扃骸皿

(一)

打听王瓴瓦并不怎么费劲,一天之后,公蛎便基本知道了他的情况。

王瓴瓦家住在洛城东郊的小王庄,农忙时便忙活庄稼,农闲时帮人“圈坟”,即打墓。他为人精明,做事干练,是三邻五村有名的圈坟巧匠,所以公蛎在附近的村子问到王瓴瓦的名字,便有人指点告知。不过邻里讲,他性格冷酷,要价颇高,平日里大门紧闭,素来不喜欢与人交往,所以村里人对他了解不多。

而根据邻里对长相的描述,死在墓里的确是王瓴瓦无疑。

如今正是农闲,王瓴瓦外出找活儿干,几日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家人并不曾怀疑他出了意外。公蛎心惊胆战,哪里敢透露一丝消息,吓得返回城中,一连两日没敢出如林轩的大门。

可是这么大一个秘密压在心里,既无法对人诉说,又无法视而不见,真如同将心放在火上烤,四面都是煎熬。思来想去,唯一能帮自己的,只有毕岸。

第三日一大早,公蛎拿着那块从王瓴瓦身上撕下的红敛衣,决定去找毕岸。但到了忘尘阁,不仅毕岸和阿隼不在,连胖头和假公蛎也出去了,只有那个迂腐的汪三财守着当铺。

公蛎觉得和汪三财解释不清,正在门口犹豫,小妖刚好出来送客,看到他眼睛一亮,叫道:“两撮毛!”

公蛎恼火道:“我不叫两撮毛!”

小妖上下打量着他,笑嘻嘻道:“你又来坑蒙拐骗了?”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薄春衫,眼睛明亮,像枝头的青苹果一样可爱。

公蛎心情不由好了些,做了个鬼脸道:“小丫头牙尖嘴利,小心变成花长虫!”

小妖毫不示弱,回嘴道:“两撮毛坑蒙拐骗,小心变成黄鼠狼!”

两人针尖对麦芒,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公蛎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毕掌柜今日去哪里了?”

没想到小妖竟然知道,飞快答道:“去宣风坊买香料了。”

“买香料?”不用说,这是陪着苏媚一起去了,公蛎心中顿时醋意翻腾,酸溜溜道:“你家如今耍得大,都指使毕岸跑腿了。”一看小妖柳眉倒竖,未等她张口骂,忙一溜烟跑了。

公蛎走了一阵子,才想起刚才走得急了,没问清楚具体在什么地方,又懒得回去同小妖吵架,只记得“买香料”,便沿着街道阴凉处,慢慢悠悠往香料市场走去。却不知毕岸去了宣风坊的牡丹园,同这里的香料市场隔着好几个坊区,哪里能找得到呢?

途经福寿街,本想拿去给小裁缝瞧瞧这件敛衣是不是他师父绣的,但转念一想,此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自己将来扯不清干系。

洛阳坊区各行当相对集中,常常在一个坊区便能买齐所有货品,比如香料市场隔壁,便是卖器具的:一边是用来深加工香料的制作工具,如石臼、水磨、簸箕、箩筐、细筛等,一边是香料的盛放容器,小瓷瓶、圆形檀木盒子、小玉瓶、复合型双层妆奁匣子等等。

公蛎将香料市场走了一个遍,也不见毕岸和苏媚的影子,只觉得口渴得厉害,见一间器具店铺收拾得相当干净,便走了进去。

一个热情的小伙计忙上前招呼。公蛎一口气喝了三杯茶,觉得喝完就走有些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来到货架前,摸摸看看,不时询个价格。

这家店铺看来有些年头了,店内挂个官府颁发的老旧牌匾,上写着“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外边货架上摆放的是时下流行的器皿,小到一寸见方的首饰盒,大到一人高的美人瓶,应有尽有。最里侧,摆着的是所谓的镇店之宝,一个方口大沿的青铜雕花方尊,一个四周有浮雕人面的长方形斑驳大鼎,其他的几个却认不得,不知道是什么器具。

公蛎对古玩一窍不通,只管看个热闹。忽见大鼎后面放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圆口大肚青瓷瓶,顿时觉得眼熟,叫来小伙计问道:“那个瓶子好别致,也是你们的镇店之宝吗?”

小伙计是个举止浮夸之人,带着点江南口音,得意洋洋道:“正是,这种瓶子,整个洛阳城也不多见。”

公蛎越看越觉得同那日在悦天房打碎的瓶子相似,青瓷蛇纹,形制古怪,不过这个要小很多,忙问道:“多少钱?”

小伙计道:“这个瓶子不卖的。”

公蛎只想询个价,万一将来那件要求赔偿,自己心里也有个谱儿,道:“粉色青瓷虽然名贵,也不至于拿来当镇店之宝。”

小伙计滔滔不绝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的青瓷瓶,它烧制起来极其复杂,据说需要有特殊的工艺。而这工艺复杂程度,远非普通青瓷可比……”接着卖弄一般,说出无数烧制青瓷的专业词汇来。

公蛎打断道:“外表看起来同普通青瓷没什么两样。”

这小伙计一见公蛎不信,往前凑了凑,故作神秘道:“客官您别不信,我曾在越窑干过大半年,要烧制这么一个蛇纹青瓷,就要废掉一口窑。你想想,一窑几百件瓷器,除了这一件其他全是废品,你说贵不贵?再说了,这蛇纹青瓷,可是用人血喂出来的……”

一个老伙计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道:“话篓子,你能不能干点正事儿?整日吹得着三不着四的!”又同公蛎道:“客官您别听他胡说。这件青瓷是我家老掌柜的遗物,所以舍不得卖。您且去别家看看吧。”

外号“话篓子”的小伙计不服气,辩解道:“这件事我真没吹牛。那次掌窑的喝醉了,亲口讲的,还说他因为偷偷帮人做这个东西,报废了一个窑口,差点连命都丢了……”

忽然有个人插嘴道:“这瓶子怎么个烧制法,你知不知道?”公蛎一看,原来是钱耀宗,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缩头缩脑地蹲在门槛内,听得津津有味。

公蛎有些心虚,忙往一旁退了退,装作没看到他。话篓子见有人感兴趣,更加起了兴,口沫飞溅道:“烧制窑器,同道家佛家修炼法器是一样的道理,要是哪一环节错了一点点,便前功尽弃,甚至走火入魔。当年我在越窑,有个新开的窑口,明明胚泥、配比、温度、形制一点不错,偏偏烧出来的瓷器全是残次品,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些瓷器的裂口都很奇怪,像是烧成了之后被人打烂的一般。”

有几个客人也被他吸引过来,追问道:“后来呢?”老伙计拿他没办法,摇摇头道:“你不去说书真屈了才了。”

话篓子眉头一皱,把手一挥:“这窑总出不了成品,可就惊动明大人了。明大人……”

其中一个人插嘴道:“明大人是谁?”

话篓子鄙夷道:“瞧你,孤陋寡闻了吧,连大名鼎鼎的明大人都不知道?”却不解释明大人是谁,继续道:“明大人去了,绕着新窑走了几圈,说道,这个窑烧不了普通的瓷器。”他猛地将身子一探,夸张得鼻孔都张大了一倍:“你们猜怎么着?”

周围人纷纷摇头。话篓子十分开心,得意地道:“明大人说,这个窑,地脉奇异,不适合烧制普通瓷器。他亲自动手,做了一个八蛇扃骸皿。”

老伙计嗤道:“你一个和泥的杂役,说得好像掌窑一样。”

话篓子不理会他的嘲弄,故作玄虚道:“所谓的八蛇扃骸皿,便是青瓷蛇纹瓶,喏,”他嘴巴朝柜台里侧的青瓷瓶一努,“样子同这个差不多。”

有人不甘道:“然后呢?”

话篓子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两手一摊道:“没有然后了呀。明大人亲自动手做了一个,烧出来的还是废品,这口新窑从此便废了。”

公蛎这才知道话篓子戏弄大家,但没人计较,反而哄堂大笑,还有人起哄道:“再来一个!”

话篓子笑道:“你们多多买我家的器皿,我工钱高了,才有精力讲呢。”

钱耀宗却不笑,拉住话篓子,一脸阴沉道:“那个瓶子怎么个烧制法?”

话篓子估计看钱耀宗不像是有钱人,嬉皮笑脸敷衍他道:“你先买了我的货,我便告诉你。”

钱耀宗二话不说,拿出荷包随手一指,道:“这个牡丹瓶我要了。”

公蛎本来打算走了,看到此情景又站住,装作欣赏瓷器。话篓子显然被钱耀宗的举动给吓住了,换了一副态度,将双儿牡丹瓶包上,赔着笑脸道:“客官,你想问什么?”

钱耀宗将话篓子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说这个瓶子叫八蛇扃骸皿?”

话篓子连忙摆手:“我也是听掌窑的这么一说。”

钱耀宗似乎很紧张,拉着话篓子的衣袖不放:“关于八蛇扃骸皿,你还知道什么?”

话篓子年龄不大,却甚是圆滑,小心地笑道:“江湖传言而已,我暂且一说,您暂且一听,可不要当真了。”钱耀宗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入话篓子怀里,道:“这个我知道,我就是打听个新奇。你只管说。”

话篓子眉开眼笑,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新窑,因为总是出不了成品,找了很多办法,最后找到个经验丰富的老窑工。”

钱耀宗惊讶道:“明大人也没办法?”

话篓子咧了咧嘴,不好意思道:“明大人哪里会管这些,是我胡诌的。”

钱耀宗沉默了片刻,道:“你继续说。”

话篓子脸上的戏谑不见了,神色渐渐凝重:“老窑工去看了看,说这个窑有些邪性,最好废弃。但这是官窑,开一个窑口造价惊人,上面不说废弃,谁也不敢自作主张,而且出不了成品,便要追责。掌窑的没办法,又去找老窑工,又是磕头又是哀求。老窑工无奈,说出了一个法子。”

“老窑工说,此窑一直不出成品,是因为风脉邪,需要人血祭奠。他给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蛇纹瓶,叫什么八蛇扃骸皿,是个双层的,中间的夹层用鲜血喂养烧制。”

钱耀宗的眼神亮了:“具体怎么做?”

话篓子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忙赔笑道:“这我真不知道。我当时才九岁,在越窑里背高岭土,这些都是拾着听的。不过听说后来老窑工还推荐了一个高人亲自坐镇指点,果真制成了这么个蛇纹瓶。”

钱耀宗急切道:“扃骸皿,是哪几个字?你写给我看看。”

话篓子忙摆手,皱巴着脸道:“我一个粗人,大字儿不识一个,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说着借口要招呼客人便要走开。

钱耀宗将整个荷包偷偷塞入话篓子怀里,满脸堆笑道:“兄弟别见怪。我也有个这样的瓶子,所以想打听下好卖个好价钱。”话篓子为难道:“这个么,您最好找行家瞧瞧,估价这个,我可做不来。”

钱耀宗低眉耷眼,眼神闪烁:“那是那是。后来那个窑口怎么样了?”

话篓子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说来也怪,之后这个窑口不仅出品率高,成色也好,据说皇家青瓷都是它这里出产的呢。不过,”他神秘兮兮凑到钱耀宗耳朵边道,“当时那批烧窑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掌窑的,脱坯的,雕花的,司火的,足足十几口子呢。”

钱耀宗吃了一惊,道:“出事故了吗?”

话篓子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是出产这个瓶子的当晚,掌窑的高兴,喝了几口酒,不知怎么就死了。然后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十一个人,有失足落水的,有突发疾病的,还有一个老窑工,竟然在检查窑口时不小心睡着在里面,结果被活活烤死了。剩下三个怕了,便要辞工回老家,听说也不得善终。”

公蛎听得入了迷。钱耀宗呆呆发愣,话篓子的唾沫星子迸了他一脸,他都没什么反应。

话篓子猛地凑近,低声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钱耀宗茫然地摇摇头。话篓子对自己讲话的效果显然十分满意,下巴高昂,点头微笑道:“血祭。这就是所谓的血祭。”

话音未落,一个脏兮兮的毛巾甩了过来,打在话篓子的眼睛上:“话篓子,你不编故事会死啊你?”管事的老伙计过来,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爆栗,骂道:“整日不干正事,就知道吹牛打屁!赶紧招呼客人去!”回头朝钱耀宗赔笑道:“客官您别当真,他满嘴瞎话,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又推话篓子,“赶紧给客人赔个不是。”

话篓子捂着右眼,松松垮垮鞠了一躬,不服气道:“血祭什么是我编的,可八年前越窑新窑口死了那么多人,总是真的吧?”

老伙计一把推开他,朝钱耀宗笑道:“孩子话,别理他。他说那个什么皿我不知道,但我在这行做得有些年头了,蛇纹瓶在川蜀一带很常见,只是中原百姓觉得蛇纹不如牡丹纹、祥云纹、缠枝花鸟纹什么的透着吉祥富贵,故市面上少见。所以这种瓶子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您想估价,要是不嫌弃老朽眼拙,改日带来我帮您瞧一瞧。”

公蛎唯恐那个青瓷瓶太贵自己赔不起。既然寻常,心中便没什么愧疚了,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重新去找毕岸苏媚去了。

(二)

不过打碎瓶子一事比起被闷死在坟墓中的王翎瓦,简直不值得一提。公蛎心事重重,中午回去小睡了一会儿,竟然梦到王翎瓦,唇面乌青,在坟墓里又踢又打,不住地叫着“放我出来”,公蛎满头大汗从噩梦中醒来,简直身心崩溃。

冲动之下,公蛎甚至打算直接去报官。可夹着包裹走到了府衙门前又退缩了:若官府问起自己怎么知道此事,如何解释得清楚?要知道,掘人坟墓可是大罪。

如此这般,公蛎又在外徘徊了一个大半天,走得脚脖子都软了,也没想到个好办法。来到大马圈,看了一阵子赌钱,觉得甚无趣味,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一个拴马桩上。

后衣襟被人一拉。公蛎回头一看,却是二丫。不用说钱耀宗又来赌钱,随便将二丫丢在这里。

二丫笑眯眯道:“蛇哥哥,你怎么啦?”

公蛎心思烦乱,没工夫搭理她,敷衍道:“没事。”

二丫在公蛎面前蹲下,双手托腮,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开心。”

公蛎想起前日情景,但懒得多管闲事,不耐烦道:“你一个小屁孩,有什么不开心。”

二丫歪头看着他的脸色,讨好道:“你不开心,我便不开心。”

公蛎忍不住笑了,拨了拨她小葱一般的黄毛小辫,道:“我没有不开心。”忽然想到那个青瓷瓶,随口问道:“二丫,那晚的青瓷瓶……”

二丫撅嘴道:“我叫玉姬。”

公蛎道:“好好,玉姬。那晚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青瓷瓶,那个瓶子你知道哪里来的吗?”

二丫惊恐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小声道:“我知道,是我爹偷我娘的。”

公蛎诱导道:“你娘是不是有件大红色的衣服,特别漂亮?”

二丫坚决摇头,道:“不漂亮。”公蛎哑然笑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件吗,就说不漂亮。”

二丫道:“我娘只有一件红衣服。不舒服。”她重复道:“很不舒服。”

公蛎逗她道:“你偷偷穿过?”

二丫头也不抬道:“没有,我娘一穿上,我看着觉得不舒服。”

公蛎忽然想起二丫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忙道:“衣服怎么了,让玉姬看到不舒服?”

二丫玩弄着手指头,不情愿道:“上面好多小鬼儿在跳舞,眼睛里还有小蛇钻来钻去。那些小蛇长得很讨厌,不像你这么好。”

骷髅的眼睛里有小蛇?公蛎倒没有发现。不过这景象是够让人不舒服的。

公蛎听到她童言无忌,把自己同敛衣上的小蛇比较,有些好笑。忽然心中一动,从包裹里拿出从王翎瓦身上撕下来的那片衣襟,道:“玉姬你瞧,你娘的衣服是不是这样的?”

二丫瞥了一眼,坚决地道:“这不是我娘的衣服。”

公蛎小心地道:“这上面,有小蛇吗?”

二丫似乎不高兴了,用指甲在地上划道道儿,闷闷道:“这上面的小蛇是死的。”

这衣服的绣工十分罕见,要对着光线试好几个角度才能看到骷髅,正常看来,好像一朵朵连在一起的小花。但不管公蛎怎么看,都没发现上面有绣好的小蛇。

公蛎纳闷道:“没有小蛇啊。”

二丫将身子扭到一边,发脾气道:“死了!”

公蛎看再问下去只怕她要哭了,只好闭嘴。可是这种衣服到底做什么用的,王翎瓦为何死后身上会穿这么一件衣服?要是报官,如何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公蛎顿时头疼起来,抱着脑袋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二丫转过身来,怯怯地道:“蛇哥哥,你生气啦。”

公蛎道:“我没生气。”看她眼睛闪出泪光,想了想,绞尽脑汁道:“我,我看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很不好。这个事情呢……”

公蛎不知道怎么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讲述,“这个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必须告诉,告诉一个更厉害的人。但是我又不想让更厉害的人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公蛎比划了老半天,绕得舌头打结,丧气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谁知二丫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道:“有一次李二蛋偷了周婆婆的银镯子,藏在他家羊圈里,我看到了。可是我不敢说,李二蛋会打死我。周婆婆丢了镯子,哭得伤心极啦。我没办法,便偷偷把镯子拿出来,趁机丢在周婆婆的针线筐里了,又用了个小铁环原样放好,这样他们谁也猜不到是我。”

公蛎犹如醍醐灌顶。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竟然纠结了两日,真不知是脑子成浆糊了还是长了草了。他抱着二丫抛了个高,放下她兴冲冲走了。

公蛎随便拐入一间店铺,趁账房先生不注意,拿了毛笔在桂平衣服显眼处写上“城西郊桂平之墓有异”几个字,连同那片红敛衣一同包好,在大马圈附近刚逛了一阵,便见两个捕快正在巡逻。

公蛎依稀认得其中一个便是常跟阿隼办案的黑衣人之一,趁他去调解一起邻里纠纷,将小包裹不知不觉塞入他腰带里,飞快逃开了。

(三)

信息送出,这件事便同自己没了关系,剩下的便看官府的本事了。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公蛎心情大好,美美地吃了一顿,在如林轩看了一会子歌舞,又想起正事儿:去忘尘阁探探假公蛎的底细。

忘尘阁已经打烊,院里静悄悄的。公蛎侧耳听了一阵,趁人不备,攀着门前的梧桐树,跳了进去。

汪三财的房里亮着灯,隔着窗户一瞧,他歪着矮榻上,手里还抱着账本,睡得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上房却不见有人,黑灯瞎火的,胖头、毕岸以及那个假冒的公蛎,都不在家。

公蛎潜入上房,摸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切如故,装饰变动并不大,只是味道有些奇怪。

公蛎最喜欢丁香花的味道,当日他在时,常常叫胖头买些装着干丁香花瓣的香囊挂在门后,所以房间里虽然不算整洁,但味道却清雅,有股幽幽的香味,如今倒好,乱还是照样乱,却有一股一股子稻草的霉味。

馈赠合同就放在抽屉的最里面,公蛎很轻松便拿到了。但地契房契等一直由毕岸保管。

一想到自己的床铺睡着个不知名的外人,公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将床上的铺盖抖搂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小声骂道:“什么鬼东西!竟然敢来冒充老子!”

可是房间里大多都是自己的东西,要打要砸,一个也舍不得,便是那床菱花软缎被子,公蛎还是心疼地抱了起来,将上面的脚印拍打干净,重新放回到床上去。

真是空有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公蛎气鼓鼓在房间里转悠了一阵,对着空气挥舞了一阵拳头,见毕岸房门未锁,怒气冲冲推门而入。

不肖点灯,公蛎的视线反而更好。毕岸的房间结构同自己住的那间一样,只是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具和装饰,看起来更加宽敞。公蛎本以为毕岸房里定然藏着各种名贵东西,比如玉佩、银两等,谁知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连个寻常的摆件也没有。

公蛎心有不甘地在他床上打了几个滚儿,探头往床下看去。

这么一看,还真给他发现了宝贝:一个绿色丝绸包袱,包着一大包东西,放在床的最里侧。

公蛎毫不犹豫,将包袱拖了出来。只听有叮当之声,不觉大喜,本想就包袱偷走,想了想,还是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面两件东西,一个脸盆大的椭圆形乌木匣子,上面缀满了青铜铃铛;一个裂纹青瓷瓶子。再一看,这个青瓷瓶子可不正是那晚自己打碎的那个么,难为毕岸,将它重新粘合。不过缺了好几小块,估计当日公蛎打扫之时没有收拾干净。

公蛎将瓶子放到一边,一心摆弄那个乌木匣子。匣子有些分量,沉甸甸的,上面的铃铛只有拇指大小,扁圆形状,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纹,下部两只圆鼓鼓的凸点,配上最下面的开槽,像一个个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爱的小老虎。

无论公蛎如何翻弄,匣子严丝合缝,根本无法打开。公蛎急得满头大汗,抱着匣子一阵摇晃。

铃铛整齐地颤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公蛎的脑袋不知怎么突然嗡地一声,如同一把尖针在扎在太阳穴上,痛得眼冒金星。他强忍着把手里的匣子安全地放在地上,就地一屁股坐下,抱头喘气。

待到头痛暂缓,公蛎一抬头,发现自己透过厚重乌木,竟然看到了匣子内部的景象。

匣子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但公蛎心里分明觉得,里面很挤。

头又一次剧烈地痛了起来,公蛎痛苦地闭上了眼。

外面的铃铛在响,把人往房间里驱赶。房间里已经站满了人,可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好多人在哭、在叫,可是没人听到。

铃铛声越来越急,房间里水泄不通,从地面到房顶,全都是人,有人被踩死,有人已窒息。

外面似乎着火了,房间里好热。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在房间里弥漫。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死去,幸存者发出绝望的哭叫,有人愤怒起来,拖着长长的腔调尖利地咒骂,剩下的人便跟着附和。

不对,是诅咒。他们在诅咒那些残害他们的人。

那些诅咒,音节急促而怪异,音调长而凄厉,不似公蛎听过的任何方言,也非是虫语、兽语或者鸟语;但即使听不懂,公蛎也能感觉到,那些诅咒,比公蛎听过的任何咒骂都要恶毒十倍。

……

公蛎浑身湿透,动弹不得。忽听房门哐当一响,几个人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只听阿隼道:“放在这里即可。”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消失,公蛎艰难地动了动已经酸麻的身体,伸长腿脚瘫在了地上。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听见胖头高高兴兴地道:“好热!老大,过会儿去磁河洗个澡吧?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公蛎心头一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正要搭腔,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去,你去吧。”

声音俨然同自己嗓子没哑前一样,只是少了几分生气,听起来亲切客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呆板。

公蛎的斗志顿时起来了,颤抖着胡乱将匣子和瓶子包好,推入床底,爬起来躲在窗下。

胖头嘟嘟囔囔地哀求假公蛎之时,毕岸同阿隼已经到了正堂。阿隼倒了两杯凉茶,给了毕岸一杯,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道:“瓦罐婴尸案,基本告破。”

毕岸道:“嗯。”

阿隼沉重道:“不知道那些人哪里学的巫术,残害女童。”

毕岸眉头紧皱。阿隼愤愤道:“果然同巫教有关。定是这个龙爷指使的,说不定要修炼什么邪术。可惜我功力不够,到现在连龙爷究竟是什么人也查不到,更别提说抓他了。”

公蛎听得糊涂,那日在现场,他分明听到两人说是“寻常案件”,同巫教无关,今日又说同巫教有关,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毕岸道:“我已经发现了龙爷的踪迹,在做花鸟生意,一直混迹北市。”

阿隼眼睛一亮,激动道:“您说的……是不是那个魏缘道?”

毕岸投去责备的目光,低声喝道:“你查案也这么久了,怎么会如此口无遮拦?别出去乱说。”公蛎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认识一个叫魏缘道的人。

阿隼面带喜色,道:“公子教训的是。”

假公蛎刚好进来,道:“什么事这么小心?”

阿隼板起了脸,道:“没事。”对着空气呼呼打了一通老拳,自言自语道:“哼,落在我的手里,看我不一把抓烂他的头盖骨。”公蛎眼睛一花,只见他的指甲倏然变长,如同铁钩,但只是虚晃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毕岸道:“胖头,你也进来。”

胖头欢欢喜喜走过来,道:“毕掌柜有什么吩咐?”

毕岸将上房大门掩了,神色凝重,道:“这段时间你们也瞧见了,巫教猖獗,但活动隐秘,组织严密,想要铲除绝非易事。我和阿隼追查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了巫教总头目龙爷,所以我想,”他忽然停住不说,看着胖头和假公蛎,道:“胖头,你怕不怕?”

公蛎在屋内急得跺脚。亏毕岸一向自诩聪明,如此同巫教有关的重大讯息,怎么能贸然说出来呢,而且那个假公蛎明明同巫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除非——除非毕岸对假公蛎丝毫未加怀疑!

这个发现让公蛎如坠寒冰。

胖头双眼发亮,啪啪拍着胸脯,道:“不怕!毕掌柜,您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说着将小眼睛往假公蛎那边一溜。

假公蛎温顺地道:“但听毕掌柜吩咐。”公蛎心中鄙夷地想,到底是假冒的,一点个性都没有。

毕岸道:“那好。我想冒险一试。明日小满,再有半月便是芒种。芒种那日,我便带你们去会会那个龙爷。”

假公蛎微笑道:“好,我一直想瞧瞧龙爷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公蛎却想,老子才不凑这个热闹,龙爷、巫教,关老子什么事儿?他拼命想从假公蛎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但假公蛎神色如常,举止自然,一丝破绽都不漏。

胖头撮着嘴唇,眨巴着眼睛,急切地问道:“那个,那个,要是找到了什么龙爷,是不是就能知道我妹妹的下落了?”

毕岸点点头,和气道:“一定的。”

胖头裂开了嘴,又像笑又像哭。阿隼瞧了假公蛎一眼,道:“龙掌柜肯帮忙,再好不过。这件事,单凭我和公子,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假公蛎叹了一口气,闷闷道:“应该的。”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睡了。”说着打开左厢门帘,便要回房休息。

公蛎大怒,从毕岸房中冲出,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叫道:“你哪里来的东西,敢冒充你龙大爷!”哪知假公蛎脚步极为沉稳,不仅纹丝不动,反而一个反手扣住了公蛎的手腕。倒是胖头惊慌失措,忙上来拦阻。

公蛎又气又伤心,也不管那个假冒者了,单手在胖头厚实的背上捶打:“我才是老大,你这个瞎眼猪头!他是巫教的人!”

阿隼将三人拉开,喝道:“你又来闹事!”说着把蓝灰色的眼睛一瞪。

公蛎最怕阿隼凌厉的目光,顿时蔫了。旁边假公蛎一脸怒色,比公蛎还要生气:“你这人怎么回事,脑子有毛病吗?什么假冒你,你是有家财万贯还是位高权重,值当我假冒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

毕岸制止了他,平视着公蛎:“你口口声声说你才是真正的龙公蛎,有什么证据?”阿隼飞快上前,在他身上搜了一把,拿出了捡来的身份文碟,对毕岸道:“我早查过了,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也不知这秀才怎么考的,实际是个大草包。”

公蛎瞠目结舌,愣了一阵,气急败坏道:“小妖梦游是我治好的!赵婆婆银姬用银蚕害王宝……野猪眼被财叔捏爆,江公子给我一个乌玄晶!玲珑她……”

公蛎终于避不过去,提起了玲珑,“玲珑叫睿姬,是巫教的新任禁婆……”公蛎忽然心如刀绞,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胖头忙不迭搬了一个凳子过来,看看公蛎,又看看那个假冒者,脸上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

毕岸和和气气道:“隆公子,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请回吧,若是手头拮据,我们可适当给些帮助。”

公蛎大怒,指着假公蛎的鼻子跳骂道:“你老实交代,前天晚上去哪里了?”

胖头将他的手拨开,气愤道:“老隆,说好了不许打我老大主意!你怎么这样?”

公蛎捶胸顿足:“他前晚去了城郊……”马上要说出“桂平”两个字,忽然闭上了嘴。

昨晚为了骗胖头挖墓,指着桂平的坟说埋的是自己爹的骨殖,如今怎么说得清?难道说假公蛎去挖了自己爹的坟墓?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蛎要被自己蠢哭了,只能咬着不放:“你说你前天晚上去哪里了?”

假公蛎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胖头怒道:“前天晚上老大不舒服,我守了一夜,就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胖头没有撒谎,前天晚上,他的的确确陪了假公蛎一晚上,就睡在他房间的地上。

公蛎气急败坏道:“不可能!他肯定,肯定是等你睡着了才出去的!”忽见他的鞋帮子上残留着一些干黄泥印子,犹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鞋帮子上有郊外的泥土!这怎么解释?”

胖头急道:“苏媚姑娘今天早上请老大和我帮忙,去帮她家卸从郊外买的花泥,财叔都知道呢。”

假公蛎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抱头瘫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胖头比以往都要麻利,一个箭步跳过去,将他抱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喊叫名字。

毕岸上前号了一把脉,道:“风疾复发,没事,送他回屋歇着吧。”

阿隼一把将身份文牒丢给公蛎。公蛎又惊又怒,叫道:“这是捡的!捡的!我哪有什么身份文碟!”

可是谁能相信有这么巧,捡一个身份文碟,刚好同龙公蛎发音差不多,而相貌特征又同自己现下一致呢。

真是百口莫辩。

胖头抱起假公蛎,红着眼圈朝公蛎道:“我老大三月前生过一场大病,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身子弱。你从外面搜刮来的故事,在其他地方随便怎么讲,只是别在当我老大的面,别来刺激他。”

假公蛎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将细节想好了。公蛎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跳脚怒骂,却被毕岸按住了肩膀:“你想治疗脸上的黑斑,我看在你同龙掌柜姓名相近的分上,已经答应帮你,以后请不要再来闹事。”说完不由分说,转身回了房间。

公蛎扑上去抓毕岸的后领,想要同他说说清楚,却被阿隼一把挡开:“隆公子请回,今天你擅入民宅,我们便不追究了,若有下次,定当入室盗窃论处。”说着用力推他出去。

公蛎手里抓着大草帽,站在忘尘阁的牌匾下,瞠目结舌,失魂落魄。

几日前他发觉自己被人冒名顶替,第一感觉是有些新奇好玩,住在如林轩内优哉游哉,并不觉得特别忧心,可如今,一切正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容貌变了,身份文牒换了,当铺房契等也不在身上;打不过阿隼毕岸,说不服胖头小妖,前后不过三月多工夫,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在洛阳举目无亲的陌生人。

而最为关键的是,假公蛎可能同巫教有重大关系。这一点,不管公蛎如何装傻,如何不去想它,也知道是自欺欺人。

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公蛎绝望地想。

(四)

闭门鼓敲响,天色已晚。公蛎站立得腿脚发麻,又没有小妖珠儿等人安慰取笑,虽然气恼失望,也只有先回如林轩再说。

公蛎刚出了敦厚坊,便见一队值夜的官兵走来,忙闪身躲入一条小巷。沿着小巷子走了一阵,前方道路更加狭窄,竟是一条胡同。公蛎心乱如麻,懒得回头,顺着胡同往里走去。

没想到是条死胡同。公蛎侧耳一听,隐约有喧哗之声,毫不犹豫攀着墙壁跳了进去。原来是个简陋的园子,种着一些寻常花木,再往前绕过回廊,只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是一处黑赌坊。

大唐以来,洛阳一直执行宵禁。每晚闭门鼓敲过之后,无官府批文者,一律不得在街上走动、喧闹,“犯夜”者笞打二十。不过长夜漫漫,总有奸猾之人想出对策:在各坊各区之间落锁,小范围内尽兴狂欢,只不让巡逻官兵发现即可。据说暗香馆、闲情阁等青楼堂馆也是如此,夜夜笙歌,百花争艳,比白日更香艳热闹,可惜公蛎银两不足,连一次在外留宿的机会也没有。

几个木板拼成的赌桌,最里面是摆卖廉价酒水和吃食的简陋柜台,一个面带菜色的瘦弱女子无精打采歪坐在里面,有人来打酒便慌忙站起来,一壶酒送一小碟胡豆;一众赌徒在骰子噼里啪啦的摇晃声中脸红心跳,有满口粗话、肆意笑骂的,有拿着酒壶、一边下注一边喝酒的;有打着赤膊、四脚八叉姿态不雅的,场面火热粗俗。中途有人尿急了,连几步远的茅房也不愿去,解开裤腰带便在门口花木树根下撒尿,酒气、尿臊气混合着汗气,味道甚是销魂。

众人各忙各的,没人留意多了公蛎一人。

公蛎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被这种狂热感染,竟然忘了烦恼,只觉得有趣好玩,不由自主越挤越近,先还告诫自己:“我只看看,绝对不赌。”看了几局,终究还是没忍住,把从口袋里的银两输得差不多了,凭着仅存的一点理性,捏着剩下的三两碎银,灰溜溜地挤出圈外,恨不得将自己的手给剁下来。

正在埋怨自己没自制力,忽见钱耀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满身酒气,一脸颓废,看那表情,比公蛎更惨。公蛎有些幸灾乐祸,笑着打了个招呼,道:“钱兄,手气可好?”

不料钱耀宗忽然爆了脾气,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骂道:“你谁啊你?滚!”气呼呼往外走。

公蛎大怒。如今变得丑了,小鱼小虾都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了——他却不知,他大晚上戴着一顶大草帽,手臂上黑毛丛生,看起来就像个鸡鸣狗盗的小混混。

当下也不说话,跟着钱耀宗,一心想作弄他。钱耀宗对此处甚为熟悉,东绕西绕,专走一些偏僻的小道,中间还穿过两个墙洞,没等公蛎找到机会吓他,已经到了大马圈后面。

不过钱耀宗似乎极为烦躁,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一会儿“算了算了”,一会儿又说“这怎么行”,神神叨叨的,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到了家门口,钱耀宗却没回去,先是绕着圈儿徘徊,最后竟然抱头蹲在了墙角。

公蛎趁他不备,偷偷爬上树去。刚好见树上盘着一条小白蛇,公蛎毫不费力便将它招呼到自己身边听用,只待钱耀宗走过树下便让小白蛇跳到他的脖子里去。

已近子时,万籁俱寂,周围人家早已熄灯安歇。

也不知二丫怎么样了。公蛎觉得有些愧疚,今天本应该找机会来瞧瞧她的。可如今大晚上的,来了也白来,心想要不附身在钱耀宗身上,跟着他去院里瞧瞧。正胡思乱想,却见对面街口一个肥胖的影子鬼鬼祟祟溜了过来,走到钱耀宗跟前,在他脑袋上一拍。

原来是钱串子回来了。钱串子的胖脸上显出暴躁的样子,低声喝道:“你死哪里去了?”捏住鼻子厌恶地道:“又喝酒了?”

钱耀宗双手在头发上一顿狂抓。钱串子耳朵贴着大门听了听,满意地道:“好似起效了。”转身去拉钱耀宗,“赶紧儿的,你给我搭把手。”

钱耀宗甩开她的手,嘟囔道:“我不去。”

钱串子在他手臂上一拧,道:“你找死哩。快点!”伸手去拉钱耀宗。钱耀宗如同一摊烂泥,纹丝不动,眼神迷离地摇晃着脑袋道:“女儿就女儿,有什么要紧……”

公蛎一下子警觉了。莫非钱串子还不死心,竟然还想害二丫?看来一定要找机会好好修理她一顿才行。

钱串子忙去捂他的嘴,一边看院中的动静一边小声骂:“没用的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得的法子,过了今日,明天就是小满节气,便不灵了!”

钱耀宗流着涎水,嘟囔道:“急什么,二丫不是我亲生闺女,哪能引来儿子……”

钱串子一愣,推他道:“你说什么?这丫头,是高玉儿带过来的野种?”

钱耀宗抱住了头,哼哼唧唧不知是哭是笑。钱串子突然暴怒起来:“我看你脑袋被驴踢了!当初我就猜测她怀的是野种,你偏要娶回来,还对这个病恹恹的丫头视同己出……看在她这么多年还算守妇道的分上,我不同她计较,可引儿子的事儿,必须得落在二丫头上!”

钱耀宗鼻涕泪水糊了一脸,嘿嘿傻笑道:“不……不,二丫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公蛎,连同钱串子简直被他绕晕了,也不知他说的哪句真哪句假。

小白蛇温顺地盘在公蛎的手臂上,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以示顺服,时不时发出表示哀求的咝咝声。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小白蛇得到讯息,箭一样地窜了出去,刚好落在钱串子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钱串子“啊”一声叫,但只发出一点声音,后半截生生地咽了下去,回头抓住小白蛇,用力甩了出去。倒是把钱耀宗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公蛎忙出声,“咝咝”地安慰小白蛇。小白蛇挣扎了一番,钻入墙根之下。

钱串子还真是个人物,脖子被蛇咬了,却也不惊,摸了伤口在鼻子下嗅了嗅,道:“无毒的,没事。”

钱耀宗忽然清醒了,带着哭腔道:“我做不到!你一个人去好了!”跳起来一路狂奔,兔子一般逃走了,看样子,又去了刚才的黑赌坊。

钱串子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钱耀宗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气鼓鼓在门口瞪着眼珠想了片刻,轻轻推门进去了。

大门没锁,显然之前钱耀宗已经安排妥当。公蛎换了原形,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今日四月十四,明日小满,皓月当空,视线极好。钱串子将耳朵贴在厢房的门上听了听,飞快地从上房搬出香案、香炉,然后便是燃香、叩头,并在香炉里将一枚黄裱纸画的符点燃。

公蛎盘踞在厢房窗台上,探头往里望去。高氏同二丫已经熟睡,和衣歪倒在矮几一旁,而矮几上的碗筷等还未收拾,像是未吃完饭便睡着了。

钱串子嘟嘟囔囔祈祷了一阵子,去屋里将二丫抱了出来,将她平放在香案上。

二丫实在太瘦小了,平躺在那里,像个没填充的布娃娃。

钱串子细心地将她嘴角的呕吐物擦拭干净,对着她的小脸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二丫,你别恨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二丫一动不动。钱串子摩挲着她又黄又软的头发,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样子对不住你,可是我们家三代单传,不能到你这里便断了根。下辈子,你投胎到一个缺女儿的人家吧,千万不要再生在我们家。”接着忽然转了口风,恶狠狠道:“你要是再敢投胎到我们家,我就让你尝尝死后被万人践踏的滋味……”她表情狰狞,五官扭曲,吓得公蛎脖子一缩。

钱串子絮絮叨叨说着,香已经燃了一半。她转身去了上房,折腾了一阵,吭吭哧哧搬出一个大瓦罐来。

瓦罐看来很有些时日,花纹斑驳,边角破损,乌青的底釉大半已经脱落。钱串子将大罐子打开,里面取出一个小罐子来。

原来是个套罐,一共五个,小的只有拳头大,从大到小一字排开。

一股难掩的腥臭从罐子中冲出,让公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钱串子似乎并未闻到,从小罐子里取出一个分辨不出颜色的针线包来,打开来,里面仍旧是大大小小的绣花针,还有一把小巧的剔骨刀。

又是引儿针!公蛎的鳞甲竖了起来。

钱串子的手有些抖动,扒着针线包看了又看,嘴里小声嘟囔着:“五根针……五个部位……放入五个罐……”手抖得太厉害,差点将剔骨刀掉在地上,钱串子壮胆一般,突然大声咒骂道:“钱耀宗,你还不死回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什么都要老娘操心!”

二丫小脸平静,连呼吸声都不闻,像已经死了一般。钱串子拔出一个细细的绣花针,朝她的心口正中扎去。

公蛎几乎顾不上多想,箭一般将自己的身体射了出去,将她的双脚踝缠上——咬人这种招式,公蛎是不爱用的,觉得有损身份。

钱串子一个趔趄,往后一扬跌倒在地上,银针撒了一地,伸手去扯公蛎。公蛎哪里容她反抗,顺着她的手臂闪电一般绕至她的背部,尾巴用力朝其后脑一甩,钱串子一声不响昏倒在地。

公蛎爬上香案,轻轻碰了碰二丫的小脸,寻思还是恢复人形,叫醒高氏才行,忽觉背后阴风习习,接着脖子一阵麻痛,浑身动弹不得。

公蛎挣扎着转过头来。

竟然是高氏。月光中,高氏戴着美人面具站在香案旁。一袭大红敛服上,长着骷髅头的蝙蝠眼睛随着香烛一明一暗,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具和猩红的嘴唇。卡在公蛎脖子上的,是她头上一个寻常的银钗。

高氏翻开二丫的眼皮看了看,戴着面具的脸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贴了一贴,柔声道:“乖宝贝。”声音优美动听,柔得要滴出水来。公蛎很想说话,告诉她自己是为了救二丫,但是原形不得人语,是非人混迹洛阳的基本准则,只好用力挣扎了几下。

高氏转向他。公蛎发现,她的眼睛很美。

高氏打量着公蛎,悠悠道:“好一条蛇。”

公蛎惊慌地昂起头,发出咝咝的求救声。若当面打斗,高氏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如今七寸被制,公蛎任何力量都发不出。

高氏用手指在公蛎腹部点了一点,“不知有没有内丹。蛇胆倒是不错。”她从地上捡起了剔骨刀。

这把剔骨刀,不知道曾剔过多少人的血肉,浓郁的血腥味早已将手柄浸成暗红色。公蛎忍不住干呕起来。

高氏却将剔骨刀转向了钱串子。公蛎瞧不见她的脸,只看面具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二丫极为相似。

高氏冷笑了一声,带着血光的刀面一闪,朝着钱串子的右眼扎去。公蛎吓得扭转了头。

“叮铃”,一丝轻微的撞击声,高氏手中的剔骨刀掉在了地上。墙角的阴影处,一个黑影渐渐变高变长。

公蛎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状的寒冷,不由自主缩回了脖子,趴在香案上一动也不敢动。

高氏手抖了一下,却异常镇定,头也不回道:“你来啦。”

黑影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但他身上那种冷酷的气势,却让人不寒而栗。

高氏沉默片刻,道:“等我做完这件事,随你处置。”无数股白气从地底下钻出,在地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雾气之下,是一张张残缺的脸,哀嚎着挤压在一起。

高氏淡然地捡起剔骨刀和散落的银针,道:“五根针,五个部位,五个罐子。”拈起一根细细的牛毛针,拉开钱串子的衣领,朝她的心口扎去。

公蛎看得清楚,这是一根真正的绣花针。高氏幽幽道:“第一针,是为我可怜的二丫。”将针扎入她的心口,还用拇指用力按了按,直至针全部没入皮肤。

钱串子吭也不吭一声。即便是钱串子罪有应得,公蛎仍见不得这些事儿,他有些后悔刚才下手重了。

高氏拿起第二根针,道:“第二针,为我自己。”每扎一针,高氏便说咒骂一句,但却没有将针扎入她的体内。

高氏拿起最后一根针。影子似乎等不及了,慢吞吞道:“我告诫过你常人的险恶,可你不听。只有在圣教,你才能被当做人来尊重。”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嘶哑中带着空洞的回音,没有任何感情或情绪在里面,也没有任何的声调,平缓麻木而且呆滞。

圣教?!

(五)

公蛎先还在研究他的声音,忽然反应过来,吓得连喘气都忘了。

真是倒霉,又来了个巫教的人。

高氏冷冷道:“虽然她很恶毒,周围也有很多好人。只要你不来打扰,我照样可以过好。”

影子晃动了一下,在地面上猛地拉长,干巴巴笑了一声,道:“是吗?”

高氏默然不语。影子道:“这个孩子,同你可真像,灵气十足。可惜瘦小了些,日后要好好将养着才行。”

高氏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不行!我可以跟你回去!你不要打我二丫的主意!”

影子晃动得更厉害了,在月光下,像个手舞足蹈的妖怪:“不,如今圣教凋零,有灵气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我听说不管那些非人道法如何高强,她都能一眼看穿原形,是不是?”

公蛎忽然听到身下发现微弱的沙沙声,那条小白蛇竟然没逃,又回来了。公蛎大喜,昂起脑袋,咝咝地用蛇语向他求救。

小白蛇迟疑了良久,顺着桌腿慢慢爬了上来。

高氏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影子身上,对桌下的变化毫不知情。影子发出桀桀的笑声,很是刺耳:“龙爷如今重振旗鼓,正想要人手。你不回去也可,这个孩子,我带走。”

高氏的肩头微微耸动,坚决地道:“不行。”

小白蛇已经爬上香案,以二丫的衣衫作为掩护。公蛎咝咝地告诉他,只要取掉那支银钗便可。

影子道:“你当年破了圣阵,将扃骸皿偷走,这个账,我不同你算了。只需把这个孩子和扃骸皿给我带走,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任凭你优哉游哉地度过下半生,保证不再来打扰你。这个交易怎么样?”

高氏高高扬起下巴,冷笑道:“上次信使来时,还说要我的命呢。”

公蛎心里盘算着,听高氏的口气,上次巫教来人,是被高氏打败了的。

影子沉默了片刻,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道:“上次的信使,因为没完成任务,已被处决。你知道圣教里的规矩。”他吹出一声婉转动听的口哨,低而轻柔,乍听起来,倒同高氏的说话声有些像。

高氏颤抖起来,怔怔地盯着影子,道:“颍桧……是……是你吗?”

影子不再晃动,在月光下呆呆矗立:“……是我。”

高氏脚下一软,无力地按住了香案,低声道:“这么些年,你……你好吗?”

小白蛇已经弄掉银钗,不过公蛎不敢轻举妄动,仍保持被制的姿态。

影子顿了一顿,道:“没什么好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一滴水落在公蛎的尾巴上,是高氏的眼泪。可惜戴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

两人相对不语。高氏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会是你。”

影子叹道:“可我一接到任务,便知道是你。”

高氏的情绪渐渐平静,道:“龙爷派你来执行任务,想必你的本事大了很多。如今到了什么位份?”

影子道:“我天资愚钝,又胆小懦弱,哪里比得上你。如今龙爷确实无人可用了,这才拉我一把。如今是个无常信使。”

公蛎心想,莫非影子便是那晚王翎瓦口里的“信使大人”?

高氏微笑道:“我记得我走之前,龙爷已经物色了一批新的灵童。如今十年过去,那些灵童正当出师之时,怎会无人可用?可见还是你长了本事。”

影子摇摆着,不置可否,忽长忽短,忽胖忽瘦,在地面上变换着形状。

趁着两人叙旧之际,公蛎已经溜下香案,钻入墙缝之中,并摆出了防御姿势。高氏既然是巫教中人,保护二丫自然也轮不到自己,只管在一旁看热闹即可。

高氏道:“当年那批灵童里面,就你一个男孩。经常晚上偷偷哭鼻子,我便隔着墙安慰你,真好玩儿。”她的眼睛泛出一丝温柔。

影子道:“是,那时管得好严,教习嬷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发现有私下见面的,直接打死。”

高氏笑起来眼睛很是漂亮:“那批灵童里面,我最大,你最小,我比你足足大了五岁,是不是?”

影子道:“嗯,五岁。”

高氏站得累了,换了一下姿势:“刚开始半年多我们都不曾见过面,但我知道隔壁有个爱哭鬼。”

清风吹过,影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呜咽:“我晚上睡不着,一边哭一边抠床里侧的墙壁,时间久了,墙壁竟然给我抠出一个拇指大的洞来。”

高氏笑了起来,声音轻柔动听,如同天籁:“我还以为有耗子呢。”

影子也笑,却低沉嘶哑,难听至极。高氏道:“你当年胆子好小,一个小虫子都能吓哭。”

影子道:“是,你便在隔壁安慰我。当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着活下来。”

高氏道:“教里的日子太难熬,不找些寄托,人会疯了的。我每日惦记着在晚上同你说几句话,日子便好过许多。”她朝四周顾盼,像是在找凳子:“既然来了,要不要来家里坐一下?”

影子老老实实道:“不敢……圣教的规矩,各教徒之间不能见面,也不能有过多的沟通。”

高氏哂道:“那你还同我说这么多?刚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岂不省事?”

影子不做声,过了片刻,又道:“我记得有一次你把奖赏得来的白面饼,偷偷放在院里的山洞里,嘱咐我第二天去取了吃。谁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不小心跌了青铜鬼面爵,被罚禁闭,三日不许出去放风。等第四日,那些饼子已经霉成一片,长了长长的白毛,不能吃了。我晚上回去,抱着那些饼子哭了半夜。”

高氏道:“是啊,我在一旁安慰你,说下次再有饼子,还留给你,你这才不哭。害得我也几乎一宿没睡。”

影子又道:“你有一次夸我口哨吹得好,我便偷偷练口哨,想等练好了给你吹一首完整的曲子。不过怎么练,都没有你的笑声好听。”

高氏笑了,道:“你练了好几个月,还是只会吹这么一句。”

两人开始说小时候的趣事,聊得甚为投机。

高氏道:“可惜整整一年,我们都找不到机会过面。”

影子道:“我说把墙洞挖大一些。”

高氏道:“我说可不敢,要是嬷嬷发现了,不仅会把这个洞堵上,你我还会被拉出去打死。”

影子道:“哈哈,不过后来还是给我们找到一个办法。集训结束,每个人都要去领任务,我们终于可以同时站在院子里。”

高氏嗔道:“可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呢,又不准说话。还是你聪明,想到一个办法。”两人异口同声道:“在面具上做记号。”

高氏说:“我在面具上的眉心点了一颗痣。”

影子道:“我在面具鼻子下面抠下一块漆。”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看样子当年感情甚深,二丫应该安全了。公蛎盘曲身子,一边听一边休息。

高氏道:“第二天,领圣服和任务的时候,我便看到你啦。你又瘦又小,显得衣服又肥又大,可惜看不到脸。”

影子呢喃道:“我也看到了你,你穿着同今日一样的骷髅蝙蝠圣服,眼睛好美。”

高氏微笑道:“你也是,眼睛明亮,我猜你长得一定斯文秀气。”

影子道:“我当时心里难受得紧,按照圣教教规,分别之后,人海茫茫,只怕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高氏叹道:“之后多年,我们果真再也没见过面。”

两人陷入回忆中。香已经燃尽,高氏重新点起一支,插在香炉里。

影子问道:“你又聪明又勤奋,巫术进展最快,在教中一直深得龙爷器重,不像我,学了这么多年,一无所成,你怎么会在七年前强行离开圣教呢?”

高氏瞧着一明一灭的香头,道:“那些年里我执行了好多次任务,其中三次大的任务,每次都超过一年;每次结束,我都难过得像死过一样。”

影子道:“我一直没问你,你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高氏道:“第一次,是在黔中,寻找一本叫做《巫要》的书籍。第二次,在幽州扮作青楼女子,勾引当地一个富商,取了他的万贯家财。第三次,却是在姑苏,处心积虑地嫁给一个贫苦的秀才。”

影子木然地重复道:“嫁给一个秀才?”

高氏黯然道:“不错,只因为龙爷想要探听这秀才家里的秘密。”

影子不语。高氏道:“在龙爷眼里,我们不过是个工具,完成任务,杀死目标,转眼便可投入另一个任务。可惜我的心还是肉做的。”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二丫的小脑袋:“收藏《巫要》的老人家,对我可好了,当我亲孙女一样。便是那个俗气不堪的富商,也当我宝贝一般宠着爱着。那时候我便想啊,我想做一个普通人,做人家小妾也好,贫苦受穷也好,只要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影子道:“所以你便萌生退意了。”

高氏道:“是,嫁了秀才之后,我更加厌倦这种生活。”她半个身子靠在香案上,仰脸看着天上的月光:“他叫桂睦,家里很穷,在街上靠卖字写信为生,勉强过活。可是他却是对我最好的。”

“我喜欢吃什么,只要说过,他便记得,赚了钱便买给我,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却满心欢喜地看着我吃。冬天给我煨手,春天给我采花,他还会唱很动人的小曲儿。他很用功,写得一手好文章,你知道吗,他说一定要考取个功名,不让我跟着受苦。”

影子沉默一阵,小声道:“他不过哄你而已。他大你十几岁,情场这点事儿,自然老道。”公蛎觉得,那人的口气不无嫉妒,甚至带着几分刻薄。

高氏惨然一笑,道:“是么?哄也好不哄也罢,那段时间,真是最幸福的时光。”

影子道:“做任务最怕投入感情,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听说最后这个任务你并未完成,龙爷很生气。”

高氏道:“是,龙爷要我打听他们家族的秘密,我没做。龙爷要我杀了他,撤离长安,我也没做。”她直视着影子:“我,怀了秀才的孩子。”

公蛎心想,原来二丫果真不是钱耀宗的孩子,难怪钱耀宗对待二丫的态度如此奇怪。

影子低声道:“这可犯了圣教的大忌了。”

高氏的手不由自主按在小腹上,好像孩子还在腹中:“得知我有了身孕,他开心得不得了。他在闺房之中叫我丫丫,他说有了宝宝,你是大丫,宝宝就叫二丫……”

影子微微摇晃。高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快四个月时,我想吃些酸果子,他出去买,不知怎么就被受惊的马给踩死了。”她的眼神忽然凌厉,尖声叫道:“巫教做的!是不是?”

高氏不再称呼“圣教”,而是按照民间的说法,直接叫“巫教”。

影子惊慌地往四周看了下,支吾了一声,道:“这个……我真不知道。”

高氏眼睛里满是恨意,良久才道:“没几天,龙爷便派了信使来联系我。我怀着身孕,还能怎么办,只好又回了教内。”

影子道:“后来的我大概了解。你表面上温顺,实际上却伺机逃走。”

公蛎本来想离开,但越听越惊心动魄,听得着了迷。

高氏眼神冰冷,道:“我心已死,这巫教我一刻都不想待。”

影子低声道:“真羡慕你的勇气。”

高氏声音柔和下来,道:“我当时本想带你一起走的,可是龙爷突然发难,实在来不及通知你。”

影子道:“我哪里有这个胆量?你知道……我胆小得很。就像今日,接到命令,我心里极不情愿,却不敢违抗半分。”口气全然不像一个执行任务的冷血杀人,而是一个受了委屈的懦弱孩子。

高氏发了一阵呆,勉强笑道:“你年龄小,未经事,自然胆小。像我这样鱼死网破的,又有什么好。”

影子道:“第二天我记得是清明节,下着小雨,听说你破了龙爷的牵魂阵,并偷走了他的扃骸皿,真替你高兴。”

高氏抬起下巴,苍白的面具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恐怖:“是,其实在执行第二个任务之时,我已经留心要摆脱巫教。”

高氏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她很快明白,巫教之所以难以摆脱,是因为不管你逃到哪里,巫教总能找到。“我留意到,龙爷的房间,不管摆设如何变动,总有一件东西是不变的。”

影子小声道:“扃骸皿。”

高氏道:“嗯,那个扃骸皿。我并不确定扃骸皿的用途,但当时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拼命一试。”

影子喟叹道:“扃骸皿是一件法器。当时龙爷低估了你的决心,适逢长安有事,便出了门,只摆了个牵魂阵。没想到不仅被你破了阵,还顺手拿了他的扃骸皿。”

高氏道:“原是我运气好。我逃出来之后,一口气跑到洛阳,在此地隐居下来。后来几年,一直平平安安,我只当是扃骸皿起了作用。”

影子道:“其实龙爷已经追到洛阳了,只是教内发生异变,他无暇顾及,这才给你得了空子。”

高氏叹道:“是啊,我原以为拿了扃骸皿,巫教便再也找不到我了,可是前年,当我看到大门上被人画了蛇标,便知道平安日子过不得了。”

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公蛎沿着墙根,慢慢地往影子所在的墙角溜去。他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个操控影子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两人沉默了一阵,影子问道:“他……对你好么?”

高氏道:“你是说钱耀宗?哦,还好。”

影子道:“我看他不像是怎么有出息的。”

高氏漠然道:“搭伙过日子而已。”

影子喟叹道:“当年你怀着桂秀才的孩子,又毁了容,他肯收留你,心地还是不错的。你应该好好对他才是。”

高氏垂下了头,道:“我自然想……可是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桂秀才。”

影子呆呆的,一动不动。高氏道:“这些年,我越想忘,便越忘不了。要是桂秀才还活着……”

影子打断她道:“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你不该沉湎于过去。”

高氏垂头道:“是,反正心已经死了,同谁过不是过呢?”

影子道:“你不要这么说,我听着心里难过。”

高氏忽然抬起头,看着倏然变长的影子,急切道:“那你能不能放过我的二丫?”她扑上去将二丫抱在怀里,声音呜咽起来。

影子迟疑起来:“这个……我……”

高氏泪水涟涟:“若是寻常人家,二丫该叫你一声舅舅的。”

影子不安地抖动了一下,小声道:“我也……也一直把二丫当做自己的孩子。”接着又道:“圣教正在寻找新一批灵童,二丫便是其中之一。”

高氏紧紧抱住二丫,道:“不!我不让我孩子同我一样,过这种无法见人的日子……我只想她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人、生子,像个普通人一样过一辈子。”

影子沉默了一阵,道:“其实,像二丫这种天生有灵力的孩子,研习圣术,亦非坏事。至少不用被那些蠢人当做是怪物……”

高氏厉声喝道:“你也来说这种话!想想当年你我被囚禁在山洞之中的感觉,那种苛刻的、不把人当人看的教规,一批多少个灵童,研习结束后还剩下几个?你忘了吗?”

影子似乎无言以对,良久才道:“苦是苦了些……可是……”

听他这口吻,竟然是支持二丫加入巫教的。

高氏站了起来,冷冷道:“不用多说,再说下去,只怕以前的情谊全没了。”她将二丫重新放好,将钱串子拖到一边,挺直腰背,道:“来吧,杀了我。你便可以带我的孩子回去。”

影子剧烈地摇晃起来:“不不……你别生气……”

高氏冷冷道:“如今我在这世上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我的二丫。”

影子急忙解释:“我自然也是疼她的……听说她身体不好,若是入了圣教,她的病便能根除……要不,你问问二丫的意思?”

高氏断然拒绝:“她一个孩子,有什么见识?我当年,但凡有一个亲人给些意见,便不会走这条路。”

影子似乎无可奈何,道:“要不你先将扃骸皿给我,我先交了这一项差才好。”

高氏漫不经心道:“扃骸皿,丢了。”

影子惊呼道:“丢了?”

高氏漠然地转过身去,道:“也是我不小心。”影子似乎还想问,却被高氏制止了:“丢了。或者是我那个不争气的丈夫,拿去换了酒钱也不一定。”影子似乎对所谓的扃骸皿十分紧张,高氏却毫不在意。

影子道:“你知道,我在教中身份低微,从没见过这东西……扃骸皿,到底什么样子?”

高氏厌恶地呸了一口,冷笑道:“不扯出我偷了扃骸皿,如何找借口追杀我?哼,什么扃骸皿,普普通通一个瓶子,安置一个诡异的名字,就成了法器了?”

影子将信将疑,重复道:“普通瓶子?”

高氏似乎懒得再提这个话题,语气缓和下来,颓然道:“真的是丢了。它既然不能阻止巫教找到我,我要这玩意儿有何用?”她随手捡起银钗,插在鬓上,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公蛎。

公蛎已经爬得十分接近影子站的位置。很奇怪,墙角并没有人,影子完全是凭空出现的。

影子为难道:“若是如此……我可真帮不了你了。”

高氏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道:“巫教看中二丫,是因为她的灵力?”

影子道:“那是自然。这些规矩你原本都知道的。”

高氏忽然笑了,语气轻快道:“好,好。”她转过身,拿起香案上最后一根银针,往钱串子太阳穴扎去,在即将碰到她的皮肤之时,忽然飞快转身,一针扎在二丫右头顶的本神穴上。

二丫一阵抽搐,发出小猫一样的哭声。公蛎看见,一点亮光从她的眉心透出,渐渐散去。

高氏转身对着影子,坦然地看着他:“她的灵气,没了。”

影子木呆呆地站着。高氏缓缓道:“她以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她摸着二丫头上稀疏的黄毛,眼神里满是慈爱,“我早该这么做,可是一直犹豫。是,做常人便好,安安心心、顺顺利利地长大,不会被人嘲笑是个怪物,也不用担心会被巫教盯上。”

(六)

香已燃尽,影子依然不动。

高氏轻轻一笑,道:“你生气了?”影子摇晃了几下。

高氏站起身,直视着影子,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

影子不答。高氏道:“我们约定,等将来长大了,结婚生子,你要当我亲姐姐一般,我也认了你这个弟弟做娘家。”她捡起剔骨刀,摸着锋利的刀刃,道:“可是你看,如今我们是仇人了。不过幸亏是你来,若是他人来了,一个时辰前,我们之间,已经有一个是死人了。”

周围愈发寂静,过了好久,影子终于重新出声,艰难地道:“是。”

高氏身上的敛服,忽然发出些微的红光,上面的小骷髅开始闪动,面具渐渐同高氏的脸融为一体,白森森的脸,猩红的嘴唇,如同纸扎店门口的童女。

公蛎身上的鳞甲不由竖了起来。影子骤然长大变宽,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的月光。

阴影中的高氏直挺挺站着,左手五指捏出一个极为怪异的手势,接着嘴角微微一动,似在微笑,骷髅们跟着笑了起来,衣袂飘飘,上面的鬼面蝙蝠像是活了一般,扇动着翅膀,它们的眼睛里,无数条细细的小蛇拥挤在一起,在孔隙中钻来钻去。

公蛎头皮发麻,忙转过头去。

空气在撕裂、挤压、扭动,带着尖细的呼啸声。窗台上的一个碗,咔吱吱一阵响,变成了一堆碎片。公蛎先是觉得呼吸紧促,透不过气来,瞬间又觉得尾巴脑袋在拉长,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痛得要死。影子似乎注意到了公蛎,但他已然扭曲,无暇顾及。

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忽远忽近:“姐姐……姐姐……”空气中的力量松动了些,公蛎用力喘气之余,依稀觉得墙外有些响动。

影子佝偻了下去,声音如同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姐姐还记得当年逃出来的细节么……是我放的蛊人……”

压力骤然消失,高氏站在院中,大红的敛服像要燃烧了一般,异常醒目,那些小蛇从骷髅眼窝里探出头来,有规律地摆动。她盯着影子,眼睛里只有黑色瞳孔,不见眼白:“蛊人……”

影子喘着气道:“是,当日被困牵魂阵,我为了救你,放了一个蛊人分散力量,你这才得以逃脱。”

高氏的眼睛渐渐恢复原状。

影子低声道:“姐姐,你同我重回圣教,二丫也好,扃骸皿也好,我可以说服龙爷再不追究,只要你能回去,好不好?”

公蛎听到咝咝的警告声,是小白蛇。小白蛇竟然没走,它卡在门框上,一边哭泣,一边告诫公蛎外面有黑影。

高氏看着影子又看看二丫,眼神渐渐冰冷决绝。公蛎忍着疼痛,将身体蜷缩起来,高昂着脑袋倾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有两个,不对,是三个扭曲的身影,一个呼吸粗壮的躲在树后,两个脚步轻的正贴着墙根,朝影子所在的外墙位置移动。

公蛎的第一反应,是巫教的帮手来了。高氏等显然没有公蛎如此敏锐的听力的触觉,并未觉察到异动。

影子依然在劝高氏:“姐姐,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辛苦,不如回去,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承担……”

高氏滴下泪来,却是血一般的颜色,在白森森的脸颊上流下几条触目惊心的红色泪痕。她用食指抹了,放在面前瞧着,呓语一般道:“我还回得了头么?”她抬头微笑着看着影子:“我若不回去,龙爷会亲自来吗?或者,你愿意同我一起逃走吗?”

影子抖动起来,道:“这个……或许他网开一面……我……我一无所长,离开了圣教不知能做什么……”

高氏绾着的头发散了下来,她任由头发披着,平静地道:“嗯,你会在巫教出人头地的。而巫教,不会养一个闲人,我若回去,下场更惨。”

黑色长发,惨白面颊,血色泪痕——她的形容太过可怖,公蛎忙将眼睛看向别处。

影子沉默了。

公蛎心想,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忙咝咝呼唤小白蛇,要他一起逃走。

小白蛇微弱了回应了一声,公蛎差点跳起来——小白蛇用蛇语说,出不去。

公蛎飞快爬上墙头,看到门口大树的枝叶伸展,就在眼前,用力纵身跳去,但跳到半空,尚未触及枝叶,却被弹了回来,吧嗒一声,落在了墙下。

结界!

公蛎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未想,箭一般钻入墙根石缝中。

高氏跳起了舞,衣袂飘飞,举手投足美不胜收。无数股气流乱窜,形成一个个带着漩涡的小小龙卷风,地面上的落叶被卷向半空,树上的叶子却被吹落,发出奇怪的呜咽。

影子骤然惊叫起来:“不!”

高氏回过头来,诡异一笑,眼里却滴出血泪来。大红敛服上,泪水滴落的地方冒出一股白烟,将衣服腐蚀成手指大的洞。

香案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二丫的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卡在断裂处。高氏左手捂腹跪了下来,贴着她熟睡的小脸,喃喃唱道:“鸡鸡斗,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

像是吴越一带的童谣,软糯之中带着几分调皮,竟比那些梨园倌人唱得还要动听。公蛎忘了紧张,侧耳细听。

外面脚步声忽然紧急起来,接着只见影子一阵疯狂抽动,瞬间消失不见。

公蛎这才发觉头上的压迫感消失不见,顾不上再听高氏的歌谣,招呼着小白蛇,逃出门去。

小白蛇惊慌失措,掉在一人的肩上。那人捉起小白蛇,大声叫道:“毕掌柜,出来一条小长虫!”却是胖头。

原来刚才的黑影是毕岸等人。公蛎悬着的心落了地,转过街角,换成人形,大摇大摆走了回去。

小白蛇发出绝望的哭声,正伸着脖子要咬胖头。

公蛎连忙出声安慰它,并朝胖头肩上一拍:“胖头!”

胖头回头一看公蛎,马上警惕地把住大门:“隆……隆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朝钱家院内看看,又打量公蛎:“半夜三更的,你怎么在这里?”

公蛎没好气道:“宵禁呢,你半夜三更来这里做什么?”胖头不答,眼神里满是戒备。

也不知道高氏同二丫怎么样了,公蛎探头往院子里望去。

胖头一把拦住,竖眉瞪眼,挤出满脸横肉,还顺便抖了抖肥硕的肚子,以示威慑。公蛎嗤之以鼻,趁胖头不备,夺过小白蛇,一把将它抛在高高的树枝上。小白蛇哧哧溜溜,很快逃走。

胖头挥舞拳头,作势要打。

公蛎冲他做个鬼脸,远远跳开。他早看准了胖头要看守大门,不能离开。

毕岸远在街口,忽然道:“你来看看。”

两人一个挤眉弄眼挑逗,一个怒目而视应战,听到毕岸的话,都愣了一下。公蛎瞬间明白是叫自己,冲胖头得意地一挑眉毛,正了正衣襟,快步走了过去。

毕岸背对着公蛎,低头沉思,听到公蛎过来,忽然转身,一剑刺向公蛎。

(七)

公蛎几乎是下意识的,收腹,弓腰,以最不可能的角度弹跳了开去。毕岸看着剑尖,道:“你瞧瞧这玩意儿。”

原来是给他看东西。公蛎惊魂未定,怒道:“你能不故意吓人吗?要死人的!”

剑尖上,挑着一个拿剑的小纸人,被刺穿了心脏,流出一些红色的液体来。

毕岸不理会公蛎的情绪,道:“这些法术比以往老木匠等人的法术更加厉害。这些小纸人,具有自主攻击意识。”

公蛎拈起纸人,对着月光细看,道:“瞧这做工,画得粗鄙,比老木匠的可差远了。”

毕岸道:“不在于做工精细,主要看功效。”说着将手臂一伸。他的衣袖被划破,手臂上留下长长一条血痕。公蛎吃了一惊道:“这玩意儿打的?”

毕岸道:“是。”

公蛎想起刚才看到的影子,道:“怪不得它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我当是什么怪物,竟然是个小纸人。”又纳闷道:“这玩意儿,也能这么厉害?”

正说着,阿隼回来了,皱眉道:“没找到。”他瞧见公蛎,丝毫不感到惊奇,随随便便点了个头,继续道:“怎么办?”

毕岸道:“回钱家院子。”忽然又道:“你刚才有无留意,这两条街上一共多少流浪汉?”

阿隼道:“在官府挂名的有六个,住在固定的角落檐下,另有两个醉汉,不省人事。我已经派人盯着了。”

毕岸道:“这八个人中,你找身形瘦小的,带过来,剩下的带回府衙,仔细问话。”他仔细地看着小纸人:“瘦小,个头不高,双眼通红,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阿隼领命而去,公蛎同毕岸回到钱家门口。胖头一看到公蛎,便摆出打架的姿势。

公蛎知道高氏的厉害,又不想搅和巫教的事,不愿再进她家门,支吾道:“那个什么……我就不去了。”

毕岸抓着他的衣领,眼角带出笑意:“两撮毛,脸上的黑斑不想治了?”公蛎翻了个白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毕岸进去。

高氏还保持着依偎二丫的姿势,只是已经不唱歌谣了。

胖头不知死活,先上去打了个招呼,不见回应,又上前去推她,嘴里唠叨着:“这位大嫂醒醒,怎么在院子里睡着了?露水重,小心风寒。”

高氏仰面向后倒去。她身上的大红敛服,腹部呈现大块的暗红色,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而那把剔骨刀只露出分辨不出颜色的刀柄。

公蛎吓了一跳。真没想到,高氏竟然自杀。

毕岸跳了起来,飞快地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她的嘴巴。过了片刻,她睁开了眼,看到毕岸等人,道:“你来啦。”

胖头搬了矮凳和被子,让她就地儿斜靠上去,但他同公蛎一样,一直不敢看她的脸。

毕岸看着她,道:“不是说好等我来么?你这是何苦?”

毕岸认识她?!公蛎简直糊涂了。

高氏摸索着去够二丫的脑袋。公蛎躲避着她的脸,抖抖索索将卡在香案里的二丫抱过去,放在她身边。

高氏温柔着揉着二丫的满头黄毛,喘了一阵气,道:“谢谢你。我倦啦,这世界上,除了二丫,没了牵挂。”

毕岸皱眉道:“你也会说,除了二丫。”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认识?”

毕岸道:“巫教一直在找她。”高氏微微笑道:“我是巫教的鬼面。”她见公蛎不明所以,补充道:“杀手。”

毕岸道:“民间闻风丧胆的鬼面玉姬。”

玉姬原来是高氏的名字。公蛎虽然没听过“鬼面”的名号,但见毕岸说的凝重,自然不敢造次,见她衣襟上血污蔓延,小心翼翼道:“您这是……何苦呢。”

高氏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道:“我不想卷入任何同巫教有关事务。我死了,巫教便断了念想,颍桧顺利交差,我的二丫也可平安长大。而且,”她看着毕岸,“七日前,我见到你,便知道,我的二丫有人可托付了。”

毕岸道:“放心,我会找一家善良可靠的人家收养。”

公蛎小声道:“给人家收养,哪里有跟着自己亲娘好?”

高氏凄惨一笑,摇头道:“你不知……巫教的厉害。”

原来七日前,毕岸已经先巫教一步找到高氏。高氏承认自己是巫教旧部,但她对早年加入巫教一事悔恨不已,以为毕岸等人剿杀巫教,不过是另外一个黑色组织,断然拒绝了毕岸的帮助。毕岸并未强求,只是嘱咐她看着孩子分上自己保重,不要硬拼,等自己来了再作打算。

高氏今晚本想同上次一样,同来人决一死战的,没想到来的却是当年有姐弟之谊的颍桧。思来想去,唯有自己死了,既可让颍桧顺利回去复命,又可保得二丫一世平安,遂做出这等自戕的事来。

公蛎从始至终在场,对高氏的情绪变化看的一清二楚,不胜唏嘘。

毕岸道:“你丢的扃骸皿,我知道在哪里。”

高氏十分平静,道:“是不是钱耀宗偷了去?他打这个瓶子的主意好久了。”

毕岸道:“是的。他偷偷带去了如林轩,可是出现意外,瓶子被打碎了。”他看了公蛎一眼。

果然是自己打碎的那个。公蛎心虚,连忙往胖头身后躲了躲。高氏咳出一口血来,道:“我听二丫说了,不要紧的。一个普通的瓶子碎了便碎了。”

毕岸道:“其实你错了。那个瓶子还真是个扃骸皿。你和颍桧研究了多年,都没发现其中的奥秘。”

毕岸可能说得急了,竟然出现口误,把钱耀宗说成了颍桧。

两个黑衣人进来,放下两个包裹来。毕岸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正是那晚公蛎打碎的那个蛇纹瓶,已经被修复完整,不见一点裂痕。而另一个包裹里,并非刚才在忘尘阁公蛎看到的乌木青铜铃铛匣,而是——而是公蛎前些日在磁河荒滩里挖出来又埋进去的尸骨坛!

公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高氏看了一眼,道:“另一个罐子是什么?”

毕岸未答,却问道:“你还可支撑多久?”

高氏抬头看了看已经偏离的月亮,道:“半个时辰。”胖头想说去叫郎中,但毕岸没吩咐,嗫嚅了一阵,还是算了。

毕岸道:“好,还来得及。你习的巫术,是荡离?”

高氏微弱地点点头。毕岸道:“荡离是通过空间隔离、气流扭曲发挥作用,俗称结界;扃骸皿,与荡离同源,但只是空间隔离。”

高氏失声道:“原来……原来如此!”她一下子挺直了身体,牵动伤口,血喷涌而出。

公蛎不明就里,好奇道:“什么原来如此?”高氏自行拉过衣襟按住伤口,忍着剧痛道:“龙爷每次见我,都摆放着这个瓶子,我只以为它是巫教能够找到我的原因,却没想到……没想到,是龙爷为了堤防荡离之术!”

公蛎大致明白了高氏的意思。扃骸皿可以小范围隔离空间,使自己处于相对安全的环境中,龙爷在同高氏单独相处时,为了避免自己被荡离所伤,每次都放置这个瓶子。

高氏好一阵才缓过来,继续道:“可是我拿了这么久,从不见它发挥过作用。”

毕岸道:“扃骸皿,是认主人的。”他轻轻叩击瓶身,发出罄玉般的动听声音:“扃骸皿工艺复杂,乃为双层青瓷,在烧制之时,要用心头之血注入夹层,直至烧制完成。而这个人,便是扃骸皿的主人。”

公蛎惊叫道:“真的?”看来今日那个叫话篓子的小伙计没有吹牛。

高氏喃喃道:“怪不得……这么多年,我试了无数次,只认定它是个普通的青瓷蛇纹瓶。”

公蛎心里又有些不安:那晚自己出现癔症,莫非是扃骸皿发挥作用了?但自己又不是它的主人,好生奇怪。

公蛎觉得惶恐,忙不去想它,远远指着尸骨坛,埋怨道:“那个罐子,你又挖出来干吗?”

毕岸将罐子打开。公蛎捂住眼睛,尖叫道:“快封上!”

毕岸果然依言封上,连包裹也重新包上。

高氏喘息得厉害,一口口地吐出血水,面目更加狰狞。公蛎很想让她摘下面具,哪怕脸上有瘢痕,也好过如今瘆人的假面。

胖头不知高氏戴着面具,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用手肘碰碰公蛎,脱口道:“老大,她那个脸……”忽然意识到不是自己老大,瞪了他一眼,低头自言自语道:“还挺像……就是长得不像。”

高氏越来越虚弱。她闭目养了一回神,挣扎了几下,眼睛扫向毕岸和阿隼:“求你们……帮我叫我丈夫回来。”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这些年,对不住他……其实他一直想好好过日子的……”

毕岸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又取出一颗药丸来。高氏吞下,眼睛恢复了一些神采,恳求道:“麻烦您。”

毕岸眉头紧皱,双手抱肩站立,一动不动。公蛎心软,忙道:“我知道他在哪儿,他今晚去黑赌场喝酒了。”

高氏艰难地道:“求你,找他,回来。”

公蛎推胖头:“快去。”毕岸长叹一声,道:“不用了,他就在门口。”朝外打了一手势,阿隼同两个黑衣扶着钱耀宗走了进来。

钱耀宗喝得烂醉,满身是呕吐的秽物,东倒西歪的,若不是两个黑衣人扶着,早瘫倒在地上了。

高氏伸出手来,叫道:“耀宗。”

钱耀宗抬起眼来,笑道:“娘子。”扑到高氏身边,含含糊糊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眯眼瞧了瞧周围站着的众人,舌头打着结道:“家里这么多人,来,喝酒,喝酒。”咕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来。

公蛎恶心得差点自己也呕了。高氏握住了他的手,眼神迷离,用力说道:“耀宗,对不起,你不该娶我的。”

阿隼从进门至今,一直吹胡子瞪眼睛,甚至朝钱耀宗啐了两口,一副强忍着发怒的样子。

钱耀宗咯咯地笑了起来,眼泪鼻涕横流。高氏的手无力地落了下去,脸上仍满是歉意——她昏迷了过去。

钱耀宗拉住高氏的手,傻笑道:“娘子……你别睡着啊……”

公蛎觉得累了,心里惦记着毕岸所说治疗黑斑一事,忍不住提醒毕岸道:“我脸上这两撮毛……”

不料阿隼忽然一声暴喝:“事到如今,你还装模作样!”把公蛎吓了一大跳,剩下的话也咽回了肚子。

毕岸责备地瞥了他一眼。阿隼一拳将原本断成两截的香案砸得稀巴烂,怒道:“公子不让讲我也得讲!你是个什么东西,假惺惺的,蒙骗了她这么多年!”原来骂的是钱耀宗,公蛎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钱耀宗捂住了脸,哭道:“我没本事……没让她过一天好日子……”

毕岸沉下脸来,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颍桧,她快要死了,你就忍心骗她到死吗?”

颍桧?公蛎忙朝四周看去。除了毕岸带来的黑衣人,并无其他外人,公蛎又认真地看了看钱耀宗,甚至不顾他脸上的眼泪鼻涕,撕扯了一把他的脸皮。

他没有戴什么人皮面具,而且他确实是钱耀宗,公蛎不可能认错。

阿隼逼了上来,抓住钱耀宗的头发,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颍桧,这七年多来,你学会了高氏的荡离之术吗?”

高氏可能听到颍桧的名字,呻吟了几声,悠悠转醒。

阿隼将钱耀宗的脑袋扭转对着高氏:“高玉儿,你好好瞧瞧,你一起生活了七年的丈夫,就是你那个好兄弟颍桧,你心里真没一点怀疑?”

(八)

高氏的瞳孔猛地一缩,有惊愕,有失望,怔怔地看着钱耀宗说不出话来。

钱耀宗拼命挣扎道:“你们信口雌黄!我叫钱耀宗!什么颖桧,我根本不认识!”

阿隼双手如同铁钳,钱耀宗挣脱不得,脸胀得通红。

毕岸道:“你没喝酒,故意把酒撒到衣服上,制造喝得烂醉的样子。”猛地抓住了他右手,道:“中指上的伤口还是新的。喂了纸人不少新鲜血液吧?”

钱耀宗嘴唇哆嗦:“不不,我手指,是喝醉了不小心弄伤的……”

阿隼一把将他丢在地上,道:“高玉儿,我家公子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一介莽夫,直肠子,实在受不了这个欺骗。”

七年多,同高氏一起生活的钱耀宗,是高氏的儿时玩伴、巫教的什么狗屁信使颍桧——故事转折得太快,公蛎有些转不过弯来。

胖头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伸着脖子张着嘴,像一只傻乎乎的大肥狗。

公蛎朝他脑袋击了一记,胖头把头一缩,冒冒失失道:“老大……老隆,到底怎么回事?”公蛎示意他噤声。

钱耀宗不再装疯卖傻,一脸委屈地看着高氏,结结巴巴道:“我娘一直怀疑,是你……你同人偷情生的二丫……她听信了谣言,说针扎女童,下一个便可生……生个儿子。我今晚确实没喝酒……我是担心,担心我娘做出什么荒唐事,害了你们母女……所以今晚一直在,一直在附近晃悠……这才被当做那个什么颖桧……娘子,你千万不要听他们胡说!”

阿隼几次挥舞拳头,将要碰到他的脑袋,又生生地收了回来,怒得绕着院子疾走。

毕岸目光如炬,盯着钱耀宗的脸:“颍桧,当年桂秀才,是你杀的吧?”

高氏泪如雨下,在脸上留下条条血痕。

钱耀宗看向他处,讪讪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毕岸道:“高氏逃走,也是你告的密。”

钱耀宗辩解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拉住高氏的手臂,急急道:“娘子,你不要听他们胡说,这些人,破不了那些疑难案件,便故意往圣教上引,好骗官府的赏银……”

高氏定定看着钱耀宗,一字一顿道:“你,就是颖桧。”

颍桧眼神中的阴鸷一闪而过。阿隼将手指握得卡卡响,怒目圆睁:“你杀了桂秀才,逼得高氏重回巫教。然后觉察出她要伺机逃走,你便向龙爷告密,可是自己心里不安,又在她被围困时帮了她一把。”

颍桧的表情渐渐凝固,委顿在地。阿隼越说越暴躁,大手一挥,继续道:“之后你一路跟踪,来到洛阳,趁她身怀六甲需要人照顾,化名钱耀宗,假惺惺地接纳了她们母女。”

“你这么多年来,一边同巫教联系,一边以钱耀宗的身份生活。在巫教混得风生水起,在民间却一无所成,人人瞧你不起……”

颍桧原本胆怯的眼神,忽然闪出一股杀气,叫道:“我本来就叫钱耀宗!颍桧是我在教中的名字!只能玉儿一个人叫!”

钱耀宗自小体弱多病,家庭也困难,十岁那年,其父受一个远房亲戚的蛊惑,让他跟着去学本事。谁知这个亲戚是个骗子,领他到了长安,便卷了他的盘缠逃走了。钱耀宗在街上流浪,被巫教寻找灵童的人发现,滥竽充数带到了巫教的训所。

在巫教森严的教规之下,他同隔壁从未见过面的高玉儿相依为命。之后高玉儿学有所成,开始执行巫教各种任务,但他因学业不精,一直混在巫教下层。

钱耀宗心高气傲,想出人头地却受制于天分,渐渐形成敏感多疑、气量狭小的性格,偏生表面要做出谦和之态。当年同高玉儿相处,他尚且年幼,对高玉儿的依赖爱慕之情确实是真的。可高玉儿对他,只是当他弟弟看待。等他长大,高玉儿已经嫁给了桂秀才,他一时嫉妒万分,生出这许多事来。

高氏嘴角挑起,轻轻道:“颖桧……杀桂秀才、告密,我要亲口听你说,是真的吗?”

一瞬间,她的眼睛没了眼白,整个瞳仁全部变成了黑色,黑漆漆深不见底,已经血污遍布的大红敛服骤然泛起微微红光。公蛎忙将脸别开,见胖头仍傻傻看着高氏眼睛,忙上去将他脑袋扭转到一边。

颖桧终于绷不住了,号啕大哭:“玉儿姐姐……你听我解释……这世间,我只爱你一个……我只是太爱你……”他颤巍巍吹出一声口哨,动听如昔。

高氏的眼睛十分可怕:“当初听到你同颖桧声音、举止有几分相似,只道是缘分,没想到你就是颍桧……”她的衣袖一动,正张嘴辩解的颖桧忽然五官扭曲,脸上肌肉仿佛被无形之手揉搓,做鬼脸一样变换出个各种表情,十分滑稽,接着只见他双目凸起,舌头伸出,一张脸胀得通红。

颍桧一副窒息之状,一手拼命抚着喉咙,一手捂住了心口,而旁边等人却平安无事。公蛎大感惊奇,啧啧道:“好法术!”话音未落,只见毕岸飞快出手,一剑刺在颖桧捂着心口的右手上。

颍桧嗷一声闷叫,右手张开,掉出一个带血的小纸人。但同时,高氏终于支撑不住,荡离之术消失,颖桧双手按在脖颈上,狗一样地喘气。

阿隼上前剥了他的衣裳,耳朵后,脚趾间,上上下下,又搜出四个小纸人来。

毕岸摆弄着纸人,道:“同时驾驭六个,已经算是厉害了。”

颍桧怨毒地看着毕岸。高氏眼睛瞪大,直着嗓子叫道:“颍桧……颍桧!”手颤抖着摸到二丫的脸蛋,就此香消玉殒。

颍桧发疯一般,上去抱住高氏疯狂摇晃:“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高氏的头软绵绵歪在一边。

他哭着哀求了一阵,见高氏不应不答,又跳起来指责她:“七年多,你对我爱理不理……不管我对你多好,你可有真心把我当做你的丈夫吗?你念念不忘的,就只有那个早就该死的桂秀才……”他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红得吓人。骂完高氏,又骂二丫:“你这个活小鬼儿、拖油瓶,长得他妈的同你死鬼爹一模一样,我看到你心里就不爽,恨不得活活掐死你……”

阿隼上去一个大嘴巴子,抽得他就地儿转了好几圈,半边脸很快肿胀,猪头一般。他捂着脸,吐出半颗带血的牙齿,恶狠狠看着铁塔一般的阿隼,终究没有继续骂下去。阿隼冷笑道:“我当你勇气十足,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几个黑衣人进来,抬走了高氏。她的面具,已经牢牢地同皮肤长在一起,要想取下,只怕要割破皮肤。怪不得高氏的脸瘢痕遍布,或许便是这样留下的。

气氛有些沉重。颍桧肩头耸动,捂脸哭了起来,那副懦弱胆怯的模样,很难让人将他与巫教的无常信使联系起来。

阿隼冷眼看他哭了一阵,指着令公蛎胆战心惊的尸骨坛道:“说说吧,这个是怎么回事?”三下五除二去了盖子,抓着他的头发,粗暴地将他的脑袋往坛子里按:“这是谁家的孩子?”

尸骨坛里的液体已经洒去大半,小小的骨架蜷缩在里面,它的肋骨、颅骨中间,夹杂着几根已经生锈了绣花针。

颍桧哇哇叫着躲避。公蛎没想到这个尸骨坛竟然也跟颍桧有关。胖头凑上去看了一眼,小声道:“怎么回事?”

阿隼松开了手,颍桧把不住力,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

在一众人的烁烁目光之下,颍桧终于开口道:“一年前,我在郊外官道,这个小女娃骂我……”他惊恐地眨着眼睛:“我生气了,看左右没人,失手掐死了她……没,没地方处置,就买了个罐子装起来,埋到了荒滩……”

一直在旁边研究那些纸人的毕岸转过了头,皱眉看着他。阿隼的火气今晚异常的大,暴躁道:“公子你瞧瞧,像这种‘鸭子死了嘴还硬’的货,有什么道理好讲!”一脚将他踹了一个跟头,伸出拳头朝他捶去。

毕岸拦住,示意不用浪费力气,转向抱头发抖的颍桧,道:“我说三点,你若不服,可以反驳。”

“第一,你当初千方百计要娶高氏,除了所谓的爱慕,更主要的是觊觎她的荡离之术。”颍桧呆了一下,并不抬头。

毕岸继续道:“第二,你后来发现二丫天生具有异能,屡次打她的主意。因为你所习的,是冥魁。”

冥魁,是巫教压胜之法的变种,同样利用纸人纸马,压胜讲求的是扰乱心智,多发于梦魇、癔症,而冥魁,施法者可实际控制纸人纸马,对被施法者进行攻击;所控制的纸人,便叫做“魁”。法术高明者,不仅能够同时控制多个“魁”,甚至能做到本人与“魁”神形合一,真真假假,一人多身,在斗法过程中即可迷惑敌人,又可增进力量。

今晚公蛎所见到的那个忽高忽低的影子,实际上便是颍桧控制的“魁”作怪。

但颍桧的冥魁,同高氏的荡离之术相比,终归弱了几分。荡离之术,在上古时代原本用于守城或破城,施展起来威力巨大,破城时可生生将法术范围之内的任何生物撕裂,守城时又可让外面的将士攻不进来。传至如今,威力已减,但比起其他法术来还是强些。颍桧娶了高氏,本想借机偷学荡离之术,谁知高氏自以为摆脱巫教,对颍桧的多次试探装聋作哑,绝不透露一个字。

这两人,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意志坚定。颍桧从高氏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讯息,便开始打二丫的主意。

修炼冥魁,除了纸人纸马,还有一种更为阴毒的方式,便是控制天生具有灵力的女童,将其魂魄注入“魁”中,这比纸人做成的“魁”,法力更加强大。

颍桧名义上算是二丫的父亲,但他天生不喜欢孩童,加上二丫又长得像极了桂秀才,颍桧很是讨厌,但一直维持表面的和睦。经过长期纠结犹豫之后,他先是言语诱导亲娘钱串子,想通过她的手夭折二丫,后因高氏对钱串子有所防范,这才决定亲自动手。

二丫便这么侥幸长到七岁。这七年多来,“钱耀宗”颍桧同高氏越来越离心离德,原本的一点相敬如宾,也在颍桧的反复、猜忌中消耗殆尽。即便如此,高氏都从不曾怀疑过“钱耀宗”的身份,只当自己遇人不淑,自甘认命,且念及钱耀宗当年收留之恩,一直任劳任怨。

一年前,二丫六岁。冥魁所用女童,不能超过七岁,过了七岁,六根扎齐,魂魄便难以控制了。那几日颖桧正殚精竭虑思考如何骗过高氏取了二丫魂魄,偏巧在城外,碰到一个女童聪明伶俐,比二丫要乖巧可爱十倍,临时起意,决定拿此女童练手。

同样令颖桧心痒难耐的,还有高氏从巫教偷回来的扃骸皿。高氏只因对巫教深恶痛绝,见扃骸皿无甚用处,便只当是个名贵的花瓶精心收着。而颖桧心思细腻,坚信扃骸皿一定有特殊用途,只是自己本领低微,不能发觉而已。因此,他也多方留意,大概知道了扃骸皿的制作之法,千方百计做了这个双层青瓷坛子,但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坛子只是比普通坛子看起来精致些,并无任何异状。

颖桧拐了这个女童,便想试试这个坛子的功效,按照打听到的一知半解,先是用刺针,然后将女童活活闷死在罐子里,并填上筛好的草木灰,埋在了磁河荒滩上。

颖桧恨恨道:“我听说坛子埋上一年,挖出清理干净,烧掉婴尸,换个有灵力的,同样方法再试一次,扃骸皿才算彻底制作完成。谁知道那个什么狗屁如林轩竟然建在了荒滩上,我故意通知圣教,将玉儿引开几天,带了二丫住在如林轩,还未到时辰,不仅玉儿的扃骸皿不见了,连埋在荒滩上的尸骨坛也找不到了!”

自己无心之失,破了他的法术,公蛎很是高兴,像是做了什么英雄一般,胸脯都挺起来了:“活该,没人性的东西,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颖桧嘴角抽动,瞪着公蛎道:“是不是你偷了去?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故意同二丫套近乎,安的什么心?”

公蛎洋洋自得道:“不错不错,我打碎了那个什么皿,又发现了尸骨坛。”皱眉想了一下,故作诚恳道:“怪不得我觉得近来高大了许多,原来有你衬托着,感觉不错。”越想越得意,忍不住手舞足蹈。

这下连毕岸同阿隼也都笑了。

颖桧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你们……你们瞧我不起……瞧不起我的……都得死!”

毕岸漠然道:“阿隼,带走吧。看押好了。”两个黑衣人走进来,架起颖桧便走。颖桧奋力挣扎,扭头冲着毕岸叫道:“还有第三!第三是什么?”

公蛎吃惊道:“兄弟,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第三啊?”

毕岸微笑着一摆手。阿隼上前,嘱咐两个黑衣人:“此人心里极度扭曲,小心看管。”说完手起手落,往他后脑一击,颖桧一声未吭,昏了过去,被两人拖死狗一样拖了去。

钱串子心口的铁针,被毕岸用磁石取了出来,高氏还是未下狠手,钱串子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并无大碍,不过等待她的,自然也是牢狱了。钱家暂由官府看管,明日仔细搜查。至于二丫,毕岸说先抱回忘尘阁,日后再做安排。

公蛎忍了又忍,问道:“你说的第三,到底是什么?”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第三。”

一瞬间,公蛎忽然觉得毕岸十分可疑,他似乎在隐瞒什么。公蛎装作若无其事道:“高氏的那件大红色衣服,好特别。”

毕岸平静地道:“是,刺绣很别致。”公蛎几乎要把有关骷颅蝙蝠敛服连同王翎瓦的事情说出来,但看到毕岸深不可测的眼睛,生生咽了下去。

虽然高氏自杀令人唏嘘,但公蛎歪打正着,破了颍桧的修炼,很有些沾沾自喜。等胖头抱着二丫,几人准备离开时,公蛎突然想起,最为要紧的事情还没做,遂一把拉住毕岸的衣襟,差点哭了,道:“你答应我的,治疗黑斑呢?”

阿隼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叽叽歪歪的样子,半是鄙夷半是好笑,扭头便走。胖头对他好感大增,傻呵呵道:“老隆,你果然同我家老大挺像的,他以前也是这样,天天惦记能长得比那个什么安。”

公蛎没好气道:“貌比潘安!”

“对对,毛比潘安!”胖头点头傻笑,睁着纯净无邪的小眼睛,就像一只忠诚的大狗,吐着舌头殷切地等着主人摸自己的脑袋。

公蛎嘿嘿地笑了起来,上去拍了拍胖头,突然很是怀念忘尘阁的日子。

已经走到门口的阿隼折身回来,盯着公蛎的脸瞧:“两撮毛?”

公蛎伸出手:“还有手上。”

阿隼朝毕岸递了个眼色,打量了下院落,径直走到灶房,乒里乓啷一阵,用破碗端了半碗草木灰来,道:“用这个,搽上三天,保准好了。”

毕岸嘴角一动。公蛎见阿隼表面一本正经,但眼底分明带有几分戏谑的坏笑,将信将疑道:“真的?”

阿隼脸一板,道:“不信算了。”作势要丢。公蛎慌忙接着,求救般看向毕岸。偏毕岸也表情严肃,只好嘟囔道:“算了,搽就搽……一脸黑灰,可怎么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