的事,她便觉得自己这梦境大概和前世记忆有关,甚至考大学的时候,还鬼使神差报了心理学专业。

  谁知念了心理学才发现,回溯前世这种说法,在国内主流心理学界是并不被认可的,心理学课程对它更是只字不提。有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问一位老师回溯前世到底可不可信,结果得到了十分确切的回答:

  “如果人有前世,还能回溯,那么还要历史学家做什么?多募集些志愿者,给他们每人催眠几次,是不是许多历史悬案就解决了?考古学家也不用再研究,说不定有人上辈子就是恐龙,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恐龙灭绝的原因。”

  老师的话无可辩驳,罗开怀自此也再不敢向老师们请教这个问题,后来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渐渐觉得这个想法荒唐。心理学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呈现,她想自己反复做同一个梦,大概是基于某种强烈而尚未知晓的潜意识吧。

  这个解释够正统,她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纠缠多年的疑问,只是偶尔她会允许自己发一小会儿呆,放任自己去想象:如果是真的呢……如果,那个猜想是真的呢?

  压麻的手臂好一些了,她抬了抬,按在仍有余痛的胸口上。

  突然桌上闹钟大作,她猛地从愣怔中醒来,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秦风昨天特地打过招呼的,说今早有个重要的会要开。

  飞快地拾掇好自己,看一眼时间,早饭是不能吃了,还好餐桌上有个苹果,她随手拿起来。

  “放下!”爸爸一声厉喝,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握着把菜刀,“快放下,快!”

  罗开怀惊讶地看着爸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苹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爸爸已拖着瘸腿疾奔过来,一把抢下苹果,又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回餐桌正中,眼中放出迷醉的光芒。

  “爸,这苹果有什么不同吗?”

  “大不同!”爸爸得意又虔诚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它是我的祈福圣果。”

  “……”

  “警告你啊,绝对不许再碰它,它是要保佑我今天股票翻盘的,要是影响我今天翻本,看我怎么教训你!啊,对了,家里别的东西也不许碰。”

  罗开怀环目四望,果然见家里一片红:红衣服、红帽子、红围巾,连爸爸本命年那条红腰带都系在了门把手上。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她无奈地叹口气,拎上包去上班。

  只是一只脚才迈出门,忽然又顿住了,她低头盯着那被拉开拉链的手包,蹙了蹙眉,转身向小卧室走去。

  “罗大笑,你给我出来!”

  小卧室里悄无声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宿醉的酒味,罗开怀捏着鼻子,三两步冲到窗边“哗”的一声拉开窗帘。

  “罗大笑,起来!”

  床上的大包一动不动,好像真睡着了似的。她一把掀开被子,拎着弟弟的衣领揪起来:“给你半分钟,把拿走的钱还给我。”

  终于挨不过去,罗大笑只好使出第二招——扮可怜:“姐,这回跟以前真不一样,我今天是要去面试,要交面试费的,你就帮帮我吧。”

  罗开怀哼了一声,冷笑道:“第一,装睡代表逃避,逃避代表你心虚;第二,你虽然装得可怜,但闪烁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第三,哪家公司招人还收面试费啊?”她陡地提高音量,成功震得弟弟一个激灵。

  “哎哟,姐,我真没骗你,”罗大笑激灵归激灵,还是坚持使出了第三招——死撑到底,“人家是正经公司,招一次人那阵仗大着呢,光午餐都有一百多道菜,开销大了去了,就这点面试费那都是象征性收的。”

  “呵,你应聘的什么职位啊?”

  “大中华区……总经理。”

  “罗大笑,你是真傻,还是以为我傻?”

  “怎么……怎么是傻呢?姐你怎么骂人呢?”

  “不骂可以,把钱还给我!”

  “一大早,吵什么吵?”爸爸听到动静过来,看看罗大笑,又看看罗开怀,“大清早不快点去上班,在这里和你弟弟吵什么呀?”

  罗开怀把弟弟偷钱、撒谎的事一清二楚地说完,爸爸听完也是一叹,想了想,蹙眉说道:“开怀呀,不是我说你,你弟弟找工作是正经事,你做姐姐的怎么着也该支持一下,不就是几百块钱吗?”

  “爸,他根本就不是找工作,他是偷钱、撒谎。”

  “偷偷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弟弟呀?”爸爸不悦起来,“你是他姐姐,他拿你的钱也算偷?那上次我拿了你的钱没打招呼,也是偷啦?”

  罗开怀十分无奈,爸爸总是有这种几句话之内把话引得离题万里的本事。

  “好,钱的事不提,可他根本就没有找工作,他撒谎。”

  “谁说他没找工作?我每天亲眼看他一大早出去,天黑才回来,不是找工作是干什么?现在都要面试了,你还说他撒谎?”

  “早出晚归也不代表他找工作……”

  “你就是看你弟弟不顺眼!”爸爸气得手杖笃笃点地,“也看不上我这个爸,是不是?咱们家穷,我这个爸爸没本事,又带着个弟弟拖累你,但是罗开怀,我告诉你,我把你从小养到大,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我供你吃供你喝,我不欠你的!”

  “爸,你说哪儿去了?现在是说我弟弟撒谎。”

  “你不就是怕花你的钱吗?”爸爸越说越气,脖子上青筋突出,“行,我跟你说清楚,今天你弟弟面试这笔钱,就算我这个爸爸向你借的,等我股票翻了本,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保证一分钱都不欠你的!”

  罗开怀只觉胸中一阵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没有力气说。她扬了扬脸,将酸涩憋回去:“行,爸,我错了,我支持他。罗大笑,我祝你今天面试成功。”

  走出家门,关门前听见飘出的骂声:“自私自利!”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擦干。生活从来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学心理学几年,她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每一副柔软或狰狞的外表下,都有不可碰触的心灵之伤。爸爸年纪大了,拖着条瘸腿,身无长技,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股票上,股票又总是赔本,脾气大一点也是在所难免……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把手按在胸口上,虽然道理全都懂,可还是没有办法假装不疼。

  好在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这个她很有经验。当年妈妈去世,她以为天都塌了,可是过一阵子,生活还是继续;后来爸爸打工摔断了腿,她又以为天要塌了,可是撑一撑,慢慢地也过来了。妈妈去世后的这些年,生活绝非艰难两字可以形容,在这些日积月累的艰难中,她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无论发生任何事,只要撑一撑,总会过去的。

  只要你有撑下去的勇气和力气。

  巷口早餐铺飘来牛肉饼的香气,她快走几步过去。“老板,一份牛肉饼。”想了想,又改口,“哦,不,两份!”

  2

  无忧心理诊所在大厦的十二层,罗开怀站在电梯里,对着镜子调整笑容。这是秦风在他们这些实习生入职前提出的要求——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你工作的内容是疏导病人的问题,而不是发泄自己的问题,所以不管带着什么样的情绪来上班,一定要在电梯停在十二楼之前调整好自己,面若桃花,心若明镜,本我,忘我,无我……

  “叮!”十二层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罗开怀满意地翘一翘嘴角,迈出门去。

  “嗖!”一莹白物体突然飞矢流星般朝她飞来,她本能地一闪,只听身后啪地传来瓷杯的碎裂声,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碎落一地的声音。

  “来啊,过来杀我啊!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惊魂未定地抬头,就见前厅一个歇斯底里的大男孩正挥着一把水果刀和保安对峙。几个医生护士戒备地远远站着,实习生Linda(琳达)保持着两米开外的距离,试图让男孩平复。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躲在前厅一角,一边抽泣一边紧张地观望。

  “你别过来,你不是医生!”男孩冲Linda吼叫,“你们全都是黑暗组织的人,你骗不了我!”

  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罗开怀悄悄挪到前台去问护士小丽。

  “Linda的病人?”

  小丽也悄悄点头:“被害妄想症,今天第一次来,Linda五分钟就把人刺激成这样了。”说着撇了撇嘴,斜瞧一眼Linda。

  男孩大概对峙得有些累了,持刀的手有些放低。保安看准时机,机敏地飞身扑去,谁知男孩比他更机敏,一个横跳让他扑了个空,又趁机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发出清晰的骨头撞击大理石的声音。

  罗开怀很疼似的闭了闭眼,护士小丽悄声道:“这人脑子有毛病,身手倒蛮好的。”

  “你说什么?!”男孩猛地回身看向这边。

  小丽吓得花容失色,一个字也不敢再说。男孩手持尖刀,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眼看男孩越逼越近,小丽吓得几乎快哭出来。

  罗开怀咬了咬唇,突然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面向小丽,大叫道:“不许伤害他!”

  整个诊所的人都呆了一秒钟。男孩也惊呆了,刀尖停在小丽身前半米处,他惊讶地打量罗开怀,好像还是不确信她吼叫的对象真的是小丽,而不是他。

  “离他远一点,我绝不允许你们伤害他!”罗开怀一边展臂保护男孩,一边冲小丽眨眼睛,小丽心领神会,一点一点挪开,两步之后咻地逃开了。男孩没料到竟有人保护自己,一时有些错愕。

  罗开怀慢慢靠近他:“别怕,我是光明组织的,专门对抗黑暗组织,今天是专程赶来救你的。”

  男孩更加惊讶:“光明组织?有这组织?”

  “当然,我们专门拯救被黑暗组织迫害的对象。”

  “可我从没听说过你们。”

  “那是因为敌在明,我们在暗。”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是今天唯一能救你离开这里的人。”

  男孩犹豫一会儿,肩膀终于略略降低:“你真能救我?”

  “当然,”罗开怀快速朝男孩身后瞥了一眼,保安已经站起来了,正在慢慢靠近,“看到那边的安全出口了吗?现在闭上眼睛,听我数一二三,当我数到三,立刻朝那边跑,出去就有人接应你。”

  男孩紧盯了她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罗开怀伸出三根手指向保安示意:一、二……还没数到三,保安猛地从身后跃上,双臂紧紧箍住男孩上身,男孩立刻疯了一样地挣扎,嘴里啊啊大叫。罗开怀不顾危险冲上去,从男孩手上夺下了刀,其他医生护士也纷纷上来合力制伏了男孩。

  两个男医生用绳子捆住男孩手脚,罗开怀看着男孩疯狂地挣扎,心里暗暗愧疚。如果不是情势危急,她也不愿这样对待病人。

  心理诊所如今已渐渐被许多人接受,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有正确认识它,有的是不愿来问诊,有的是把精神病人送过来。其实心理诊所的病人很普通,就是那些带着心灵之伤,或光鲜或颓废或强大或软弱地行走在人流之中的普通人,他们穿着沉重的铠甲,举步维艰地装作若无其事,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跌倒。心理医生努力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卸下铠甲,释放那些不堪重负的灵魂,帮助他们成为他们自己。

  而这名男孩的症状,已经超出了心理疾病的范围,他们能做的其实并不多。

  所长秦风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伸出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开怀啊,刚才真是多亏了你,关键时刻机智果敢,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啊。”

  罗开怀笑着往旁边站了站,悄悄保持合适距离:“哪里,还不是因为秦老师您教得好。”

  “哎呀呀,你的手流血了!”秦风一下抓住她的手,现出心疼神色。

  罗开怀一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被划了个口子,刚才肾上腺素井喷,竟然都没觉得疼。

  “那个,所长,我去洗一洗。”

  “那怎么行?我那里有药水,过来我帮你擦。”

  “哦,不用了,我自己有创可贴。”她说着急忙把手抽出来,逃似的往茶水间跑去。

  秦风是她念书时的老师,现在的所长,听起来应该是十分亲厚的关系,可这世上的事如果都如听起来那么简单,又哪儿会有他们心理诊所和心理医生的存在?

  事实上她念书时和秦风并无深交,只是临毕业时,秦风突然以心理诊所所长的名义向她发出邀约,她觉得薪水不错,家里又急等她赚钱,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当时有几个同学还很羡慕她,说没想到成绩好是这么重要,一找工作效果就立竿见影。她自己想了想,也深以为然。

  伤口不长,却很深,洗了好久才总算不大流血了,可是肾上腺素也降了下去,这会儿一阵比一阵疼,她便继续用自来水冲着。

  “哟,血都不流了,还冲呢?”Linda端着个杯子走进茶水间,倚在水池边斜眼瞧着她,“生怕大家不知道你受伤了?”

  职场定律一:你的优秀代表别人的平庸。罗开怀暗自叹了叹,刚才Linda的病人被她制伏,Linda觉得脸上无光,对她心怀怨恨也是正常的。

  她一边继续冲着水,一边说:“刚才那种情况,如果我不采取行动,病人可能会伤害小丽,我也只是为了救人。”

  “可不是嘛,所以我得谢谢你,感谢你急中生智化解了一场危机。”

  “不敢当,是大家合力制伏了病人。”

  Linda一听,“哧”地就笑出了声:“一般居功至伟的人呢,总喜欢在事后这样说: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这是大家的功劳。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种谦虚,可实际上,是潜意识在把‘我’和‘大家’区分开,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骄傲。”

  职场定律二:当有人把你当软柿子捏,你一定要清楚地告诉他——你捏错人了。罗开怀想了想,回身笑着说:“那也没什么不好啊,居功至伟嘛,也有骄傲的资本。”

  Linda一听气得瞪眼睛,似乎在懊恼自己的话给她留了空子。

  罗开怀接着说:“不过Linda,如果你今早在甄别病人时,能发挥出刚刚一半的专业精神,也许我的潜意识就不会有机会享受这次骄傲。”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刚才那个病人有妄想症,你第一眼就该知道不属于我们的收治范围,应该送精神病院。”

  “你是在指点我吗?”Linda声调陡然高起来,“罗开怀,是不是刚才出风头的感觉太好,你都忘记自己是谁了?你是秦所长的学生,我也是秦所长的学生,我是实习生,你也是实习生,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过度敏感是缺乏自信的表现,Linda,你是因为念书时成绩不好而缺乏自信吗?”

  “罗开怀,你不要太过分!”

  门突然被推开,秦风光亮亮的脑袋探进来:“开怀啊,你的手……啊,呵呵,Linda也在?”

  罗开怀挤出一丝笑:“我的手已经不流血了。”

  Linda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秦风灵敏地察觉到异样,笑着点点头:“都在就好,到开会时间了。”

  哦,对了,那个会。被Linda这一气,差点忘了。

  3

  无忧心理诊所每月都会召开一次例会,用于医生间讨论典型病例或交流心得,不过今天并不是开例会的日子,这种临时会议不常有,秦风又特意说是重要会议,此刻等在会议室里,医生们也都有些好奇。

  “不会是要裁员吧?”小刘咋咋呼呼地说。小刘是重点大学心理学硕士毕业,比小医生有经验,比老医生有学历,是诊所的明星医生。

  Linda的气还没顺过来,阴阳怪气地说:“裁员也裁不到你头上,你咋呼什么?”

  小刘被这么一怼,也是不乐意,回嘴说:“也对,不过有些水平不济的人可就得小心了,过不过得了实习期还很难说。”

  “你说谁水平不济?”

  “就是你啊。”

  “你再说一遍!”

  一位老医生及时制止:“别吵了,医生之间吵成这样,被病人看见多影响形象!”

  Linda和小刘互相瞪了瞪眼睛,总算是住了嘴。

  罗开怀想想说:“会不会是所长遇到了什么疑难病症,找大家来会诊的?”

  正说着,秦风推门进来,白嫩嫩的脸庞顶着一颗光亮亮的头,柔软的大肚皮颤巍巍地裹在衬衫里,罗开怀一见到他就想起大白虫子。他笑眯眯地坐下,笑眯眯地打开文件夹,又笑眯眯地扫了一眼众人。

  “人都齐了,那我们就开会了。”

  之所以笑眯眯,不是因为他心情好,也不是因为有好消息要宣布,而是因为秦风这个人呢,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都是一张笑脸,就好像戴了一张长在脸上的假面具,任何微表情、读心术,到他这儿都没什么用。

  “特地召集大家来,是因为咱们诊所最近收到了一位情况特殊的病人,有些事需要和大家商量。”

  小刘朝罗开怀递了个“果然如此,佩服佩服”的眼神,罗开怀笑而不语。

  秦风朝他们瞥了瞥,笑着继续说:“这位病人,是一位年轻优秀的海归学子,只是不久前突然遭遇一场车祸,醒来后就得了妄想症,说自己是皇帝。”

  “妄想症?”罗开怀插嘴。

  “皇帝?”

  “突然得的?”

  “车祸?”

  好几个医生也都插嘴。Linda扬眉吐气地看向罗开怀,秦风都收妄想症,她自然不该被责怪。

  秦风点点头,笑说:“没错,妄想症的确不在我们收治的范围,但这个病人情况特殊,不适合送到精神病院,患者家属又认为我们这里的医生执业水平更高,远非精神病院的医生所能比,所以再三恳求,请我们无论如何收下这个病人。”

  这话说得大家爱听,医生们有的微微颔首。

  小刘半开玩笑地说:“那这病人就分给Linda吧,她治妄想症有经验。”

  “可别,”Linda立即说,“我水平不济,哪儿能和你这名校生比?我看还是你留着。”

  秦风抬手止住两人嘴架:“我话还没说完,这个病人的情况呢,特殊就特殊在他不能出门见人,必须由我们的医生登门服务。今天召集大家开会,就是想问问哪位医生最近病人不多,愿意前去服务?”

  片刻的安静。

  又是小刘先开口:“不是吧?皇上不能屈尊驾临?须得太医面圣?这看来病得不轻啊。”

  秦风笑呵呵说:“当然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对方身份特殊。人家是某著名上市奢侈品集团的高层,一旦出门,很有可能导致病情泄露,而这势必导致股价波动,继而给集团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患者家属提这个要求,也是迫不得已。”

  “原来是土豪啊,”小刘不屑地说,“可是所长,你没跟他们说吗?我们诊所,哦,不,我们这一行都没有上门服务的规矩,他们能来治就来,要是不能来,可以另想办法呀。”

  秦风还是呵呵笑着。“也不能这么说,规矩是针对一般情况的,这个病人,他情况毕竟不一般。”

  小刘嗤之以鼻:“不就是有钱吗。”

  别的医生虽没说什么,脸上却也是一样的表情。

  Linda犹豫一会儿,问道:“所长,您刚刚说的‘著名上市奢侈品集团’是指TR集团吗?我记得不久前有新闻报道说,他们新继任的董事长出了车祸。”

  秦风思索一会儿,点头说:“没错,既然Linda猜到了,我就不瞒大家了,对方的确是TR集团的新任董事长。他们的老董事长不久前刚刚去世,股价也刚经受了一番波动,此次又逢新董事长突然发病,若这消息传出去,势必带来新一轮影响。我们做心理医生的,最擅长的就是换位思考,也请大家为对方想想嘛。”

  那倒也是。大家思索着,终于没人再说什么。

  Linda想了想,十分诚恳地说:“所长,其实刚刚小刘说我对治妄想症有经验,也是有道理的,我最近刚好在专心研究妄想症,颇有些心得,所以对这个病例特别感兴趣。”

  小刘连忙摆手:“别!可千万别扯上我啊。你哪儿是对病例感兴趣?你那是对TR集团的东家感兴趣吧。”

  有人嗤笑,Linda很是尴尬,狠狠地瞪了小刘一眼。小刘用“怕你呀”的眼神瞧回去。

  秦风笑容不减,点头称赞道:“很好,年轻人肯努力,值得表扬!希望我们诊所的年轻医生都能像Linda这样,多找机会提高自己,而不是对别人的努力报以曲解或诋毁。”

  小刘一听,郁闷地低了头。罗开怀朝他笑:叫你话多。

  秦风看向罗开怀:“开怀,你有什么想法吗?”

  啊?

  罗开怀一边暗叹老师真是眼力不减当年,一边摸了摸手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笑嘻嘻地说:“没什么想法,所长说得对。”

  “哦?那你说说,我是哪句话说得对呀?”

  “……都对,都对。”

  秦风点了点头,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把这个病人交给你如何呀?”

  什么?罗开怀一怔,忙说:“所长您就别逗我了,我一个实习医生,哪儿有资格接这么有分量的患者呀?”

  秦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仿佛刚才那话就只是个玩笑。

  “今天的会就先这样,”秦风总结说,“知道大家对登门治疗有些抵触,我也历来不主张强求,那么就请大家各自结合目前的工作,再仔细考虑一下,谁有意愿去,可以稍后私下告诉我。”想了想,又笑说:“当然,如果实在没人愿意去,也就只能让委托人另想办法了。”

  4

  散了会,医生们陆续离开会议室,只有Linda直接留了下来,不一会儿一出来,就大张旗鼓地声称要恶补有关妄想症的知识,这等于明确宣示了她对这个病人的所有权,好在其他医生都对登门治疗很抵触,也没人和她争。

  “天啊!他原来长得这么帅!”Linda用手机查到TR集团网站上的公开资料,对着屏幕叫道,“朱宣文,名字也很好听呢……英国伦敦国王学院,身高一米八六……哇!还只有二十六岁,居然二十六岁就可以做董事长!”

  小刘嗤之以鼻:“他那叫继承,继承好吗?TR集团今天的辉煌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Linda热情不减,继续盯着屏幕说:“可是他还有一个二叔,年龄资历都比他占优势,但他爷爷还是选择了由他继承公司,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比他二叔更有竞争力,绝对是青年才俊。”

  小刘又哼一声:“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得了精神病?”

  “我会治好他的。”

  “难不成,你想把他治好了收归己有?”

  “是啊,你管得着?”

  “小丽,登记!”小刘冲前台夸张地叫道,“又一个妄想症。”

  “刘大壮!”Linda呼地拍案而起,休息区顿时一阵血雨腥风。

  在心理诊所,医生之间说话向来是这么直接,倒不是因为大家都真性情,只是因为知道彼此都火眼金睛,想瞒什么也瞒不住,时间久了,自然养成了这种说话风格。

  罗开怀这会儿没有病人,开完会就回到诊室翻看治疗记录,只是翻着翻着,视线就转到了电脑上。仿佛鬼使神差,她打开搜索页面,不由自主地键入了一个名字:朱宣文。

  刚才听Linda大声念出这个名字,心脏突然就没来由地痛了一痛。这种感觉她很熟悉,每次从那个梦里醒来都是这种感觉,可清醒时感到痛,这还是第一次。有一瞬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隐疾,之前症状轻,现在变得严重了。可是下一秒,却又忽然很想看一眼Linda的手机,看看那个叫朱宣文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页面打开了,照片上是一张微笑的脸,宽额头,高鼻梁,疏朗眉眼散发柔和光芒,薄薄的嘴唇微弯,心情不错的样子。心脏又毫无预兆地一缩,清楚地感到呼吸困难。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帅到让人无法呼吸”?

  她仔细打量眼前这张脸,的确是很帅的,更难得的是还很有亲和力,叫人看一眼就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四周无人,她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流连,慢慢地,只觉他也在看着自己,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又慢慢晕开,有点开心,有点难过,搅在一起,像是说不出地心酸。

  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张陌生人的照片有这种感觉?稍稍移开视线,目光凝在照片右侧的三个字——朱宣文上。

  突然电话响了,她一惊,急忙关掉页面,心突突地跳,这才想起只是个电话,对方又不会知道她在看什么,不由得舒口气,又一想就算看到又怎么样?自己怕什么呢?

  瞥一眼号码,是秦风,匆忙接起来。

  “开怀呀,”秦风笑呵呵地说,“现在忙吗?”

  “呃……还好。”

  “方便的话,到我这里来一趟?”

  5

  罗开怀推开秦风办公室的门,下意识地又摸了摸伤口。刚刚特地找了个大号创可贴贴上,她想,他总不至于撕开创可贴帮她擦药吧?

  谁知秦风并没提擦药的事,只笑呵呵地指了把椅子叫她坐下。

  “开怀啊,刚刚会上说的那个病人,交给你,有没有信心啊?”

  罗开怀椅子还没坐稳,一听这话差点摔着。“所长,这里没有别人,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秦风笑眯眯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开玩笑呢?”

  她仔细观察秦风好一会儿,惊讶地发现他竟可能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明明Linda刚才已经……”

  “Linda确实是想接这个病人,可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她的水平你也了解,这个病人我是万万不会交给她的。”

  这话倒是实在,事实上罗开怀进诊所这么久,最想不明白的就是秦风怎么会把Linda也招了进来。

  “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呃……可是诊所里有这么多正式医生,我一个实习医生去,会不会不合适啊?”

  “不要妄自菲薄,我对你的水平有信心,你没问题。”秦风说着,又笑着向她凑近一点,“开怀啊,其实虽然在会上我说谁去都可以,可私心里,我是想把这次机会留给你的。因为第一,你水平足够;第二,”他顿了顿,现出殷殷关怀之情,“这次出诊报酬也特别丰厚,一个星期的报酬就有三万,你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你如果接下来,能大大缓解你家里的困难呀。”

  罗开怀被听到的数字吓了一跳:“三万?一个星期?”

  秦风笑着点头,又说:“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给这么高,委托人对我们还有特殊的要求,他希望我们的医生登门服务的时间是每天二十四小时。”

  罗开怀露出“果然另有隐情”的表情,想了想又惊讶地说:“二十四小时?那不成了常驻他们家?”

  秦风无奈地叹道:“委托人也是求成心切,毕竟病人身上还系着整个TR集团,他必须尽快康复。”

  “那也用不着住在他们家吧?大不了每天去。”

  “但那样容易被记者拍到,现在他们只对外说董事长是车祸后在养伤,如果被拍到有心理医生每天登门,你说外界会怎么想?说到底还是为了保密。”

  罗开怀点点头,道理虽然都说得通,可她就是觉得有点不对。

  秦风打量着她,用心良苦地说:“开怀啊,我是你的老师,这些年我是看着你怎样辛辛苦苦熬过来的,你又是那样要强的性格,平时想帮你也没有机会,所以这次遇上这个病例,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机会难得,你自己也要懂得把握啊。”

  罗开怀犹豫着,还是心下狐疑。她是急需赚钱,可是并不贪心,这么多年生活艰辛,除了教会她凡事撑一撑总能过去,更教会了她赚钱是多么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多半只是一个美丽的诱饵。

  “呃,所长,谢谢您这么关心我,我自己倒是很愿意的,可是万一我治不好人家,耽误了人家董事长恢复可怎么办?那要影响TR集团的正经事的。要不,您还是换个资历深一点的医生?”

  秦风见她这个态度,倒也不再强求,只是笑呵呵叫她再考虑一下,可以过几天再给他答复。罗开怀见秦风松口,急忙起身告辞。

  那天她走出办公室,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却不知短短几小时之后,她就将面临第二次选择。而许多年后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她才发觉自己当时已经站在命运的节点上,她倔强地认为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做出的,却不知命运是如此玄妙,即使你坚信已将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它还是会以它特有的方式告诉你,什么叫作命运。

  6

  下班前接诊了一个病人,回到家便稍晚了些。罗开怀站在门前掏钥匙,忽然察觉哪里不对劲,仔细观察入户门,惊见门上竟有许多凹痕,像被重物敲击所致。一种不祥的感觉陡升,她急忙开锁推门而入。

  一室狼藉迎面而来。

  杯盘碗碟碎了一地,桌椅被掀翻,早晨供着的一应红色物件散落各处,墙角里坐着烂醉如泥的爸爸,目光涣散,酒瓶倒在手边,一身一地的酒痕。

  罗开怀倒抽一口凉气:“爸,这是怎么了?”

  爸爸久未聚焦的眼珠动了一动,瞥见她,也不言语,抬起酒瓶又是一口。罗开怀想去夺酒瓶,被爸爸抬手挡下。

  “你别拦我!”

  “爸,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呀?”爸爸醉醺醺的,开口便是一股浓浓酒气扑面而来,“你还有脸问我?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我?我怎么了?”

  爸爸一听,怒气就裹着酒气冲了上来:“我早晨摆来祈福的苹果,不让你动,你偏要动,现在好了,股票大跌,你爸爸我血本无归啊!现在债主都逼上门来了,你满意啦?”

  罗开怀心中一惊,不由得站起身向后倒退一步。自从爸爸迷上炒股,喝酒摔东西都早已是日常,她自然不会为这些惊慌,只是刚刚的“债主”两个字勾起让人惊恐的联想。她猛然记起爸爸前些天说得到一只股票,稳涨的。

  “爸,你说债主,是什么意思?”

  爸爸一听这两个字,气焰一下又低下去,抬起酒瓶又灌一口,用哭腔说:“我借了二十万哪,本想借着这次翻本再赚笔大的,没想到还是跌的呀,人家说了,三天之内再还不出,就没这么客气了。”

  “二十万?!”一股凉气陡然蹿至头顶,“爸,你借钱的时候就没想万一跌了怎么办?我一个人的薪水养活全家已经很难了,现在我们拿什么去还?”

  “你教训我?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弟弟,我会去借钱?我会变成这样?”爸爸说着用力拍打自己的瘸腿,“现在好了,你长大了,会赚钱了,就嫌我拖累你!你放心,这钱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想办法,实在还不起,我还有贱命一条!”

  爸爸越说越疯,连瓶带酒摔在地上,碎玻璃混着酒液飞溅,罗开怀吓得赶紧后退几步。她是心理医生,能对付最最疯狂的病人,却始终对自己的爸爸束手无策。

  只因她查得出病因,却开不出药方。爸爸是因为她和弟弟才变成这样的。那时妈妈刚去世,爸爸一个人照顾她和弟弟,四十几岁的男人,每天要打两份工,有一次是实在太累了,不小心被车撞,命虽然救了过来,可是腿瘸了,一家人守着那点赔偿金过日子,变得更艰难。爸爸是不甘心才会学人家炒股,喝酒、骂人、摔东西,都是后来才慢慢开始的。

  罗开怀看着满室狼藉的家,只觉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这世上最大的苦,莫过于你已经拼尽全力,却还是看不到希望;最大的委屈,莫过于你满心委屈,却无人可以责怪。

  门锁“咔嗒”一声,弟弟推门回来,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被家里的景象吓了一跳:“姐,这是怎么了?”

  罗开怀一个字也不想说,只想快点走出这个家门。

  弟弟一把拽住她,小声说:“给点钱呗?”

  “早晨不是刚给过你?”

  “那不是面试都花了嘛。”

  再不想多说一句,罗开怀挣开衣袖,转身快步跑下楼去。

  7

  “什么?都砸到你们家里去了?!”小小的水吧里,闺密桃子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子杯子齐晃。

  邻桌一对男女看过来,罗开怀急忙扶住杯子:“嘘,小点声。”

  桃子敛了敛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在我的地界上,有人敢砸你家?”

  “陶警官,拜托别一副黑社会老大的语气好吗?”罗开怀苦着脸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再说这事确实是我爸欠钱在先,人家是合法的贷款公司,利率也在法律规定范围内。”

  “那他们砸你家也是合法的?”

  罗开怀叹了叹:“其实想想,要是这事能让我爸彻底清醒,被砸这一次也算值了。”

  桃子沉默一会儿,也是一声长叹:“你知道吗?我抓了这么久的坏人,其实有时候我就觉得吧,比起坏人,那些庸庸碌碌的人更可恨。人家坏人作奸犯科,起码也算一种努力,可那些人呢?像摊烂泥一样,理直气壮地躺在地上,谁扶他他蹭谁一身脏,还成天怨这个骂那个,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桃子气愤地说着,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不是针对你爸啊,我就是说有些人。”

  罗开怀苦笑:“你说得也没错。”

  桃子尴尬地默然一会儿,想想又问:“那欠的钱怎么办?总归要还的,我那儿还有些积蓄,要不你先拿去用。”

  罗开怀搅动饮料的手一停,过一会儿抬头,笑着说:“你一个小民警,不吃不喝能攒多少钱?其实我已经有办法了,可以短时间内赚一大笔钱,起码够应急。”

  “哎,违法的事可不能干。”

  “放心吧,不偷不抢,不拐不卖,绝对是正经生意。”

  “那到底是什么生意?你倒是说清楚。”

  “就是接诊一个超有钱的病人,”罗开怀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我们这行的规矩你知道,我不能乱讲的。”

  桃子还是狐疑,罗开怀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敷衍着笑说:“我保证,一旦发现作奸犯科,马上到你们派出所报案,这样可以了吗,陶警官?”

  “就怕到时候,你想出来报案都没机会。”

  “你认识我多久了?真是那么危险的工作,我会接?”

  “就因为认识你太久,我才知道你为了养你那个不争气的爸,什么事都敢做。”

  罗开怀不作声了,桃子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分,敛了敛气息说:“总之一定要提高警惕。”

  罗开怀点点头,想了想,转开话题问:“对了,别光说我,你进刑警队的事怎么样了?”

  这个话题转得好,桃子一听,整个人都舒展开,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果汁,笑眼看着她:“成了。”

  “成了?”

  “本人陶乐乐警官,从上周起已经正式调进城南分局刑警队。”

  罗开怀愣怔半秒,这才真正反应过来:“真的?”

  当刑警是桃子高中起就念念不忘的梦想,谁知警校毕业就被分去了派出所,调职申请提了半年也没动静,她今天只是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竟真批下来了。闺密梦想成真,罗开怀当然也高兴得很,一时间连自己的烦恼也淡了。

  “快说说,刑警队帅哥多不多?”

  “多,可多了,回头我拿几张照片来让你挑。”

  罗开怀笑嘻嘻地摆手:“我挑什么呀,我是说你,有没有让你芳心萌动的?”

  桃子一听,却撇了撇嘴:“长得帅有什么用,没有一个打得赢我。”

  “你找男朋友,又不是找保镖。”

  “找男朋友当然比保镖要求更高,起码功夫一定要比我好。”

  “那你还是去找少林寺方丈吧。”

  “哈哈哈哈。”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回家时天已黑了,昏黄的路灯在小巷里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好像怪兽掩藏的森林。罗开怀独自走在小巷里,心里却没有了来时的沮丧。

  生活不就是解决一个个问题的过程吗?哪怕前路布满荆棘,我也做好了披荆斩棘的准备。来吧,有什么难题都来吧,我罗开怀才不怕呢!

  8

  当秦风公布朱宣文心理医生人选的时候,诊所里有一阵小诧异。毕竟昨天Linda的声势太大,大家都以为朱家贵少一定是她囊中之物了,谁想到半路杀出个罗开怀?

  不过这诧异很快就消失在大家各怀心思的微妙中,有几人还冲罗开怀投来赞赏的眼神:干得好!

  当然,只有一个人强烈不满。

  “罗开怀!你故意的!”Linda的吼声隔着茶水间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想去昨天为什么不说?当面与世无争,背地里使手段,你故意让我出丑是不是?”

  罗开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从昨晚就在想今天要怎样面对Linda,可到现在还是没想好。

  门突然被推开,秦风探头进来:“Linda,你出来。”

  “所长!”

  “出来。”

  秦风声音不大,只是没有像平日一样乐呵呵,这已经是十分严肃的信号。Linda咬了咬唇,终于不情不愿地出去,只是走到门口又回身,投来怨毒的一瞥。那目光让罗开怀陡然脊背生凉,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大的悲哀。

  如果有选择,Linda,我哪里愿意和你争呢?

  “所长,你这样不公……”厚实的木门关上,Linda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秦风一手比了个“嘘”的手势,一手抵在门上,将她环在眼前。

  “这项工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Linda哼了一声:“为我好?你还不就是相信罗开怀,不相信我?你那么喜欢她,当初干吗把我招进来?”

  秦风意味深长地笑着,抵门的手臂弯了弯,身子向前倾:“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招进来?”

  Linda被他的气息包裹,气焰顿时就弱了一弱。她当然明白秦风为什么招她进来,念书的时候秦风就对她格外照顾,毕了业邀她进诊所,意思更是再明确不过,这也正是她敢于对他嚣张的原因。其实秦风除了年纪大、人太胖、长得不好看、油滑好色以外,其他方面还是符合她挑男人的要求的,只是符合要求是一回事,条件优越又是另一回事,趁着自己年轻貌美正当时,当然要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最好的。

  她还是敛了敛气息,不满地说:“可是你把这工作给了罗开怀,不给我,你知道同事们都怎么看我吗?”

  “你管他们怎么看你?再说,有我在,谁敢看轻你?”秦风笑着又靠近些,气息拂在她脸上,“Linda,你相信我,这个朱宣文的病很麻烦,你治不好,罗开怀也治不好,谁都治不好。”

  Linda一诧:“有那么严重?”

  秦风不肯再说,只把嘴唇贴近她脸颊,耳语似的说:“他再难得,也只不过是个神经病,天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康复?与其把眼光放在虚无缥缈的一处,不如踏踏实实,抓牢眼前现有的。”

  Linda一下子红了脸,脱口说:“你在说什么呢?什么虚无缥缈又踏踏实实的?我只是气你信任罗开怀,想向你证明我的工作能力而已。”

  秦风把她的窘迫尽收眼底,笑着伸出一只胖手捏在她肩上。“你没必要嫉妒罗开怀,你和她不同,她是那种必须靠自己努力才能生活下去的女孩,而你,”他笑得更深些,眼神荡悠悠的,“你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就生活得很好。”

  Linda抬起眼睛看他,良久,花瓣似的双唇终于向上抿了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