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Act 01 夏夜
Ipyto!——《守望先锋》DVa
晚上十点半,本该是薄明野在家玩游戏、看直播、抠脚丫的好时光,但他今天下班没能走成,被一名学生和他的家长堵在了培训班里。
漫长的谈话与劝说,终于让三方都认清了现实,达成了某项交易。
在《休学退营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十四岁的少年忍不住流下眼泪:“薄老师,我不甘心,呜呜,我不甘心……”
等少年的父亲也签过字,薄明野拿过一式两份的协议书,确认无误,盖了落款章和骑缝章,递给少年一份,自己留下一份。
他熟练地安慰:“没什么的,断了念想也好,你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
少年抽噎道:“可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他们可以,我不可以?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呜呜,以前玩游戏也不是这样的……什么都不一样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以前玩游戏是怎样的呢?
有亲朋好友的陪伴,有悉心钻研的攻略,有悍勇无畏的信心,有无穷无尽的乐趣。
那么现在呢?
是什么让一切改变了?
薄明野说:“那是玩游戏,不是打电竞。”
游戏还是那个游戏,人也还是那个人,但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少年人常常分不清这两个世界的区别,靠着一腔孤勇,就想去任意闯荡一番。直到有一天,他们蓦然发现,原来那条横亘在两个世界中间的鸿沟,不是所有人都能跃过去。
有些人拼尽全力,却连对岸的边缘都碰触不到。
有些人破釜沉舟,终于有一只脚搭了上去,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有些人侥幸跳了过去,在探索时逐渐意识到,那里根本没有鸟语花香,走在迷障中的战士们会说,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
当然,也有一些人,他们生来就属于那个世界。
他们攀登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为争夺那个顶点而一往无前。
竞争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站在山顶的人们轮换了一茬又一茬。世界太大,人心太小,塔下的人们只能看到最高处的荣光,也只能记得登顶过的胜者。
的确残酷。
但无数的少年依旧心生向往,前仆后继,甘愿为此燃烧热血。
世上有很多道理是在自欺欺人。
长辈常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现实告诉我们,天赋、心态、技巧、努力……在这些取得胜利的要素中,努力往往是最容易做到、也最收效甚微的。
而那“百分之一”的天赋,才是最可望而不可即的。
它是踏板,是飞跃那条鸿沟的起点。
少年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这下死心了吧?没事儿,咱不走电竞这条路就是了,你才几岁啊,学什么来不及?”
薄明野给少年递了纸巾。
少年擦了眼泪,擤了鼻涕,临走前依依不舍地回望着这个培训班。
他在这里消磨了大半个暑假,每天起早贪黑地打游戏做训练,一点点耗光了自己的信心和对电竞职业的憧憬。
只是在告别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舍。
少年问:“薄老师,你能给我一个东西留作纪念吗?”
薄明野愣了下:“纪念?纪念什么?”
“纪念我破灭的梦想啊。”
“哦,我还以为你要纪念你那两百多场败绩呢。”眼见少年又面露痛苦,薄明野啧了一声,“行了行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少年灵机一动,“要不,给我个显卡?就您刚买的那批新的……”
“滚!”薄明野给气笑了,“你还挺会薅羊毛的!我这儿的设备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你的梦想值钱!想都别想!”
“嘁,抠门。”少年撇撇嘴。
一阵悦耳的女声骤然响起:“致富宝到账,六百六十六元。”
在他们惜别的档口,少年的父亲给薄明野转了账:“薄老师,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我和孩子他妈工作都忙,臭小子经常在你这儿蹭吃蹭喝乐不思蜀的,这点心意请收下,就当我们交的伙食费了,也祝你生意兴隆,六六大顺啊。”
“没事没事,应该的。”薄明野眉开眼笑,随手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钥匙扣递给少年,“哎呀,这些天你也不容易,这个送你,留个纪念吧。”
少年接过钥匙扣,发现是一个职业战队的周边:“尤斯塔?我不想要尤斯塔战队的,有没有极昼的啊?或者猎影的也行!”
“就你还挑?”薄明野调侃,“你什么眼光啊,极昼这个赛季都没进前八,猎影也不如尤斯塔,拿这个你是赚到了好吧!”
“那是因为猎影不让Kezo上场!如果Kezo在的话,拿冠军都不成问题!”
“你是Kezo粉丝?”
“是啊,我来这边培训就是因为离猎影俱乐部近,还以为能偶遇Kezo呢。”少年遗憾地说,“可惜一次也没见到过。”
少年的父亲看了眼时间:“不早了,别打扰老师了。”
薄明野客套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哦。”少年把钥匙扣揣进口袋,“薄老师,谢谢你。”
“快开学了,回去赶紧补补暑假作业。”薄明野无情提醒。
“啊啊啊别说了,好烦啊!”少年垮着脸挥手,“老师再见!”
“哎小同学,等一下。”薄明野忽然叫住他。
“啊?”
“你……还喜欢打游戏吗?”大概是这个夏夜太无聊,他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喜欢啊!”少年毫不犹豫地说。他笑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
那就好。
薄明野也笑着与他告别:“再见。”
少年和他的父亲离开了。
薄明野检查了这里的每间训练室、每台电脑、每个空调,关灯,回家。
银帆电竞的招牌也暗了下去。
这里是他退役之后,与昔日队友合开的一家培训班。
说是“电竞”培训班,其实跟职业联赛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们的主营业务是青少年电竞训练营,又名青少年电竞劝退班。
说白了,就是让孩子和家长切身体验一下“能打电竞”和“爱玩游戏”的区别,认清自己的天赋与实力,及时从那场梦里清醒过来。
虽说他们偶尔也能发现好苗子,推荐给各个战队,但90的学生会像今天这样收场。
有时候更简单,来了几天就放弃了,有时候更复杂,咬牙硬撑着,不见棺材不掉泪,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不适合这条路。
不过,最后都会妥协的。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薄明野干“劝退业务”五年了,是银帆电竞培训班的常驻教练。
比一般人幸运些,他曾经也算是摸到过“巅峰脚下”的人,十六岁进了尤斯塔俱乐部的青训营,战队最好成绩是获得季后赛第五名。
但他还不够幸运,磕磕绊绊到二十三岁退役,也没摸过一次冠军奖杯。
近两年尤斯塔俱乐部经历了重组,培养出了几名优秀选手,才算是有些起色。加上两大顶尖战队出了些状况,极昼新老队员青黄不接,猎影队内磨合问题频出,给了尤斯塔可乘之机。即便如此,其他新兴战队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今年能不能拿冠军也不好说。
然而这些职业圈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毫无关系了。
如今二十八岁的他,只是劝退班的教练而已。
刚开始看到那些年轻人因为“梦想破灭”而痛哭流涕,薄明野还会感到一丝丝不忍,这些年见得多了,也早就习惯了。现在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击碎他们的宏图壮志,然后心安理得地收取家长的培训费用。
毕竟他所做的,只是帮这些孩子排除一个错误答案罢了。
真正的热爱,并不会因此而熄灭。
午夜子时,晚风带走了不少暑气。
地铁公交都停运了,薄明野戴着蓝牙耳机听歌,准备走到主干道附近打车。
这里是K城早些年开发的虚洋科技园,入驻了很多科技型企业——做游戏的,做硬件的,做人工智能的,都聚集在这里。老牌电竞俱乐部猎影也落户于此,所以像银帆这样依附于游戏产业的小公司,也乐意在这里混口饭吃。
园区的占地面积很大,高楼林立,又造了很多景观,除了错综复杂的内部道路以外,还有条人工河渠环绕园区流过。外面的车一般不愿意进来,既绕路又费时,耽误久了甚至还要收停车费,因此晚上加班的打工人,基本都会把网约车叫到大路边上。
走到人工河渠的桥上,薄明野瞥见一个人影扒在栏杆边。
他注意到那人脚边放着五六个啤酒罐,手里还攥着一个,看样子是在借酒消愁。
社畜买醉,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薄明野继续往前走,在接近那人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叫嚣,也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人说:“什么联赛冠军,什么MVP!都是糊在墙上的垃圾!垃圾!哈哈哈哈哈!我也是垃圾,洗魂也是垃圾!
“我脑子进水了才来打电竞!
“废物啊,玩了十几年游戏,什么都没玩明白。
“被人掐死了,人家还嫌你死得不够好看,哈哈哈嗝……”
哐当当——那人一时没拿稳,手里的啤酒罐摔落,泡沫混着酒液淌了一地,其他的罐子也被砸得东倒西歪。
薄明野心想,要是刚刚那个学生看见自己偶像成了这副模样,多半会很幻灭。
谁能预料到呢,曾经意气风发的电竞大神Kezo,那个带领极昼三连冠的天才少年,竟然沦落到大半夜在桥上发酒疯。
不过说起Kezo,也确实算得上电竞圈的传奇。
他在最负盛名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转会,抛下了栽培他多年的老东家极昼,接过了猎影战队重金打造的橄榄枝,成为了当时身价最高的电竞选手。
但之后他与猎影的合作并不顺利。
那一年的BSL联赛,由于Kezo与队友配合上的重大失误,导致猎影止步半决赛。其后两年,猎影的战绩也不理想,甚至有一路倒退的趋势。
玩家和粉丝们都说,Kezo的状态下滑了,他早就不再是当初的“K神”了。
自那以后,Kezo与猎影因为合约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猎影宣布将Kezo降为替补,在今年的联赛中,Kezo几乎没有得到过上场机会。
他被雪藏了。
最近的一条消息是,Kezo长期酗酒,消极训练,技术退步得一塌糊涂,别说联赛了,普通的游戏对战都未必能赢,猎影可能要与他解约了。
确实,眼前这个人,手抖得连啤酒罐都拿不稳,哪里还像个电竞选手。
不过话说回来,又有谁能永远立于神坛呢?
迟早有一天要下来的,区别只是狼狈地摔下来,还是体面地走下来而已。
薄明野有些感慨。
这人最耀眼的那一刻,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的他站在台下,仰望着那个万众瞩目的少年。砰然炸响的彩纸礼花从天而降,全世界的洗魂玩家为极昼战队疯狂欢呼,冠军奖杯被高高举起,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Kezo,再战封神。
多么令人羡慕,简直是他梦里才能见到的画面。
而现在——
咕噜噜噜噜,一只啤酒罐滚到了薄明野脚下。
他捡起来。
这罐啤酒没开封,还是满的。
那人背靠栏杆,含糊不清地说:“喂,还我。”
注:
洗魂:BaptizeSoul,自创游戏。模式为FPS(第一人称射击)MOBA(多人在线战术竞技)类,具体设定参考游戏《守望先锋》。
BSL联赛:BaptizeSoulLeague,洗魂联赛,自创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