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一个月后,江怀楚抵达北宁京郊。

前头驭马的亲信贴上帘幕,轻声道:“公子,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进城了。”

江怀楚的眼睛并未从书上挪开:“知道了——”

前头亲信忽然警觉:“谁!”

一道黑影一个飞身翻进帘幕,江怀楚甚至还未看清那人,那人已单膝跪在江怀楚腿边:“少主,属下如矢,负责北宁全境的情报网,一路关注您行踪,特来接驾保护您,老庄主的消息我等已得知,北宁全境从此听从少主指挥。”

“我不是少主。”

“少主有何吩咐?”

“我不是——”

“少主有何吩咐?”

“……”江怀楚心想算了,也不是不知道这人的性子,他看向跟前高大缄默的黑衣男子,笑道,“如矢,是我。”

如矢莫名觉得这声耳熟,抬头看去,向来沉稳坚毅的眼睛剧烈波动了一下。

“谢才卿?!”

眼前人和画像上的端王截然不同,容貌比之端王……尤甚。

如矢道出这个名字后,才深觉有多冒犯,立即低下头:“属下冒犯,请少主降罪!”

“你我搭档多年,无需拘谨,”江怀楚温声道,“起来吧。”

江怀楚见他不动,无奈道:“没认错,这张脸才是真的,是你认识谢才卿,端王那是人|皮面具。”

如矢压下心头震悸。

南鄀情报网由谢才卿全权负责,谢才卿为了方便和北宁情报网总部沟通联系,自己干脆常年住在北宁边境一带。

谢才卿为人缜密、滴水不漏,三年来和他工作交接从未有过半分差池,深谋远虑、低调内敛,一手毒术出神入化,温厚待人,魄力办事,声望日隆,追随者众。

搭档三年,他打心眼儿里信任他佩服他,甚至无数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居然是小王爷。

难怪老庄主不顾几乎所有人反对把北宁全境的情报网送给了小王爷,那些家伙见到是谢才卿,肯定就没话说了。

马车外,前头城门守军喝道:“下车下车,例行检查,人都下来!”

马车缓缓停下。

北宁京城百姓安居,白日本就繁忙,再加上快到三月半,各地举子都进京等着参加春闱,城门口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外头守军抹了抹额上的热汗,见眼前是辆朴素甚至算得上寒酸的马车,不耐烦道:“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快下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帘。

骂骂咧咧的守军突然噤声了。

帘幕后弯腰钻出来的男子一袭素衣,穿戴并不出挑,却胜在精细干净,面如冠玉,浑身上下透着涵养,说不出的光风霁月,施施然从马车上跳下,明明未掷一语,却叫人心生好感。

大宁民风开放,不少出游的姑娘向这边看过来,表情微微空白,立在原地走不动路,吵闹的城门口竟难得安静了一瞬。

大宁多的是高大威猛的铮铮男儿,却鲜有眼前这样风流俊雅、比姑娘还精细招人的美男子。

守军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叫什么名字?”

“谢才卿。”

“哪里过来的?”

江怀楚将鱼符出示:“峻州西城人。”

守军接过扫了眼,热络的神色淡了淡。

峻州在北宁边境就算了,西城在峻州都算最穷的一个地儿了。

他无比诧异那种穷山恶水是怎么养出这样的人的:“进京干什么?”

江怀楚从衣襟里掏出官府公文,双手递上。

守军揭开瞟了眼公文上的内容。

“原来是举人老爷!小的多有怠慢!”

守军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什么,震惊看向眼前人,又忙低头看了眼鱼符。

鱼符上刻着这人的出生年月日,这人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举人老爷。

只要能在会试上取得个好名次,又是这幅长相,几乎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守军和颜悦色地奉承着,粗略检查了下,见没问题便恭敬地放人进去了。

不少人望着那辆马车驶进去,交头接耳。

有书生一拍脑袋惊道:“我说怎么名字这么耳熟,谢才卿,是谢才卿!那个峻州十五岁中举的解元谢才卿!知州大人解腰带相送奉为上宾的谢西城!”

“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大家都押他是状元、结果他压根没来考试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他!”

“十五岁的解元?!”

“他怎么三年后才进京赶考?还来这么晚……”

“西城那破地儿多远多荒呐,能来都不错了。”

“这回状元花落谁家有意思了,今年牛人可不少啊。”

……

北宁最大的茶楼逸仙楼,天字号包厢内。

萧昀一身常服,趴在栏杆上,摩挲着紫砂质地的茶盏,意味不明地问:“和考生私下联络的有哪几个?”

“回陛下,吏部侍郎暗中收了不少考生的银子。”

萧昀俯视一楼各地考生:“姓周那老东西倒是越老越糊涂了,连儿子都管不好,一把岁数了自己赖着不肯走就算了,还要把孙女塞给朕,造孽啊。”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昀回头看好兄弟谢遮,懒散一笑:“那得看他们银子孝不孝敬朕了。”

“……陛下圣明,”谢遮淡定地继续汇报,“国子监祭酒和人私下约定门生了,那人确有状元之才,还出身名门,是缘祁张氏之后,才名远播,不过人品有缺,恃才放旷,好勇斗狠……”

萧昀将杯中叫不出名的名茶一饮而尽:“继续说。”

谢遮陆陆续续汇报完,萧昀眼神陡然冷了下来:“一个个倒是挺能耐。”

谢遮没吭声,这要是在朝堂上,陛下手里的茶盏大概直接砸罪臣头上了。

谢遮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年打算延续往例点世家的状元,还是捧一捧寒门?”

萧昀皱眉:“今年寒门有提的上嘴的?”

谢遮知晓他最烦明明实践一无是处还清高自傲的穷酸书生。

皇帝近几年重用世家,倒不是真瞧不上寒门,而是寒门实在没人扶得上墙,完全没世家的人机灵,用得顺手。

“本来是没有的,不过……”谢遮谨慎说,“刚才微臣得到消息,峻州西城谢才卿进京了。”

萧昀皱了下眉,试图在脑海里搜索此人,一无所获。

平日要他处理的事太多,为防英年早逝,不大重要的事他一向转日就丢到脑后了。

“陛下肯定不记得了,”谢遮体贴道,“三年前,您贬到峻州做知州的钱郝正给您连上十几封奏疏,就为了推荐此人入朝,此人文赋卓绝,十五岁就中了解元,在峻州一带极有名,应该不比缘祁张氏子差,张氏子名气大,毕竟有祖辈庇荫,又家住京城,不像谢才卿出身贫寒,边境人士。”

“那个倔老头看上的人?”萧昀头疼,“不会也是头倔驴吧?”

“……不是。”谢遮语气确定无疑。

萧昀这才有了一点兴趣:“我当年怎么处置的?”

“您说姑且见上一见,召他入京,但他……”

谢遮顿了顿。

萧昀道:“他怎么了?”

谢遮低声道:“……他拒不入朝。”

萧昀怔了片刻。

“拒不入朝”四个字,让他一下子想起来了。

那人当年给他上了封奏疏,洋洋洒洒几千字,辞藻华丽、全是骈句、典故化用出神入化,都在夸他长相俊美、才能卓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比当时朝堂上最会拍马屁的还能十倍不止,叫他看得心花怒放,心里直道这人上道,都在想要不要把这人搁到身边玩儿上一玩了,结果奏疏最后,他声称自己仰慕他已久,只是年纪尚小,不便侍奉君侧。

欲抑先扬,玩儿得倒是挺好。

推辞的奏疏写的比人谢恩的还漂亮,给他气笑了,直接招呼谢遮过来看这奇葩。

奏折都写成这样了,虽是拒了,他也不好再治他。和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也实在有损颜面,只是到底气到了,这才过了三年依然印象深刻。

萧昀眉梢一提:“他不是拒不入朝么,怎么又进京了?”

谢遮:“……可能像他说的年纪到了能侍奉了?算算他今年也才十八。”

“原来这么小啊,”萧昀看向谢遮,诧异道,“这事都三年了,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谢遮咳了一声:“回陛下,实不相瞒,谢才卿在峻州最出名的其实压根不是才,是……相貌。”

萧昀笑了,揶揄道:“他是长得有多出众,能叫长翎卫指挥使都记那么清?”

谢遮有些汗颜:“微臣的下属去峻州,曾见过谢才卿一面,惊为天人,还偷偷带了幅画像回来,私下传阅,当个八卦,微臣这才得窥一眼,确实万里无一。”

“生的比你还好么?”萧昀盯着谢遮的脸瞧上一瞧,老不正经道。

这话就有朋友调笑之意在里头了,谢遮咳了下,如实道:“微臣自愧不如。”

萧昀本来没当回事,闻言一奇。

长翎卫指挥使谢遮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谢遮知晓陛下向来以貌取人,道:“峻州百姓常同对面的南鄀人吹嘘,说咱北宁一介穷书生谢才卿比人南鄀高高在上的端王还有才有貌,足以见谢才卿……”

萧昀神色淡了,不以为意。

他和南鄀端王素未谋面,样貌不置评判,那人才情冠绝天下倒是毋庸置疑,朝中不少老头子都敬他才华,虽是敌国,从不恶言相向。

这话未免言过其实,一句挑衅意气之语罢了。

谢遮见他不吭声,知他没趣了,善解人意地问:“陛下今年可要捧谢才卿敲打敲打世家?”

萧昀嗤笑:“捧他作甚,聪明着呢,要人捧?拒不入朝……我大宁就缺他一个么?不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已经是开恩了,他心里有数的。”

“谢遮——”

萧昀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楼梯上,停顿了下。

谢遮等了几秒没等到命令,疑惑地顺着陛下的眼光看过去,楼梯口,一个男子往上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像是怕拖脏了衣袂,那人拎着衣袍下摆走。

他步子很轻很稳,走在空心木质楼梯上没弄出半点恼人声响,脖颈连着脊背直挺又舒展,不会让人感觉半点绷着,衬得腰线更窈窕了。

比黄花闺女还大家闺秀。

萧昀见美人无数,仍是下意识多瞧了好几眼,随口谑道:“那什么谢才卿有他漂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