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雨声烦之春(4)

从北部边境驶往翡冷翠的列车要好几天才有一班。列车滑行进站,乳白色的蒸汽像水那样从排气管中泻出,流淌在精美的大理石月台上。

接车的人们骚动起来,有人高呼家人的名字,有人跳起来挥舞着手中的丝巾。他们已经等了将近一天。

西泽尔望向窗外,他的小妹妹阿黛尔整个人都趴在车窗上,眼睛里透着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惊喜。

这确实是另外一个世界,一辈子活在克里特的人绝对无法想象翡冷翠的辉煌,有人说这是用钢铁铸造的明珠,有人说这是蒸汽托起的天国。

这座车站本身便是惊人的杰作,巨大的钢铁穹顶如龟壳那样笼罩在车站上方,骨骼般的铁架支撑着它。整个诺丁山初等学校,连带着那座带钟楼的小教堂都能放置在下面,空间还绰绰有余。

车站外,豪华礼车排成长队,司机们身穿笔挺的制服,扶着车门等候贵宾。

汽车在克里特岛上非常罕见,每次贝拉蒙老爷开着他的礼车在克里特城跑马车的小街上横冲直撞都会吸引很多艳羡的目光,他能跟各路女人眉来眼去,那辆车也颇有功劳。

可在翡冷翠,阔绰的人家早已抛弃了马车。道路也是专门给汽车修建的,宽阔笔直,礼车风驰电掣地来往,车灯拉出的光芒像是并行的流星。

换乘小型火车也能前往市中心,这些摇晃着铜钟的小火车被称作“铛铛车”,虽然跑得很慢,坐在上面却能惬意地遍览圣城的风景。

今天的这一切都要感谢百年前的那场惊人的发现,如果不是那次大发现,翡冷翠的道路上跑的应该仍是马车,火车这种东西也还停留在先驱者的脑海里。

百余年前,今天统治着教皇国乃至于影响了整个西方的“弥赛亚圣教”还是个新兴宗教,被当时的皇帝迫害,信徒们纷纷被吊上绞刑架。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一群狂热的教徒决定乘船出海,去寻找神在人间留下的最后遗迹。

那座叫阿瓦隆的神秘岛屿位于北方冰海的尽头,圣典中记载了它的大约位置,但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船舶能在冰海中航行,因此那座岛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使在教派内部也是存疑的。

可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哪怕一线希望都要抓住,那艘木船就这样扬帆远航了。

经历了不知多少天的艰苦航行,他们的船侥幸没有被海冰撞碎,但食物和淡水还是耗尽了,他们迷失在茫茫的冰海上。临死之际,信徒们聚集在甲板上祈祷。

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一头巨大的逆戟鲸被船锚钩住了,它带着那艘船一路向前,找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小岛。那座小岛已经被冰雪覆盖了不知多少万年。

人们从冰下挖掘出了神创时代遗失的技术,今天的各式机械乃至于这座辉煌的翡冷翠城都源于那种神秘的技术。

那座岛的发现也证明弥赛亚圣教的神学是正确的,弥赛亚圣教的神是真实存在的,弥赛亚圣教的教士们掌握了世界的真理。

不过也有人怀疑那座神秘的岛屿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以今天的航海技术和铁壳船已经足以深入冰海,却再也没有人找到那座神秘的岛屿。

此外,关于在那座岛上的真实发现,弥赛亚圣教也是语焉不详,称这事关神对人类的恩典,不能轻易公布。

可无论那座岛是不是真的存在,弥赛亚圣教毕竟是引发了机械技术的革命,把世界领入了全新的时代。

“先生,列车已经到站,作为贵宾,请优先下车。”列车员来到西泽尔身边,恭敬地鞠躬。

从收拾行装到出发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翡冷翠那边传回的电报一直是“等待出发的指令”,一周前电报忽然变为“立刻出发”,当夜便有一艘快船带着西泽尔一家离开克里特岛,到达最近的大城。当时这列火车已经等候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其他乘客都已经叫苦连天,但贵宾不到,它就是不开动。

仅有的一节贵宾车厢是临时加挂上去的,只供西泽尔一家乘坐,想来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终于解决了各种阻碍,于是他们被勒令立即出发。

西泽尔点了点头,列车员们立刻从行李架上拿下捆扎紧密的行李箱。女仆拎着裙子屈膝行礼,有请那位繁樱般的琳琅夫人,一路上她安安静静,仪态万千,像个漂亮的大布娃娃。

可临走前这位夫人还捅了大娄子,她深夜里忽然溜出家门去找贝拉蒙老爷,换作别的时候贝拉蒙老爷肯定是求之不得,赶快把这位前来寻求安慰的寂寞女人引进卧室里去……可如今岛上都传遍了,那是新任教皇的女人!

就算是教皇玩腻的女人,那也还是教皇的女人!给贝拉蒙老爷一万个色胆,他也不敢在这种问题上犯错误。

他死死地抵住房门,哀求说:“夫人您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如我这样孤苦的鳏夫,只求和我那愚蠢的儿子安静地过完此生,怎敢对您这样尊贵的夫人有非分之想,求您放过我们父子吧!”

最后还是西泽尔找了过来,默默地拉走了母亲。

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几个月前他们还被人视为草芥,任人践踏,此刻他们却享受最高等级的礼遇返回了这座曾经驱逐他们的城市。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么?没有掌握权力的时候你就被人欺负,掌握了权力你就被人惧怕,从来没有中间的状态。

西泽尔再度回想起那个男人的话,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糟糕,你是不是宁愿弄脏自己的手也要握住权力?

“哥哥哥哥,翡冷翠会有冰激凌么?会有巧克力糖么?”阿黛尔缠着他问东问西。

这个自小长在克里特岛的女孩只听说过冰激凌和巧克力糖这两种美妙的食物,却从没吃过。在克里特岛,即便是贝拉蒙家的零食,也不过是蜂蜜和麦芽糖。

“有冰激凌也有巧克力糖,但是不能多吃,多吃会有虫牙。”西泽尔轻声地抚慰着妹妹。

记忆里他是吃过那两种食物的,很甜很好吃,但具体是什么味道,他也早已忘记了。

接车的人早已到达月台。一位相当体面的管家为首,训练有素的女仆们跟在后面。翡冷翠那边发来的电报上早就说好了,他们的生活有专人安排,不用做任何的准备。

“先生,行李就这么多么?”管家数完行李后跟西泽尔做确认。

这个男孩虽然只有七岁,却是这个三口之家的主人,因为除了他没人能做主。至于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从法律上说跟这个家庭并无关系。

“就这些。”西泽尔在四岁的妹妹阿黛尔面前蹲下,摸摸她的头,“照顾好妈妈。”

他把妹妹的手交到那名看起来最慈柔的女仆手里。妹妹被女仆抱走了,他自己却留在了月台上,冲他们招手。

“哥哥!哥哥!”阿黛尔忽然发现不对了。她开始哭喊开始挣扎,向西泽尔伸出双臂要哥哥抱她。

“我有些事,做好之后就会回家的。”西泽尔轻声说。

他知道这样的解释阿黛尔听不懂,他也并不指望阿黛尔能听懂。

就这样,在他的视野里,那个繁樱般的女人和那个苹果脸的女孩越来越远了,管家提着行李,女仆挽着夫人抱着女孩,倒像是他们才是一家人。

只有那还萦绕在耳边的哭声提醒他这个世界上有人舍不得他。

其他车厢也开门了,乘客们涌了出来,和接站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有的是家人重逢,有的是情侣相见,含蓄的人搓着手相互寒暄,冲动的则拥抱在一起。

蒸汽遮蔽视线的时候,男孩吻着女孩,仿佛蜻蜓点水后飞去。

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里,七岁的男孩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像流水中的礁石。

“是西泽尔·博尔吉亚吧?”背后传来磐石般坚定的声音,“我名为何塞·托雷斯,少校骑士,奉您父亲的命令来接您!”

西泽尔慢慢地转过身来,陌生的年轻人站在他背后,黑色军服,银色的火焰领章,铁石般的面孔,结实的肌肉块在军服的遮挡下仍旧可辨轮廓。

他把照向西泽尔的阳光全都挡住了。西泽尔站在阴影里,忽然感觉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但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惶恐不安的神情,仍是安安静静的,彬彬有礼的,问:“去了就会知道要接受什么样的考验了,是么?”

男孩的平静令年轻的何塞·托雷斯骑士有些惊讶,他迟疑了几秒钟:“没那么恐怖,若是坚强的孩子,应该可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