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圈层

  01

  第一次见到刘文静,是在朋友聚会上,她是以耗子女朋友的身份出现的。

  我在上海有一帮很好的朋友,我们常常聚会,耗子是其中之一,而那时,刘文静还不是我们的朋友。

  说刘文静之前,我先说说耗子。

  耗子是个男孩子,身高一米六五,肤白貌不美,人很瘦,没有胡子,嘴角边有一圈黄色的茸毛,头发自来卷,色泽偏黄,整个人看起来像盐碱地里长大的茄子,从头发到脚后跟都透着营养不良。

  耗子生性单纯、性格活泼。聚会时笑话连绵不绝,特别是有女孩子在的场合,段子一个接一个,总能逗得在场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又惯会在女孩子面前做低伏小,做朋友真没得说。然而终究是受了身高和长相的限制,偏又没什么钱,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除了交往过刘文静这一个女朋友之外,连绯闻几乎都没有闹过,拿他当男闺蜜的女人却不少。

  耗子嗓音喑哑,听起来像正处于变声期的初中生,却喜欢大声说话,大声笑闹。尖叫时的爆破音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插销开他玩笑说,像是耗子被踩住了尾巴。他听了也不生气,学着耗子啾啾地叫着,逗得我们又一阵大笑。后来,大家就忽略了他原本的名字,只叫他耗子。

  耗子单身,事情相对少,之前每次聚会,他总是早早就到了,然而那一天,菜都上齐了,他还没来。插销连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支吾着“马上到”,却依然让我们等了很久。

  等待的过程中,插销开玩笑似的跟我们开了个局,赌耗子是拉肚子找不到厕所,还是被哪个妞给绊住了。女孩子们不喜欢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都微笑着没做声。看花花和薇薇的表情,我就知道她俩心里有着同样的判断:很有可能被什么事儿给耽误了,但一定不会是被女孩子绊住了。

  然而我们都猜错了。

  耗子姗姗来迟,急匆匆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插销拉住他,说要罚酒。他第一次没跟插销闹,而是有些羞赧,支支吾吾解释:“在等人,所以来晚了。”

  我们都很惊讶,看这表情,越看越像恋爱了。

  “难道刚刚是在等女孩子?”插销刚问出口,他就重重地点头。我们还没说出类似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种玩笑话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向身后招了招手,把刘文静唤了出来:“我女朋友,刘文静。”

  刘文静怯怯地从不远处某个角落里走了出来,顿时,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就这样定格了,大家都盯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怎么说呢?刘文静的出场实在太震撼了,并不是倾国倾城美得让人震惊,而是全身上下打扮之怪异让人震撼。

  她穿着粉色的棉服,白色的棉质裤子,黑色的、明显大了一号的尖头高跟鞋,还配了双图案怪里怪气的短棉袜。

  她的脸上搽了粉,但很显然,她化妆的水平非常低。就像是根本没有洁面,没有涂抹妆前乳,就直接把散粉扑在了脸上,看起来,脸蛋和粉之间隔了一层油,给人的感觉像戴着一款花红柳绿的劣质面具。

  她的头发很久都没有洗过了,油腻腻的刘海贴在脑门上,一绺一绺的。脸蛋上还有两坨高原红,这是经常风吹日晒且不保养的女孩子才有的皮肤。她的嘴巴虽然涂了唇彩,却溢出了唇线之外,看起来有些脏。

  最关键的是她的表情,像大部分第一次进城的农村女孩子一样,始终怯怯的,不敢正眼看人,偶尔抬头偷瞄一眼,见我们在看她,从额头到脖子都红了,手脚更是没地方放,一只手卷着棉服的边儿,另外一只手紧张地挠着卷棉服边儿的手背。

  她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带着强烈的违和感,很突兀地进入了我们的圈子,这让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薇薇反应最快,见我们都愣着,最先出声:“快过来坐!”又叫服务员,“在这个空位置旁再加一个位置!”

  我因为到得晚,就坐在门口,耗子和刘文静的位置加在我旁边,刘文静坐在我右手边。他们坐下之后,教授边夹菜边不经意地问耗子怎么来这么晚,就像是刚刚的尴尬根本不存在一样。

  耗子打了个哈哈:“堵车。”

  插销揭穿他:“平时不都坐地铁吗?今天打车啊?”

  耗子笑:“今天地铁堵车。”

  地铁怎么会堵车?他只是不想让我们追问罢了。耗子性格里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会自嘲,用大家都能听出来的谎言化解尴尬,这让跟他做朋友的人没有任何负担。我喜欢会自嘲的人,当然我自己也是。

  然而他的女伴并不能体会他的苦心,嘴唇动了动,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我一定要化个妆才出门,他等我,才等得晚了。”

  多实诚的孩子啊!这是我对刘文静的第一判断。

  耗子尴尬地笑笑,维护她:“她平时不怎么化妆,才会耽误这么长时间,而且化得着实不咋样。不过,这说明她对你们重视,见一般人她才不化妆呢!”

  我们都报以宽容的笑,纷纷跟刘文静打过招呼。耗子按顺序介绍我们:“我跟你说过的教授,读书的时候曾以博学多才闻名于赫赫有名的T大,现在在建筑设计院做建筑师,兼职帮人买股票、买基金。”

  教授笑:“助理,助理,离建筑师还差得远呢!”

  耗子继续介绍:“插销,东北纯爷们儿,24K铂金都没他纯,平面设计师。”

  插销做了个鬼脸,没说话,好像这群朋友里,就属他职位最低。

  “薇薇,英国华威金融系研究生,才回国一年,已经是某世界五百强企业资金审核部的经理了。”

  薇薇露出八颗牙,笑得无懈可击。

  “花花,跟你一样,都来自江西。自古江西出美女,看你们两个人就知道了。”耗子每介绍一个人,刘文静的头就转向这个人,听得很认真,并报以羞赧的笑。耗子见她有些紧张,就拿花花开起了玩笑。

  花花听到耗子介绍刘文静来自江西,问刘文静:“我是南昌人,你呢?”

  刘文静的声音有些嗡嗡的,我始终没听清楚她家究竟在哪里,只隐约知道她来自某不知名小城。花花追问了两句,问到县城就没再问了。县城之下,想必花花也不熟悉。

  按座位顺序介绍,最后一个是我,耗子歪着头想了想:“果子,女文青,作家。你的事儿不要轻易跟她说,一不小心她就给你写书里了。”

  我笑着打趣:“除非本人授权,否则我才不会轻易写出来呢!”

  经过这样的插科打诨,刘文静的紧张感减轻了许多,而耗子在介绍的同时,已经细心地在刘文静的碗里堆满了菜。她在我们的招呼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筷子,却始终没有开吃。

  插销开玩笑:“哟,耗子,在哪儿遇见你的女神的呀!”插销这个人,嗓门大,嘴巴直,肚里没有花花肠子,想到哪儿说哪儿。这句明显带有揶揄口吻的话,惊得刘文静差点掉了筷子。

  耗子认真解释:“有一次在一家小饭馆儿吃饭,那天天挺冷的,人不多,她一个人在门口弄个大盆子洗菜,小手冻得通红通红的,我关心了几句,就这样认识了。”

  这下子我们全明白了,这个女孩,是某家小饭馆的服务员。怪不得,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很违和。

  这种违和感,用比较装逼的词解释:圈层。

  我们拥有不一样的圈层。虽然,我们大部分都来自普通家庭,在魔都上着普通的班。但是,我们的工作地点基本都在写字楼。中央空调一年四季、一天八小时开着,上班用电脑,下班宅,几乎五指不沾阳春水。我们的朋友圈,大部分都是和我们类似的人。举个例子来说,我和我的朋友们以及刘文静和她的朋友们都是屌丝,或许我们这群人有的还没他们赚的多,但是我们是会拿一个月工资买“肾果街机”的屌丝,而他们的圈层里,大多数人用着山寨机,听着凤凰传奇。

  没有看不起山寨机和凤凰传奇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刘文静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们看到她的时候,会有违和感,而她看到我们的时候,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话题。

  好在年轻人的违和感从来不会持续太久,就像无数次朋友聚会一样,大家跟耗子边喝酒边闹了起来。耗子给我使了个颜色,让我帮他照顾女朋友。

  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刘文静已经堆得如小山一样的碗里,跟她说:“这群朋友都挺闹腾的,你别理他们,咱们先吃饱,待会儿一起去唱歌。”

  刘文静拿筷子的手伸了出来,开始埋头吃菜。当我的目光扫向她的手时,忍不住心里一惊。她的手红红肿肿的,还有裂口。指甲缝里有黑色的泥,拿筷子的动作有些僵硬,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

  我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又帮她夹了块鱼。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定格在我的手上,嘴唇动了动,低着头却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的手开始颤抖,悄悄放下筷子,把手缩到衣服里去了。之后,她始终很沉默,几乎什么都没吃。

  我突然就了解了她的自卑,亦有些不好意思,把袖子朝前面拉了拉,想把手藏起来。

  我的家境很一般,但毕竟生于八零后,家里溺爱,从小到大,很少做家务。就算是偶尔开动,也有智能化的家用电器帮忙,实在需要自己动手的,亦会戴上手套。

  我的这双手,很少被冷水浸,很少被洗衣粉和洗洁精泡。我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指缝洗刷得干净。每次洗完手,还会仔细地涂抹护手霜。等护手霜干了,还会在指甲上仔细地涂上护甲油。

  我的手上,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茧子,一个在右手中指旁,是常年握笔导致。一个在右手手腕处,拿鼠标在桌上磨出来的。然而,这两个茧子都很薄,薄得几乎看不见。

  我没见着刘文静的手心,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但是只看她的手背,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我们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们的年龄相差不大,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但是很显然,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这些经历导致了她的加入,我们觉得违和,而站在她的角度看我们,则隔着千山万水。

  整顿饭,刘文静几乎什么都没吃,一直低着头,如坐针毡。我坐在她旁边,虽拼命找话题,却依然感觉别扭。她的自尊心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强,很轻易就在我们之间筑了一道防卫的墙,即使我先表现出友好来,她却始终无法加入。

  02

  在刘文静加入之前,我们这个朋友圈一共六个人:男孩子有三个,耗子、插销、教授;女孩子有三个,薇薇、花花和我。

  从地域上看,只有教授一个人是魔都土著,其他人都来自外地。从户口看,薇薇和教授是上海户口,而插销来自东北,耗子是湖南人,花花已经自我介绍过,她来自江西南昌,而我,是湖北人。

  为什么薇薇也是上海户口,而我们都不是呢?这个需要解释一下。薇薇,英国华威毕业,回国后又进了世界五百强企业,虽不是上海土生土长的,但她做生意的父母在上海认识不少人。她爸爸曾经的战友、现在最好的哥们儿、薇薇嘴里的“林叔叔”是上海某区的实权人物。有钱、有人脉、有能力,薇薇回国到上海,家里就给她在核心地段买了套大房子,顺便以人才引进的名义帮她办好了上海户口。

  而我们其他人,既没有好的资历,又没有更好的能力,更没有强势的家庭,只能拿着“暂住证”,成为土著愤青眼里的“硬盘”,在沪上漂着。

  从这个角度来说,薇薇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一群普通人,而薇薇是屌丝群里的白富美。

  既然先提到薇薇,那么就从薇薇开始介绍吧:薇薇是北方人,典型的富二代。父母经商,生意做得还挺大。她的爸爸曾经是军人,对她家教很严,自小以军人的纪律要求她这个独生女,而她自己亦很优秀,有一目十行和过目不忘的本领,年纪轻轻就考上英国名校,毕业不到一年就成为世界五百强公司里的融资经理。

  薇薇性格很好,人活泼开朗,对朋友热情,又有教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彼此始终亲近不起来。她给我们的感觉就像是白莲花,身上几乎挑不出什么缺点,一直让我们仰望,而不是平视。

  有朋友如薇薇,经常会让我们感受到自己的平凡,有时候甚至会自惭形秽。

  哦,如果真说薇薇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大概就是她的长相了。她各方面都很优秀,长相却一般。如果不是独有的英伦范儿气质和无懈可击的妆容,甚至连一般都说不上。薇薇的五官别的地方都还好:虽有龅牙,但不明显;鼻子秀气,还有酒窝,就是眼睛有些过小。她的眼睛细细弯弯,笑起来几乎看不见。当她睁大眼睛时,你会发现她的瞳孔不是中国人特有的琥珀色,而是灰色。据了解,这是因为瞳孔太小,才会导致眼睛的色泽过度不明显。

  她的长相,放在普通人身上,是上帝造人的公平:既然一切都平平,那么不好不坏便也罢了。放在薇薇身上,则是上帝造人的败笔:既然一切无懈可击,何必要给一项软肋呢?何况这个软肋是女人普遍最在乎的容貌。

  薇薇从来不戴美瞳,她自嘲说,她不是不想戴,而是戴不了,标准尺寸的美瞳戴在她的眼睛里,你就看不到眼白了。

  然而即使小眼睛、有龅牙,薇薇仍然是我们当中身材最好的一个。她有一米七的身高,D罩杯的胸围,端肩、蜂腰、翘臀,腿又直又长,从小学芭蕾,长大练瑜伽,又在英国待过几年,气质好得不得了。不看脸的话,你甚至会把她和林志玲混淆。

  用插销的话说,无论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或者从侧面看,薇薇都是标准的“蒙面女神”。

  “蒙面女神”这个绰号,插销只敢背着薇薇叫,他要当面说出来,可不敢保证一向好脾气的薇薇会不会当场发飙。

  其实,薇薇对自己的相貌还是很在意的。从她平时说话的字里行间来看,她可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长相有什么问题。据说,在大不列颠国,追她的都是一水儿的帅哥。学烘焙的时候,有个来自挪威的蛋糕师,是个眨眨眼睛睫毛能带动太平洋之风的小正太,对她痴迷得不得了,被她拒绝几次后,仍不死心,她回国的时候恨不得追到中国来。

  据薇薇自己说,她这长相是最受外国人欢迎的。不然你看吕燕,脸那么有特色,还能被迪斯尼选中做花木兰的原型呢!

  薇薇说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要把初夜保留到洞房花烛,这点我信她。以她家的家教来说,她那军人出身的父亲还真能培养出这样“洁身自好”的女儿。

  那像薇薇这样出众的女孩,是怎么跟我们这群屌丝混在一起的呢?这要从一则英雄救美的故事说起:有一天,薇薇穿着高跟鞋,撑着雨伞独自走在江南的雨巷里,气氛是好的,环境是雅的,只怕心情也是潮湿的。却没料到,斜冲过来一个光头男,旋风般经过薇薇身旁,顺手就把她的包包给抢了。以薇薇的速度,自然是追不上的,只好大呼小叫起来。恰逢插销经过,勇斗歹徒,夺回了被抢走的包,却被歹徒在腰上捅了一刀。

  多凄美的英雄救美桥段啊!换了言情小说的写法,估计立马就能展开一段佳话。只可惜,以薇薇的冷静和插销的臭贫嘴,佳话没有,笑话倒闹了不少。

  薇薇拿过包,看见插销腰上汩汩而出的血,皱了皱眉头说:“送你去医院吧!”就扶着他走出巷子,去路边打车。

  被扶着的插销,看见了薇薇的脸,嘴一张,脱口而出:“按说你被抢,不应该啊!”顿一顿,又看了眼薇薇刚背在肩上的香奈儿链条小包,冷笑,“背这么招摇的包,穿这么细的高跟鞋,走在这僻静的小路上,这是等着被抢啊!”

  薇薇嘴唇动了动,想抢白几句,却想着这男人为自己受了伤,何必跟他计较?就什么话都没说。哪知嘴贱的男人,向来不懂收敛。插销接着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来了句:“下雨天,看不清楚也是有的!”

  这下子薇薇来气了,自己顶多只是长相普通而已,哪里犯得着被人接二连三地这样讽刺?薇薇说:“刀捅的位置不对,再偏点儿,你就能永远闭嘴了!”

  可是,薇薇嘴上这样说,扶着插销的动作却依然小心翼翼,脚下也不敢放慢。插销扭头看了一眼薇薇气呼呼的脸,以及因为生气而不断起伏的胸部,没说话,自顾自嘿嘿笑了起来。

  薇薇问他笑什么,插销说:“村子里最近闹恐慌,很多女孩子走在路上或待在家里,突然被用蒙汗药蒙晕,装进口袋,扛着就抢走了,于是女孩子们个个自危,只有阿美一点都不怕,依然夜不闭户。终于有一天,她被歹徒抢走了。到了僻静的地方,歹徒打开袋子,看了阿美一眼,骂了句:‘妈的,长这么丑,送回去。’阿美哭了:‘你们还是留下我吧,我被抢了三次,又被送回去三次,这次再被送回去,可就没脸活下去了。’”插销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猥琐。

  听了这个笑话和插销刻意的笑声,薇薇气得把插销使劲儿一推。插销的伤口出血更加严重,疼得他一个趔趄。薇薇赶紧扶住他,忍不住心想:这男人,心肠虽不坏,但嘴实在太贱了。

  薇薇自认为长得不丑,却也知道中国男人的审美,再看插销即使坐在出租车上,疼得脸上直冒汗,仍不时抬头看着她的脸,不怀好意地笑,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想要刺刺他。

  薇薇冷笑:“不过是个包而已,用得着您拿生命抢回来嘛!看来在某些人的眼里,他的命还不如一个破包值钱。”

  薇薇这样说,插销可不干了。他用那只没有捂伤口的手费力地摇开出租车窗户,跟薇薇抬杠:“破包!有本事从这儿扔出去啊,不就一个破包嘛,你看看有没有人捡。”

  薇薇气得恨不得直接下车,转念一想,这人这么讨厌,但好歹帮自己把“破包”抢了回来,也算是好心,腰上还在流血呢,自己放下他不管不是个事儿。只好翻个白眼儿,嘟囔一句“懒得跟你计较”,就不再理他。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插销住院那几天,薇薇每天下班都去,带着饭店里买的排骨汤和各种水果吃食,陪上两个小时。我们也经常去,每次去,就看这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气鼓鼓的不说话,想必是又抬上杠了。

  一来二去,跟薇薇也算熟了。她也了解到我们不过是一群和她一样没心没肺、爱玩爱闹的年轻人,就跟我们都处成了好朋友,我们聚会时也常常叫上她。

  曾经我们以为,他俩那么爱抬杠,或许会成为怨侣,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然而我们毕竟低估了二代们的眼界和心气儿。插销曾经有一段时间对薇薇产生了好感,甚至还想追求薇薇,但薇薇总是不动声色地一笑而过,用行动很委婉地表示了拒绝。在此之前,准确来说,自从插销出院,薇薇跟我们成为朋友之后,他俩再也不抬杠了。插销嘴贱的时候,薇薇总是不计较地笑笑便也罢了。他们“怨”不起来,也“侣”不起来。

  薇薇后来也承认,刚跟插销认识的时候,没见过插销这么嘴贱的男人,才把她牙尖嘴利的一面激发出来了,而实际上,她本不是那种爱在言语上争强好胜的人。

  说完了薇薇,再来说插销。在我眼里,插销其实就是一悲催的二货。他长得人高马大的,动不动以“哥”自称,言语间恨不得罩着每一个人,但在面对感情的时候却很。

  插销的高中女友玫瑰是和他同一届的,玫瑰考上了上海的大学,他却考在沈阳。他瞒着所有人把录取通知书撕了,拿着家里给的学费,跑到上海,在玫瑰大学附近租了房子,专程照顾她。

  家里没多久就知道了插销的举动,气得跟他断绝了关系,而玫瑰,却是个不省心的,虽还在上学,化妆品和衣服都要最好的,他们俩的开销并不小。插销去工地上搬过砖,去广告制作公司搭过架子,还考了驾照,给有钱人当过一段时间的司机。以高中学历,努力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只为坚守他和玫瑰的爱情。

  玫瑰却始终挑他的毛病,嫌弃他的工作给她这个大学生丢脸了,不许他去学校接她,还对外宣称单身。插销在辛苦做体力活之余,用了几年时间,学了美术,学了平面设计,走了很多弯路,才机缘巧合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了平面设计,才算是成了个不给女朋友丢脸的“坐办公室的”。随着他工作经验的增长,工资逐渐也能负担起两个人的开销了,甚至还有些盈余。

  玫瑰很争气,大学毕业之后,考上了枫叶国的研究生。插销巴巴辞了工作跟了去,不到一年工夫,玫瑰跟一枫叶国的老男人跑了,跟插销说,很早之前就不爱他了,因为他是个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小男人,太没出息了。

  为了供玫瑰读书,插销没了工作,举债送她出国。跟着一起出去之后,因为英语不够好,只能在餐馆里端盘子供养两个人的生活,却遭遇这样的结局。我只能说要多悲催有多悲催,要多二有多二。

  他回国的时候,没联系别人,只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机票是玫瑰掏钱买的,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让我想办法给他找个地儿住。我那时候也挺穷的,积蓄不多,勉强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也只够给他租个小隔断房,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而已。

  我把他带进出租屋,他坐地上就哭,哭了起码有俩小时,像个女人一样,边捶地、边号啕,眼泪鼻涕的到处都是。我知道他是伤心到了极点,早料到他有这一哭。他用情太深,不哭出来,指不定会憋出什么病。

  他哭的时候我坐他旁边一句话没说,只安静地看着他哭,看他的眼泪鼻涕把衣服和地板砖都打湿了。我怕他哭脱水,拿矿泉水给他喝,他不肯喝,我只好跑出去提了一扎啤酒进来,顺便买了点鸭脖子和花生米,等他哭到没力气,适时开了一听递过去。他倒也不多话,咕咚咕咚都给喝了,转眼间,一扎啤酒,基本就被他一个人喝光了。

  我倒一点都不担心他喝醉,以东北人的酒量,这点酒小意思。

  啤酒喝光,又打电话帮他叫了外卖,拍拍他肩膀就走了。有些事,虽然伤筋动骨,却只能自己消化。我和插销是多年老友,我了解他的性子,这一哭,此事就算放下了,放不下也永远搁心里再不说出来。从此,他也算获得新生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之后多少年,他再也没提过玫瑰,唯一提到的一次是跟耗子和教授吹牛,说玫瑰夸他活儿特别好,做起爱来感觉跟插销似的。

  耗子和教授嘴也损,从此就忽略了他的真名,只肯叫他插销。

  哦对了,插销以前可不是这嘴贱的性子,他是典型的闷骚居家男。跟玫瑰分手之后,才变得越发嘴贱起来。对什么事儿都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特别是对待比他优秀的女人,嘴贱起来几乎没边儿。我一直觉得,他是靠此来掩饰自卑的,也不知道我的猜测对不对。

  插销的事儿说完了,我们再说说耗子。

  按说,耗子作为本文第一个出场的男人,介绍他的时候,能说的东西应该特别多才对。只可惜,我揪了一把又一把的头发,却始终想不出该怎样介绍他这个人和他的事儿。人第一章已经交代过了,事儿,貌似还真没什么事儿。他就是一个平凡的银行小职员,来自于湖南某小县城,父母都是公务员。

  耗子的父亲是县城法院的副院长,几十年职场生涯始终被院长深深打压,在跟院长争夺权势的过程中全面败北,不到五十岁就在院长的暗示下办了内退,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不到六十岁已是一头华发。

  耗子的母亲在街道办工作,是个大嗓门,很厉害的女人。在他们家,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本应是阳盛阴衰,但如果以音量和话语权来衡量,绝对是阴盛阳衰,一切都是耗子妈说了算。

  据耗子自己说,从小到大,他跟他爸都生活在他妈的淫威之下,被管得跟个儿子似的(当然他的确是儿子,但他爸爸不是)。大学毕业好不容易逃离他妈的魔爪,逃到魔都,那可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耗子的人生经历毫无特色,感情经历更是空白,真没什么故事可讲,就算是翻阅他的档案,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中国青年。这样的青年,城市里一抓一大把。关于他,我能介绍的还真不多。

  那么接下来,我们再说说最后一个男人,教授。

  教授微胖,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他是一个特别睿智的人,他几乎看过世面上所有的经济类书籍,平时讲起话来,亦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从各方面论证他的结论。如果他坚持他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无论别人说什么,他最终总是能用他的逻辑思维和缜密头脑把对方说服。他是我们大家公认的小百科全书,是我们都很佩服的人。有一次忘记我俩争论什么东西,我内心已经认同他了,因为抹不开面子还是嘴硬,他没看出来,愣是又滔滔不绝说了俩小时,中途没喝一口水,直到我承认:“你说得对,是我思路有问题。”他才肯住嘴,露出胜利者所特有的宽容微笑。

  我嘲讽他:“你这引经据典的样子可真像个教授。”没想到,“教授”这个称谓,居然得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朋友的普遍认同。从此,教授便取代了他的真名,他就真的成了我们的“教授”。

  教授大学念的是T大建筑系,大学时即对经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大二期间开始接触股票和基金,从此一门心思扎了进去。他自己做了一个看走势的软件,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各种研究和琢磨。大三开始帮人代管股票赚取佣金,大学毕业进了建筑设计院。工作没多久,又用帮人炒股赚来的钱,和朋友合伙开了基金公司。

  开基金公司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四岁,彼时他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身家已有百万。

  薇薇学的是金融,教授又饱读经济类的书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俩只要坐一起,就能滔滔不绝说上几个小时,我们都插不上嘴。

  教授有个小女朋友叫娜娜,比他小两届,还在念大学。我们看过照片,人长得蛮清秀,看起来也挺单纯的。但这女孩很神秘,一直不肯出来跟我们见面,声称不喜欢看见教授交朋友,怕看到他跟女孩子做朋友心里不舒服,不如眼不见为净。这个逻辑让我们很无语,她坚持不肯见我们,我们也不好勉强。因此,我们都没见过娜娜真人,只见过教授手机里的照片。

  娜娜上大学的时候,教授已经能挣钱了。从此,娜娜就宣布,不找家里要钱了,学费和生活费都由男朋友供给。美其名曰“年轻人要自食其力”——她的自食其力,也不过是督促教授多赚钱,好养她。

  教授和娜娜的家庭条件差不多。教授的父母都是公交车司机,娜娜的父母是工人。教授和娜娜都是弄堂里长大的孩子,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娜娜的父母对教授很满意,早认定了教授就是未来女婿。得知教授的收入,又见他并不反对给娜娜出学费和生活费,便也乐得自在,赚了钱安心打打小麻将,把女儿的一切托管给了教授,还交代他,等女儿一毕业就结婚。

  对此,教授的父母还是有些意见的,里里外外跟人说,这年头还是养女儿好,养女儿不用操心房子、车子,赚的钱吃吃喝喝花花就可以了,不像养了儿子,养不好,自己贴钱帮他买房娶媳妇,培养出来了能赚钱了,自己却花不了多少,都给了女朋友。还逢人就拿娜娜做例子,比如说刚上大学,傍上男朋友,连学费、生活费都不用掏了,只等大学毕业嫁过去,还能收笔彩礼钱。

  教授的父母一直不怎么待见娜娜,只是教授坚持,拳拳父母心,便也罢了,而娜娜对教授父母的态度,自然是心知肚明,找借口,连教授家都不愿意去了。

  教授家除了正在住的房子之外,还有一套四五十平米的一居室,租了出去收点房租。教授开始赚钱之后,不愿意跟父母住在一起,嫌他们啰唆,更嫌弃跟娜娜亲热的时候总出去开房麻烦,索性找父母把小房子要了过来,简单装修了下,自己一个人住。

  因此,教授是我们之间除了薇薇之外,唯一在上海拥有私人住房的人。他们住着自己的房子,而我们其他几个人,此时都还过着租房的生活。

  说完教授,再来说说花花。

  花花五官很漂亮,长得有点像南昌美人杨钰莹。当然她的身材也像杨钰莹一样,相对比较娇小,身材比例也是极好。然而,终究是吃了个儿矮的亏,跟薇薇走在一起,薇薇的身高直接秒杀她,也因此,即使她五官比薇薇漂亮,但人们最先注意的一定是薇薇。

  花花的家庭很普通,就是城市里普通的双职工家庭。她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五岁,已经结婚了,跟她的父母同住。嫂子言辞之间明里暗里提房子小,说到底不过是嫌弃她住在家里碍眼,而向来疼爱她的妈妈,对嫂子的作为却不做声,任由她欺负自己的女儿。花花心气儿高,在哥哥婚后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就收拾行李,来到了上海。

  年轻女孩子才出来,工作不好找。她进了一个二手房销售门店做中介,拿着极低的底薪,眼望着极高却很难拿到的佣金,一日又一日在这个城市苦熬着日子。

  接下来就该说我了,之所以把我放在最后说,是因为自己说自己,总担心不够客观,而且,我这人真挺普通的,人普通,家庭条件普通,就连读的学校,也很普通。插销曾经开玩笑说,我这个人最适合做间谍,无论跟谁在一起,别人首先看到的都不会是我。同行的人数只要超过五个人,我就会被忽略不计了。这样的人,别人看再多次,也记不住我的脸,偏我又是那喜欢观察的性子,总是不动声色,把所有的事情收在眼里,这样的人最适合做间谍了。

  哦对了,他们爱我的时候,叫我的名字“果子”;不爱我的时候,就叫我“作家”。只可惜我空担了这名头,却没写出什么广为人知的作品来。

  03

  不要怀疑现代男女的八卦能力。那天跟耗子和刘文静见面之后,没几天花花就给我打来电话,一惊一乍地通报刘文静的身世以及和耗子之间的“爱情故事”。

  刘文静不是她的原名,她的原名据说叫刘来弟。刘文静这个名字是耗子给她取的。

  刘文静的家在哪里,花花搞清楚了,我却始终没记住那个复杂的地名,只知道,她家住在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到她家,下了火车,再坐四个小时汽车,还得乘坐一段时间的三轮车,接着还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

  刘文静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是老三,又是女儿,是家里最容易被忽视的对象。她从小到大穿的衣服,是大姐二姐淘汰下来的。据说,大姐二姐的衣服,也都是亲戚们淘汰下来的。可以想象,被几个人穿过又给刘文静的衣服,会是怎样一番破败景象。

  据说,本来刘文静应该是家里的老四,她前面还有一个姐姐,生下来就送人了——那些年,计划生育抓得太厉害,而她的父母又一门心思想要男孩。到刘文静这里,偏偏又是个女孩,本来她的父母也打算把她送人,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接收,机缘巧合之下就留了下来,这里也有一段故事,容后再讲。

  花花说到这里,我心下一阵唏嘘。刘文静的命运听起来似乎太悲惨了点儿,同样是八零后,生长在红旗下,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和命运差别也太大了。

  薇薇、花花、我、刘文静,我们四个女孩子年龄差不多,薇薇生在富贵之家,她的路一开始就注定是繁花似锦。我和花花是普通家庭出身,我们成长的路,虽会经历些坎坷磨难,但好歹物质丰盛,自小也算是父慈母爱,没有受过多少苦,而刘文静,她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她吃过的苦,我们无法想象,而她的生活乐趣,想必也不为我们所知。

  耗子第一次把刘文静带出来跟我们见面的时候,他俩已经在一起一个多月了。他俩正式在一起之前,耗子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追求刘文静。

  刘文静第一次跟我们见面,穿着打扮太过于奇特,又不会化妆,不仅不美,反而很怪异,但耗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她是素颜,虽脸上有高原红,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身上的衣服也非常土气,但起码不怪异。刘文静的底子不错,才会吸引了耗子的注意,进而喜欢她,花心思追求她。

  耗子的追求手段和别的男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经常到小饭馆吃饭,制造见面机会,混个面熟之后,又约出来吃饭、看电影。

  在耗子之前,有些常去吃饭的男人去骚扰刘文静,也有以各种名义约她吃饭,对着她吹牛逼的,就连她那个远房表哥,都趁着媳妇不在,动手动脚占过她的便宜。

  一个独自在大城市拼生活的年轻姑娘,依附于表哥表嫂生活,就像是菟丝草,遇到不好的事情,不敢甩脸子,不敢一拍两散,只能用智慧辗转腾挪,尽量躲避,躲不过去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刘文静曾经天真地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嫁一个像表哥这样开饭馆儿的小老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然而,她遇到的那些人,不过是些街头小混混之类。毕竟,表哥开在弄堂里的小饭馆,位置偏、店面破,能有些什么高素质的人去吃饭?偶尔遇到一些高素质的人,即使对刘文静动了心,却不会做什么。能去小饭馆吃饭的,就算是念了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境却并不殷实,这样的人最现实,他们自会找各自的“门当户对”,而不是一个小饭馆打杂的。

  耗子却是例外。耗子偶然间进了那个饭馆,从此就对刘文静真正上了心。年轻的女孩子们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或许也会被甜言蜜语打动,但真正对她好的人,那些细节,还是能够分辨的。刘文静很轻易就看出来,耗子待她是付出了真心的。

  其实,耗子也没做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儿,不过就是下班后去饭馆吃饭,吃完饭看刘文静忙,袖子一撸,帮忙端盘子、擦桌子。一起出去的时候,帮忙系下鞋带,天冷买个玉米或热饮暖暖手罢了。他向来会做小伏低这样的行为向来驾轻就熟。然而就是这些不经意间的小事,才真正显示出诚意来,逐渐打动了刘文静的少女心。

  跟耗子接触没多久,刘文静已经把耗子的老底摸了个清清楚楚:正规本科毕业,银行职员,父亲据说是县城法院副院长,已内退。他是独生子,自小在呵护中长大。

  这个条件,在我们看来,其实很一般。在很多上海土著看来,和大部分外地来沪的人没有区别,但在刘文静看来,却高到了不可攀的地步。

  他俩好上之后,刘文静总是一次次傻乎乎地问:“你这么优秀,怎么就看上我一个初中毕业、在饭馆里做事情的女孩儿呢?”耗子吱吱笑得像只老鼠,不说话,只宠溺地亲刘文静一口。

  耗子心里明镜似的:刘文静不明白漂亮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大的优势,她还不会利用漂亮这个优势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才会让耗子捷足先登。她一旦觉醒,再有人指点,加上一点运气,就不是今日的耗子能追得上的了。

  刘文静永远忘不了十九岁那年,决定跟表哥一起到上海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长长的辫子搭到屁股弯儿,从前面走,辫子梢牵动着村里年轻人的心。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其中最热心的当属村长家儿子王山鸡。

  然而,在刘文静眼里,王山鸡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跟二姐夫一样的混混罢了。刘家姑娘出落得都好。在家里最穷的时候,刘家爸妈为了几千块钱把大姐嫁给了一户老实人家,虽日子苦点,但也算平顺。最可惜的是二姐,被混混姐夫追求,爹妈扛不住对方吹牛加要挟,将二姐嫁了过去,日子苦得像没腌好的酸白菜,又烂又臭,泛着股恶心人的酸味儿。

  婚后,混混二姐夫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不仅不带钱回来,还动不动找二姐要钱,没有钱给就打得鼻青脸肿。姐夫不在家,十来亩地,姐姐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独自操持着,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惨遭重男轻女的婆家嫌弃。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腌臜气却受了不少。嫁过去几年,丰盈美丽的少女就被淘成了干瘪的老太太。最近几年,二姐夫更过分,跟邻村一个寡妇好上了,干脆住在寡妇家里,连家都不肯回了,还对二姐扬言,小寡妇一旦生了儿子,就扶她坐正,让二姐做妾伺候他。二姐气得眼泪落下一箩筐。

  王山鸡上门提亲,刘文静自是不肯的。她虽年龄不大,亦没有什么阅历,却从姐姐们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路。像二姐夫和王山鸡这些人,全身上下最重的地方不过是二两嘴皮子,能吹、能侃、能放屁,唯独过不了日子。因此,刘文静无论如何都不答应王山鸡的求亲。有时候刘文静转念想,如果王山鸡是大姐夫那样的老实男人,这样热烈地追求她,她会嫁吗?还是不会。嫁一个老实男人,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跟着他生儿育女,做了地里做家里,这样的日子,也没劲透了。

  究竟嫁什么样的男人,还没有走出山门的刘文静并没有想好,她只知道,她不要走姐姐们的老路。

  然而,王山鸡偏偏是弟弟刘根儿的狐朋狗友。刘根儿不学好,十五六岁跟着学校和村子里的不良少年混,抽烟喝酒收保护费,还总是把不学好的朋友们带回家。也就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二姐夫看上了二姐,才酿成了这七八年的悲剧。

  刘根儿是连生了好几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盼来的,刘家父母恨不得把他宠到天上去,对他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再加上王山鸡的父亲是村长,在村子里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刘家父母不自觉地对他表现出谄媚的态度。王山鸡刚开始追刘文静,弟弟就一口一个“姐夫”叫了起来,老实到猥琐的父亲也只会嘿嘿笑,不多说什么。刘文静恨得后牙槽都咬破了,却无能为力。

  刘文静虽然反抗的态度很坚决,但一个年轻姑娘,毕竟架不住外人三番五次的骚扰和自己家人暧昧不明甚至还有些怂恿的态度。在她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表哥带着表嫂衣锦还乡了。跟村里人一阵寒暄之后,表嫂悄悄把刘文静拉在一旁,跟她推心置腹起来。

  很显然,表嫂才回来就听说了王山鸡反复纠缠,而刘文静拼命拒绝的事情了。她问刘文静究竟怎样想。刘文静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担心全说了出来。表嫂沉思了很久,跟她商量:“我那边正好缺个帮手,你这么年轻,稀里糊涂嫁人生了孩子,将来万一后悔了,又不能随便离婚。咱们这儿毕竟是农村,别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要不这样,我跟你爸妈商量商量,你跟我走,去大城市闯几年,再考虑终身大事,可好?上海那么大,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说不定就能遇到个好的。万一你有福气,能嫁一个你表哥这样自己做生意的老板,一辈子不就能跟着吃香喝辣?”

  这简直是绝望处生出的希望,刘文静一听,立刻就心动了,却又担心过不了父母那一关,毕竟他们家还从来没有哪个孩子到外面打工呢!表嫂让刘文静安心,转身又去说服刘文静爸妈:“姑娘这个脾气,逼急了说不定会做出傻事来,到时候还不是人财两空。她才十九岁,不如出去挣几年钱,也能补补家里。”表嫂提出的方案是,一个月工资照900元开给刘文静,800元帮她存着,存够一年,过年的时候带回来给她父母,还有100元给她当零花钱,一年四套衣服,冬天一套、春秋一套、夏天两套,包吃包住。

  刘家爸妈听这样说,立刻就心动了。他们家住的那地方,一家人全年的收入不过两三千块钱,这一下子,一年就有万把块到手,表哥表嫂真是他们家的恩人。虽心里高兴,但仍有顾虑:王山鸡对刘文静这么上心,她说走就走,留两个老人在村里,万一村长找麻烦呢?这顾虑刚一说出来,表哥就哈哈大笑:“多大点儿事儿,村长家我去说。”

  唯一的儿子想娶刘文静,这件事村长其实一直都不太同意。刘家实在太穷了,爹妈没本事赚进项,刘家的孩子,从小都穿着补丁打补丁的衣服,刘根儿看着就是个不成器的,他们家那个穷坑填都填不满,只怕是没什么出头之日,而村长家就不同了,儿子没出息没关系,他是村长,管着一村人呢,他赚下的家业,足以把家里发展成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

  村长看着王山鸡上下扑腾,像只发情的公鸡一样围着刘文静转,却始终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过一时动了心,真要娶回家,要不了多久就像抹布一样扔家里,不闻不问了。也因此,就算是王山鸡追刘文静这事儿闹得尽人皆知,他却始终没有发表过意见,反正男人和女人闹绯闻,最终名声臭的,都是女人,王山鸡还能落个风流倜傥的名声,不吃亏。

  表哥表嫂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生意人,能在大上海开小饭馆的山里人,精明着呢!他们早看清楚村长的意图,因此说服起来也容易得多。表哥表嫂提着东西上了村长的门,跟村长说,想把刘文静带出去打几年工,帮家里还债,再调教调教,过几年年龄大点再送回来,若孩子还有意,老人就成全他们。也说不定过两年,孩子自己的心思就断了呢,那时候再找门当户对的也不迟。

  对着王山鸡,话也说得很好听。先是大大地夸了一番,说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家庭,想娶谁,姑娘家里还不上赶着把孩子打扮打扮送了来?刘家三姑娘现在别着一根筋,而村长他们也不太同意,不如再等两年,让他们带出去调教调教,说不定刘文静想通了,村长也松口了,到时候岂不是皆大欢喜?

  一件事同时给两个家庭、无数个人解决了问题。于是刘文静到上海的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刘文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爬起来,翻出箱子里存着的半截铅笔头,在一张半旧的报纸上写下一行字:明天就要出去了,真高兴啊!我会有属于我的明天吗?

  04

  电话里,花花讲完刘文静的故事之后,很八卦地问我:“你说,耗子和刘文静能成吗?”

  这个问题还真是让我为难,拿来问当事人,也未必回答得清楚,何况是我这个外人呢?当年刘烨信誓旦旦地要娶谢娜,转眼间他和别人的孩子都好几岁了,而谢娜也有了她的闰土,这种事儿谁能料到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现在的人谈恋爱,在一起快,分手也快。昨天还在秀恩爱,今天起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花花不乐意了:“去你的乌鸦嘴!耗子很传统,之前又没谈过恋爱,看得出,他对这个叫刘文静的女孩很上心,说不定他们能成呢!”

  我想了想说:“以他俩的条件来说,两个人能不能修成正果,看的只怕还是耗子。”

  刘文静跟耗子在一起之后,耗子无数次在刘文静耳边敲边鼓,说表哥表嫂心太黑,上海当时服务员的工资1800元往上走,他们用二分之一的价格就招了个全能型的打杂,真是赚大发了。刘文静也只是笑笑,她何尝不知道表哥表嫂的心思,不为廉价劳动力的话,当初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力气说服一个又一个人,带她到上海来。

  刘文静到上海不到一个月,就跟旁边卖麻辣烫的、摊煎饼的混熟了,对服务员的工资待遇也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上海从来不缺打工者,更不缺工作机会。年轻的女孩子,但凡在城里待过两年、认识一些人的,基本就不会留在小饭馆了,她们要么到厂里做些手头工作,要么去商场或超市站柜台。虽然也很辛苦,工资也并不高,但起码干净,环境相对好一些。即使要做服务员,也会选择大一点的酒店或饭店。小饭馆,年轻女孩子们嫌腌臜。900块钱的工资,稍有点追求的女孩子都看不上。

  也只有像刘文静这样,才被亲戚带出来,没有其他的门路,感着亲戚的恩,手头连几百块过渡钱都没有的女孩子,才会安心待在亲戚的小饭馆,做着最苦的活儿,拿着最低的工资——而且这个大部分见都见不到,表哥不是说了吗?每个月只给她一百,其他的存起来,过年带回家直接交到她爹妈手里。

  耗子敲边鼓的次数多了,刘文静多少还是动了心。然而,她一个女孩子,手里没有钱,又不认识什么人,想换工作谈何容易?刘文静这时才体会到表哥表嫂的苦心:900块若全给了她,她存上几个月,有了过渡钱,跳槽了,他们到哪里找这样物美价廉的打杂呢?现在,刘文静已经干了大半年了,表哥手里压了她几千块,她哪里敢走?

  耗子说归说,刘文静也只是笑笑,不多说话。耗子说多了,刘文静就说:“哪儿能跟你比,你是大学生,我一个初中生,出去能做什么?”

  刘文静说的是现实,耗子也无能为力。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把刘文静从表哥表嫂店里弄出来究竟能做什么。他养着她吗?她能同意吗?她家里人呢?一年近一万块给刘文静家里,这笔钱谁来支付?两个人谈恋爱不过才一两个月,真要把她接出来,就要承担她以后的人生了。她的基础条件实在太差,根本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而他耗子,也不过是个银行小职员,薪水并不高,交个女朋友而已,真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吗?

  耗子因不堪忍受母亲的强势和父亲的唉声叹气,才从家里逃到大上海,然而他的工资并不高。他们在一起的那年是2006年,那时耗子只是一个有一两年工作资历的人,一个月五六千块薪水,跟别人合租了套两室一厅。平时自己一个人,钱倒也够花,现在两个人了,看电影、吃饭、给女朋友买衣服等所有的开支都他一个人承担,虽不至于太吃力,但月月亦没有盈余。

  现实太过于现实,算了一笔经济账和人情账,耗子逐渐打消了让刘文静出来养着她的念头,但也一直暗暗想着办法改变女友的境遇。但是,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外界事情的推动。

  耗子和刘文静在一起之后,刘文静仍然做着小饭馆打杂。那些曾经在客人以及表哥处受过的委屈,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痛经历,她却没有告诉耗子。

  他俩在一起之后,耗子去饭馆做免费打杂就没有之前那么殷勤了。用耗子跟插销说过的话说:“都已经追到手了,还巴巴地做自己不擅长又劳心劳力的事情干什么?”

  然而女朋友毕竟在小饭馆工作,耗子晚上下班,十次倒有八次会去小饭馆吃饭。有时候吃碗面,有时候是一份盖浇饭。刘文静不忙的时候,也会坐下来陪他说说话。恋爱中的人,吃饭的时候,说说话也是好的。

  大多数时候,刘文静都很忙,耗子安安静静地吃饭,吃完饭玩手机游戏,偶尔抬头看看刘文静忙碌的身影,目光相接处,相视一笑。

  却在某一天,耗子眼睛的余光看见刘文静端着盘子从一个民工身边走过时,屁股被捏了一下。耗子当时就忍不住了,冲上去把刘文静护在身后,冲着那民工喊:“你干什么呢?”

  那民工看着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小矮人”站在他身前,一副“护花”的样子,不屑地撇撇嘴,叼着根牙签,慢悠悠地站起来,双手一摊,像个痞子低着头斜睥耗子:“我就来吃碗面,什么都没干呀!”

  耗子气得胸膛一起一伏,刘文静在耗子的身后脸色很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神有些绝望。吃饭的客人纷纷看向这边,就连正在前台收银的表嫂都走了过来,连声问怎么了。

  耗子大声说:“你问问他怎么了?他居然敢摸文静的屁股。”

  民工的舌头灵活地转动了下,将牙签从左边嘴角转到右边嘴角,像是牙疼一样龇着说:“你说我摸她屁股,谁看见了?”

  耗子说:“我看见了!再说文静自己也可以证明。”

  民工推了耗子一把:“小个子,你想找碴儿是不是?也不看看你这小身板儿。”

  表嫂问刘文静:“他摸你屁股了吗?”

  这种事,年轻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当众承认?刘文静放下盘子扭身跑进厨房,躲里面不肯出来了。

  表嫂打着哈哈跟耗子说:“你不是在玩手机吗?眼花也不一定。”又安抚其他客人,“吃饭,吃饭。”

  民工吹着口哨挤开耗子,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流里流气地挑衅道:“你老婆啊?挺漂亮的。”

  耗子气坏了,冲表嫂嚷嚷:“她是你表妹呀!你看着她这样受人欺负?”

  表嫂把耗子拉进厨房,安抚他:“你也看到他那块头了,你、我再加上我掌柜的,三个打一个也未必打得过。做生意最主要是和气生财,把他打一顿又怎么样?东西给我砸坏了谁来赔?明天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刘文静此时蹲在地上,脑袋埋在两腿间,肩膀耸动,想必是在哭。她听见了表嫂的话,却并没有把头抬起来。以前她不是没有遇见过这种事,但从来都是她一个人消化,虽觉得耻辱,却只是一个人的耻辱,而这次,有人关心,有人问,有人试图帮她出头,她的羞耻心被激发了、放大了,才倍感委屈。

  正在炒菜的表哥回头看了三人一眼,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只吩咐刘文静快点把炒好的菜端出去。

  看着表哥表嫂冷漠的样子,耗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拉着刘文静奔出了小饭馆。

  那天晚上,刘文静在耗子的出租屋里过了一夜。据说,那天晚上是耗子和刘文静两个人的初夜。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很多话。关于要不要继续在小饭馆上班这件事具体怎么商量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刘文静还是回到了小饭馆,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做起了服务员,只是更加沉默而已,而那些天,表嫂为了安抚刘文静,笑脸和废话特别多。

  不过也就过了两天,在饭馆最闲的下午,耗子来了。他给刘文静在类似于蓝翔技校这样的地方报了名,学习电脑。他拿出了在某技术学校报名的收据,跟表哥表嫂谈判。

  耗子说:“学费一共6500元,每天上午上四个小时课,八点半到十二点半。这个时间段显然是没办法在店里干活儿了。这样,就只能辞工了。学费我已经帮她垫了,她在你们这儿上了六个半月班,除了每个月100元生活费以外,你们还欠她5200。我的意思是,她平常也要花钱,不如你们把这六个半月工资给结了,当她的生活费。”

  表哥表嫂自然不同意,说把刘文静从小山村带出来,要对她负责,两个人又没结婚,耗子说把她领走就领走,这像什么话?

  耗子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借口,他们不过就是不想放人,也不想给钱。

  耗子问刘文静:“你是去上课,还是留在这里?”

  刘文静低着头,却毫不犹豫地说:“去上课。”

  耗子对表哥表嫂说:“听见了吧?她自己都要走,你们何必强留她?”

  表哥盯着刘文静一字一句地说:“看样子,这件事必须通知你父母了。毕竟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在我店里,我看着你,不至于出什么事儿。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你走了,他把你卖了,你父母还得找我要人咧!你们毕竟没结婚,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

  农村出来的女孩子,最怕让父母担心,更怕名声坏掉,表哥了解刘文静,就拿这个压她。然而这次刘文静是铁了心不想在这污浊的环境里干了,倒也能抛下脸面。刘文静说:“我会跟我爹妈说的,我不在你这里干了。”

  表哥见她去意已决,连他的威胁都不惧怕,才又说:“钱当时说好,过年带回去一次性给你父母。你既然跟他走,学费他出得起,生活费想必也不是问题。我现在不能给你,免得到时候回去更不好交代。”

  耗子自然不同意,几个人越谈越僵,谈崩了之后,表哥甚至亮起了拳头。耗子明知在身高体力上他处于弱势,不敢真把表哥激怒,只好带着刘文静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第二天,耗子带着插销及插销的几个哥们儿,在饭店营业高峰期即将到来的时候去了表哥店里。不说话,不点菜,只一人占据一张桌子,坐在那儿嗑瓜子。若有客人到来了,几个人死死地盯着客人,直到他毛骨悚然地起身离去才罢手。

  做小买卖的人,哪儿受得了这个?不过就坚持了两天,表哥表嫂就出来跟耗子说好话了:“你也是文明人,我这小本生意不容易,何必做这种断人财路的事情?”

  耗子只坚持要钱,表嫂哭诉道:“店里生意一直不好,不然不会连个服务员都请不起。我们若能请得起服务员,也不会费力从老家把刘来弟带来。前几天我掌柜的才把半年的房租凑齐交掉,现在手里只有几百块钱。这些钱,都是备着买菜的,你们张口要她半年的工资,一下子几千块,哪里拿得出来?”

  耗子说:“还好她没在你这里继续做下去,不然这半年的都拿不出来,过年时一次性给她父母万把块,你们怎么拿得出来?”

  表嫂说:“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