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转过头，却没曾想，对上了夏栀眠的视线。

她似乎根本没在听顾驰在说些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礼貌地对他说：“下次再见。”

不远处藏身于树后的道怀看着面前这画面，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果然。

还缺了一段。

在她的预知里，在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里，还缺少了一段。

在她的梦里，萧逐的会再一次贯穿夏栀眠的肩膀，在沧澜学院的人抵达之后。那位怜爱妹妹的谢子骁会勃然大怒准备与萧逐决一死战，但会被沧澜学院的长老扯住。

所有人都会看见萧逐的恶行。

道怀本以为这幅场景已经成功被阻止不会再发生，可萧逐却停下了。

他为什么停下了？

他是在生气顾驰的那些话吗？

他不应该生气，按道理说，他不会对任何人的任何话感到在意。

这是生死道从他身上剥夺的东西。

那他为什么停下了呢？

道怀想知道为什么，但想着想着，却突然难过起来。她紧紧抓着树干，指甲仿佛都要嵌进去。她缓缓地蹲下身子，捂住嘴抽泣起来。

生死道在一个月前就开启。

但萧逐却没有回到玄灵阁。

这是他第一次违抗道心亲盟血誓的控制，但道怀却从预知梦里依稀看到萧逐去了哪里。

刚离开生死道的萧逐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他需要不断汲取力量才能活下去。他屠杀了整整一个魔林的凶兽，穿过死徒流放之漠，杀了数不清的人。穿过了早就荒败的鬼村，在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的禁忌之塔前停留。

最后，来到了沧澜学院。

那时沧澜学院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友谊比赛，各院会派遣一支代表队来道沧澜学院的决斗场进行较量。

比赛期间院门大开，欢迎五湖四海的修灵师或者是普通百姓前来观摩。

那时的萧逐披着一件灰袍，衣衫褴褛，他收敛了身上的杀气与灵力，站在人群之中望着沧澜学院的牌匾，看上去其貌不扬。

见他迟迟未动，门口有位热心的沧澜弟子立刻迎上前：“您是不好意思进学院对吧？没关系的，我们学院不歧视任何人。无论你是王权富贵还是山野村夫亦或者是乞丐，都可以来决斗场就坐观摩，对了对了，我们还有沧澜周刊可以免费赠予您。如果您喜欢，还有来自蒋贺学长亲自撰写的沧澜修行录，现在正在免费赠送……”

萧逐没接话，大步走了进去。

那位弟子跟在他身后撵，尽职尽责地为蒋贺的着作宣传：“……这本书里的女主角你知道是谁吗？夏栀眠诶，你肯定听说过她吧，我告诉你她现在——”

话还没说完，前方人『潮』涌动。

萧逐『迷』茫地抬起头望去。

夏栀眠被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但她丝毫没有半点不耐烦，笑着同身旁的人攀谈。然后一跃而上来到决斗台，转过身将头发高高束起。

漆黑的长发轻轻晃动着，一身劲装干净利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她稍稍偏过头，活动了下脖颈之处，身旁有个小姑娘怯懦地同她说些什么，她俯下身，笑眯眯地与她搭话。

这样漂亮的人，就该被所有人仰望着。

“看！她就是夏栀眠！”弟子自豪地抬起头，“不过可惜了，她不参加友谊赛，要不然对其他学院太不友好了。但是她负责控场，毕竟整个学院里恐怕只有她能凭借一己之力控停两支队伍。”

“诶，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一直盯着她看，该不会也喜欢她吧？哎，不是兄弟打击你，夏栀眠那是什么人？咱们又是什么人？我看也只有顾驰那一类的人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旁边。”

话音未落，顾驰拿着披风别扭地递给了她，夏栀眠接下，搭在自己身上，然后来到控场处坐下。她的脸藏在白狐披风的『毛』领里，显得更为素白干净。

决斗场上刀光剑影，也有激动地打到不顾死活。

夏栀眠眼也没抬，刻印一开，无论是怎样难缠的死局也能瞬间分割战场一分为二。偶尔遇到上了头使用杀招直取『性』命的，就会放下手中的记录笔，朝后稍稍一靠，不威自怒。

她不像是寻常控场的人。

像是一盏灯。

她被无数人簇拥着，所有人敬她畏她，却不会恨她，她站在顶峰之上，也被所有人爱着。

萧逐在看台之下，夜『色』降临时，底下的光线越暗，他随时都会被吞没在光影里，被遗忘在人群当中。

没有人想起萧逐。

也没有人愿意去想萧逐。

这个曾让整个玄灵大陆闻风丧胆的人名，最好还是烂在那个本就该属于他的生死道里，永世不得超生。

萧逐看着夏栀眠。

看着顾驰在她面前别扭地找存在感，看着霜十一和顾双双在她身边吵吵嚷嚷地打着小报告，看着蒋贺偷『摸』蹲在旁边暗中观察，看着南宇城死皮赖脸地冲她撒娇耍赖。

好像本就应该这样。

弟子看比赛看得热血沸腾，直到比赛结束一转身，才发现身边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弟子挠挠脑袋，随即释然。

也确实，这种普通人也的确没什么存在感。

但当他回头翻找时，才发现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沧澜修行录也不见了。

……咦，自己不是一直握在手里吗？

一个月比起三年，太短太短了。

萧逐不知道去哪。

除了玄灵阁，他无处可去。

他没有目标，因为没有人给他下达命令。

他没有朋友。

他没有“亲人”。

他没有……他应该没有相见的人。

应该吧。

但他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来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沧澜修行录中说：

“夏栀眠喜欢在僻静的湖泊旁边修炼。”

“夏栀眠喜欢能够一眼望见星空的草地。”

“夏栀眠每周都回去降魔林猎杀魔物。”

“夏栀眠……”

他去了许多临水之地，看过很多夜空，穿过危机四伏的降魔林，直到灰『色』的袍子上布满血痕，直到一本书被翻完，最后被烈火烧成灰烬。

他应该回去了。

萧逐走向玄灵阁，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回头，每靠近一步，那声音就会离得越远。

他一点一点地朝着玄灵阁的方向走去，直到那声音彻底在自己耳旁消失。他抬起头，望着玄灵阁那金灿灿的牌匾，就像他望向沧澜学院那四个字时一模一样。

“萧逐回来了！”

“萧逐回来了！”

“好孩子，欢迎回家。”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将他指给众人看。

“好好休整一番吧孩子，这是你的家。”

家？

萧逐不知道什么是家。

但人啊，总会回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

“眠姐，你在看什么？”南宇城用手在夏栀眠眼前晃了晃，“刚才赛场上有一队选手犯规了！犯规了诶，你不管管吗？”

夏栀眠回过神，应了一声，分心去控停了比赛。

南宇城：“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好像状态有些不对。”他在自己额头上用手打了个小帐篷，也朝着看台的方向观望，“看台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夏栀眠说，“好像感觉到了一个朋友。”

“萧逐！”道尘觉察到不对，“怎么还不走？”

顾驰也发觉了萧逐的目光，他皱起眉，挪了挪身子，重新挡住了他的视线，冷清开口：“萧逐，你什么意思？”

“当年你重伤夏栀眠前往生死道，是你自己选的。”

“刚才你对自己曾经的伙伴痛下杀手，也是你自己选的。”

“现在你还想怎样？我告诉你，沧澜学院、龙绡宫，乃至全天下无数宗门都不会接受你、以及你身后的玄灵阁来……”

好吵。

萧逐动了。

他出剑的速度很快，凭空生出的剑朝着顾驰的胸膛刺了过去。

夏栀眠将顾驰朝自己身后一扯，噗呲一声，那把剑没入她的肩膀。她迅速展开灵力，将那凌厉的剑气拦下，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骨碎剑裂。

\阿眠！\

谢子骁以及沧澜学院的众人此时刚好赶来，目睹这一切。谢子骁一把搀住夏栀眠，抬眼看到萧逐，瞳孔猛地一缩。

不仅是他，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大骇。

怎么是他？

“萧逐！”谢子骁眸中怒意分明，他正准备上前，却被夏栀眠一把扯住。

萧逐看着夏栀眠的眼睛，朝她走了过去，蹲下身，握住剑柄，接着干脆利落地拔出。

夏栀眠笑着看着他：“下次再见。”

“夏栀眠。”萧逐开口，声音低沉。

这是久别重逢后的第几句话呢？

夏栀眠心里想。

她看着萧逐那双漆黑的瞳仁，听着他一字一句地在自己耳畔说道：“夏栀眠，我想杀了你。”

说完，他站起身，被道尘半搂着，转身离去。

沧澜学院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喧哗，众人议论纷纷。

“那人是谁？”

“你不认识，萧逐，那可是萧逐。”

“怎么可能？他回来了，他真的活着回来了？你看到了吗，他居然连夏栀眠都能忍心出手，传闻是真的，他真的变成了……”

“不是的。”夏栀眠站起身，她将灵力注入自己的伤口，淡淡道，“萧逐刚才对我出手，是受我精神刻印的影响。”

顾驰痛心疾首：“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

“不是替他说话。”夏栀眠笑着说，“顾驰，我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