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朱津(二)

“——这个叫徐钦的小子,此刻既已破了伊阙关,大抵已星夜来袭,逼近洛阳城城下了。”

“徐温死后,不消半日,他便整顿了大军,但装作营中仍混乱的样子,留一个空营在南阳城下,挂着那白旗,大张旗鼓地为徐温下葬。大军则趁着夜色北上,前日便到了注城,听闻他单枪匹马在城下搦战,那守城的未闻其名,以为不过是个狂悖之徒,当即出城应战,止一合,便被他斩于马下。

“不过半日,注城也破了……然后便是前亭、伊阙关。

“好在那镇守伊阙关的孟昱为人警醒,一见大军抵关便送信回京,但伊阙关驻军已有一半被调回京,孟昱更是个儒生,手底下两三个庸才——咳咳咳!”

朱津越说越快,越说越不遮掩,怒意堆积,直到此刻,才猛地被自己的咳嗽打断,末了,抬头与皇帝视线相对。

天子的视线无波无澜,连瞧见他咳嗽,也不过是微微敛下眼睑,移开视线。

宫变之后,凿开了面上的那层十年来的伪装,二人自然是无话可谈。

也正因此,不似原先那样令人恶心的虚与委蛇,在只有二人的车架之中,二人这几句仅有的试探也都是直白的。

就像十年前的初见一样。

彼时,皇帝亦是满身狼狈,虽贵为当朝太子,可先帝昏聩,哪怕是太子也无甚势力,何况在朱津直取洛阳的当夜,那太子之位才坐了几年?还没坐暖和呢。

京中又多年太平,头一次遭遇战乱,连宫人也是逃蹿的逃蹿,抢劫的抢劫,宫门被朱津内应以伪诏赚开后,那些宿卫更是狐奔鼠窜,一击即溃。

时任给事中的昭烈将军徐温,太子亲舅,甚至带足了手下兵马,早在城破前便南下潜逃。

朱津很快破城,太后得知此信的第一时间便派人去东宫,甚至随后亲至,但仍晚了一步。

皇帝彼时不过十岁,入主东宫不过三年,原先本就只是宫女之子,性格孤僻,也是天下始乱,才被立为太子。

那些后宫内侍懂得什么前朝政事?那东宫宫人冷清数年,本就踩高捧低,趋炎附势,再遇此大难,不少人背主而去,唯有宫人孙节拼死相护,才保得皇帝无虞。

饶是如此,宫中财物也被偷盗了不少,朱津径自闯入宫闱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荒诞景象。

太子站在东宫院中,张牙舞爪地亮出乳虎并不锋利的犬牙,不管不顾抓着那些背主窃贼,护着手里一箱玉石和书卷不肯松手。一面又咬又打,一面用稚气未脱的嗓音怒斥:

“……你们这些蠢货,以为出了宫就能苟活么!还敢偷盗御物,要知乱世求生乃是怀玉其罪,偷的东西越宝贵,死得越快!朱公浦昨日便到京郊了,如今应当早便进城了,你若不怕被他抓个现行,再把你治罪——以他那残暴性子,届时送去千刀万剐车裂都是寻常的,他两年前屠河间一郡时,可是连牲畜也不放过的!”

那些宫人本就胆怯,只几句话,说得连宝物也不要了,抛下一地凌乱,不要命似的夺路而逃。

有两人没长眼,还险些撞到朱津的马腹,他并不计较,只是专注而好奇地瞧着宫内。很快,该跑的都跑了,皇帝最早镇定下来,比孙节还先怒气冲冲地开始收拾起残局。

足足看了好一会,那孙节才开始哭丧着脸,跟在皇帝一个小孩身后乱转诉苦。

朱津身侧副将性子急,一听便想要上前教训一番,却被他无声拦住了。

他伸出手示意,很快方才险些撞到他的那个宫人便被捉了回来。

“劳烦问足下,这是哪个宫,怎么止有个幼童住里面?”朱津缓声问,“难不成就是那个小太子?”

那宫人自是都利落招了。

许是见朱津态度友善,那人还求他放开,容他“逃离草菅人命的朱津军”。

但朱津不发话,副将只好气呼呼地把人放了,又问他要如何处置这东宫。

“……处置?”朱津笑了笑,“这毕竟是太子,千金之躯,怎敢妄言处置。况且……你不觉得,这小孩比那座上之人还有意思些么?”

那夜离乱,正如这一夜。

皇帝身边的人又都离开了。只不过这回是朱津亲手一个个拔去的,直至只剩二人对望——只剩二人对峙。

“彦璋劝我不要带陛下北上,众将也都劝我不要进宫。洛阳守备将多兵少,何况还有这帮软骨头,养了足足十年也不知感恩,徐军兵临城下之时,指不定出现多少墙头草,撑不了几日。

“既如此,不如将此地作为掩护,留一小撮守城之将,以天子相挟,拖住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徐氏子,再谋大业。

“……然而臣还是放心不下陛下。”

朱津的话里仿佛透着诚恳。

养了足足十年不知感恩,指的是王邈孙节,那皇帝既不该是墙头草,便应当是……

“所以你把王邈杀了。”皇帝道,“你合该把我也杀了的,我看你也不是不敢。”

二人视线又相对,朱津的喉结滚了滚,指腹隔着绸缎,摩挲了一下手下木栏,似是不悦,但又深息了一口气,眯起眼来,倒像餍足。

“陛下把臣当什么了?”他反问道,“且不说这十年半师之谊,臣是否倾囊相授,单单说臣在陛下心中,竟是如此嗜杀无谋之人么?”

皇帝盯着他,也笑了。

“你不嗜杀,也不无谋。但你残忍,且无情。”皇帝缓缓道,

“是啊,朕也好奇,以卿的脾气,为何还留着朕的命。”

——

“报!朱津昨夜乘一辇架从北门而出,入了城外大营,之后便不知其行踪了。此刻或许在北边那大营之中,也或许早已逃去上党了——这家伙狡猾得很,连京城也能说不要就不要。”

一夜过去,徐军果然赶至京城下,安营扎寨,气势汹汹。

虽然是千里奔袭,但毕竟已至京城——

整整一支军队,俱是为了回京勤王,徐温奔走十年攒成的。如今既已到洛阳城下,眼见十年心血,距离功成只差一步之遥,自然是各个都憋了一口气。

恨不得当日便直下洛阳,入北宫,面见天颜。

这一声探报一来,更是振作士气,只等那来报之人说完,帐中便有人应声。

“鼠辈,这便逃了?老将军的仇还未报,不如先围而打援,那大营总不至于只守朱津一个孬种,见围城而不援吧。”

“依我看,不如直接夜袭大营得了。朱津此人,狼子野心,罪行累累,乃是乱朝之根,宜早除,不能放虎归山!”

众人议论不止,帐中唯有一人,仍默默抬头,站在座首,一心一意地瞧着那挂起的舆图。

单看背影,便知此人身长九尺,威风凛凛,待他一转头,看清那容颜,更觉其仪貌魁岸,丰姿潇洒。

正是那日斩杀朱津信使的人。

自然也是众人口中的“徐温之子”。

毕竟血脉作不得假,这俊朗面庞竟与城中皇帝也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如皇帝那般白细瘦弱,面上也是风吹日晒,硬朗十分。

又是千里奔袭,难掩仆仆风尘,只是那双目熠熠,神情傲然,方显出其不同于寻常文武之处。

……这是个将才。

“不必管他,逃便逃了。”他道,那声也如洪钟一般,朗朗入耳,“朱津可以日后再杀,血仇也可以日后再报,当今紧要之事是打下洛阳城,救天子于水火。”

“将军说的是。”身旁一谋士应了,又道,“况且我军如今深入敌腹,不犯百姓,除了注城的粮草供给,如今却是再没有余粮了。充其量,也只能撑个十天半月,恐怕只能按前两城一样速战速决——不知将军如何打算?”

“不必十天半月,五日便够了。”他道,又从旁拿起一道火把,指了指面前舆图,道,“城外此处小山,有多高?”

“回将军,不足百仞,但距城郭太近,恐不宜安营……”

“将军不是要在这里扎寨吧。”那谋士道。

紧接着,那舆图之前的人也一笑,退了半步,应道:

“当然不是。朱津为何连夜出城?他把持朝政十年,甚至自己也征战沙场数年,不可能被我们这一只孤军吓破了胆。此人是狡诈,却更多疑,恐怕是知道自己在京中淫威如许,不得人心,生怕他的踪迹被人捅出去,因此才借着夜色掩盖其踪迹。

“此刻他既然不在洛阳城中,那这城防没了他的指挥,加上城中本就有天子一派,暗流涌动,想要赚开城门,也不是难事。”

谋士捋了捋胡子,不语,他身后却有另一个将军开口应道:

“但朱津留在洛阳城内那人,是他多年来的亲信,名叫张衷的。哪怕是朱津多疑,以这二人出生入死的多年情谊,恐怕也不能轻易离间。”

“非也。”那徐温之子摇摇头,道,“朱津是信任此人不假,或许此人也一心报效朱津。可正是如此,才更易离间。这朱津在洛阳城时却是如一块铁桶,人才济济,可如今连他也舍了洛阳。京中守军虽以张衷为首,他越得朱津信任,旁的将领便越易心生愤懑。届时,只需一封信,挑拨的并非是朱津与张衷,而是……张衷与这整座洛阳城的其他守军。”

这一细说,帐中将领也都恍然,抚掌附和。

“这办法好!”

“自是交给韩季平,”他道,冲着那谋士粲然一笑,“我知先生骂人最狠,可要狠狠给这洛阳守军一顿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