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兰金小姐看了眼挂在喉咙脖子上的托盘。几千年的教养救了她,她回答时声音里只稍微流露出那么一丁点惊恐的意思。她说:“天哪,它们看起来很不错。多好的吃食。”
“它们是某座神秘大山上的喇嘛做的吗?”卡萝卜问。
喉咙回以一个古怪的眼神,“不,”他耐心耐气地解释道,“是猪做的。”
“什么错误?”魏姆斯急切地问,“得了,快告诉我。他准备纠正什么错误?”
“那,那个么,”喉咙说,“比方说,嗯,税收。这就是错的,首先。”他还算知道廉耻,稍微露出点尴尬的表情。在喉咙的世界里,纳税完全是其他人才会遇上的事。
“没错。”他旁边的一个老女人接口道,“还有,我房子的阴沟经常漏出好些恶心的东西,房东压根儿不管。这就是错的。”
“还有永久性秃顶。”她前边的男人说,“这也是错的。”魏姆斯张口结舌。
“啊。国王可以治好这个,你知道。”另一个君主制的热烈拥护者很有经验似的说。
“事实上,”喉咙在背包里摸索起来,“我这儿正好还剩下几瓶神奇的油膏,是由——”他瞪了卡萝卜一眼——“住在大山上的老喇嘛——”
“而且他们还不能搭理人,你知道。”君主主义者接着说道,“凭这个你就能判断他们是皇家成员。完全不搭理人。这是因为他们必须高雅得体。”
“真不错。”漏阴沟的女人道。
“还有钱。”君主主义者享受着他人关注的目光,“他们从不带钱。单靠这个你就能看出谁是国王。”
“为什么?钱又没多重。”要求治疗秃顶的男人说。此人剩下的头发分散在头顶各处,仿佛一小撮残兵败将,“我能拿得动好几百块钱,一点问题也没有。”
“当国王的胳膊多半没什么力气。”那女人聪明地说,“多半因为挥手太多了。”
“我一直以为,”君主主义者掏出个烟斗,开始往里装烟叶;此君一脸深思的表情,说明他准备给周围的人好好上一课,“我一直以为作为国王,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担心自己的女儿给戳上一下。”
四下里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
“然后睡个一百年。”那人无动于衷地继续下去。
“啊。”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当然还有豌豆的消耗。”他补充道。
“唔,的确。”那女人不大确定似的。
“因为总得睡在上头。”君主主义者道。
“更别提几百床床垫了。”
“没错。”
“真的吗?我想我可以给他搞个批发价。”喉咙道。他转向魏姆斯,队长正闷闷不乐地听着这场谈话,“瞧见了,队长?你就要变成皇家卫兵了,我猜。头盔上也会多些羽毛。”
“啊,王室的排场。”君主主义者拿自己的烟斗一指,“非常重要。会有很多阅兵典礼。”
“什么,免费的?”喉咙问。
“这个么,我认为或许得自己掏钱。”君主主义者道。
“你们全都他妈的疯了!”魏姆斯大声喊道,“你们对他压根儿就不了解,再说他都还没赢呢!”
“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我想。”那女人说。
“那是条喷火的龙!”魏姆斯记起那些鼻孔,声音越发尖利,“而他不过是个骑马的人,看在老天的分上!”
喉咙轻轻捅捅他的胸甲,“你简直没有灵魂,队长。”他说,“当一个陌生人来到被巨龙奴役的城市,拿一把亮闪闪的剑对它发起挑战,嗯,结局只可能有一个,不是吗?多半是命运呢。”
“奴役?”魏姆斯喊道,“奴役?你个手脚不干净的坏蛋,喉咙,昨天你还在卖可爱的龙玩具!”
“那不过是生意,队长。没必要那么激动。”喉咙好脾气地说。
魏姆斯怒火中烧,扭头回到自己手下人身边。随你怎么批评安科-莫波克的居民,至少有一点你必须承认,在独立自主这个问题上他们始终是靠得住的:任何时候他们都会坚持,在实行抢劫、诈骗、贪污和谋杀的权力上所有人必须一律平等。在魏姆斯看来,这是绝对正确的态度。最阔的富翁和最穷的乞丐并没有丝毫差别,只除了前者有许多钱、食物、权力、漂亮衣服和健康。但至少他并不比乞丐强,只不过富些、胖些、权力大些、穿得好些外加健康些。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
“可现在,他们只嗅到一丝国王的味儿就一个个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嘀咕道。
此刻龙正缓缓盘旋在广场上空,显得十分警觉。魏姆斯伸长了脖子,希望目光能越过挡在自己身前的无数个脑袋。
许多猎食者的基因里都储存着自己猎物的形象,类似的,手拿宝剑的骑士多半也拨动了龙脑袋里的几个机关。此刻它表现出强烈而警觉的兴趣。
魏姆斯耸耸肩,“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过去是个王国。”
“唔,那还是好几百年以前。”兰金小姐道,“国王被推翻了,好事一桩,要我说。他们有时候够吓人的。”
“可你,那个,你来自贵——来自出身很好的家庭。”魏姆斯道,“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全心全意支持国王的。”
“有好些都是怕人的蠢货,你知道。”她轻快地说,“遍地娶老婆,砍人家的脑袋,打毫无意义的仗,拿自己的匕首吃东西,吃掉一半的鸡腿随手往肩膀后头一扔,那之类的。完全不是咱们这类人。”
广场上安静下来。龙已经飞到最远的一头,此刻它几乎静止在空中,只有翅膀在缓缓拍动。
魏姆斯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背,很快埃勒出现在他肩膀上,用后腿的爪子抓紧他的肩。它短小的翅膀跟随着大家伙的节奏扇动着。他的眼睛紧盯着空中的巨龙,鼻子里发出嘶嘶声。
男孩的马在广场的石板上不安地蹦弹,他翻身下马,舞动宝剑,面对着远处的敌人。
他看起来倒真是很自信,魏姆斯告诉自己。但话说回来,都什么时代了,屠个把龙难道就能证明你可以当好国王吗?
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承认,那剑确实闪亮得紧。
此刻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一切安好,只除了那雨。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
多元宇宙里有不少市镇都自以为很懂得该怎么找乐子。新奥尔良和里约热内卢之类的地方,觉得自己不仅能乐翻天,还能再乐回地上。可只要安科-莫波克动起真格的,它们也只不过是安息日下午两点左右的威尔士小山村罢了。
在安科河混浊的泥浆上方,烟花正噼里啪啦满天绽放。街道上烧烤着各种家养动物。舞者挨家挨户跳着康加舞,同时搜刮任何没有钉牢的装饰品。整个城市都在纵情豪饮。通常绝不会大声吆喝的人此刻正放声高喊:“万岁!”
魏姆斯闷闷不乐地穿过拥挤的街道,他感到自己就好像水果沙拉里那颗孤零零的腌洋葱。他已经告诉手下人今晚放假。
他一点也没有身为君主主义者的感觉。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国王有什么意见,但不知为什么,安科-莫波克人挥舞小旗子的画面却叫他恼火。这是甘愿受人支配的外国人才会干的事儿。
再说了,头盔里插上皇家羽毛,这想法也叫他反感。他对羽毛一直有些偏见。羽毛有种,唔,有种收买人的意思,告诉整个世界你不再属于自己。而且还让他觉得自己像只鸟。这会是最后的那根稻草。
他那双不听话的脚把他带回了瑟尤多场。毕竟还有哪里可去呢?他的住处气氛压抑,而且房东大人不住抱怨埃勒在地毯上弄出的洞——无论魏姆斯怎么吼它都充耳不闻。还有埃勒的气味。再说魏姆斯今晚也没法去酒馆喝酒,否则他就会看到比平时喝醉酒以后更让他恼火的东西。
瑟尤多场里安安静静的很舒服,尽管透过窗户仍然能听到远处狂欢的声音。
埃勒从他肩上爬下来,开始大嚼壁炉里的碳。
魏姆斯一屁股坐下,脚抬到桌上。
多么奇怪的一天!多么奇怪的战斗!闪、躲、人群中的高喊,那个年轻人站在广场中央,看起来那样渺小、毫无保护,龙用魏姆斯已经非常熟悉的方式深吸一口气……
可是没有火。魏姆斯吃了一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龙就更不必说了,它眯起眼,想看看自己喉咙里出了什么问题。它绝望地挠着自己的输气管,直到那小伙子闪到它一只脚爪底下、一剑刺中目标,它还在惊诧莫名。
然后就是一声霹雳。
你总以为现场会留下点龙碎片吧,说实话。
魏姆斯把一张纸拉到眼前,这是他昨天的笔记:
项目一:沉甸甸的龙,但它飞得很利索;
又:火虽然很烫,却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东西里头;
又:泽龙是些可怜的小东西,但这恐怖的大家伙却十分吓人;
又:它从哪里来无人知晓,亦不知它去了哪里,以及来去之间在哪里度过;
又:为何它烧得如此干净?
他把笔墨拖到身边,用工整的字体慢慢补充上下面一句:
又:龙可以完全被消灭得一丝不剩吗?
他琢磨半晌,再加上一条:
又:为何它爆炸过后无人能找到它,努力搜索亦无功而返?
这事儿真叫人奇怪。兰金小姐说泽龙爆炸的时候到处都是龙,而这一条见鬼的可不小,安科-莫波克的居民应该整晚在街上铲龙肉才对。但似乎没人为这事烦心。当然了,最后的紫色烟雾确实挺壮观。
埃勒吃完了煤,开始吃火钳。到目前为止,它今晚已经吃下了三块鹅卵石、一个门把手、某种它在排水沟里找到的不明物体;另外它还干掉了三根割自家喉咙的正宗猪内脏香肠,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咀嚼火钳的声音同雨水打在窗户上的滴答声混合在一起。
魏姆斯盯着纸片看了一会儿,然后写道:
又:国王怎能凭空冒出来?
他还没近距离瞧过那小伙子。不过他的长相似乎还成,虽然多半不是什么慎思明辨的智慧型人物,但你肯定不会介意在自己的零钱上看见他的侧脸。再说了,干掉龙以后,哪怕他是个斜眼的小妖精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众人满怀胜利的喜悦,立马就把他抬到王公的府邸去了。
维帝纳尼大人被关进了自己的地牢里。听说他并没有做什么抵抗,只是朝每个人微笑,然后安安静静地去了。
对于安科-莫波克来说这是多么教人高兴的巧合:它正需要屠龙者,一个国王就站了出来。
魏姆斯翻来覆去地把这个问题琢磨几遍,随后又把它覆去翻来。他拿起鹅毛笔写道:
又:对于一个要当国王的小伙子,正好碰上一条龙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绝对属实,这是多么教人高兴的巧合。
至少比家传的胎记和宝剑强多了,这是可以肯定的。他心不在焉地把笔转来转去,然后又涂上几句:
又:那条龙并非某种机械装置,同时我们还可以肯定,任何巫师都无法创造出这样庞、庞……这样的大家伙。
又:为什么,说到底,它竟喷不出火?
又:它从哪里来?
又:它去了哪里?
窗户上的雨声更急了些。庆祝的声音湿了不少,接着完全消失了。空气中增添了一点点雷声。
魏姆斯在“去”字下头画了好几条线。经过更深入的思考之后,他又加上了两个问号。
他盯着纸上的效果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朝壁炉里扔过去。纸团被埃勒拦截,吞进了肚皮。
有人犯了罪。警察古老的直觉让魏姆斯脖子上的汗毛纷纷起立,大声嚷嚷有人犯了罪,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的直觉。这一罪行很可能十分古怪,以至于没有被包括在卡萝卜的书里。但它的确存在,几例高温谋杀不过是开头罢了。他会找到它,给它一个名字。
魏姆斯站起身来,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自己防雨的皮斗篷,走进光秃秃的城市里。
龙的去向是这样的。
它们躺着……
不是死了,不是睡了。也不是在等待,因为等待意味着有所期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字眼多半是……
……愤怒。
它还记得真正的空气从翅膀下流过的感觉,记得火焰那纯粹的愉悦。上方是无垠的天空,下方是有趣的世界,满地跑来跑去的小东西。在那里存在的质地也不同。比这里更好。
可正当它开始享受的时候,它却遭了暗算。它没法再喷火,被送回老家,仿佛它不过是某种毛茸茸的犬科哺乳动物。
世界被从它手上夺走了。
在龙的大脑中,爬行动物的神经元里燃起了一个念头。也许,只是也许,它可以重新夺回那个世界。它被召唤,又被轻蔑地驱逐。但或许它能找到一条小径、一点气味、一条线索,领它重新回到天空……
或许存在着一条思维的小道……
它记起一个头脑。一个暴躁的声音,充满了自以为是,那头脑几乎同龙的有些类似,只不过规模要小很多、很多。
啊哈……
它舒展开翅膀。
兰金小姐给自己做了杯可可,听着屋外管道里雨水的汩汩声。
她脱下那双可恶的舞鞋。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看起来活像一双粉红色的独木舟。然而,就像那个有趣的小军士说的,责任在召唤。兰金家是安科-莫波克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而她是这个家庭的最后一个代表,她必须去参加庆功舞会,去表达自己的良好意愿。
维帝纳尼大人很少办舞会,有人还专门为此编了首挺流行的小调。但从现在起,舞会是再也望不到头了。
她受不了舞会。要说哪样更有乐子,它还比不过清理龙粪。清理龙粪的时候你至少知道自己在干吗。你不会热得双颊泛红,硬逼着自己吃那些插在小棍子上的傻东西,或者穿条裙子让你看起来活像一朵站满了小天使的云。泽龙才懒得管你是什么模样,只要你手里拿着食盆它们就满足了。
真好笑。她一直以为你得花上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才能组织一场舞会。请柬、装饰、香肠,还要把那些怕人的鸡肉泥硬塞进点心里。但这一切只几个钟头便安排妥当了,简直就好像有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似的。显然是服务业创造的又一次奇迹。她甚至同那个人跳了一支舞——她找不到更好的词,所以姑且称他为新王吧——这位新王礼貌地恭维了她几句,虽然声音很轻。
明天还有加冕礼。你总以为这种事得花上几个月才能闹明白。
她一面琢磨一面给泽龙混合深夜的吃食:石油、泥炭,再加上一点点硫黄调味。她懒得换下晚礼服,直接把沉甸甸的围裙套在上头,再戴上手套和头盔、拉下头盔上的面甲,这就算打扮妥当。然后她抓起食桶,冒着大雨一路跑进了龙舍。
她刚一开门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通常食物都会引来欢呼、口哨和短暂的火焰喷射。
但今天,泽龙全都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围栏里,专心致志地看着屋顶外的什么东西。
这真有些吓人。她把两个食桶砰砰地对碰几下。
“不用害怕,大坏龙已经走了!”她欢快地说,“吃东西吧,你们这些小家伙!”
有一两条泽龙瞄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
继续什么?它们看起来并不害怕,只是非常、非常专注,就好像在警戒。它们在等待着什么。
微弱的雷声再次响起。
两分钟之后,她往山下潮湿的城市走去。
有些歌从来都是喝醉了才唱的。《内李·丁》就是其中之一。所有以“当我走在……”开头的歌也一样。在安科-莫波克附近地区,最受欢迎的调子是《巫师法杖的一头有个疙瘩》。
卫兵们已经醉了——至少其中三分之二已经醉了。卡萝卜被劝着喝了杯掺柠檬汁的啤酒,结果他并不怎么喜欢。再说歌里的字他也不全认识,他认识的那些好多他又不懂是什么意思。
“哦,我明白了。”最后他说,“这是种幽默的文字游戏,对吧?”
“你知道,”科垄眼瞅着安科城里越来越密的雨雾,满脸惆怅,“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要是老——”
“别说这个。”喏比晃了晃,“你答应过的,咱们谁也不提,说了也没什么好处。”
“这是他最喜欢的歌。”科垄伤心地说,“他有一嗓子漂亮的男高音。”
“我说,军士——”
“他是个正直的人,咱们的加斯筋。”科垄道。
“我们也没法子。”喏比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当然有法子。”科垄道,“我们可以跑得快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卡萝卜问。
“他死了。”喏比说,“在执行任务期间。”
“我告诉过他。”科垄就着瓶子喝了一大口——这瓶酒是他们特意从酒馆带出来的,准备让它陪伴他们度过今晚——“我告诉过他。慢些,我说。你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我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个人冲到前头去。”
“我觉得这要怪小偷公会。”喏比道,“放任那样的人在大街上乱跑——”
“那天晚上我们瞧见一个家伙在打劫,”科垄可怜巴巴地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然后魏姆斯队长,他说上啊,所以我们就开追,只不过关键在于不能跑得太快,你知道,否则你就可能会追上他们。追上他们你就会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
“他们不喜欢被人追上。”喏比说。一点点雷声过后又是一阵骤雨。
“他们不喜欢。”科垄附和道,“可加斯筋忘了,他继续跑,转过一个弯,然后,唔,那家伙有两个同伙,就等在那儿——”
“其实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喏比说。
“唔,反正,就这样了。”科垄说,“魏姆斯队长为这事心烦意乱。在警卫队你不能跑太快,小子。”他庄严地说,“你可以是个跑得快的卫兵,或者你可以是个年纪大的卫兵,但你不可能是个跑得快的老卫兵。可怜的老加斯筋。”
“不该是这样子。”卡萝卜说。
科垄从瓶里喝口酒。
“好吧,事情就是这样子。”他说。雨水落在他的头盔上,从他脸上流下来。
“可它不该是这样子。”卡萝卜毫不迟疑地说。
“可它就是。”科垄道。
城里还有一位也很不安。他就是图书管理员。
科垄军士给了他一枚警徽。图书管理员温柔的大手把它翻来翻去,又放在嘴边啃两口。
倒不是因为城里突然多了个国王。猩猩都是传统主义者,而再没有什么比国王更传统了。但他们同样喜欢事情干净利索,而眼下事情并不干净利索。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过于干净利索了。真相和现实永远不会这样简单。古老王位的继承人不会突然从树上长出来。这方面他可是专家。
再说了,谁也没在找他的书。人类做事就是这样不分轻重缓急。
那本书是关键。他可以肯定。好吧,有一个法子可以弄明白书里写了些什么。那是条艰险的道路,但作为图书管理员,危险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不是吗?
沉睡的图书馆一片寂静。他打开自己书桌的抽屉,从最深的角落拿出一盏小油灯。灯的设计很精致,任何明火都无法与外界接触。周围这么多纸,再小心也不为过……
他还拿了一袋花生,稍事考虑之后,又拿了好大一卷绳子。
他咬掉一小段绳子,用它把警徽挂在脖子上,好像一块护身符。接着他把那卷绳子的一头拴在书桌上,在片刻的思索之后,双手并用走进了书柜中间。绳子在他身后不断延伸。
知识等于力量……
绳子很重要。过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停下来。他集中起自己作为图书管理员的全部力量。
力量等于能量……
有时候人类很愚蠢。他们以为大学图书馆这样危险全怪那些魔法书。当然这话倒也不假,但之所以说它是最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其实仅仅因为它是个图书馆。
能量等于物质……
他转进书柜之间的一条通道,这里看上去大概几英尺长;他快速前进,走了约莫半个钟头。
物质等于质量。
所以说,尽管杜威分类法自有它的好处,但如果你准备在L空间的许多个维度里找东西,你真正需要的还是一圈绳子。
雨下得更起劲了。它从破月亮广场的石板上滑落,流到满地撕裂的彩旗、旗帜和破酒瓶上,几顿没有完全消化的晚餐也受到了它的眷顾。雷的劲头还算足,空气中有股绿色的清新的味道。从安科河升起几缕雾气,飘浮在石头路面上。很快就要天亮了。
魏姆斯小心翼翼地走进广场,脚步声被周围的建筑湿漉漉地反弹回来。那孩子当时就站在这儿。
他透过薄薄的雾气看看周围的建筑,确认自己的位置。那么当时龙就在——他上前几步——这儿盘旋。
“这里,”魏姆斯道,“就是它被杀掉的地方。”
他开始掏口袋。他包里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钥匙、线头、瓶塞,等等等等。他的手指抓住一小截粉笔。
他单膝跪下。埃勒从他肩上跳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开,开始检查狂欢后留下的垃圾。魏姆斯发现埃勒吃东西前总要先嗅一嗅。它究竟为什么弄得这么麻烦有些难以理解,因为它反正都会吃下去。
它的脑袋大概在,唔,这里。
他在潮湿、空旷的广场上慢慢倒退,用粉笔在石板上留下线条,就像走在迷宫中的古代崇拜者。这里是翅膀,转向尾巴,尾巴一直延伸到这里,换个手,现在往另一边翅膀过去……
画完以后他走到图形的中央,双手抚过石板。他发现自己竟隐约有些期待,期待石板会有温度。
这里肯定该有点什么。有点,哦,他不知道,有点油腻什么的,有点炸焦的龙块。
埃勒开始啃一只破酒瓶,看起来似乎真的很享受。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魏姆斯道,“我认为它去了什么地方。”
又是一阵雷声。
“好吧,好吧。”魏姆斯嘟囔道,“只不过是个想法而已,没必要这样夸张。”
埃勒咬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很慢很慢地——就仿佛它脚下非常油腻、非常湿滑一般——泽龙抬起头,望着天空。
它紧紧盯着的是一片天空,空空荡荡,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魏姆斯在斗篷底下打个哆嗦。这太蠢了。
“嘿,别闹了。”他说,“上头什么也没有。”
埃勒开始发抖。
“那不过是雨。”魏姆斯道,“得了,吃你的瓶子。多好的瓶子。”
泽龙嘴里突然冒出一串细细的哀号,它似乎十分忧虑。
“瞧我的。”魏姆斯说。他四下瞅瞅,发现地上有根喉咙的香肠,显然是某个来狂欢的人肚子饿了,但很快又发现自己其实永远不会饿到这种程度,所以随手将它抛弃在广场上。魏姆斯把它捡起来。
“瞧。”他说着把香肠往天上一扔。
根据香肠的轨迹,魏姆斯确信它应该落回到地面上。它不该往边上跑,就好像他刚巧把它扔进了天上的一根管子里。另外,那根管子也不该跟他大眼瞪小眼。
空中闪出亮紫色的霹雳,击中了广场一侧的几栋屋子。它在墙上滑过几码,接着一闪,就此消失,突然得几乎像要否认自己曾经出现过。
随后它再次出击,这回打中了边缘向的墙壁。石墙从被击中的地方裂开,仿佛四处探索的触手所形成的复杂网络。
第三下是往上的,它造就了一根光柱。最初升到离地面五六十英尺的地方,看来似乎要稳定下来,不久又开始缓慢旋转。
魏姆斯觉得自己应该发表一些看法。他张开嘴:“啊哦。”
旋转中的光柱发射出“之”字形的光束,它们顺着屋顶跳跃,时而下降,时而原路折回。搜索着。
埃勒拼命挥动爪子爬上魏姆斯的后背,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再也不肯动弹。剧烈的疼痛提醒了魏姆斯,此刻他应该做点什么。又到该尖叫的时间了吗?他再次尝试“啊哦”。不,多半不是这个。
空气中开始充满锡燃烧时的味道。
兰金小姐的马车挟着轮盘赌一样的噪音,嘎吱嘎吱冲向广场中央的魏姆斯。马车一个急刹,侧滑着画了半个圈,可怜的马儿被逼无奈,只好拼命把脸转向另一侧,否则腿准得扭成麻花。魏姆斯看见一个怒不可遏的鬼影,它穿着带衬垫的皮革外衣、戴着长手套和冠冕状的头饰,身上还有整整三十码湿漉漉的粉红色薄纱;它朝他倾过身子,尖叫道:“快来,你个该死的笨蛋!”
一只手套抓住他肩膀底下,魏姆斯丝毫无力抵抗,被一把扔到马车上。
“还有,别叫了!”幽灵命令道,短短几个字里凝结着无数代人天生的权威。又一声吼,马儿从稀里糊涂的立定姿势转为全速狂奔。
马车在石板上颠簸着。一条光线的触手抚过缰绳,但很快就对它失去了兴趣。
“我猜你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魏姆斯大声喊话,想盖过车外噼里啪啦的声响。
“半点头绪也没有!”
光线像蛛网一般覆盖了整座城市,距离越远就越是微弱。魏姆斯想象着它们从窗户潜入、借门缝溜进屋里的模样。
“看起来它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喊道。
“那么在它找到之前赶紧跑掉大概是个一等一的好主意,你觉得呢?”
一条火舌击中了幽暗的艺术之塔,摸索着从塔身长满常青藤的侧面滑下,消失在幽冥大学图书馆的穹顶里。
其他的光线同时一闪,全部熄灭。
兰金小姐一拉缰绳,马车在广场远端停下来。
“它去图书馆干吗?”她皱起眉头。
“也许是想查点资料?”
“别傻了。”她轻松地反驳,“那里头只有一堆书。一道闪电还想读什么?”
“特别短小精悍的作品?”
“我真的觉得你应该用心帮帮忙才是。”
一道光线爆炸了,在图书馆的穹顶与广场的中心之间形成一道弧,几尺宽的光明就这样悬在空中。
然后,突然之间,它变成了火焰,火焰迅速扩展,几乎覆盖住整个广场。再然后它突然消失了踪影,夜晚被无数叮叮咚咚的紫色阴影填满。
填满广场的是一条龙。
谁能想到?如此多的力量,就在手边。巨龙感到魔法流入自己的身体,每一秒都在赋予它新的生命,无视一切无聊的物理法则。这不是之前那种可怜巴巴的待遇。这是真正的好东西。有了这样的力量,它什么都能办到。
但首先它要去拜访某些人……
它嗅嗅清晨的空气。它在寻找心灵的恶臭。
桀龙没有朋友。对它们来说,最接近这个概念的就是仍然活着的敌人。
空气完全静止了,你几乎可以听到灰尘缓缓落下的声响。图书管理员双手撑地,走在无穷无尽的书柜中间。图书馆的穹顶还在,不过话说回来,它从来都在不是吗?
对于图书管理员来说,这一切都很符合逻辑:既然外头的书柜之间有通道,那么在书与书之间也应该有通道,这是因为语言的重量会形成量子涟漪。的确,某些书柜背面常常传来古怪的声响,图书管理员知道,只要轻轻抽出一两本书,自己就会看见另一个天空底下的其他图书馆。
书会弯曲空间与时间。先前我们提到过那些凌乱、狭小的二手书店,它们的主人看起来总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中的好多确实如此。在他们自己的世界,成天穿着绒拖鞋、心情好的时候才开店,这些都是很值得称道的生意经;可惜他们在自己的书店里转错一个弯,一不小心就到了这个世界。如果你游荡到L空间里,那只能后果自负。
不过,资格特别老的图书管理员,一旦证明自己有资格从事某些特别英勇的图书管理行动,就会被吸纳进一个秘密组织,在那里他会学到在我们认识的书柜背后生存的艺术。所有这些项目,幽冥大学的图书管理员都十分拿手。但眼下他想干的这件事,不仅会害他被组织开除,很可能还会让他被生命开除。
任何地方的任何图书馆都连接着L空间。任何图书馆,任何地方。图书管理员正朝着其中一个十分特别的图书馆前进;气味、过去的探索者刻在书柜上的记号、怀旧情绪的迷人低语,这些都是他必须利用的航标。
值得安慰的是,如果他搞错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知为什么,地上的龙似乎比天上的更吓人。在天上时它仿佛是某种自然力,哪怕准备把你烧成一堆灰烬也仍然优雅。到了地上,它不过是个大得见鬼的大动物。
它朝清晨灰色的天空扬起头,脑袋缓缓转动。
兰金小姐和魏姆斯躲在一个水槽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魏姆斯伸出一只手捂住埃勒的嘴。小泽龙像只挨了一脚的小狗仔一样哼哼唧唧,拼命挣扎。
“多么高贵的猛兽。”兰金小姐大概以为自己是在窃窃私语。
“我真的希望你别再重复这句话了。”魏姆斯道。
龙的身体在石板上拖过,发出摩擦的声音。
“我就知道它没死。”魏姆斯低声咆哮,“一点碎片也没有。太利索了。我敢打赌,它肯定是被什么魔法送到了别的地方。看看它。见鬼,它简直不可能存在!它需要魔法才能活着!”
“什么意思?”兰金小姐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巨龙身上厚厚的装甲。
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魏姆斯飞快地思索。
“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它不可能存在,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那样重的东西不应该能飞,或者那样喷火。没错。”
“可它看起来够真实的。我是说,魔法创造的生物应该更,唔,更魔幻一点,不是吗?”
“哦,它是真的。这完全没有问题。”魏姆斯的声音里充满苦涩,“但假设魔法对它是必不可少的,就像我们需要,就像我们需要……阳光?或者食物?”
“你是说它是魔食动物?”
“我就是觉得它吃魔法,就这样。”魏姆斯显然没有受过多么高深的教育,“我是说,那些小泽龙,总是处在灭绝的边缘,可又没有灭绝。或许史前的什么时候,其中一些发现了怎样利用魔法?”
“这里过去的确有许多自然的魔法。”兰金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那不就得了。毕竟空气和海洋都被生物利用着。我是说,只要有自然资源,肯定就有谁会去利用它,不是吗?然后什么消化不良、重量、翅膀的大小之类就都没什么关系了。这些问题魔法都能解决。哇!”
但你会需要很多,他暗想。他并不清楚需要多少魔法才能改变世界,让几吨重的庞然大物像燕子一样轻快地掠过天空,但他敢打赌肯定不少。
那些失窃案。有人一直在喂它魔法。
魏姆斯望着幽冥大学图书馆的巨大身影。那里满是魔法书,要说蒸馏过的纯粹魔力,碟形世界哪里也比不上它。
龙学会了给自己找吃的。
他吃惊地发现兰金小姐开始行动了,并且满心恐惧地看到她正大步朝巨龙走去,扬起的下巴活像块铁砧。
“见鬼,你到底想干吗?”他大声窃窃私语。
“如果它是泽龙的后代,那我多半可以控制它。”她喊回去,“你必须直视它们的眼睛,口气要坚决果断。它们没法抗拒人类严厉的声音。它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你知道。它们只是些大块头的小宝宝。”
魏姆斯感到羞愧难当,他应该奋力一跃、拽她回来,可他的双腿竟拒绝参与任何与此相关的行动。他的自尊心对此并不满意,但他的身体指出,很可能变成墙上一层薄薄图像的可不是他的自尊心。他的耳朵因为窘迫而火辣辣地烧着,不过它们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坏孩子!”
那声严厉的叱责不断在广场上回荡。
哦神啊,魏姆斯暗想,你就是这样训龙的?指着地板上融化的部分,威胁要把它们的鼻子按进去?
他冒险从水槽背后瞥了一眼。
巨龙的脑袋正缓缓地四下晃动,活像起重机的悬臂。想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实在有些困难,因为她就站在它的正下方。魏姆斯能看见巨大的红眼睛眯起来——龙正努力顺着自己的鼻子往下看。它似乎很迷惑。魏姆斯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坐下!”兰金小姐大声喝道,那声音如此难以抗拒,就连魏姆斯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好孩子!我觉得我好像带了点煤——”她拍拍自己的口袋。
眼神交流。这是关键。魏姆斯暗想,她真的、真的不应该低下头去,哪怕一秒钟。
龙抬起一只脚爪,不慌不忙地把她按倒在地。
魏姆斯吓得半直起身子,埃勒趁机出逃,只一跃就跳过了水槽。它一面往前蹦一面拼命拍打翅膀,在广场上画出一道又一道圆弧;它张大嘴巴,想要喷火,结果只发出哮喘似的打嗝声。
它得到的回应是一道蓝白色的火焰,好几码长的石板被化成了冒泡泡的岩浆,但前来挑衅的小泽龙却毫发无伤。你很难在空中找准它的位置,因为很显然,就连埃勒自己也不知道它要往哪儿去。此刻它唯一的希望就是不停地移动,它在越来越愤怒的火舌间蹦啊转啊,就像一颗心惊胆战但却坚定不移的粒子。
巨龙直立起来,那动静活像一打铁锚被扔到了一个角落,它想一巴掌把那个折磨自己的小东西拍飞。
就在这时,魏姆斯的腿终于投降,决定也许可以允许自己暂时充当英雄腿的角色。他匆匆跑过那段空地,一只手里还握着剑,也不管这究竟能有什么用;另一只手抓住兰金小姐的胳膊和一把皱巴巴的晚礼服,一把将她甩到自己后背上。
他跑出去好几码,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判断上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魏姆斯的嘴巴发出“唔呃”一声,他的脊椎骨和膝盖想要融合成一坨,紫色的亮点在他眼前明灭。就好像这些还不够似的,某种十分陌生但显然是鲸鱼骨头做成的东西正使劲戳进他脖子后头。
他勉强继续前进几步,这完全是依靠惯性,他知道一旦自己停下来,就会彻彻底底地被压瘫在地。兰金家改良品种时考虑的可不是美貌,他们考虑的是骨架的大小和牢固性,经过许多个世纪的努力,他们已经非常成功了。
一团青色的火焰落到几英尺外的石板上。
这之后,魏姆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一跃跳起来好几英寸高,又以相当足以自夸的速度跑到了水槽后面,但他怀疑这些其实仅仅是自己的想象。或许在危急关头,谁都能学会对于喏比来说不过是第二本能的瞬间移动。无论如何,水槽出现在他们背后,兰金小姐躺在他怀里,至少是把他的胳膊压在了地上。他好歹把它们解放出来,立刻开始按摩,想让它们恢复一点生气。下面该怎么办?她似乎并没有受伤。他记起人家好像提过,这种情况下应该松开那个人的衣服。但要对付兰金小姐的衣服,缺少特殊工具的话没准儿会遇到危险。
这个问题由兰金小姐自己解决了:她抓住水槽的边缘,猛地站起来。
“好啊。”她说,“看来你是想挨拖鞋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魏姆斯身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她重起一句,然后看到了他肩膀后头的画面。
“哦该死的。”她说,“请原谅我的克拉奇语。”
埃勒快没力气了。它的小翅膀的确缺乏真正的飞行能力,全靠像小鸡一样疯狂地拍打翅膀才勉强留在空中。巨大的龙爪从空中挥过,其中一只扫到广场上的一处喷泉,把它彻底摧毁。
下一只正中埃勒。
它划出一条上升的直线,从魏姆斯头顶掠过,砸中他身后的房顶,然后开始往下滑。
“你必须接住他!”兰金小姐吼道,“必须!生死攸关!”
魏姆斯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眼,接着一个前扑。此刻埃勒梨形的身子刚好滑下房顶的边缘,开始自由落体运动。它重得让人吃惊。
“谢天谢地。”兰金小姐挣扎着站稳,“它们是那么容易爆炸,你知道。没准儿会很危险。”
他俩同时想起了另外那条龙。它可不是会爆炸的品种。它是杀人的类型。他们转过身,动作很慢很慢。
那家伙耸立在他俩头顶,它吸吸鼻子,接着,好像他们完全无足轻重似的,扭头跃上空中,若有所思地缓缓拍动翅膀,只一下就从容不迫地滑开了。它飞过广场,进入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气里。
眼下魏姆斯更在意自己手里的小龙。它肚子里发出些吓人的隆隆声。他真希望自己当时在那本写龙的书上多花了些工夫。肚子里的这种声音是表明它们很快就要爆炸吗?又或者等这声音停下来你才真正应该担心?
“我们必须跟上它!”兰金小姐道,“马车哪儿去了?”
魏姆斯大致还记得马受惊逃跑的方向,他朝那边挥挥手。
埃勒打个喷嚏,释放出一团温暖的气体,味道比闷在地窖里的任何东西都更加恐怖。它的爪子在空气里微弱地抓了几下,又伸出奶酪刨丝器一样的舌头舔舔魏姆斯的脸,之后便挣扎着从他怀里跳到地上,匆匆忙忙地跑起来。
“它这是去哪儿?”兰金小姐的声音活像打雷。她从雾里拽出了自己的马。它们并不想过来,蹄子在石板上磨出了火花,但它们毫无胜算。
“它想向对手挑战!”魏姆斯道,“你以为它会放弃了,唔?”
“它们打架时就跟疯了一样。”兰金小姐说,魏姆斯爬上马车,“关键在于让你的对手爆炸,你知道。”
“我还以为在自然界里,失败的动物只需要躺在地上,把肚皮露出来表示投降就行了。”魏姆斯道。马车咔嗒咔嗒朝渐渐跑远的泽龙追过去。
“对龙没用。”兰金小姐说,“要是哪个傻东西对你露出肚皮,你就把它开膛破肚。它们是这么看问题的。说实话,几乎跟人类差不多。”
安科-莫波克上方聚集着厚厚的云层。而在云层之上,碟形世界那慢腾腾的金色光线正缓缓舒展开来。龙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它愉快地行走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弯、翻滚,这于它纯粹就是享受。然后它记起了今天的主要任务。
他们竟敢召唤它,如此的自以为是……
在它下方的小仙街,卫兵们正无所事事地闲溜达。虽然雾很大,街上的人还是忙碌起来。
“那些东西叫什么来着,好像比较薄的楼梯的?”科垄军士问。
“梯子。”卡萝卜回答道。
“怎么到处都是?”喏比说。他晃到离自己最近的梯子底下,抬腿踢了它一脚。
“喂!”一个人费力地爬下来,身子几乎被一缕小旗遮去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喏比问。
旗手上下打量他一番。
“谁想知道,小东西?”他问。
“抱歉,是我们。”卡萝卜像座高高耸立的冰山一样出现在雾气里。那人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呃,是加冕礼。”他说,“总得把街道布置好,为加冕礼做准备。总得把旗子挂上去。总得把过去的老彩旗全从箱子底下拿出来,不是吗?”
喏比对那堆湿漉漉的鲜艳布条投以猜忌的目光。“我看着倒不怎么老。”他说,“看起来新得很。盾牌上那些肥肥胖胖的东西是什么?”
“那些是安科的皇家河马,”那人骄傲地说,“以提醒大家我们高贵的传统。”
“那,这个高贵的传统到底有多长的历史?”喏比问。
“还用说?当然是从昨天开始。”
“你不能才一天就有了传统。”卡萝卜说,“传统必须持续很长时间。”
“就算我们现在还没有,”科垄军士道,“我敢打赌我们很快就要已经有了。我老婆给我留了张便条,说的就是这事儿。过了这么多年日子,她居然是个保皇派。”军士狠狠踢了人行道一脚,“嗷!”他说,“男人起早贪黑地干了三十年,就为让她桌上有点肉,可她满口都是那小子。只干了五分钟的活儿就成了国王。知道我昨晚的点心是什么?牛油三明治!”
这话并没有从两位单身汉那里引来他想要的反应。
“天哪!”喏比道。
“真正的牛油吗?”卡萝卜问,“顶上还有些脆脆的东西?还有一滴滴亮闪闪的油脂?”
“我上一次刮下一碗牛油上的硬壳是什么时候?简直记不得了。”喏比沉浸在美食的天堂里,“只需要加一点点盐和胡椒,这样一顿饭就连国——”
“你敢说出口试试看?”科垄警告他。
“最妙的就是把刀插进去,敲碎脂肪,所有棕色金色的好东西全都冒上来。”卡萝卜一脸向往,“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国——”
“闭嘴!闭嘴!”科垄喊道,“你们俩简直——那他妈是什么东西?”
他们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下降气流,看见头顶的雾气卷起来、撞向四周房屋的墙壁。一股冷空气扫过整条街道,很快又消失了踪影。
“有什么东西刚刚滑过去,从上头的什么地方。”军士说。他呆了一呆,“我说,你们不会以为——?”
“我们亲眼看见它被杀死了,不是吗?”喏比焦急地说。
“我们看见它消失了。”卡萝卜道。
他们孤零零地站在被雾气包裹的街道上,面面相觑。上头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想象力让阴湿的空中充满了各种可怕的影像。更糟糕的是你心里很清楚,在这方面,大自然多半比你的想象力更有创意。
“啊不会。”科垄说,“多半不过是……不过是只大个子涉水鸟,那之类的。”
“我们该做点什么吗?”卡萝卜问。
“是的。”喏比道,“我们应该赶快离开。别忘了加斯筋。”
“也许是另外一条龙。”卡萝卜道,“我们应该警告大家——”
“不。”科垄军士表示强烈反对,“因为,第一,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第二,我们现在有国王了。龙是他的活儿。”
“没错。”喏比道,“他没准儿要大发雷霆。龙多半是,你知道,皇家动物啥的。就跟鹿一样。有国王的时候,哪怕只是动动杀它们的念头,人家多半都要把你的图德林从肚子里扯出来。”
“真为普通人,真是幸运啊。”科垄道。
“身为普通人。”喏比纠正道。
“这可不像好市民应该有的态度——”卡萝卜的话被埃勒打断了。
小泽龙跑到街道中央,短尾巴翘得高高的,眼睛紧盯着头顶的云层。它从卫兵们身边过去,丝毫没有在他们身上浪费任何注意力。
“它是怎么了?”喏比问。
兰金家的马车在一阵咔嗒声中登场。
“是你们?”魏姆斯从雾气里往外瞅,显得有些迟疑。
“千真万确。”喏比说。
“你们看见一条龙经过吗?除了埃勒以外?”
“那个,呃,”军士瞧瞧自己的两个同伴,“有点,长官。也许。说不定看见了。”
“那就别跟一大堆傻子似的呆站着。”兰金小姐说,“上车!里头有的是空。”
这话不假。当初这辆马车上多半到处是羊绒、镀金和流苏状的帘子,足以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时间的流逝和疏于照料都在侵蚀着它,它的座椅也被撬掉了,好方便把泽龙运到各种展示会上。但无论如何,它仍然散发着特权和气派的味道。当然还有龙的。
“你在干吗?”科垄问。马车继续在雾气中咔嗒咔嗒。
“挥手。”喏比对四周缭绕的白雾做出高雅的手势。
“叫我恶心,这种事,真的。”科垄军士自言自语,“有些人坐着这样的马车到处跑,另外一些人头上连个房顶也没有。”
“这是兰金小姐的马车。”喏比道,“她人不错。”
“好吧,没错,可她的祖先呢?呃?不压榨压榨穷人你哪来的大房子和漂亮马车。”
“你这是忌妒,因为你老婆在她的小裤裤上绣了几顶王冠。”喏比道。
“这跟那个一点关系也没有。”科垄军士气愤极了,“我在人权问题上一向立场非常坚定。”
“还有矮人权。”卡萝卜道。
“唔,对。”军士稍有些迟疑,“但这些国王啊贵族啊什么的,这违反了人类的基本尊严。我们生来都是平等的。叫我恶心。”
“过去可从没听你这么说过,弗雷德里克。”喏比道。
“你要叫我科垄军士,喏比。”
“抱歉,军士。”
雾气越来越浓,成了真正的安科-莫波克秋葵雾。魏姆斯眯起眼睛往雾里看,一颗颗水珠使劲往下落,把他的衣服湿了个透。
“我勉强还能看见他。”他说,“这里左转。”
“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兰金小姐问。
“商业区的什么地方。”魏姆斯草草答道。埃勒的步子慢了些,它不住地哼哼唧唧地往天上看。
“这么浓的雾,天上什么鬼东西都看不见。”他说,“不知道如果——”
雾好像听到了他的抱怨,它像一朵菊花般绽放在他们眼前,还发出类似“瓮弗”的声音。
“哦不。”魏姆斯呻吟道,“又来了!”
“和谐之杯可已经确实斟满了?”守望塔兄弟吟咏道。
“嗯,斟得满满的。”
“世界之水,可已经誓言弃绝它们了?”
“耶,全都弃绝了。”
“不老之恶魔可已经用许多铁锁绑好了?”
“该死。”泥水匠兄弟说,“总要忘记点什么。”
守望塔兄弟变得垂头丧气,“只一次也好啊。要能把古老而永恒的仪式弄对该多好,不是吗?你最好赶紧的。”
“如果让我下次做两回,守望塔兄弟,肯定会快得多。”泥水匠兄弟说。
守望塔兄弟不甘不愿地考虑半晌。似乎也有些道理。
“好吧。”他说,“现在回到其他人中间去。还有,你们应该叫我执行终极无上大师,明白?”
明理兄弟们的反应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恰当和得体。
“谁也没跟我们提过你要当什么执行终极无上大师的事。”看门人兄弟道。
“哈,你也就知道这么点,因为我该死的就是执行终极无上大师因为终极无上大师在他被加冕的事绊住走不开的时候要我来开门来着。”守望塔兄弟高傲地说,“如果这还不能把我变成该死的执行终极无上大师,我倒想知道还需要啥,嗯?”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看门人兄弟嘟囔道,“你不需要那么了不起的头衔。你可以就叫,比方说,唔……仪式监督。”
“耶。”泥水匠兄弟道,“看不出你有啥架子可摆的。你连古老神秘的修道士的秘密啥的都没学过。”
“再说咱们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钟头。”看门人兄弟说,“这可不对。我以为咱们会得到奖赏——”
守望塔兄弟意识到局面正在失控,他改用外交辞令。
“我敢说终极无上大师马上就要到了。”他说,“咱们可别现在坏菜,呃?伙计们?安排跟龙的那场战斗,所有的一切都丝毫不错,这很了不起,不是吗?咱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对吧?值得再等上一小会儿,嗯?”
那圈穿着长袍、遮着面孔的人影勉强表示同意。
“好吧。”
“行。”
“耶。”
当然。
“好吧。”
“听你的。”
守望塔兄弟渐渐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可他又说不明白。
“呃。”他说,“兄弟们?”
他们也同样不安。屋里有什么东西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那是种气氛。
“兄弟们。”守望塔兄弟重复道,他还在努力,“我们都已经到齐了,对吧?”
底下一片忧心忡忡的附和声。
“当然到齐了。”
“问这个干吗?”
“对!”
对。
“对。”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你摸不准它到底是什么,因为你的手指实在太害怕。但守望塔兄弟烦乱的思绪被屋顶上的噪音打断了。几块石膏落在他们的圈子中间。
“兄弟们?”守望塔兄弟再次紧张兮兮地呼唤一声。
现在他们听到了那种无声的声音,一种漫长的、嗡嗡的寂静,代表精神高度集中,可能——只是可能——还表示空气被吸进了干草堆一样大小的肺里。守望塔兄弟的最后一点点自信也像沉船时的老鼠一样弃他而去。
“看门人兄弟,麻烦你把这该死的门闩拉开——”他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就是光。
没有痛苦。没有时间。
死亡会带走很多东西,当它的温度足以融化钢铁时尤其如此,而在这些东西之中就包括你的幻觉。守望塔兄弟望着巨龙拍打翅膀飞进雾里,然后低头看看石头、金属及各种微量元素熔成的大坑。他们的秘密总部就只剩下这些了。他们自己也一样。意识到这点,守望塔兄弟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这也是死亡的部分作用。你活了一辈子,死的时候不过是些旋转的污渍,就像咖啡里的奶油。无论神仙们耍的什么把戏,他们这一手确实够他妈神秘的。
他抬起头,看见身旁有个戴着兜帽的家伙。
“我们从没想过要这样。”他虚弱地说,“真的。相信我。我们只想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死神的手骨拍拍他的肩膀,态度挺友好。
然后他说:恭喜。
除了终极无上大师,巨龙来访时唯一不在家的就是妙手兄弟。人家派他去弄点比萨。每次需要外卖的时候他们总派妙手兄弟出马,这样更便宜。因为懒得费力气,他从来没有学会付钱的艺术。当搭载着警卫队的马车停在埃勒背后时,妙手兄弟正抱着一堆纸盒,张着嘴巴站在路边。
紧闭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摊温暖的熔岩,里头富含各种物质。
“哦,我的天哪。”兰金小姐说。
魏姆斯从马车上滑下来,他敲敲妙手兄弟的肩膀。
“打扰一下,先生。”他说,“你会不会碰巧看见——”
妙手兄弟转身面对他。从这位兄弟的表情判断,他很可能刚刚乘着悬挂式滑翔机从地狱大门上方滑过。他的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姆斯又试了一次。凝固在妙手兄弟脸上的恐惧让他也有些心惊肉跳。
“麻烦你陪我上瑟尤多场走一趟。”魏姆斯道,“我有理由相信你——”他迟疑起来。魏姆斯并不完全确定自己有理由相信什么。但这人显然有罪,你瞧他一眼就知道了。也许不是什么具体的罪,但肯定有那种大致意义上的罪。
“唔唔唔唔唔。”妙手兄弟说。
科垄军士轻轻揭开最上头一只盒子的盒盖。
“你怎么看,军士?”魏姆斯后退一步。
“呃。看起来像是克拉奇热饼,凤尾鱼味儿的,长官。”科垄军士渊博地说。
“我是指这个人。”魏姆斯满脸疲惫。
“呐呐呐呐呐。”妙手兄弟道。
科垄从他的呢帽底下往里瞅,“哦,我认识他,长官。”他说,“本吉·轻脚·伯机斯,长官,小偷公会。狡猾的小坏蛋。以前在大学干过。”
“什么,是个巫师?”魏姆斯问。
“杂工,长官。园艺木工什么的。”
“哦。当真?”
“我们不能为这个可怜人做点什么吗?”兰金小姐问。
喏比敬个漂亮的军礼,“我可以为你踢他的屁股,如果你愿意的话,尊敬的女士。”
“得得得尔尔。”妙手兄弟止不住地打起哆嗦,而兰金小姐则露出那种略显茫然、但又铁一样坚强的笑容。出身高贵的小姐们时不时会有这种表情,这说明她们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让你知道自己听懂了你刚刚说的话。
“你们俩,把他带到马车上。”魏姆斯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兰金小姐——”
“——西碧尔——”兰金小姐纠正道。魏姆斯红着脸继续往下讲——“把他关起来大概是个不错的主意。指控他偷窃了一本书,兹即:《关于龙的召唤》。”
“说得没错,长官。”科垄军士道,“再说比萨也快凉了。你知道的,比萨一凉奶酪味儿就挺恶心的。”
“还有,不准踢他。”魏姆斯警告说,“哪怕是看不见的部位。卡萝卜,你跟我来。”
“得得得得得得尔尔啊啊啊。”妙手兄弟主动合作。
“把埃勒也带回去。”魏姆斯补充道,“它在这儿快把自己弄疯了。胆子倒大得很,这小魔鬼,我得承认。”
“不可思议,说实话。”科垄道。
埃勒哼哼唧唧地在房子的废墟前来回转悠。
“瞧瞧它,”魏姆斯道,“等不及要大干一场。”他的目光好像是被线牵着一样,投向空中翻腾的云雾。
它就在那上头的什么地方,魏姆斯暗想。
“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长官?”马车离开以后卡萝卜问。
“不会是紧张了吧,你?”魏姆斯道。
“不,长官。”
他说话的口气让魏姆斯想到点什么。
“不。”他说,“你是不会紧张的,对吧?我猜被矮人养大就有这种效果。你缺乏想象力。”
“我敢说我尽力了,长官。”卡萝卜坚定地说。
“挣来的钱还是全寄给你母亲?”
“是的,长官。”
“你是个好孩子。”
“是,长官。那么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魏姆斯队长?”卡萝卜又问了一遍。
魏姆斯看看周围。他恼羞成怒、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他张开双臂,又任它们重重掉回身体两侧。
“我怎么知道?”他说,“我猜是警告大家。我们最好赶去王公的宫殿,然后——”
雾气中传来脚步声。魏姆斯一僵,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同时把卡萝卜拖进一个门廊里隐蔽起来。
一个人影从浓雾中走出来。
又一个,魏姆斯暗想。好吧,没有哪条法律禁止黑色的长袍和很深的兜帽。至于为什么这人会一大清早这样打扮、跑到一栋熔化的房子跟前站着,说不定有一打完全合理的理由……
他走出来。
“打扰一下,先生——”
兜帽猛地转过来。魏姆斯听到有人嘶嘶地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否介意——追上他,准警员!”
那人影起跑时已经占了不少优势,等他冲到转角处,魏姆斯还有半条街要跑。他转个弯,刚好看见对方消失在一条小巷里。
魏姆斯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跑。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过头去,卡萝卜正慢腾腾地跑过拐角处。
“怎么回事?”魏姆斯喘道。
“科垄军士说我不该跑。”卡萝卜回答说。
魏姆斯先是莫名其妙,又慢慢明白过来。
“哦。”他说,“我,呃,明白了。我觉得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跑,孩子。”他回头朝雾里望,“这么大的雾,又有这么多巷子,我们本来也没多大机会。”
“说不定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长官。”卡萝卜道。
“什么,在安科-莫波克?”
“是的,长官。”
“那我们就更该抓住他,那可是珍稀物种。”魏姆斯道。
他拍拍卡萝卜的肩膀,“走吧,我们最好赶紧去王公的宫殿。”
“国王的宫殿。”卡萝卜纠正道。
“什么?”他的思路暂时转到了别的地方。
“现在是国王的宫殿了。”卡萝卜说。魏姆斯斜睨了他一眼。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毫无喜悦之意。
“耶,没错。”他承认,“我们的屠龙王。干得真漂亮。”他叹口气,“我准会惹得他们不高兴。”
他们的确不高兴。他们所有人。
第一个问题出在禁卫兵。
魏姆斯从来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从来不喜欢他。好吧,也许警卫队离小偷小摸只有一步之遥,但根据魏姆斯的专业判断,这年头的禁卫兵更糟,他们离安科-莫波克有史以来最恶毒的罪犯也只差一步。往回一步——他们得改好一点,人家才会考虑把他们收进《十大需绕道名单》里。
他们很粗野。他们很强硬。他们不是排水沟里扫出来的渣滓,他们是扫排水沟的工人已经筋疲力尽以后还粘在排水沟里的东西。过去王公付了他们大把的钱,想来现在又有别人付他们大把钱了,因为当魏姆斯走近大门时,两个原本靠在墙上的禁卫兵直起了身子,当然他们仍然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精神懒散,好最大限度地冒犯来人。
“魏姆斯队长。”魏姆斯眼睛直视前方,“来见国王。事情非常紧急。”
“耶?哈,可得紧急才行。”一个卫兵道,“呸姆斯队长,唔?”
“魏姆斯。”魏姆斯并不退让,“W开头。”
其中一个卫兵朝自己的同伴点点头。
“魏姆斯,”他说,“W开头的。”
“了不起。”另一个道。
“十万火急。”魏姆斯保持着平板的表情。他试着往前走。
第一个禁卫兵轻巧地往他跟前跨一步,又在他胸口使劲推了一把。
“谁也别想去任何地方。”他说,“国王的命令,明白?所以你可以滚回你的洞里去了,W开头的魏姆斯队长。”
让魏姆斯下定决心的不是这番话,而是另外那个禁卫兵窃笑的样子。
“靠边站。”他说。
对方弯下腰,“不站谁又能怎么样?”他敲敲魏姆斯的头盔,“小警察?”
有些时候,当场扔下炸弹实在是种享受。
“准警员卡萝卜,我要你逮捕这些人。”魏姆斯道。
卡萝卜敬个礼,“遵命,长官。”说完他一个转身,朝他们来的路上大步往前走,姿势极为潇洒。
“嘿!”魏姆斯喊道。然而卡萝卜已经消失在一个拐角。
“看到这一幕可真让我高兴。”第一个禁卫兵倚着自己的长枪说,“那年轻人可是个有主见的,那年轻人。机灵的小伙子。他可不想留在这儿,让自己的耳朵给拧下来。那年轻人将来保准能出息,只要他有点常识。”
“非常明智。”另一个禁卫兵道。
他把长枪靠在墙上。
“你们这些警卫队的叫我想吐。”他跟魏姆斯聊上了,“成天游手好闲,从没好好干过活儿。招摇过市,自以为是个什么人物。所以咱和克拉伦斯就让你瞧瞧,卫兵到底是啥意思,嗯?”
我勉强可以跟其中一个打成平手,魏姆斯一面后退一面想。至少在他面朝另外一边的时候应该可以。
克拉伦斯把自己的长枪靠在大门上,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
魏姆斯听见一声漫长、恐怖的狂叫,并且惊喜地发现那声音竟然不是源于自己的嘴巴。
卡萝卜出现在拐角处,马力全开,两只手里各有一柄伐木斧。
他咚咚咚不断加速、越跑越近,偌大的凉鞋拍打在鹅卵石上。与此同时那“得达得达得达”的喊声也一直没停过,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进陷阱里,被困在了只能发两种音的回声峡谷底下。
两个禁卫兵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要是你们,就赶紧闪开。”魏姆斯从靠近地面的位置建议道。
两柄斧头离开卡萝卜的手,在空中旋转时声音仿佛一对鹧鸪。其中一柄击中宫殿的大门,整个斧头足足没进去二分之一。第二柄击中了第一柄的把手,把它劈成两半。卡萝卜紧跟在斧头后边跑到门前。
魏姆斯去旁边的长凳上坐下,给自己卷了支烟。
最后他说:“我想差不多够了,准警员。现在他们应该愿意束手就擒了,我想。”
“是,长官。他们的罪名是什么,长官?”卡萝卜两手各抓着一个毫无生气的禁卫兵。
“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卫队军官,以及……哦,对了,拒捕。”
“依据1457年的《公共秩序法令》第七节?”卡萝卜问。
“是的。”魏姆斯庄严地说,“对,对,我想是的。”
“但他们拒得并不厉害。”卡萝卜指出。
“好吧,企图拒捕。我看就把他们留在墙边上,等我们出来再说。看这样子他们也不急着上哪儿去。”
“没错,长官。”
“别伤了他们,我说。”魏姆斯道,“不能伤害囚犯。”
“的确,长官。”卡萝卜认真地说,“被逮捕的囚犯有自己的权利,长官。1341年《人的尊严(公民权)法令》是这么规定的。我一直跟喏卟司下士这么说来着。他们有自己的权利,我告诉他。也就是说你不能踢来踢去。”
“说得很好,准警员。”
卡萝卜低头往地上看,“你们有权保持沉默。”他说,“你们有权在下地牢的时候不摔伤自己。你们有权不从高处的窗户往下跳。你们无权说话,明白不?不过如果你们说了,唔,我就必须把它记下来,以后也许会作为呈堂证供。”他掏出笔记本,舔舔铅笔。他又往前弯下一点。
“啥?”他问,然后抬头望着魏姆斯。
“‘呻吟’两个字怎么写,长官?”他问。
魏姆斯教给他“声银”的写法。
“谢谢,长官。”
“哦,对了,准警员。”
“什么事,长官?”
“为什么用斧头?”
“他们有武器,长官。我去市集街的铁匠铺买的,长官。我说待会儿你会去付钱。”
“那喊声呢?”魏姆斯虚弱地问。
“矮人的战歌,长官。”卡萝卜骄傲地回答道。
“很不错。”魏姆斯字斟句酌地说,“不过下回我希望你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好吗?”
“当然,长官。”
“我想,最好是书面告诉。”
图书管理员继续手脚并用往前荡。目前的进展并不快,因为有些东西他实在不想跟它们照面。各种生物都在进化,好填满这里的每个角落,而在铺满灰尘、无比巨大的L空间,其中一些还是不见的好。比起通常那些不同寻常的生物,它们还要更不同寻常许多。
一般来说他只需要仔细观察。L空间里有种人畜无害的踢凳螃蟹,它们靠吃灰尘为生,一旦发现它们受了惊,他就赶紧找地方藏起来。好几次他都把自己紧紧贴在书柜上,给气势汹汹的百科全书让出道来。时不时还会有一群评论慢慢爬过,他就只能耐心等着;这些家伙以最上等的书为食,在背后留下一堆堆又薄又小的文学批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有时他会赶忙躲得越远越好,努力不去细看……
至于俗套,那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避开的。
他发现一架凳梯正无所事事地浏览高处书架上的书,于是爬上去,吃完了自己最后几颗花生米。
这片区域确实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至少他觉得它最终会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在L空间里,时间具有某种不同的意义。
有些书柜的轮廓他仿佛曾经见过。那些书名,尽管仍然模糊不清,却不停挑逗着他,仿佛下一秒就会清晰起来。就连带着霉味的空气都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沿着一条小通道飞快地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冲进了另一组空间,只稍稍有一丁点头晕。一般无知无识的人或许会觉得这空间挺正常。
他热得要命,身上的毛发全都立着,因为时间的能量正在渐渐释放。
周围一片黑暗。
他伸出一只胳膊,摸索着身旁的书脊。啊。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他回家了。
一个星期之前的家。
他绝对不能留下脚印。但这不成问题。他爬上最近的书柜,借着图书馆穹顶透下的星光,急忙往前赶去。
狼平·文斯从桌上的大堆文件抬起红红的眼睛。城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加冕礼该怎么整,他只能自己看着办。首先要有许多可以挥舞的东西,这他倒是知道。
“怎么?”他不耐烦地问。
“呃,有个魏姆斯队长来见你。”男仆说。
“警卫队的魏姆斯?”
“是的,先生。他说事情十万火急。”
文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清单,上面列了不少同样十万火急的事情。给国王加冕,比方说。五十三个宗教的高阶祭司全都声称仪式应该由自己主持。到时候准是一场混战。然后还有王冠上的珠宝。
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王冠上的珠宝。过去几百年里的某个时间段,这些珠宝都消失了。他们在狡猾的手艺人大街找了个珠宝匠,此人正抓紧时间拿镀金和玻璃凑合。
魏姆斯大可以等等再说。
“叫他过两天再来。”文斯道。
“多谢你接见我们。”魏姆斯出现在门口。
文斯朝他怒目而视。
“既然你已经来了……”他说。魏姆斯把头盔往文斯桌上一丢,一屁股坐下来。秘书先生对他的无礼行为暗暗腹诽。
“坐。”文斯道。
“吃早饭了吗?”魏姆斯问。
“还没——”
“别担心。”魏姆斯高高兴兴地说,“准警员卡萝卜可以去看看厨房里有些什么,这边这位伙计可以给他带路。”
等他们离开,文斯从无数文件上倾过身子。
“你最好,”他说,“能给我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龙回来了。”魏姆斯道。
文斯瞪着他看了一阵。
魏姆斯也瞪着他。
文斯的理智从自己避难的角落里溜回来。
“你喝了不少,对吧?”他说。
“没有。龙回来了。”
“听着,我说——”
“我亲眼看见的。”魏姆斯不动声色。
“一条龙?你确定?”
魏姆斯身子前倾,手撑着书桌,“不!我他妈很可能看走了眼!”他吼道,“没准儿还有别的玩意儿长了老大的爪子、偌大的翅膀,呼出来的热气还带火!那种东西肯定多得不得了!”
“可我们都看见它被杀死了!”文斯道。
“我不知道我们看见了啥!”魏姆斯道,“可我知道我看见了啥!”
他重新靠在椅背上,身子有些发抖。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
“还有,”他的声音基本恢复了正常,“它烧掉了毕洗街的一栋房子。跟其他几个地方一样。”
“他们有谁逃出来吗?”
魏姆斯双手抱住头。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真正的睡觉,盖着毯子的那种。或者吃东西。是昨晚吗?或者前天晚上?说起来,他这辈子到底睡过觉没有?他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睡过。睡神摩耳甫斯卷起袖子,正使劲捶他的脑袋,但他在反抗。他们有谁逃……?
“谁?”他问。
“房子里的人,当然是。”文斯道,“我猜里头应该是有人的?晚上嘛。”
“哦?哦。对。不是什么平常的房子,我觉得好像是个秘密社团什么的。”魏姆斯挣扎着回答道。他脑袋里有什么东西铛地响起来,但他太累了,没力气认真分辨。
“魔法,你是说?”
“不知道。”魏姆斯道,“也许。有些穿袍子的家伙。”
他马上就要告诉我说我疲劳过度了,他暗想。而且这话一点也没错。
“听着,”文斯和气地说,“有些人不知道该怎么控制魔法。他们瞎搞起来,唔,有时候会把自己炸上天,而且——”
“把自己炸上天?”
“而且这几天你实在太忙了些。”文斯息事宁人,“如果是我从房顶摔下来,还差点被龙活活烧死,我猜我也会成天看见它们。”
魏姆斯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他想不出该说点什么。最近几天来,他一直被条绷得紧紧的橡皮筋拉着走,现在这条打了无数疙瘩的皮筋终于软下来。
“你觉不觉得自己疲劳过度了,嗯?”文斯问。
啊,魏姆斯想,棒极了。
他扑倒在书桌上。
图书管理员从书柜顶上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胳膊伸进黑暗之中。
就在这儿。
他厚厚的手指甲夹住了一本书的书脊,他轻轻把它取出来,拿到书柜顶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油灯。
没错。《关于龙的召唤》。唯一的一本,第一版,略有些泛黄,很有龙味儿。
他把油灯放在身旁,翻开了第一页。
“呃?”魏姆斯醒过来。
“给你弄了杯好茶,队长。”科垄军士道,“还有块菲堇。”
魏姆斯茫然地看着他。
“你一直在睡觉。”科垄军士为他解惑,“卡萝卜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完全睡死过去了。”
魏姆斯打眼一看,这里正是他越来越熟悉的瑟尤多场,“哦。”他说。
“我和喏比去搞了点侦侦探探。”科垄道,“你知道熔掉的那栋房子?好吧,里头没人住。是租出去的屋子。所以我们查了查是谁租了这些屋子。有个看门的每晚过去把椅子放好,把门锁上。房子给烧没了那家伙大惊小怪了老半天。那些看门的全这样,你知道。”
他站直身子,等着人家鼓掌。
“干得漂亮。”魏姆斯尽到自己夸奖的义务。他把一块菲堇浸到茶里。
“有三个社团在用那栋房子。”科垄继续往下说。他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兹即,安科-莫波克美术欣赏协会,哼哼,安科-莫波克民间舞蹈与歌曲俱乐部,还有暗夜之明理兄弟会。”
“为什么哼哼?”魏姆斯问。
“那个,你知道的,美术,只不过是一堆男人画没穿衣服的女人,那一套。”科垄很内行地解释道,“看门的告诉我的。有些人画笔上连颜料都没沾呢,真可耻。”
城里准有一百万个带色的故事,魏姆斯暗想。可为什么我就总得听这种?“他们什么时候聚会?”他问。
“每星期一,7:30,入场费十便士。”科垄立刻回答道,“至于跳民间舞的嘛——嗯,这些人没问题。你自己不也总琢磨喏卟司下士不当班的晚上干吗么?”科垄咧开大嘴傻傻地笑了。
“不!”魏姆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喏比?”
“耶!”科垄为自己达到的效果十分开心。
“什么,戴着铃铛跳来跳去,还在空气里舞着他的小帕帕?”
“他说这对保护民间传统文化非常重要。”科垄道。
“喏比?我们那个‘铁鞋尖踢你下身我不过是看看门把有没有问题结果它自己就开了’的喏比先生?”
“耶!这世界还真奇妙不是吗?他为这个很是害羞了一把。”
“老天。”魏姆斯道。
“这说明有些事儿你永远也说不明白。”科垄道,“反正看门的说,明理兄弟总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地板上老有磨花的粉笔印,他说,而且他们从来不把椅子放回原位去,也不洗茶缸。最近他们经常集会,他说。上个星期那些画女人不穿衣服的家伙只能另外找地方。”
“我们的嫌疑犯现在在哪儿?”魏姆斯问。
“他?哦,他溜了,队长。”军士有些尴尬。
“什么?他看起来不像能溜得动的样子。”
“那个,我们回来以后,让他坐在火边上,拿毯子把他裹起来,因为他不停地打哆嗦。”科垄军士道。魏姆斯一面听一面扣上自己的盔甲。
“希望你们没有吃他的比萨。”
“埃勒吃了。那些奶酪,你瞧,冷了以后就——”
“继续。”
“唔。”科垄有些难为情,“他一直抖啊抖的,又不停地哼哼唧唧龙什么的。我们有点可怜他,说真的。后来他莫名其妙就跳起来跑掉了。”
魏姆斯瞥一眼军士那张开诚布公、很不诚实的大脸。
“完全莫名其妙?”他追问道。
“那个嘛,我们决定要吃点东西,所以我就派喏比去了面包房,你知道,然后,唔,我们觉得犯人也该吃点什么……”
“然后呢?”魏姆斯鼓励他往下说。
“那个,然后喏比问他想不想把他的菲堇烤了吃,他就尖叫一声跑了。”
“就这样?”魏姆斯问,“你们一点没有威胁他?”
“半句假话没有,队长。真有点神秘,要我说。他一直嘟囔着什么终极无上大师。”
“唔。”魏姆斯瞄眼窗外。灰色的雾气拖慢了时间,光线显得很暗淡,“现在几点?”他问。
“正五点,长官。”
“好。这样,天黑之前——”
科垄咳嗽一声,“是早上,长官。现在已经是明天了,长官。”
“你们任我睡了一整天?”
“不忍心叫醒你,长官。龙没活动,如果你想的是这个。到处都没半点动静。”
魏姆斯瞪他一眼,然后大力推开窗户。
雾气缓缓涌进屋里,就像黄边的瀑布。
“我们觉得它肯定是飞走了。”科垄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碟形世界的方位体系。——译注
英法高雅人士说脏话时有种习惯:如果是英国人,往往会补充一句:“请原谅我的法语。”法国人则会请求听者原谅其英语。——译注
按照《让你泪流满面的字眼大辞典》的解释,这是一种简短而无用的宗教仪式,他人之圣平衡苦行修会每天都会举行。
类似于豌豆雾,只不过更浓更腥,至于里头究竟有什么东西,你多半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