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性的手,抚过肩膀,慢慢滑下背脊,温暖掌心摩挲肌肤,带起阵阵酥麻。
阳刚紧实的身躯压下来,突如其来的重量令胸口窒住,喘不过气。
我想看清这是谁,想挣脱这沉重,却舍不得这温暖。犹豫里伸出手,试图触摸,试图接近……他却骤然离开,重重将我推了出去。我失去重心,轻飘飘浮在半空,无处着落。
被推开的一刻,我惊慌、难堪又愤怒。
恍惚间看清他的脸——“穆彦!”
一场噩梦。
我睁大眼睛,张开嘴深呼吸。
光线钻过窗帘缝隙,映上天花板,远处汽车声高一声低一声传来,天已经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还在梦里。
初夏天气已热起来,睡得一身汗,我昏沉沉走进浴室。
冲完凉一边往脸上涂抹层层的护肤品,一边走到沙发边,伸脚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虎斑猫,在它柔滑皮毛上揩干脚上的水。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个呵欠,继续睡,不理我。
冰箱里周五买的面包已经硬得不能吃,自从方云晓那重色轻友的女人抛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后,这屋里已经很久没出现冒热气的早餐了。
听见开冰箱门的声音,威震天终于踱过来,哼哼着提醒我它的饭点儿到了。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忙出门。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沥沥,等了很久才抢到出租车,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公司楼下,顾不得ol形象,跳下车拔足飞奔。
刚跑上台阶,身后唰一声有车停下,差点把地上的积水溅到我身上。
回头看见那部黑色a8不声不响停稳,副驾上下来的美女从头到脚妩媚精致,像个芭比娃娃。
“安澜,早!”她对我扬脸一笑。
“早啊,孟绮。”我也灿笑。
我们并肩走向电梯,她夸我的裙子漂亮,我赞她的发型好看,亲密融洽就像最好的朋友。
电梯从负二层升上来,里边已站了不少人。
人丛里,我一眼就看见了穆彦。
在任何地方,他都是闪闪醒目的存在。
孟绮和他说早安,他有风度地点了下头,笑容仅限于礼节,目光掠过我没有停留。
我站到一旁,挨着冰凉的电梯壁,一言不发。
电梯徐徐上升,心脏随着楼层数字一下下跳动,昨夜梦境浮出,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里,无论看向哪里,眼角余光都不可避免地扫到他。
扫到他光亮如镜的鞋尖、菱形袖扣、领带上交织的斜纹。
我感觉到被注视的压迫感,抬起眼,恰与穆彦视线相撞——他在看我。
心里格的一下,我想着,这时候出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貌,应该笑一下的。
微笑还未匆促展开,他已经开口:“安澜,例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的。”
不单我错愕,孟绮也露出诧异表情。
穆彦却笑了笑,显然他今天心情不错,否则很难一大早就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灯光将他睫毛的阴影延伸到眼窝,不笑的时候,他有张线条锐利的脸,但即使锋芒咄咄的眼神也难掩盖这张脸本身的好看。
电梯逐层有人下,过20层后只剩我、穆彦和孟绮三个人,在这忐忑的安静里,电梯终于停在了25层。
我迈出去,下雨天进进出出的人将电梯口踩得湿答答的,细高跟鞋一下子踩滑了……仓促间无意识地抓住身旁的穆彦,重心不稳地靠在了他身上。
穆彦扶住我,伸手挡住电梯门,一言不发,待我踉跄站稳才放开。
“安澜,小心点。”孟绮笑意微妙。
我向穆彦道了声谢,心里困窘地知道,这一绊,看上去太有预谋,像女下属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滥的招数。虽不是故意,却依然心虚——那个梦,在他扶住我的一刹浮现眼前,一簇看不见的火星乱溅起来。
穆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电梯门徐徐合上,他的笑脸在那条窄缝后隐去。他的笑容像一束阳光,照进来后倏忽一晃便消失。
电梯继续上升,抵达公司大楼的顶层。
独占着整个26层做独立办公区的,是穆彦管理的庞大营销系统。
看着亮起的数字26,我反应过来——今天是星期一,总部的新任命应该就在今天发布。从营销总监升任副总经理,真是一个好消息,难怪他心情不错。
好险,差一分钟迟到。
刚进入行政部办公区,就撞见了最不想撞见的人——我的顶头上司苏雯。
苏雯一向讨厌迟到,更讨厌打擦边球,有时她会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们赶着最后一两分钟冲进来,当时间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满意地清点迟到名单。
看她走过来,我有点不自在,低头装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驻足,语声平板:“九点的经理例会要提前,我们部门例会推迟到十点,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点点头,抬眼看见她的背影,匆匆而又有点不同寻常的紧绷。
每周一的经理例会都是九点,雷打不动,今天却说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会议室准备好,刚开了电脑,连喝口水的工夫也没有,前台就说门禁系统有问题,紧接着网管又反馈故障,电话响个不停……大早上就这么多事,顿时头大。
忙碌中路过第一会议室,看见副总在主持会议,没见到总经理纪远尧的身影,好像也没看见穆彦和营销部门的人,我有点诧异。
这时走廊尽头一扇门推开,总经理秘书叶静从那间小会议室来出来,对我招了招手:“小安,给这里拿只杯子来。”
我想问什么杯子,叶静已掩上了门。
那是总经理室旁边的专用小会议室,纪远尧专用,其他会议室都是一色的玻璃墙,只有这间除外。既然叶静在那里,显然纪总也在。
琢磨着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间找了个纸杯,敲开小会议的门。
门一开,就听见咳嗽声。
是纪远尧在低声咳嗽。
叶静接过杯子,倒进一包药粉样的东西,到饮水机那盛热水。
屋里除了纪总,还坐着穆彦和企划、市场、销售部门的三个经理。穆彦背对门口,坐姿倨傲,纹丝不动,其他人表情凝重。
纪总低着头,握拳挡在唇边,还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个样子,我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需要润喉糖吗?我有罗汉果糖。”
屋里的人都抬眼朝我看来,穆彦也回头,扫来冷淡的一眼。
纪远尧咳了两下,温言回答:“不用,谢谢。”
他清削的脸颊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银色细边眼镜后的一双眼睛虽然显得十分疲惫,仍然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让我不敢久盯着他看。
隐约听说过纪总这段时间身体不是太好,没想到病得这样厉害,很难相信平日那么有力量的一个人,突然间如此憔悴,而且即使憔悴也还是温文尔雅。
他从叶静手里接过杯子,喝下褐色的药水,眉头皱了一下。
叶静的目光投向我,我意识到,这个时候该退出去了,杵在门口实在不知趣。
回到座位,我发了会儿呆,心里不安,总觉得今天公司的氛围透着古怪。
电脑屏幕上有个邮件窗口弹出,提示有总部发出的人事通知。
心不在焉地点开,扫了一眼,我猛然从椅子里坐直起来。
醒目的黑体字撞进眼里,语句简单,含义清晰。
我却懵了。
第一反应想着是不是消息发错,给别处分公司的通知误传到这里。
“任命程奕为副总经理。”
谁是程奕?
怎么会是程奕?
难道不是穆彦吗?
前前后后写的那些套话,我没看进去,只盯着电脑屏幕上陌生的名字,一头雾水。
三个月前,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调离,职位空缺出来,大家都很有数,这是高层在给少壮派腾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纪远尧、穆彦这样的人,需要依靠他们的强悍进攻手段将这些年保守策略下进退两难的局面打破,将这巨兽一样的公司从泥潭里拖出来,驱使它抖擞振奋,摆脱束缚在身上的层层泥浆。
不到28岁的穆彦,毫无疑问将是接任副总的最佳人选。
论资历,他是和纪远尧一起筹建这分公司的元老;论才干,他在公司内部和业界都享有同样赞誉,挖他跳槽的猎头公司前仆后继;论实力,他虽然还在营销总监的位置上,却早已拥有副总经理的实际权限。
谁能想到,总部在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条人事任命。
程奕,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一个毫无来由的陌生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这对公司意味着什么,我猜不到。
这对穆彦而言呢,我不敢猜。
电脑屏幕上的字盯久了,眼睛刺痛。
关了邮件窗口,我抓着鼠标,一下下无意识地点着,想起早上电梯里穆彦的表情,应该没有提前知道这消息,连他这当事人也被瞒得密不透风……无由地,感到一股寒冷从脚底爬起,我端起杯子,却忘了还没倒上咖啡,嘴里什么都没喝到,却还是涌起一股涩味。
会议室没多久就散了会,苏雯回来时,依然步履匆匆,紧绷的脸上显出刻意的平静。
部门例会上,不知苏雯会怎样向我们传达这个消息。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我拿起杯子,抬头却看见穆彦。
他独自从那间小会议室出来,穿过走廊,朝中央办公大厅的旋梯走去。
他步伐沉稳,姿态风度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
我想,不仅我在看他,也许这办公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玩味他的背影。
例会开得很安静,和往常一样刻板的表面下弥漫着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苏雯的脸色,猜她会不会透露一点□□或表露什么立场。
但苏雯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这件事,临到散会,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新调任的程总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澜,你来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风的饭局,把程总的办公室也尽快准备好。”
我怔了下:“那接机是我们去,还是让……”
“你去吧,营销那边去不去人,你问穆总。”苏雯若无其事道,“我就不去了,下午和纪总还有个会。”
她这么干脆地缩了头,把我推出去。
关于程奕是何许人也,苏雯只字未提,或许她自己也一团迷雾。
会后,我找到总部人力资源部门,那边能给我的只有程奕的电话号码,除此之外什么资料都是“对不起,暂时没有”,连照片也没有,真是史无前例的怪事……出尽各方法宝也只打听到,他是总裁邱先生亲自招进来的,海归背景,职业履历不详。
不管是何方神圣,空降之后等待他的日子,未必阳光灿烂。
在这里,穆彦按职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总也要让他三分。他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团队中,他说一不二。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也许早该坐上副总的位置,毕竟是他和纪远尧一起打下这片江山。最初他们两条“拓荒牛”被遣来这里,并不被人看好,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间分公司已是集团旗下风头最盛的一支劲旅,业绩远远超过总部预期。
穆彦和纪远尧,一个攻城掠地,一个运筹帷幄;一个锋芒毕露,一个长袖善舞,在我们看来,这两人不仅是上下级,更是兄弟般的关系。
现在总部毫无预兆地要将纪远尧的一条“臂膀”切下,装上一条来历不明的“新肢”,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斯文温和的纪远尧会是这样好相与的人吗?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阳光从云层穿透出来,照着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闪闪发亮。从25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丛林高低错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河流将城市划成一个个孤岛,无数的人,无数的车,川流不息,从一个孤岛涌向另一个孤岛。
我向下俯视,目眩心悸,恐高症使脚下产生摇晃幻觉。
这钢筋水泥筑起的摩天堡垒,似乎并不那么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