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嘉丽把装土豆的箱子从货架最底层拖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把装西红柿的箱子放在上面。旁边是装洋葱和萝卜的箱子。她得往飞船上搬两趟才能搬完,这让她更生气。总算,她能体面地离开了。

她抓住最底层的箱子,把它们抬起来。

“你这是在干吗?”吉利斯站在门口说道,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把这些搬回去。”

吉利斯靠在墙上,叹了口气:“丽丽——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这么认为。”

“唉,我喜欢你奶奶,也喜欢你。是的,她要价很高,你也不好惹,你们俩有时候有点神叨叨的——”他看到斯嘉丽一脸怒气,便举起双手,做出防御的姿态,“嘿,是你先爬到吧台上发表长篇大论的,你别不承认。”

她冲他不屑地拧拧鼻子。

“可话说回来,你奶奶经营的农场很不错,你每年种出的西红柿都是法国最棒的,我不想取消订单。”

斯嘉丽斜着拖动箱子,一个个亮闪闪、圆滚滚、红彤彤的西红柿便在箱子里滚动、碰撞。

“放回去吧,丽丽。我已经在交货单上签字了。”

趁着斯嘉丽没有再次发作,他赶紧走开了。

斯嘉丽把垂到眼前的一绺红色鬈发吹开,放下那些装菜的箱子,把土豆箱子一脚踢回到货架底层。她能听到厨师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谈论着酒馆里发生的那一幕。经过他们添油加醋,故事带上了奇幻色彩。按照他们的说法,街头斗士把酒瓶子砸在罗兰的头上,把他砸晕过去,与此同时,还砸坏了一把椅子。要不是艾米莉用她甜美的微笑让他平静下来,他连吉利斯也一块儿收拾了。

斯嘉丽也懒得纠正他们的说法,她把手在牛仔裤上擦干净,走回厨房。当她往厨房后门的扫描仪走的时候,感到餐厅员工和她之间有种莫名的冷漠。吉利斯不知道去哪儿了,餐厅里传来艾米莉咯咯的笑声。斯嘉丽希望大家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她不知道这些传闻在镇子里传得到底有多快。斯嘉丽·伯努瓦在替那个赛博格说话!那个月族!她肯定是疯了,就像她的……她的……

她的手腕在陈旧的扫描仪上刷了一下,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屏幕上出现的供货单,确认一下吉利斯没有少付给她钱;事实上,他总是这么做。她注意到吉利斯因为那些打烂的西红柿扣了她3个尤尼。687尤尼打入供货商账单:伯努瓦花园农场。

她从后门走出去,没跟任何人说再见。

尽管下午仍然很热,可是和闷热的厨房相比,酒馆外小巷子里的阴凉处还是挺凉爽的。斯嘉丽让自己凉快一下,然后重新整理好后船舱的箱子。她已经晚了,等她回到家就已经是晚上了。明天她必须起得特别早,赶到图卢兹警察局,否则一整天都不会有人对她奶奶的失踪案采取任何行动。

两星期,她奶奶失踪已经整整两个星期了,已经被人遗忘了,她一定很无助、很孤独。也许……甚至已经死了。也许被绑架,被杀害,被遗弃在黑暗潮湿的阴沟里。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泪水,可她还是强忍住了。她砰地关上舱门,绕到前舱,却一下子愣住了。

街头斗士站在那里,背靠石头墙,正在看着她。

一惊之下,一滴热泪夺眶而出,但她趁着泪水还没从脸上滑落,一把擦干了。她盯着他,揣度着他是否有恶意。他站在离飞船头部十几步远的地方,看他的样子,与其说危险,倒不如说犹疑。可是,他在酒馆里掐住罗兰的脖子,几乎把他勒死的时候,样子同样也并不危险。

“我只想看到你没事就好。”他说道,声音小得几乎被酒馆传出的嘈杂声淹没。

她伸手扶住船身,为自己的神经紧张而恼火。她真不知该怕他呢,还是该感到高兴。

“我比罗兰好些,”她说,“我离开的时候,他的脖子已经开始发青了。”

他向厨房门那边扫了一眼:“他活该,揍得轻。”

她差点笑出来,但忍了一下午的愤怒和沮丧使她已经没了这份心情:“我真希望你没有卷进来,我自己应付得了。”

“确实。”说完,他斜眼看着她,好似要揭开谜底,“可我担心你会拿枪对着他,这对你没好处。唉,只要不失去理智就好。”

听了这话,斯嘉丽感到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的手本能地摸摸后腰,一把小手枪紧贴着她温热的皮肤,是奶奶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给她的。奶奶当时十分严肃地警告她: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个陌生人把你带到你不想去的地方。奶奶教会了斯嘉丽如何用枪。从此,只要离家,她都带着它,无论这看上去多么可笑,多么没必要。

七年过去了,她十分肯定没有人看到她常穿的红色帽衫下藏着一把手枪,直到现在。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耸耸肩,动作僵硬而刻板:“你爬到柜台上的时候,我看到了枪柄。”

斯嘉丽把身后的帽衫撩起一点,把枪从腰带上拿下来。她想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但是小巷的空气里却弥漫着刺鼻的洋葱和垃圾的味道。

“谢谢你的关心,我挺好的。我得走了——交货的时间晚了,什么都晚了。”说完,她朝驾驶舱走去。

“你还有西红柿吗?”

她停下脚步。

街头斗士缩回到阴影里,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我还有点饿。”他嗫嚅道。

斯嘉丽觉得她能闻到身后墙壁上砸烂的西红柿的味道。

“我可以给你钱。”他很快补充道。

她摇摇头:“噢,没关系,我这儿有很多。”她向后退,眼睛仍然盯着他,然后重新打开了后舱门。她拿了一个西红柿和一把长得歪歪扭扭的胡萝卜:“给,这些生吃也很不错。”说着,她把菜扔给他。

他轻松地接了过去,西红柿消失在他的大拳头里。他另一只手抓住了胡萝卜缨子,上下打量着那些胡萝卜:“这是什么?”

斯嘉丽扑哧笑出声来:“这是胡萝卜。你开玩笑吧?”

这下,他再次意识到他又说了傻话,很尴尬。他缩起肩膀,好让自己看着不那么高大,可是没用。“谢谢。”

“你妈妈从来不让你吃蔬菜,对吧?”

说着,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立刻都感到很尴尬。餐厅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吓了斯嘉丽一跳。接着传来一阵爆笑。

“没关系,他们很好,你会喜欢他们的。”她关上后舱门,回到驾驶舱门口,把身份卡朝扫描仪一挥。舱门打开了,横在两个人中间,仓里的泛光灯也亮了起来。这让斗士眼圈的乌青看着更明显了,好似比之前还青。他像聚光灯下的犯人似的赶快缩起身子。

“不知道你的农场是不是需要帮手?”他说,因为说得急,他的话听上去有些含糊不清。

斯嘉丽停下脚步,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在等她,为什么逗留了那么久。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宽宽的肩膀,结实的胳膊,他适合干农活。“你是想找活干吗?”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危险又顽皮:“打架也能挣到钱,可这不能算是一个职业。我觉得,你光管我吃就行。”

她笑了:“刚才看到你那么能吃,我管你吃,会把我的衬衫都赔光的。”说完,她的脸腾地红了——毫无疑问,现在他肯定在想象她脱掉衬衫的样子。然而,令她吃惊的是,他一脸平静,她赶紧岔开话头,免得他反应过来令她难堪:“哦,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像刚才那样尴尬地耸耸肩:“那帮打架的都叫我野狼。”

“野狼?多么……野蛮。”

他点点头,表情很严肃。

斯嘉丽忍着才没笑出来。

“在你的履历里,也许应该把街头斗士的经历去掉。”

他挠挠胳膊肘,那个奇怪的文身在黑暗中并看不见。她觉得也许自己让他感到尴尬了,没准儿野狼就是一个昵称呢。

“嗯,他们管我叫斯嘉丽,小红(“斯嘉丽”的英文意为“红色”),是的,跟头发的颜色一样,他们观察得可够细的。”

他的表情柔和起来:“头发?”

斯嘉丽把胳膊倚在门上,支住下巴:“嗯,我的头发。”

有一会儿,他脸上露出和悦的表情,斯嘉丽发现她跟这个陌生人——这个行为异常、说话轻声细语的街头斗士——变得热络起来。

可她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一条警告——她在浪费时间,此时她的奶奶还不知去向,正孤苦无依、胆战心惊,甚至横尸沟渠。

斯嘉丽抓紧门框:“真对不起,我们人手足够了,我不需要帮手。”

他眼里的光消失了,立刻又显得局促不安起来。他红着脸说道:“我理解,谢谢你的食物。”他从人行道上捡起一个放过的烟花筒——是昨晚和平庆祝仪式结束后留下的。

“你应该去图卢兹,甚至巴黎。城市里工作机会更多,而且你可能也注意到了,这里的人对陌生人也不太友好。”

他歪着头,祖母绿色的眼睛在泛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更亮了。他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建议。”

斯嘉丽转身,坐到了驾驶位上。

当她发动引擎的时候,野狼朝墙壁退了一步:“如果你改了主意,需要帮手,晚上到废弃的默里儿老屋几乎都能找到我。我可能不太善于和人打交道,但干农活我没问题。”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动物喜欢我。”

“噢,一定是的。”斯嘉丽面带笑容,敷衍着,表示同意。门刚关上,她就喃喃道:“哪有农场动物喜欢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