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炽天之鬼(4)

“鬼扯吧,从我这里看,你的心跳频率是每分钟190次,血压是正常状态下的两倍,你正在出汗,或是吓得尿了裤子,总之我们检测到大量的液体正在浸润你的衣服……”

西泽尔惊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身上这身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黑色制服有这么复杂的功能,密涅瓦机关所用的技术真的是匪夷所思。

“那身制服的作用不只是保护你的身体,还会把你身体的各种变化转化为电信号,通过无线方式发送到我这里来。”佛朗哥教授又说,“所以我可以随时监控到你的状态,一旦出现异常就会中断实验,别害怕。”

“好的,佛朗哥教授。”

“沿着台阶上到那个圆形台子的顶部,你会在圆台中央看到一把椅子,坐到上面,双手放在扶手上就行了,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佛朗哥教授说,“实验开始后上面会有些电火花,但是别介意。”

“好的,佛朗哥教授。”

“现在上到那个圆台的顶部去吧,哦对了,你应该知道那个圆台的名字,我们叫它巴别塔。”

巴别塔,那是弥赛亚圣教的神话中的东西。

据说太古的人类修建了那座塔,当时人类的技术非常先进,准备把塔一直修到天上去,好通过那座塔抵达神国。神把这看作人类的狂妄和僭越,便在一夜之间摧毁了那座螺旋形的高塔,彻底斩断了人类自行前往天国的念头。

密涅瓦机关把这种圆台称为巴别塔,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寓意——一座能通往天国的塔。

巴别塔的高度大约三米,周围有螺旋形的阶梯可以拾级而上。西泽尔上到顶部,看到了佛朗哥所说的那张椅子。

椅子用极薄的钢板打造,形状怪异,随处可见锋利的边角,看起来简直是件刑具,座椅下方还走着黑色的电缆。他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双手放在寒冷坚硬的扶手上。

出乎他的意料,坐在这张椅子上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难受,除了材质冷硬之外,它的结构恰好把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坐下了么,小西泽尔?手有老老实实地放在扶手上么?”耳机里再次响起佛朗哥的声音。

“都按您说的做了,佛朗哥教授。”

“还有什么没准备好么?全都准备好了就要开始咯。”

西泽尔沉默了十几秒钟:“如果我出事的话,能不能请何塞哥哥跟我妈妈说……”

“别想这些了孩子,想要你妈妈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努力从甲胄里爬出来!你如果爬不出来,什么话都没意义,无论是‘我想你’……还是‘我爱你’。”佛朗哥打断了他。

这完全不像是佛朗哥这种不正经的货色说出来的话,西泽尔不由怔了一下。

是啊,其实他只是害怕而已,他强撑到现在,心里还是害怕的。他想留几句话给妈妈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脆弱时的正常反应,害怕的时候想要母亲温暖的怀抱。

可他妈妈是个傻子,只会穿得像个漂亮的大布娃娃,坐在那里发呆。就是西泽尔主动拥抱她,她也不回应,目光越过西泽尔的肩膀,没有焦点地看向前方。

不过那也没什么,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给你准备的温暖怀抱,你会变得越来越不怕冷。

佛朗哥教授说得对,在这方面他跟父亲是一样的,总是说着无路可退的话,既然这条没有退路的路是自己选的,怎么都要走到头。

“全都准备好了。”男孩轻声说。

“好极了!去吧!小西泽尔,抓住天使的羽翼,强迫他带你飞向天国!”佛朗哥猛地合拢电闸。

电闸合拢的瞬间,整个中央圣所都变成了一个高电压区,可以想象何等惊人的电流涌了进来。

巨大的机械圆盘从上方降下,罩在西泽尔的头顶。蓝紫色的电弧击穿了空气,粘连在巴别塔和机械圆盘之间,咝咝咝咝地闪灭。

座椅扶手上忽然弹出了钢铐,锁住了西泽尔的手腕、脚踝、腰部和颈部,这张异形的座椅正在变化形状并且升高,将西泽尔托举在圆盘和巴别塔的中间,丝状闪电在他的身体上游动,这个世界在他的视野里开始扭曲。

西泽尔面孔扭曲,四肢痉挛。他本想保持平静,但这一幕委实太可怖了,佛朗哥说“有些电火花”,可眼前分明是一场闪电构成的暴雨。

“保持镇定!保持镇定!”耳机里断续传来佛朗哥教授的声音,但被如此强烈的放电现象干扰,噪音大得像是雷鸣。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二号实验场那边,那代号黑龙的男孩静静地躺在电弧中,承受着一切。

军官们彼此对视,无声地微笑起来。实验一开始就看出了高下,黑龙表现出了更优秀的心理素质。

不过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发展,黑龙是他们花费了极大心血,从不知道多少候选者中挑选出来的,又怎么是一个克里特岛长大、对炽天使认知为零的私生子能胜过的?

“开始神经耦合。”佛朗哥下达命令。

西泽尔感觉到巨大的疼痛从背后传来,那种痛楚之剧烈,简直像是要把人钻透。座椅中探出了金色的细针,一根接一根地插入他的脊椎,进入脊髓灰质。

当最后一根针也进入了西泽尔的脊椎,金属座椅忽然自行收拢,如一件轻薄的甲胄那样将西泽尔包裹在其中。

“骑士舱合拢,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原来那张椅子就是实验用的骑士舱,骑士舱合拢,武装的第一步完成。

“心跳每分钟210次,肾上腺素分泌达到正常值的2.5倍。”

“体温升高到39摄氏度,还在继续上升。”

“血压超过上限45%,给他注射血管保护剂。”

控制中心里,各部门的人都在吼叫着,西泽尔的数据并不怎么理想,如果算成分数的话,仅在及格线徘徊。托雷斯皱着眉,佛朗哥的神色倒还正常,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开始武装!”佛朗哥下令。

第二阶段开始了,圆盘背面蜘蛛状的八支机械臂降了下来,它们带着炽天使甲胄的部件,将它们逐一装配在西泽尔的身体上,螺丝飞旋,电焊的火花坠落如雨,男孩细弱的身体逐步被狰狞的机械覆盖。

二号实验场里,黑龙顺利地武装着,各项数值有序地上升,铜板上的指示灯逐步地由红变绿,一个指示灯就意味着一处神经枢纽,黑龙的所有神经枢纽都对炽天使甲胄无保留地开放,炽天使侵入他的同时,他也控制了炽天使。

一号实验场这边,铜板上只有少数指示灯在红绿之间反复跳闪,这意味着炽天使甲胄不断尝试打通和西泽尔之间的联系,但西泽尔的神经系统正固执地反抗。

“他的反抗有点太强了,”托雷斯低声说,“也许他并不像圣座期待的那样适合炽天使甲胄……”

炽天使骑士着装中出现的最可怕的反应就是自身的神经系统对抗甲胄,这种情况的结果是甲胄模拟的神经电流反复尝试,最终严重损毁骑士的大脑和脊椎。

之前那个出问题的实验体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所以医务人员第一时间就是检查他的大脑损坏程度。反倒是放开自己任炽天使甲胄侵入的骑士,不仅受到的损伤很小,还能把甲胄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来控制。

“没什么,第一次武装,反抗是正常的,”佛朗哥摇头,“每个成功穿上甲胄的人,都相当于死而复生!”

噩梦

西泽尔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正被一具深红色的机械覆盖,最后一根细针贯入他的脊椎时,奇异的世界铺天盖地地降临了。

各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在他眼前闪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阴霾的天空下生长着唯一的巨树,它的枝条上悬挂着果实,每颗果实都是苍白的人体。

下一刻他又站在群鸦环绕的殿堂中,巨大的水池往外溢水,那水是鲜红的,一层层地漫过白色的大理石台阶。

再下一刻巨大的钟开始轰鸣,顶天立地的青铜指针飞速旋转,它轰鸣一次,世界就坍塌一部分,坍塌而成的粉末坠入黑色的虚空。

现实中,他的面孔完全扭曲,深湖般的瞳孔中,只剩下一片摄人心魄的紫。

铜板上亮起的绿灯开始逐渐变多,从脊椎开始,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往四肢末端延伸。

“就这样!他正在逐步获得甲胄的控制权!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吃掉它!”佛朗哥大口地喝着酒,眼睛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二号实验场中,武装完毕的黑龙已经扶着机械臂缓缓地站直了。那个不超过十岁的男孩操纵着身高2.5米左右的机械巨人,屹立在二号实验场的巴别塔上,浑身上下的部件自动开合,喷出炽热的白色蒸汽。

二号控制中心的铜板上,所有的指示灯都变成了绿色,只有几个小灯还偶尔闪过红光,但在黑龙的意志之下,那些神经枢纽又迅速地被控制住。

军部高官们的神色越来越满意,平行对比实验正在摧毁那个所谓紫瞳的神话。

瞳色为紫的孩子是非常罕见的,绝大多数家庭生下这种孩子都会视为不祥,因为神话里恶魔的眼睛就是紫色的,这种恶魔体质的孩子注定要为家族带来不幸。

然而历代炽天使骑士中,紫瞳的比例却相当之大,因而紫瞳的孩子又被认为在驾驭炽天使方面具备特殊的优势。但紫瞳又怎么样呢?黑龙,那是百万中选一的人!紫瞳,终究也还是比不过百万中选一!

“增加神经电流的强度!”佛朗哥拍着仪表台。

“虽然有进度,但是他的体质……能坚持得住么?”托雷斯问。

根据铜板上的显示,西泽尔正在打一场艰难的阵地战,神经枢纽逐一被打通,但他的心跳、血压都高得可怕。

“是的,从生命体征看很危险,”佛朗哥根本不看仪表台上的数据,“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孩子一声都没有出过。”

托雷斯一怔。确实,从实验开始到现在,西泽尔痛苦地挣扎,简直像是被捆在火刑架上焚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挣扎,那是因为在甲胄侵入他的身体时肌肉会失控,你看不到你自己第一次穿上甲胄的模样,比他还要夸张!”佛朗哥面无表情,“但他始终控制着最后一块肌肉,那块甲胄用不到也不会试图控制的肌肉,他的咽喉!他的神智还在起作用,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现在就像是被恐惧之土活埋的人,但他正在往外爬!”

“距离他的极限还有多远?你确定你能在他到达极限之前终止实验?”

“其实根本没人知道极限在哪里。”佛朗哥死死地盯着巴别塔上扭动的金属人形,“我说的那些是骗他的,如果实验真的出问题,即使密涅瓦机关守着他,也没法把他从骑士舱里救出来!”

“什么?”托雷斯惊呆了,“那是圣座的儿子!”

佛朗哥冷冷地看了托雷斯一眼:“亏你还是教皇的机要秘书,跟了隆·博尔吉亚那么久,还不知道那个疯子的秉性么?被他选中的人,都得是能够放上棋盘、能为他作战的棋子。我明确地告诉你好了,没有任何备份方案,也没有救援计划!给这孩子的待遇跟给其他实验体的待遇是一样的!”

“怎么会……这样……”托雷斯呆呆地站在那里。这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年轻人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世界最残酷的那一面,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知得就像那个正在甲胄中挣扎的男孩。

“如果这孩子穿不上甲胄,那他对隆·博尔吉亚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死在骑士舱里好了。”佛朗哥抓住电压阀,缓缓地向上推动,“但那个孩子一定能做到吧?有时候你也要相信小孩子的话,他说他知道为何钻进骑士舱里去,他还要活着去见他的妈妈和妹妹……有那么强烈的意志在,又怎么会做不到?”

肉眼可见的青紫色电弧沿着金色细针钻入西泽尔的脊椎,炽天使甲胄的神经控制系统毫无保留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枢纽,这一刻仿佛有机械的魂灵从天而降,死死地拥抱着这个颤抖的男孩。

时光仿佛倒流,往事从天而降,最可怕的噩梦这才降临……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噩梦其实是现实。

他重回了四岁那年的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清醒认识这个世界。男孩在寒雨中哭泣着颤抖着,看那些穿着黑衣的男人把他的母亲压在鹅绒枕头里,把锋利的手术剪插入她的后脑……电光闪落,把世界从漆黑照成惨白,再由惨白变回漆黑。

“隆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女人?亏得家族在他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资源。”

“好在还没传播开来,否则他的政治生命就得彻底完蛋,妻族也不会饶了他。”

“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女人?”

“用不着,脑白质手术后她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喂!角落里的那个孩子一直在看我们,还是紫色的瞳孔,真恶心。看那小家伙的眼神,真像只小野兽,随时会扑过来似的。”

“小野兽?奶猫而已。”

着黑衣的男人们在风雨中说话,完全忽略了角落里的奶猫,奶猫抱着一床毯子流泪,连哭声都没有发出……可谁也不知道,在那床毯子下面,他的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小刀。

杀了他们……抱着妈妈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从未有过的强烈意志在男孩的大脑中回荡,仿佛隆隆的钟声。

那一夜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有人说如果你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白天,那从今以后你的心里都充满阳光,如果你第一眼看到的是黑夜,那连你的瞳孔都是黑的。

而名为西泽尔·博尔吉亚的男孩,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地狱。

本能

是他们把她变成了大布娃娃!是他们把她变成了那个痴痴地等着男人回来看自己的傻子!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会拥抱人……是那些人,那些人夺走了本来属于他的温暖怀抱!

强烈的恨意在他的脑海深处咆哮,无比强横的意志控制了男孩的身体……无边无际的雨夜中,他攥紧了手中的小刀,爬向那些穿黑衣的男人。

爬着爬着他开始用膝盖行走……他站了起来,膝盖那么沉重,他要拼尽了全力才能挪动它们,但他终究是找到了双腿存在的感觉……力量如怒啸的水,涌向他的四肢末端,他的手越收越紧,刀柄摩擦手心的痛楚让人如此欣喜。

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杀了那些人……修改那个雨夜中发生的错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切就都会回复到正常轨道,他曾经拥有的温暖怀抱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