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第95章/白日上楼
远处的大殿还在响着鼓乐。
夜已渐渐深了。
扶璃想不明白,皇后能有什么事要问她。
她与她一无交情,二无交集,啊不对,有交集的,沈朝云,只是据她观察,沈朝云与她也并不亲厚…
心里诸般想法,但在域中多次的经验,让扶璃挑出一根须须儿往前试探,待探得面前是个活人,才将门打了开来。
“皇后要问我何事?”
说来皇后的样貌与扶璃原先想象的也不大相同,她不算年轻,可也算不上老,有一双风致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带了丝胆怯地看着她——
这眼神扶璃不胜陌生。
凡人见了他们这些修士,不是五体投地、恭敬到无以复加,便是如这皇后一般胆怯。
所以她倒也不生气。
“皇后?”
眼见皇后迟迟不答,扶璃又问了声。
“啊,是,是,”皇后像是才反应过来,“本宫是想问问仙子归期何时…”
似是怕她误会,她又补充道:“问好您的归期,本宫好为仙子与公子准备宴席…”
越说她的声音便越小了去,像是怕扶璃责难似的。
扶璃盯着皇后柔顺垂下的脖颈。
若她未在镜中历练过,恐怕就会当皇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此时,她却知道,深更半夜来问归期…
从礼节上来说,恐怕是不妥的。
哪怕她表现得再柔顺,也是不妥的。
这是在委婉地谴人。
“皇后是不欢迎我与师兄?”扶璃问,“还是我与师兄做了什么让皇后不快之事?”
皇后头垂得更低了:“不,不敢。”
是不敢。
不是没有。
“说。”
扶璃轻轻道。
她是妖,虽说修炼日短,但几次域下来,《万物生》第一境已到第三层,体内妖力早就非同日而语,此时带了点怒气的低声,竟给人一种巍如高山之感。
皇后慌忙跪下,身体抖如筛糠:“求仙、仙子息怒,实、实在是…”
她仰头,扶璃这才发现,皇后一张脸白到吓人。
额头的汗涔涔地出,她抖着手从袖出取出一物,那金灿灿的项圈在廊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这不是师兄让纸鹤送去的金项圈?
“仙、仙子请看。”
皇后将那项圈翻了个个,扶璃这才发觉,那项圈缀着璎珞的地方有暗褐色的印记,从气味来看,倒像是血迹。
皇后落了泪:“公子虽是好心,可这璎珞到了麟儿手中,便让他摔了一跤,磕破了两颗门牙,公子、公子……”
扶璃:“…”
她蹙起了一双眉:“所以…此事与我师兄何干?
“自是有关!”皇后忙直起身子,急急道:“仙子有所不知,公子是天生的逆命,注定孤寡,生来便克母,后来克父,所以,与他亲近之人皆、皆不得善终…”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妾、妾本不欲说这些,只打算好好招待,等时日一过便好好地送仙子与公子离开,可、可…可如今麟儿都受了伤,妾实、实在是害怕…”
她趴伏下去:“求仙子成全!”
扶璃只觉得无稽。
世上之人常说逆命,所谓逆命,大多是妨害自己,又怎会妨害他人?这世道妇人产子多有艰难,若留下子女都为逆命,那该有多少个逆命?
许是她的沉默,让这皇后感觉出什么。
她膝行至扶璃面前,抱住她腿苦苦哀求:“仙子若不信,可去问国主,国主最是知晓。黎国百姓都道公子生来祥瑞,自那仙人将公子领走后黎国百姓更是深信不疑,可若真是有福之人,怎会克母?公子被仙人领走之时,黎国多事,国主沉疴在身,若非那仙人赠了一丸仙丹,恐怕国主早已驾鹤西去,此事宫中人人皆知…”
“你与我说这些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扶璃不欲再听,半低下头去,对上皇后惶急的眼睛。
她是妖,瞳孔本就偏大偏黑,此时带了冷,便呈现出一股妖异之感。
皇后怕得发起抖来。
“你怕我师兄,想要赶人,却不敢与我师兄说,只跑到我这来,莫非打量我是好气性,任你编排我师兄?”
扶璃的手掌伸出一根绿须儿。
皇后的瞳孔睁得极大,显出极度的惶恐来。
“仙、仙子饶命!妾居句句属实,绝无虚假!公子确实生来带孽…”随着扶璃的绿须儿靠近她脸颊越来越近,皇后嚷出了声:“否则,今日明明也是公子的生辰,为何宫内无人吱声?!国主这般慈爱之人,为何从不替公子庆生?”
扶璃一愣,须儿停了:“你是说…今日是我师兄生辰?”
“是!自然是!你去问宫中老人,谁不知晓今日也是公子生辰,立秋月明,百树成荫,本就是公子生辰…”
皇后惊恐的辩解,扶璃已经再听不见。
她想起方才那场热闹的生辰宴。
想起国主慈爱地抱着幼儿,接受百官的朝贺的场景。桌上摆满了美味的瓜果,有成山的礼物,有无尽的宠爱,国主甚至为了怀中幼儿,用整整一月的时间蹲一只梅花鹿…
他费尽心思为幼儿庆生时,可曾想过另一个儿子?
而师兄呢?
师兄穿着绯衣,坐在长案一角,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饮酒,饮的是什么酒?
扶璃想起殿前她吵吵闹闹着要他给她过生辰的场景,那时,他心里什么感觉?她又想起分别前两人的拥抱,抱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你是说我师兄从未过过生辰…”
“是,是!谁会为一个不祥之人过生辰……”皇后道,“妾原以为公子修了仙便不会妨害,可我麟儿,麟儿确实受了伤,妾身为母亲,实在害怕…”
“求仙子大发慈悲,求仙子大发慈悲…”
皇后不断磕头,扶璃看着她涟涟流下的泪,却想起那个连泪都不会流的师兄。
“滚。”
她拂袖。
一道风将皇后推了出去,她落在台阶下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两位宫婢连忙过来搀她。
而这时,扶璃已经如一阵风般远去了。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踩在树枝上,轻盈地掠过树叶,掠过高高的宫墙。
现在,她只想扑到沈朝云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无边爱怜地告诉他:她在他身边。
她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可在即将到达师兄的大殿时,扶璃的脚突然停住了。
旋即,她用更快的速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因速度过快,她的衣袂在风中旋出一朵花。
扶璃穿过角门,沿着深夜已寂寂的长廊左拐右拐,最后,走到了膳房前。
膳房内早就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还温热的锅灶。
扶璃找到了一点剩下的面,只是在烧柴时遇到了点麻烦,不知为何,那柴怎么都点不燃,发出闷闷的烟。
等好不容易火烧起来,扶璃已经是一身的汗。
水煮开。
烧饭的样子加了点盐,又找到一把青菜和一个鸡蛋,将青菜和蛋放进去,而后捞出来。
这样,一碗面就好了。
扶璃端着碗出门,这次去时,便不能像之前那般快了,生怕那碗撒了,扶璃走得小心翼翼,到大华殿时,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她轻轻敲了下殿门。
才敲了一下,大华殿的门便从内开了。
一身绯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月华清幽,他绯色独绝,扶璃看着对方走近,将手中的碗捧得高了点:“师兄!”
她仰着头笑,“请你吃!”
沈朝云的目光落到那张带了灰的笑脸,又落到她捧得高高的青瓷碗。
“阿璃,你这是…”
“这是阿璃亲手给师兄下的生辰面!”扶璃笑,仰着小脸道,“愿师兄吃了,年年有今日,啊,不对,今日不算好,那便吃了长命千岁、万岁,万万岁!”
月光下,那张脸笑得如花儿一般,洒满了阳光。
沈朝云喉头动了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心脏像被水缓缓漫过,起不来,也不想起,最好永远溺毙在这水里。
扶璃则拉着他进大殿,只觉得今日的朝云师兄格外配合:“走,快去吃,我做起来可费劲了,那柴啊,怎么都点不着…”
沈朝云木讷地被她拉进门去,又按到正殿的长案前。
长案上,已经摆了许多被喝光的酒。
盈盈酒气充盈在殿内。
扶璃“呀”了声:
“师兄!你偷喝酒!”
沈朝云微微一笑,绯衣艳色,笑得扶璃别过眼去,有些害羞。
她忙将储物囊里的一对筷著塞到他手里:“师兄,吃面!”
沈朝云这才拿起筷著吃面。
面已经坨了,胀得快要出碗,扶璃这才注意到,懊恼地拍了下额头:“算了,师兄,不吃了,这个不好吃了…”
沈朝云却避开她来拿碗的手,一点点地吃了。
除了镜中,扶璃还是第一次见他吃凡间的饭菜,干脆坐在案旁,看着他一点点将碗里的面吃完。
长案的灯落到他艳色的衣裳,以及垂下的柔和的眼睫间,扶璃突然觉得心底暖暖的,胸腔像被某种东西填满。
很温暖。
很踏实。
像是有种突然落地的感觉。这感觉很奇怪,他们从镜中、从域中的虚幻出来,走入现实。
扶璃以前也从不知道,自己光光看着一个人吃饭,越能感觉到满足和幸福。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就像阳光落满了身,全身都是轻盈的、暖和的。
沈朝云吃完面,还喝了酒。
扶璃陪他一起喝。
两人靠着长案,原来是跻坐的,后来干脆肩并肩,席地而坐。举杯邀月,把酒共欢。
通透的琉璃盏被酒液和灯光映出清澄的颜色。
一杯杯斟,又一杯杯饮。
酒水清冽,带了丝花香,并不醉人。
可沈朝云却似醉了似的,握她的手。
扶璃极少见他这样,便将自己靠得他更近了些。
两人好像在聊,又好像没有聊。
有时只是吃吃一笑,她凑过去亲他,这回,他也不躲了,只是握着她后颈,细细密密地吻她,那吻缠绵又亲密;有时又像惊涛骇浪,他绯色的衣袍盖在她脸,她好像要被他吞了似的--每当这时,她又觉得,沈朝云和她认识的不大一样,他像是那些想吃掉她的大妖,瞧着她的眼神,摸着她眼角的手指,都让她感觉自己想下一秒也许要被他…
这时,她便会有些害怕。
他似乎察觉了,便会退开一些。
可退开不多时,又会过来吻她。
不知疲倦,流连忘返。
就好像她的嘴唇突然变成了某种极吸引他的东西,让他爱不释手,便只能通过吻来传递那种感觉。可这传递也不足一二,便只能不断地吻。
扶璃终于懂那种感觉,所有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达心底,便只能拥抱,只能吻,再拥抱,再吻…
这时她终于能感觉到沈朝云是爱她的。
不只是言语和漂浮的表达,而是沉入实地的男人对女人的爱,他吻她、拥抱她,带着密密的切意,切切的哀求,唇齿交缠、亲密无间。
他不再是云层上无欲无求的仙,是人间被欲望裹挟的人。
他渴求她。
爱l抚她。
带着欲l望,带着诉求。
当然,也不只是这些亲密。
接l吻的间隙,两人还会聊天。
她会讲些过去,他也会讲。
他谈他初入无极宗的事,第一次拿起剑的感觉,初时遇师父时觉得他是个老骗子……
扶璃听得“咯咯”笑。
每当她笑时,他便又会吻过来,一只手抵着她的唇,吻时便如惊涛骇浪,扶璃似乎变成了他怀中的小船儿。
他还讲了他母亲的事。
他说他生下时母亲便去世了,他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但宫人们都说她是极好的,只是命不好。
他说父皇很爱他母亲。母亲在时,人人都说他们是神仙眷侣,时常在一起诗词唱和,鼓乐弄弦。
他还说父皇恨他,恨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生下来时便未抱过他,他从小跟着宫人生活。
“他喝醉酒时,会叫我去死,问我,说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说这话时,沈朝云那双萋萋的美丽的眼睛映了细碎的灯影,好似盛满了伤心。
扶璃便亲亲他的眼睛。
“过去了。”她说。
“是,过去了。”沈朝云笑,“我以后有你。”他拥抱住她。
绯色衣袍盖住扶璃,扶璃被裹在沈朝云酒气与冷杉香混杂的怀抱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了睡意。
她睡去了。
扶璃开始做梦。
那梦格外得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走在一个装饰华贵的长廊里。
长廊里提着灯笼的宫婢们来来去去。
扶璃看了看长廊,发觉地方有些熟悉。
这似乎是通往国主正殿的长廊,白色廊杆上铸了一个个狮头,狮头们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远处是有猫头鹰的叫声,扶璃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饶是在梦里,她也能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
一位提了灯的宫婢经过她时,正与旁边人说话:“国主又喝醉了,每到殿下的生辰,国主总是要喝得烂醉。”
“嘘--”旁边那宫婢道,“在这里可不能乱说话,当心被听到,拉出去杖毙。”
“只可怜了…”
那宫婢幽幽叹了口气。
扶璃还没听清,就被一股力道拉着一路飘,最后飘到一个冷清的大殿。
之所以说冷清,是因为黎宫内随处可见的宫婢们,这儿一个都没有。
扶璃被拉着飘过屋檐,落到殿内。
大殿也是旧的,墙壁红漆斑驳,扶璃还在梁上见到了蜘蛛网。
不过,吸引扶璃注意的,却是坐在大殿台阶上的稚童。
初初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感觉,瘦。
嶙峋的肩胛骨将身上发白的旧袍高高地撑起一块,这显得他更小更瘦了。
稚童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时不时拿手中的柴杆拨一拨,左手蜷在膝上。
扶璃蹲到他面前,稚童似有所察觉,突然抬头。
扶璃一愣,这才发觉,他比她以为的还要瘦。
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两侧脸颊都凹下去,这样一来,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得大,黑沉沉的,有些渗人。
没见着人,稚童又低下头去。
他在拨地上的蚂蚁。
蚂蚁哼哧哼哧地搬着碎米粒,被他拨到一边,又继续重新搬起碎米,哼哧哼哧往前去。
他又拨,蚂蚁又搬。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做什么?”
扶璃问。
原以为他听不见,稚童却又突然抬头,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眼神透着茫然。
扶璃终于知道,刚才看到这双眼睛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朝云师兄!
是朝云师兄!
他的眼睛和朝云师兄一样,只是朝云师兄的眼型要狭长一些,显得冷肃;而这稚童的要略圆一些,显出几分可爱来。
扶璃简直要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
…难道他是朝云师兄的小时候?
…或者说,她入了朝云师兄的梦?
扶璃从前听说过,当心意相通时,有可能会进入对方的梦。
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除了那双眼睛,他完全看不出朝云师兄长大后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太瘦了,瘦得吓人。
三四岁的光景,整个人像一根瘦麻杆,头发不见稀疏枯黄。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人时显出那一分的靡艳,恰如粼粼的水波。
扶璃伸手,欲去触摸稚童的脸颊,却穿了过去。
稚童四处张望了下,似乎有些失望,他蔫蔫地垂下头去。
扶璃忍不住唤了声:“朝云师兄?”
这回,稚童没抬头,反倒是一位刻薄相的宫人冲过来,紧张兮兮地道:“要死了,要死了!殿下!你怎么又在弄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他将他手里的柴棍撇了,要来拉他,稚童却不肯,挣扎起来。
“走了!别在这呆了,一会国主过来,当心掀了你的皮!我的好殿下喂,走了走了……”
稚童却一下从他的手中钻了出来,跳到殿内。
宫人在门槛外,似乎顾忌着什么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外劝:“殿下,你就与奴婢回去吧,我们回去等国主,今日是你生辰,国主一定会来的……”
稚童就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宫人快哭了。
“殿下,你这回若再不听话,让国主厌弃,那些人就要更加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殿下,您便跟奴婢走吧,殿下,殿下……”
稚童终于开了口。
“我要在这等父皇。”
他道,还将蜷着的手递给宫人看。
只见小小的瘦巴巴的掌心上,放着一只木蝴蝶。
那蝴蝶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呈现出一股光滑的釉质,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得主人欢心的物件。
“哎哟,我的小殿下哎,这不是你最爱的玩具吗,你怎么把他拿出来了。”宫人大呼小叫道。
稚童抿出一个笑,那笑像是害羞。
他道:“阿树,我就把这个送给自父皇,送完便走了,好不好。”
他问好不好。
宫人没说话了。
他杵在那看着门槛内的稚童,过了会,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稚童又坐在大殿门前的台阶上等,天越发黑了,月亮悄悄地跑到正中央,撒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扶璃陪他坐在旁边等。
突然,稚童开了口:“你说父皇会不会来?”
扶璃吓了一跳,以为他看见了她。
他又继续:“会来的吧。”
“应该会来的吧…听阿树说,每年我生辰父皇都会来母亲的寝宫呢。”
他似乎在与一个虚无的存在聊天。
“你说父皇会不会喜欢我的木蝴蝶?阿树说父皇以前很喜欢蝴蝶,因为母妃的名字里有个蝶字…他应该会喜欢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只蝴蝶。
“…希望父皇拿了这个蝴蝶,就会喜欢我一点。”似乎是感到羞赧,他嘴角抿出了一点羞涩的弧度,强调般点头,“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说着他又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啊,你也要回家了吗?”
稚童他低着头,用柴棒轻轻地拨动一只落单的蚂蚁。
扶璃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在和蚂蚁聊天。
她心底微微地涩,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发顶,却在快要碰上时,又收了回去。
莫名的,她不想惊扰他。
他似乎在沉浸在一个梦里。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稚童惊喜地抬头,当看到来人时,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下来。
是一队巡逻的侍卫。
侍卫们持着长戟安静地走过殿前。
又一阵脚步声来,稚童又抬起头,这次,他眼里的光没再熄灭,而是站起,冲着来人喊了声:“父皇!”
年轻了许多的黎国国主踉跄着脚步,往这大殿前来。他似是醉了,还在挥退旁边欲搀扶的宫人。
听到唤声,那国主抬起一双被酒精熏染的眼睛,等见到稚童,脸色立马就变了。
本就红的脸,胀得更加红,一双眼也红。
他不断挥着手:
“谁放他过来的?”
“来人,把他给孤拉走。”
一群宫人“轰得”上来。
稚童不依,不断挣扎着,回头喊“父皇”“父皇”。
国主挥挥手:“放他下来。”
稚童被放了下来,他立马冲到国主面前,手中木蝴蝶高高举起。
“父皇!我来送你这个!”
他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满是憧憬地看着面前这个掌控着整个黎国权柄的年轻国主,满脸的孺慕之思,好像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整个世界。
“蝴蝶?”年轻的国主道,“为何送孤?”
“父皇喜欢的!是母后!是母后!”
稚童说着,手却被“啪的”打掉了。
那一下极狠,稚童只来得及看到蝴蝶落在地上的模样,下一秒,脖子就被钳制住了。
国主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提她?!孽畜!”
“谁给你的胆子!”
稚童试图去拨那双紧紧钳制着他脖子的手,一张脸胀得发紫:“父、父皇…阿、阿玉快不能呼、呼吸了…”
男人的手却像是被烫到,猛地一甩。
稚童小小的身体就被甩到地上。
他摸着脖子咳了几声,重新爬起来,将那木蝴蝶捡起,递到男人面前,努力挤出一个笑:“父、父皇,我是来给父皇送这个的,阿云最喜欢的蝴蝶。”
国主像是被吓到,后退了两步。
旋即,下一秒,突然走到他面前,那张脸已经是暴怒。
“谁让你来送这个的!”他啪的将木蝴蝶从稚童手里抢去,丢在地上用力地踩。
木蝴蝶迅速被踩成了几瓣。
而他似乎还不尽兴,要带刀侍卫拿刀来砍。
“父皇…”
稚童眼里已经有了泪。
他抬头,似乎不大明白。
“父皇,为…”
“别叫我父皇!”男人打断他,瞪着他的眼睛染了酒意,全是红血丝,“也别用这个眼神看我!”
“孽畜!”他推了他一把,“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稚童被推倒在地。
他半支着身体,呆呆地看着对方。
那年轻的男人却似是承托不住他眼神的重量,踉跄地转身,往回走。
“父皇…”
稚童茫然地唤了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过了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过来,一把抱住他。
稚童在他怀里。
他傻乎乎地抬头,对着老人说:“孙爷爷,父皇不喜欢我的蝴蝶。”
扶璃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一个父亲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孩子。
人族常说,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
她想问一问黎国国主,可下一秒,她又被一根绳牵着,不断地往前去。
她看着稚童一年年地长大。
每一年的生辰他都呆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他悼念自己的母亲,却似乎自己的父亲别无所求。
他再也没有去试图讨父亲的欢心。
那三四岁的稚童,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话越来越少,常常一天都能不说一句话。他讨厌与人的交集,身边只除了一个阿树,没有别人。
他只跟阿树说话。
可有一天,阿树掉进井里死了。
他为阿树守了一个月的灵,不再跟任何人聊天。
他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安静,在黎宫内活得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无人在意他。
直到有一天,离宫内来了一个白须白髯的仙人。
那仙人带走了他。
……
扶璃睁开了眼睛。
当看到旁边阖眼沉睡的沈朝云时,猛然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泪流满面,想说什么,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只知道紧紧地抱着他。
黎宫内那沉默的孩童,像一根线紧紧地揪着她的心。
一个被父亲说着“怎么死的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长到现在这样健康的模样…
她的朝云师兄啊…
“怎么了?”
沈朝云睁开眼睛。
扶璃摇头,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
他用袖子替她揩泪,声音难得低柔,带了丝笑:“跟个孩子似的。”
一股冲动冲到喉咙口,扶璃道:“朝云师兄!成亲吧。”
“以后,你都有我。”
沈朝云看着她,眼底有汹涌的东西。
他突然凑过亲她。
扶璃被动地亲吻,一吻别,他手摸着她唇,突然道:“阿璃,此事合该我提。”
“我们这便回去禀明师父。”
“嗯?”扶璃被吻得迷迷糊糊。
“成亲。”
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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