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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带着黎明的色彩。一轮新月正在下落。“环海”四周最大的城市安科–莫波克还在酣睡。
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
一方面,城里那些以卖蔬菜、钉马掌、雕刻玉饰、兑换货币、制造桌子一类业务为生的人基本上都在睡觉——除非他们受失眠困扰,或者有了起床的需要,例如去上卫生间什么的。另一方面,不那么守法的公民个个神清气爽,正在干些诸如攀爬不属于自己的窗户、切断别人的喉管、互相灌酒之类的事儿,再不然就是在烟雾弥漫的地窖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总的来说活得比另一半居民更有意思。大多数动物都还在睡梦中,除了老鼠。当然还有蝙蝠。至于昆虫嘛……
问题在于描述性的文章很少能做到完全准确,为了结束这种状况,曾经的安科王公奥拉夫·昆比二世通过了一项法案,决意给报告文学带去一点点诚实。于是,如果某个传说在提到一个著名的英雄时说“无人不称颂他的勇力”,任何珍爱生命的吟游诗人都会赶紧加上一句“除了他家乡几个视他为骗子的人和其他很多根本没有听说过他的人之外”。诗歌中的明喻受到了严格限制,只能使用诸如“他的骏马有如平静的日子中刮起的微风般迅捷,大致相当于风力三级的时候”这类句子;而假如某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把自己爱人的脸说成“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他就必须拿出证据,证明自己心仪的人儿的确长得好像一瓶香槟酒。
昆比最后被一个心怀不满的诗人刺杀。当时他正在宫廷里主持试验,准备考证一句饱受争议的谚语的准确性。这句谚语是“笔利于剑”,作为对昆比的纪念,人们决定在其后加上一句“仅当剑很小而笔很尖的时候”。
于是我们只好这么说,大约百分之六十七、或许百分之六十八的人在熟睡,其余的市民则大都悄悄干着自己的不法勾当,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涌过街道的苍白潮汐。只有惯于注视不可见之物的巫师们目送着它一路穿越遥远的大地。
碟形世界是平板一块,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地平线。很多富有冒险精神的海员深受其害,他们会在盯着鸡蛋和橘子太久之后生出些古怪的念头,于是出发寻找另一端的世界,这些人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船只就好像从世界边缘消失了一般——原因很简单,它们的确从世界的边缘消失了。
然而,即便没有地平线,在盘旋的薄雾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古德尔的视线仍然无法尽情延伸。他抬起头。阴森古老的“艺术之塔”在学院上空若隐若现,它的悬梯远近闻名,共有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台阶。据说它还是碟形世界里最早的建筑。站在它雉堞状的塔顶上——和钟爱那个地方的乌鸦以及一批一下雨就会逃之夭夭的怪兽滴水嘴站在一起——巫师就能看到碟形世界的边缘。当然,之前总免不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个十来分钟什么的。
“管他呢。”他喃喃道,“毕竟,当巫师不就为了这个?阿威恩托,忒撒鲁斯!我愿飞翔。来吧,空气与黑暗的精灵们!”
他展开一只粗糙的手掌,朝一片摇摇欲坠的栏杆一指。从被尼古丁熏黄的指甲下冒出头来,第八色的火花往上方腐朽的石块飞去。
它落了下来,古德尔随之飞起,上升速度与火花下落的速度之间存在某种经过精确计算的关联。睡袍拍打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腿,他越飞越高,在苍白的夜色中疾驰,仿佛、呃——好吧,仿佛一个很老很老但也非常强大的巫师被宇宙中一只擅长计算的拇指送上了高空。
他降落在一堆废弃的鸟巢上,站稳脚跟,俯视碟形世界那令人目眩的黎明。
在碟形世界漫长的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环海”几乎处于“天居”面对落日的一侧,现在日光正涌向安科–莫波克周围,“天居”像上帝的日晷指针一样把大地切成两半。但在黑夜退却的方向,光线缓缓流向世界边缘,一条白雾还在前进。古德尔身后响起干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银星会的二把手尹佩·忒里蒙也来到了塔顶——他是唯一一个还能跟上的人。
古德尔暂时没有理会对方,只是抓紧石墙,同时加强了自我保护的咒语。在巫师这个行当里,大家历来长命百岁,晋升的速度也只好放慢脚步。资历浅些的巫师常会踩着前任的尸首前进——而且是在亲手把前任变成尸体之后。此外,年轻的尹佩总让人有些不安。他不抽烟,只喝开水。古德尔还有一个讨厌的猜测,怀疑他或许挺聪明。他笑得太少,最喜欢数字和图表,就是上头有很多正方形、还有很多箭头指向其他正方形的那种东西。简而言之,他是那种你可以彻彻底底称之为“人员”、完全没有其他诸如感情之类属性的人。
现在,整个碟形世界都罩上了一层闪着微光的白色皮肤,看上去倒还挺合适。
古德尔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闪光的细线织成大网覆盖在手上,忠实地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认出了这种咒语。他自己也使过,只是规模更小——小得多。
“这是一个变化咒语,”忒里蒙道,“整个世界都在改变。”
大多数人,古德尔冷冷地想,至少知道在这样一句话后头加上个感叹号。
几声微弱的声响,纯粹、高亢、尖利,仿佛老鼠心脏的破碎声。
“那是什么?”
忒里蒙竖起耳朵。
“升 C 大调,我想。”
古德尔一言不发。白色的闪光已经消失,城市醒来的声音开始渗透到两个巫师身边。一切都同过去毫无二致。发生了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事情保持原状?
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睡袍口袋,最后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夹在耳朵后头。老巫师把一根湿漉漉的烟头放进嘴里,从指尖招来神秘的火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手卷烟,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朵朵蓝色的小火花。他咳嗽了一两声。
古德尔在努力思考。
他在回忆有没有哪个神仙欠他什么人情。
事实上,神仙对这一切同样大惑不解,不过他们反正也无能为力,再说,神仙们还得与冰巨人作战——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完全是由对方拒绝归还剪草机引起的。
但也不是毫无线索,看看灵思风就成了,这个人的生活曾在他十五岁那年发生了些很有意思的转变,现在,他又发现自己竟然并非命悬一线,而是头下脚上地悬在一棵松树上。
他轻而易举地下了树——从一根树枝到另一根树枝做自由落体运动,直到脑袋降落到一堆松针上为止。然后他就那么躺着,大口喘着粗气,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做个好人。
灵思风知道,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解释,可以很好地说明为什么上一分钟他还在从世界边缘下落,就快送了小命,下一分钟却又倒挂在一棵树上。
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机时一样,那句咒语从他心底浮了起来。
总的来说,灵思风的导师们是这样评价他的巫师天赋的:假如说鱼是天生的登山运动员,灵思风就是个天生的巫师。即使没发生任何意外,他最终也很可能被踢出幽冥大学——他记不住咒语,而且一抽烟就病恹恹的,但真正带来麻烦的还是溜进关八开书的房间去翻书那档子蠢事。
让这件麻烦变得更麻烦的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锁突然间都打开了。
那句咒语倒不难伺候。它就那么坐在他的脑子里,跟池塘底下的老癞蛤蟆差不多。可是每当灵思风感到特别疲惫或恐惧时,它总想让他把自己念出来。谁也不知道假如八大魔咒之一让人把自己念出来会怎么样,但大多数人都同意,最好在另一个宇宙观察这类咒语的效果。
灵思风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在从世界边缘落到一大堆松针上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古怪,不过灵思风的确觉得,那句咒语想让他活下去。
“我没意见。”他想。
他坐起来,看了看周围的树。灵思风是城里的巫师,虽然他很清楚不同种类的树之间有着千差万别,好让那些与它们最亲最近的人把它们区分开来,可他自己能拿得准的只有一点:没长叶子的那头应该朝下。四周的树实在太多,排列方式也毫无秩序可言。这地方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打扫过了。
他回想起一个辨别方向的办法——看看苔藓长在哪一边。可这些树上到处是苔藓,还有瘤子和小枯枝。如果它们是人,肯定已经是坐进安乐椅的老头儿老太太了。
灵思风踹了离自己最近的大树一脚,一粒松果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他“呜”了一声,那棵树则用仿佛生锈的大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回应道:“活该。”
长长的沉默。
灵思风问:“是你在说话?”
“是的。”
“这也是你说的?”
“是的。”
“哦。”他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道,“我猜你不会碰巧知道,嗯,那个,出森林的路吧?”
“不。我不怎么去别处转悠。”
“挺无聊的吧,我想。”
“不知道。我历来如此。”
灵思风凑近了些。它看上去和其他树没什么两样。
“你是魔法树吗?”他问。
“没人这么说过,”大树答道,“我想是吧。”
灵思风的想法如下:我不可能在和一棵树说话。如果我跟树说话,我肯定是疯了,而我没疯,所以树不可能会说话。
“再见。”他坚定地说。
“嘿,别走。”接着这棵松树便开始大倒苦水。它看着他在灌木丛里挣扎,感觉阳光洒落在叶片上,水汩汩地流过树根,它的体液在日月的牵引下消长。真无聊,它想。这么说多奇怪啊。可树当然也会觉得无聊,甲虫不就老是这么着吗?但我猜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再说,难道你还真能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等等等等。后来灵思风再也没同这棵树说过话,但对方却通过这次简短的交谈,创立了史上首个“树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宗教席卷了整个世界的森林。其信仰的核心是:一棵好树,只要坚持过一种清洁、正派、挺拔的生活,死后必能重生;假如其行为果真无可指摘,它最终将能转世成为五千卷厕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