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擦药?”薛慎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俞知光点头,“我看那把木梯不轻,表面粗糙,猝然砸下来用手去接,磕磕碰碰擦到的小损伤总是有的。”
薛慎走到明亮些的窗边:“你看看。”
摊开的武人掌心布满了老茧,刚洗过,还带点潮气,别说擦伤,连根倒刺都没进去。
俞知光呆滞,捏紧的药罐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只好问:“之前那个泥瓦匠,他……他还活着吗?”
薛慎收回了手:“他被人威胁来探听军机,已经押送入狱并招供了,能不能活,看兵部与刑部怎么判。”
“那曹叔怎么说没看见他?”
“他有个孪生兄弟,躲在盖着毡布的木材板车里混进来,曹叔监工看见的就是他兄弟。府里在大婚前就修缮,他们趁着那时,摸清楚了巡逻守卫的换防间隙和走向。”
薛慎借着明媚秋光,端详眼前女郎疑惑释然的表情。这会儿,倒是能够完全不害怕地直视他了,睫毛浓密,给琥珀似的瞳孔遮上小扇子一样的精巧阴影。
“我那日假装去军营,实际并未离府,他发现事情暴露,家人性命又被幕后主使威胁,当场吞了封口毒药。”
俞知光撞见的时候,他正逼迫他吐出那颗药丸。
薛慎不想解释那么细,将军府本身敏感,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出现,藏书阁西次间根本没有重要机密,就是个刻意设的陷阱。
但假若她日后撞见他真的杀人,难道又再跑一回吗?
两人正说着话,听见内院小丫头的声音:“大娘子,元宝姐姐在库房等着呢,久久不见您,让奴婢来瞧瞧。”
“我给忘了,这就来。”俞知光一拍脑袋,薛慎已退开,执起了马鞭与令牌,看模样正准备回营。
俞知光到库房找到元宝,两人将嫁妆拆箱安置。
用得上的起居物件,添置在将军府各处,暂且用不上的,重新编册登记,在库房收纳。
晌午时分,厨房送来午膳,胡饼配水盆羊肉,并一份酸腌菜。俞知光坐在八仙桌边吃,没一会就觉得腻,吃吃停停,足足半个时辰,才放下了手中碗筷。
元宝指着有铜钱纹的三个金丝楠箱问她:“小姐,这些也搬到库房里吗?”三个金丝楠箱大小各异,分别防着兑换好的铜钱、纹银和金饼。
“我从俞府带来的现银还有多少?”
“回门时候预备给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少夫人的礼物,花了快一半。”
“金饼那箱先锁起来吧,铜钱与纹银的抬到寝堂里,待会随我去一趟三济堂,带上里头的银钱去。”
“小姐哪里不舒服?要请医抓药?”
“不是,去请堂姐开几贴秋冬进补的膳食方子。”
俞家另一支没有入仕,是杏林世家,堂兄开了家医馆叫三济堂,堂姐也在那里给女眷看诊抓药。
元宝纳闷:“那怎么不用将军府的月例?”
俞知光颇为爱惜地摸了摸即将启用的钱箱:“月例……还是先收着,待会儿要花的银钱,合该是我出的。”
她决定了要在将军府好好生活,有些钱必须花。
“白羊肾羹专治阳道衰败,需挑选上好的白羊肾、肉苁蓉、羊脂、胡椒、陈皮、荜拨、草果。”
“五味子汤暖精益气,用北五味、紫苏叶、人参。”
“这道牛髓膏子补精髓,壮筋骨,最昂贵繁琐,得凑齐黄精膏、地黄膏、天门冬膏和牛骨油,一同不停用银匙搅,冷却后和匀成膏,再搭配温酒调和服用。
俞知光拿着堂姐细细写下的整整十道食补药方,在东西菜市、三济堂和各大调味香料店跑了好几趟,才堪堪将各种所需备齐,回到将军府。
曹跃恰好外出办事,此时回到府门外。
元宝一叠声喊住他:“曹叔曹叔,来搭把手。”
两人出门时没用马车,这东西实在零碎繁杂,她一人提不过来,连俞知光都帮忙拿了些轻便的物件。
曹跃赶忙来接过元宝递来的食材药材,正要把其中一个木盒夹在腋下,元宝忙提醒:“这个拿稳,是人参。”
“哎!”他改为用手臂抱,再看一眼其余物件,“大娘子买这么多东西?费了不少银子吧?”
俞知光随口报了一个数,摘下闷了她一天的帷帽,“曹叔,待会儿有个姓洪的厨娘来报道,是从福满楼退下来,她与张厨轮流休,一人做单日,一人做双日。”
曹跃迟疑了一阵,还是答了声“好”。
大娘子方才报的那个数,已经快把月例花完了,这这还再请上一个厨娘,还是东市酒家里叫得上号的福满楼。
这夜晚膳,新请来的厨娘大展身手。
八宝豆腐、梨炒鸡片、琥珀萝卜……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还特地为俞知光备了女郎们喜欢的香甜杏酪。
薛慎回来得早,被俞知光请到了内院主屋用膳。
娇小玲珑的女郎吃相斯斯文文,这顿的饭量却不小,脸颊咀嚼起食物来,鼓起一个小包。薛慎看了一眼,伸手去夹那道梨炒鸡片,回门那日在俞府就发现,俞家人口味清淡,喜食时新可口的鲜味,尤爱能体现食材本味的。
俞知光不知从哪里推来一盅炖汤,飘散着药香。
“将军公务忙碌,起早贪黑,这道汤是我让厨娘特意教我亲手做的。”她杏眸满怀期待,轻轻掀开炖盅盖子,汤色明亮清透,早用细筛把食材滤过,看不出是什么汤。
薛慎道了一句“有劳”。
他吃饭快,喝汤同样不会细品,囫囵饮完,只觉得有羊肉味道但不膻,药香闻着浓,入口却不重。饭后稍坐,到兵器库挑出一杆红缨枪,独自到演武台练了半个时辰。
练完犹觉得不尽兴,薛慎随手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到曹跃欲言又止,等在一旁的游廊里似乎已许久。
“曹叔何事?”
“哎,将军,”曹跃提着一盏风灯,将他引导演武台旁的石桌,摊开一本账簿,提灯照过去,“大娘子说她不管中馈,我就继续管账,可是这账目吧……”
“将军,你看,这是之前下聘花的,这是修缮将军府花的,这是每个月划给大娘子花用的月例。今日大娘子还从外头请了一位厨娘来,买了好些食材药材。”
将军府的账向来难管。
他跟着薛慎的这些年,早习惯了预留一笔钱,以备那些随时有可能找上薛慎负担的不时之需,可最近事情多,那笔钱眼看就要见底了。
曹跃给薛慎说清道明:“目前府里开支还过得去,我是怕大娘子那里,要是月月再这么大花销,给那边的就不够了。这眼见着天冷,收成不好,各家各户都难过。”
那边是哪边,薛慎知晓。
“俞知光这个月的月例还有剩吗?”
“今日采买应是快花完了。”
“那给她再补一份,就说之后可能要接待薛晴,花钱的地方多。”
“将军,那这账……”
“下个月有南北衙军营大比武,挣了赏赐填回来。”
曹跃心头大石落下,松了一口气,连回房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将军说能填回来,就一定能填回来。
薛慎擦干净红缨枪,回到寝室沐浴。
这次踏进去前,先留了个神,俞知光不在。
他洗完出来,俞知光已从汤泉间回房,穿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绢寝裙,披着霞光红的小袄。她缩在床头一角,举着本《饮膳正要》在看,封页快要遮住了她整张脸。
薛慎想起一事,“我明日休沐,阿姊会来府上。”
俞知光的眼眸从书封顶上露出来,回忆了一番,“薛家姐姐,是嫁到太常寺卿崔家的那位吗?”
“对。”
“薛家姐姐年方几何?平日都喜欢做什么?”
俞知光丢开了书本,接连问了他一些阿姊的问题,大多数性情喜好、饮食习惯这样的琐事,似乎是预备接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女郎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床帐放下来一半,没一会儿就静悄悄的了。薛慎缓步走去,吹灭了床头小灯。
寝房顿时陷入黑暗。
许是这日比武与练武时辰较寻常还多,强筋健骨,将周身血气调动得过于兴奋,他闭目良久才睡着。
入睡后也是一夜乱梦,一时是与新兵试身手,一时是领兵去镇压叛党,最后梦境天旋地转,竟是在将军府望楼底下,他又托住了那把要砸落的木梯。
阳光不知怎地亮得恍惚,给万事万物都蒙上轻纱。
俞知光缩在他怀里,巴掌大的脸蛋上,一层细绒毛被照得好似会发光,杏眼睁开,水盈盈地映着他的缩影。
她安安静静不说话,但那双眼会摄魂。
一直到薛慎手脚发热地醒来。
万籁俱静,气息清寒,连早期的雀儿都未开始啼鸣。距离他平时醒来的时辰,还要早上两刻钟,但浑身躁动,似有一股无处宣泄的劲头,再也睡不着了。
拔步床的幔帐只落了一半。
瞧着娇柔文静的姑娘,睡起来也是个不老实的,半边身子快翻出了床边。
寝裙裁剪宽松,一只骨肉匀停的小腿露出来,歪歪搁着,肤色白腻如新雪,在昏暗晨曦中将映出纤细轮廓。
她轻轻咕嚷一声,又要再翻身。
薛慎身体比脑袋快,两步并三步上前虚虚护住,幸而俞知光在睡梦中悬崖勒马,整个身子贴在拔步床最边缘。
罢了,举手之劳。
薛慎挑落另一半未落下的幔帐,隔着布料握上她的小腿,正待塞回去,叫她睡得更安稳些。
睡梦中的女郎咕哝一声,一蹬,直直踢在他腰腹下。
“……”薛慎深吸气。
力道不重,落脚位置也如山寨那夜有失精准。
但时隔多日,他再一次体会到当初想掐死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