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米尼克·邦巴斯图斯·霍温纳赫,1239年生人,1301年去世。此人在艾宾行省经营大宗生意发家致富,并在尼弗迦德定居。前几任皇帝对他敬重有加,詹·卡尔维特皇帝更是授予他子爵爵位和维能达盐矿总管之职,作为对其诸多贡献的奖赏,他被后来提拔为纽伍根市长。

身为一名忠实的顾问,霍温纳赫深受皇帝信任,并参与了诸多公共事务。在艾宾,他投身于慈善事业,花费数目可观的金钱救助穷人,建造了孤儿院、医院和看护所。他还是艺术和运动的狂热爱好者,为首都修建了一座剧院和一座体育场,两者都以他命名。他在礼貌和诚实方面堪称楷模,在商界广受尊敬。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七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证人姓名?”

“肯娜·瑟尔伯尼。抱歉,我是说乔安娜。”

“职业?”

“啥都干。”

“证人是在开玩笑吗?本庭提醒证人,这里可是帝国法庭,现在正在进行叛国罪审判!你的证词将决定许多人的生命,因为叛国罪的下场是死刑!证人应当记得,你并非自愿出庭,而是由单独拘禁你的要塞押送来的,而你以后是重回牢房还是获得自由,也完全取决于你提供的证词。本庭之所以花时间解释,就是为让证人明白,在法庭里,哗众取宠的行为极不得当!该行为不但低劣,对证人本身也将造成严重的后果。证人有半分钟时间考虑。随后本庭将再次询问。”

“我考虑好了,法官大人。”

“请称呼我们为‘庭上’。证人的职业?”

“我是个灵能师,尊贵的庭上。主要为帝国情报部门服务,也就是说……”

“作答请简洁明了。如需额外说明,本庭会先行告知。本庭已注意到证人与帝国情报部门合作的事实。现在,本庭要求证人对‘灵能师’一词——也就是你自称的职业——进行公开说明,以便备案。”

“我拥有纯粹的灵能,也就是说,我是第一类灵能师,不具备传动能力。具体来说,我能做以下事情:聆听他人的思想,并与其在脑海中对话,如果对方是巫师、精灵或其他灵能师,即使相隔一定距离也能办到。另外,我还能渗入他们的头脑,发送命令。也就是说,我可以强迫他人听从我的意愿。我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只能在睡眠状态下施展。”

“请记下这段:证人乔安娜·瑟尔伯尼是位拥有超感能力的灵能师。她拥有传心、心灵感应,以及催眠状态下的预知能力。证人请牢记,在法庭上严禁使用魔法和超感能力。本庭继续询问。证人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在何种情况下遭遇自称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之人的?”

“事实上,在被关进监牢,我是说,在被单独拘禁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希瑞菈’这个名字。直到审讯期间,我才知道‘法尔嘉’或所谓的‘辛特拉女人’就是希瑞菈。为让事实更加清晰,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事情是这样的:我正在艾托利亚的一家酒馆,达克瑞·希利凡特,就是坐在那边的人,找到了我……”

“请记下这段:证人乔安娜·瑟尔伯尼自行指认了被告希利凡特。请继续。”

“尊贵的庭上,达克瑞当时正在招人……我是说,招募武装分子。都是些凶徒和刺客,男女都有……杜菲希·克里尔、聂拉汀·西卡、科萝·斯提兹、安德雷斯·维尔尼、提尔·艾克拉德……他们都死了……活下来的人大都列席在这里,在卫兵的看守之下……”

“请具体说明证人与被告希利凡特遭遇的时间。”

“那是去年八月,快到月末的时候,我不记得具体日期了,但不管咋说也没到九月,因为那个九月,哈,让我印象深刻!达克瑞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说了我,他说需要一位灵能师,而且对方不能害怕魔法,因为他们要对付的就是巫师。他说这份差事是为皇帝和帝国效力,报酬丰厚,而我们的总指挥官正是灰林鸮本人。”

“证人所说的‘灰林鸮’,可是指皇家验尸官史提芬·史凯伦?”

“当然,就是他。”

“请记下。证人是在何时何地与验尸官史凯伦相遇的?”

“时间是九月十四日,地点在罗卡尼要塞。恳请庭上允许我在此说明:罗卡尼是一座边境哨站,作用是保护从梅契特到艾宾、吉索到麦提那的商路。达克瑞·希利凡特带领我们出发,共乘十五匹马。我们的总人数是二十二人,其中有几位已先行赶到罗卡尼,由奥拉·哈希姆与波特·布瑞登指挥。”

***

木头地板上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马刺的叮当声与金属搭扣的咔嗒声。

“你好,史提芬大人!”

灰林鸮不但没起身,甚至没收回架在桌上的双腿。他摆摆手,动作急促而不失庄重。“终于啊。”他语带愠怒,“你让我等了好久,希利凡特。”

“久?”达克瑞·希利凡特大笑起来,“您可真会说笑,史提芬大人。您只给我四周时间,叫我在帝国境内及周边找十几个顶尖好手。而我带给您的这批人马,平时花上一年都招募不到!这还不值得您夸我几句?”

“夸奖?”史提芬冷冷地说,“等我审查完这些人再说吧。”

“那请尽快吧。这两位是我的副官,聂拉汀·西卡和杜菲希·克里尔,听凭您的调遣,史凯伦大人。”

“欢迎,欢迎。”灰林鸮终于站起身,他的侍从武官们也站了起来,“我来介绍一下,先生们……这是波特·布瑞登,这是奥拉·哈希姆。”

“我们是老相识了。”达克瑞·希利凡特与奥拉·哈希姆热情地握手,“我们在老布莱班特的带领下粉碎了那赛尔的叛乱。当时真够精彩的,是吧奥拉?哦,简直经典!马蹄和距毛都沾满了血!我没记错的话,布瑞登是杰莫兰人,对吧?‘杰莫兰镇压军’的成员?哦,这下他有熟人了!我招募了好几位镇压军。”

“我等不及要见见他们了。”灰林鸮插了一嘴,“走吧。”

“稍等。”达克瑞说,“聂拉汀,去叫他们排好队,一定要给验尸官大人留下好印象。”

“这个聂拉汀·西卡,是‘他’,还是‘她’?”灰林鸮眯起眼睛,看着离开的副官,“是男的还是女的?”

“史凯伦大人……”达克瑞·希利凡特清了清嗓子,等他再次开口,语气透出坚定,眼神也冰冷起来,“这我不清楚。看起来是个男的,虽然我没确认过。但聂拉汀·西卡绝对是个好军官,这点没有任何疑问。如果我想追求他,您的问题就很重要了。但我没这么想过。您应该也没有吧。”

“说得对。”史凯伦顿了一会儿,承认道,“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去看看你的部下吧,希利凡特。”

雌雄莫辨的聂拉汀·西卡果然没浪费时间。等史凯伦和军官们走进院子,众人已排成整齐的队列,没有一颗马头、一只人脚探出队伍。灰林鸮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好一群难惹的暴徒,他心想。唉,要不是政策禁止……带这么一群暴徒跑到接壤的国家,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岂不又像回到了青春岁月……唉,要是政策允许,那该多好!

“怎么样,史凯伦大人?”达克瑞·希利凡特问道,涨红的面孔隐约带着狂热,“伟大的灰林鸮,您觉得如何?”

灰林鸮的目光从一张脸转到另一张,从一道侧影转向另一道。他对其中几人有印象——有好印象,也有坏印象。至于其他那些,他也听过他们的名号与名声。

提尔·艾克拉德,来自“杰莫兰镇压军”,是个发色明亮的精灵斥候。里斯帕特·拉·坡因特,来自同一支部队的军士。还有一位,小塞普利安·福瑞普。他哥哥大塞普利安被处决时,史凯伦也在场。传说这两兄弟都有虐待狂倾向。

接下来是科萝·斯提兹,悠闲而随意地坐在花斑母马的鞍座上。她是个女盗贼,偶尔会受雇于情报部门。面对她无礼的目光和淫邪的微笑,灰林鸮匆匆转过头去。

安德雷斯·维尔尼,来自北方的瑞达尼亚,杀人如麻。斯提格沃德,来自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和变节者。戴德·瓦加斯,残忍的刺客,鬼知道打哪儿来的。卡波奈特·图伦特,嗜血的凶徒。

他们全都很相似。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史凯伦心想。一旦杀人超过五个,便不会有什么分别。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手势,同样的言谈、举止、着装和脾性。还有同样的眼神,默然而冰冷,缺乏活力,又像蛇一样波澜不惊。哪怕做出令人发指的暴行,他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如何?史提芬大人?”

“不错。这批人不错,希利凡特。”

达克瑞涨红了脸,行了个杰莫兰式的军礼,用拳头敲敲胸口。

“我特别叮嘱过,”史凯伦提醒他,“要你招募几个熟悉魔法的人——既不怕魔法,也不怕巫师。”

“我没忘这事。所以我找来了提尔·艾克拉德!还有他旁边骑着高大栗色母马的美人,就是科萝·斯提兹身边那位。”

“稍后带她来见我。”说完,灰林鸮倚着栏杆,用马鞭镶钉的握柄敲了一下。“注意了,伙计们!”

“是,验尸官大人!”

“你们当中很多人,”等众人的问候声平息下来,史凯伦续道,“都在我手下效过力,或者接受过我的差遣。希望这些人能在私下里对不认识我的人讲清楚,我对手下人都有哪些期待,对哪些事不能容忍。我就不再浪费口水了。

“就在今天,你们有些人已经收到任务,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地点在艾宾境内。据官方说法,艾宾是个自治王国,我们无权在那里行使暴力,因此我命令你们,行动时必须谨慎小心。你们受雇于帝国情报部门,但我不允许你们把这作为夸口和作威作福的理由。我不许任何人做出类似的举动。听明白没?”

“明白,大人!”

“在罗卡尼要塞,我们是客人,我也希望你们有个客人的样子。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不许你们离开房间,更不许你们与守军有任何接触。哈希姆、布瑞登,为各位成员分配住处!”

***

“尊贵的庭上,我还没下马,达克瑞就抓住我的胳膊。他说:‘史凯伦大人想跟你说几句话,肯娜。’于是我就跟他去了。灰林鸮坐在那儿,两只脚架在桌上,用马鞭敲着自己的靴面。他开门见山,直接问我是不是跟‘南星号’失踪事件有关的乔安娜·瑟尔伯尼。我告诉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跟这事有关。他大笑道:‘没有任何证据?我就喜欢这种人。’然后他问我的灵能力是否与生俱来。等我给出肯定答复,他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我本打算用你的能力来对付巫师,不过首先,你必须对付一个人,一个同样相当神秘的人。’”

“证人能确定验尸官史凯伦当时是这么说的?”

“当然。我可是个灵能师。”

“请继续。”

“然后有位信使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给灰林鸮送来一份急报,于是达克瑞·希利凡特先打发我去马厩。途中他对我说,信使的急报很可能会把我们连夜送上马鞍。他猜对了,尊贵的庭上。不等我们吃上晚饭,半支队伍的人已经骑马离开了。我运气不错,他们只带走了精灵提尔·艾克拉德。这让我很庆幸,因为在路上跑了好几天,我一直腰酸背痛,屁股都快开花了……而且就在当天,我的月事也不甘寂寞地……”

“证人不需要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的私人感受。另外不要离题。证人是在何时识破了验尸官史凯伦提到的‘神秘人物’的身份的?”

“我马上就能说到了,但我得按顺序来,不然就该乱套了!那些人没等吃晚饭就匆忙上马,从罗卡尼去了马尔宏,然后带回来个年轻人……”

***

奈克拉很生自己的气,甚至想跑出去大哭一场。

要是他没忘记那些明白人的警告,那该多好!要是他能记起那些寓言,尤其是不懂闭嘴的渡鸦的故事,那该多好!要是他办完事就直接回家,那该多好!可他没有!几天前的冒险经历让他兴奋得过了头。他骑着高头大马,钱包鼓鼓囊囊,于是更加没法抗拒炫耀的冲动。他没从克莱蒙特返回妒火村的家中,而是骑马去了马尔宏。他在那儿有不少朋友,其中还有位他正在追求的年轻女士。在马尔宏,他像个傻瓜一样自吹自擂,骑着马到处显摆。他不但在酒馆里请所有人喝酒,满不在乎地挥霍金钱,活像自己是个血统高贵的王子,最起码也是个伯爵……

而且,他说了很多。

他把妒火村四天前的事告诉了他们。他说出了全部事实,然后开始添油加醋,最后干脆瞪着眼睛胡扯,好在听众们没什么意见。酒馆里的常客,不论本地人还是路过的,都听得津津有味。奈克拉也算口才出众,在他编造的故事里,他自己的地位越来越接近中心人物。

到第三天晚上,他的舌头终于惹来了麻烦。

那群人闯进门时,整个酒馆顿时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马刺的叮当声、金属搭扣的咔嗒声和靴底踩上地板的嘎吱声,就像惨剧发生前村庄塔楼上不祥的钟声一样。

奈克拉甚至没机会扮演英雄,立刻就被拖出了酒馆,据说整个过程中,他的脚跟只碰到地板三次。昨天还让他请客喝酒、声称要跟他做一辈子朋友的熟人们,此刻全都一言不发,几乎把脑袋缩到桌子下面,就像桌子下面有个裸女跳舞似的。连当时正在酒馆的代理治安官也转过头去,面对墙壁,连个屁都不敢放。

奈克拉没敢说话,也没敢问对方是谁,要做什么,要去哪儿以及为什么。恐惧让他的舌头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木头。

他们让他坐上马背,命令他骑马跟随,就这么走了几个钟头。最后他们来到一座配有栅栏和塔楼的要塞,满院子都是傲慢、吵闹且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领着他走进一间书房。书房里有三个人,一名首领和两名下属,这一点显而易见。首领肤色黝黑,个子有些矮,衣着华丽,谈吐优雅。奈克拉张口结舌地听着首领为他遭遇的麻烦和不便致歉,还保证绝不会伤害他,但他没有上当。在他看来,这些人跟邦纳特简直一模一样。

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惊人地准确,因为这些人的确在找邦纳特。在对方的提示下,奈克拉很快开始坦白——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这次完全是祸从口出。

对方警告他必须实话实说,不准有任何不实之辞。他们的态度虽然彬彬有礼,但语气严厉,不容置疑。警告他的正是那位衣着华丽的首领:他不断摆弄着尖端包有金属的鞭子,双眼透出嫌弃与恶毒。

妒火村棺材铺老板之子奈克拉说出了实情。从头到尾不带半句谎话的实情。他讲述了妒火村九月九日上午发生的事。讲述了赏金猎人邦纳特消灭了整个耗子帮,只留下一名女匪徒的性命——年纪最小,名叫法尔嘉的那个。他讲述了妒火村村民如何聚集起来,想看邦纳特处决那名俘虏,但他们失望了,因为邦纳特出人意料地没有处决法尔嘉。他甚至没拷打她!他没对她做任何事,甚至连醉酒男人从酒馆回家后对老婆常做的事——踢几脚,再赏两记耳光——都没有。

听到邦纳特当着法尔嘉的面割下死耗子的脑袋,又像挑出蛋糕里的葡萄干一样,扯下头颅上戴的金耳环,衣着华丽的绅士摆弄鞭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奈克拉接着讲述:被绑在拴马桩上的法尔嘉看着这一幕,挣扎不停,呕吐不止。

他讲述了邦纳特给法尔嘉戴上项圈——就像给狗戴的那种——然后把她拖进小旅店“奇美拉之首”。再然后……

***

“然后,”那人一遍遍舔着自己的嘴唇,“尊贵的邦纳特先生点了啤酒,因为他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他突然大声说,他很想赏给某人一匹好马,外加整整五弗罗林金币。这是他的原话,一字不差。我立刻接过话头,既因为我不想被人抢先,也因为我非常想要马和钱。我父亲把做棺材赚的钱全花到酒上了。我问我能牵走哪匹马,当然了,肯定是从耗子的马里挑。尊贵的邦纳特先生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脊背发寒,然后他说,他可以赏我屁股一脚,再想要别的,我就得靠自己挣了。我还能怎样?马就在我眼前,这不是比喻,因为耗子的马匹就绑在拴马桩上。我尤其想要法尔嘉的黑母马,那牲畜实在漂亮极了。于是我鞠了一躬,问怎样才能挣到奖赏。邦纳特先生要我骑马去克莱蒙特,中途还必须路过法诺。至于骑哪匹马都随我的便。不过他肯定看出我相中了黑母马,还特意声明我不准选它。于是我就选了这匹身上有火焰斑纹的母马……”

“少说马的毛色,”史提芬·史凯伦冷冷地责备道,“说点具体的。邦纳特给了你什么?”

“尊贵的邦纳特先生写了几封信,吩咐我千万别弄丢。他要我亲手把信交给法诺和克莱蒙特的几个人。”

“信?里面写了什么?”

“大人,这我怎么知道?我看不到内容,因为信都用蜡封了口,还盖上了邦纳特先生的戒指印章。”

“你总该记得信都是寄给谁的吧?”

“是的,这我记得。邦纳特先生让我在他面前念了十遍,免得我忘记。我骑马直接赶了过去,亲手交给那些人。他们都说我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有位尊贵的商人先生还赏给我一个铜板……”

“你把信给了哪些人?少说不相干的废话!”

“头一封信寄给法诺的铁匠兼铸剑师,艾斯特海兹大师。第二封信给克莱蒙特的商人,霍温纳赫大人。”

“他们有没有在你面前拆信?有没有人读过信后说了些什么?仔细想想,孩子。”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在意,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奥拉、穆恩,”史凯伦冲他的两个副手点点头,嗓音丝毫没有提高,“扒掉这小子的裤子,我打算赏他三十道鞭痕。”

“我想起来了!”年轻人大喊,“我突然想起来了!”

“想找回记忆,”灰林鸮龇龇牙,“蘸了蜂蜜的坚果和抽在屁股上的鞭子都很管用。快说。”

“在克莱蒙特,霍温纳赫大人大声读出了信的内容,因为还有一位先生在场——那是个小个子纯血半身人。霍温纳赫大人对他说……呃……他说养鸡场又要有表演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表演。他是这么说的!”

“你记得的只有这些?”

“以我母亲的坟墓发誓!请别打我,大人!行行好吧!”

“好了,好了,起来吧。别把口水喷到我的靴子上!这是一个铜板,拿去。”

“感激不尽……大人……”

“我说了,别把口水喷到我的靴子上。奥拉、穆恩,你们怎么看?什么养鸡场……”

“是‘竞技场’,”波利亚斯·穆恩突然开口,“不是‘养鸡场’,是‘竞技场’。”

“没错,”年轻人喊道,“他就是这么说的!您说的简直一字不差,大人!”

“竞技场和表演!”奥拉·哈希姆一拳敲在掌心,“应该是暗语,但并不难解读。表演、竞技,可能是在警告有追兵或偷袭。邦纳特是在提醒他们做好准备!可他们的敌人会是谁呢?谁抢到了我们前头?”

“天知道。”灰林鸮思忖道,“天知道。我们必须派人去克莱蒙特……还有法诺。你来负责吧,奥拉。去给他们分配任务……听好了,孩子……”

“我听着呢,大人!”

“你出发替邦纳特送信的时候,我猜他还留在妒火村吧?但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对不对?他看起来着不着急?有没有说他要去哪儿?”

“没说。但他看起来还没准备好离开。他叫人把沾血的外衣拿去清洗、晾干,所以他只穿着衬衫、衬裤和佩剑的腰带。尽管如此,我想他还是有些着急的。他杀了耗子,砍了他们的头,肯定得骑马离开去换赏金吧?他还得把活捉的法尔嘉送去给什么人。这是他的职业,对吧?”

“这个法尔嘉……你仔细看过她的样子没有?蠢货,你在傻笑什么?”

“哦,大人!您问我有没有仔细看过她?我当然看了!连那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

“脱衣服。”邦纳特重复道。他语气里蕴含的味道让希瑞本能地缩起身子,但叛逆心理很快又占了上风。

“不!”

她甚至没看清朝自己眼睛挥来的拳头。希瑞眼冒金星,感觉大地在摇晃,让她立足不稳,重重地坐倒在地。她的脸颊和耳朵火烧火燎,这才意识到,打中自己的不是拳头,而是手背。

他站在她面前,攥紧的拳头紧贴她的脸。她看到一枚厚实的印章戒指,形状是个骷髅,刺痛了她的面孔。

“这次没让你掉牙。”他冷冷地说,“下次再听你说‘不’,我就打掉你两颗牙。脱衣服。”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颤抖的双手解开束带和纽扣。聚在“奇美拉之首”门口的村民开始嘀咕和清嗓子,同时睁大眼睛。旅店的女店主——那次大火留下的寡妇——蹲在吧台后面,装作在找东西的样子。

“全脱了。一件都不许剩。”

我不在这里,希瑞木然地看着地板,一边宽衣解带。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我根本不在这里。

“两腿分开。”

我不在这里。现在发生的事跟我没关系。一点都没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邦纳特大笑起来。“你太抬举自己了。看来我得打消你的幻想。你这小蠢货,我叫你脱衣服,只是要确保你没藏着魔法印记或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不是为了欣赏你那可怜的裸体。没人对你的身子感兴趣。你只是个皮包骨的小丫头,胸像烤薄饼一样平,还丑得要命。就算我好这口,比起你,我也宁可去操火鸡。”

他走近些,用脚尖挑开她丢到地上的衣服,检查一番。“我说了,全脱掉!戒指、耳环、项链,还有手镯!”

她匆匆除下那些珠宝。他一脚将她的蓝狐皮领外套、色彩斑斓的披巾、银色锁链腰带和手套踢进了角落。

“你别想再打扮得像只鹦鹉,或是哪个妓院跑出来的半精灵!剩下的衣服可以穿上。你们看什么?给我拿点吃的来,我饿了!还有你,胖子,去看看我的衣服洗得怎么样了!”

“我可是村长!”

“那太好了。”邦纳特斩钉截铁地说。在他的目光下,妒火村的村长似乎变矮了。“要是我的东西洗坏了,我就找你算账。快去洗衣房!其他人也给我滚!还有你,小子,你干吗还等在这儿?信在你手里,马也上了鞍,还不快赶路去?还有,给我记住了:如果你答应了却没能做到,弄丢信,或者搞错地址——我会找到你,好好教训一顿,叫你亲妈都认不出你来!”

“大人,我这就走!马上走!”

***

“那一天,”希瑞抿住嘴唇,“他用拳头和皮带打了我两次。然后他失去了兴趣,就那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条死鱼。他没有眉毛,没有睫毛……凹陷的黑眼眶里只有一对湿润的眼球。他就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沉默不语。这比殴打更让我害怕。我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维索戈塔保持沉默。几只老鼠从房间里跑过。

“他一直问我到底是谁,但我什么也没说。就像在‘煎锅’科拉兹沙漠被俘时那样,我封闭了自己。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像只玩偶,像木头做成的傀儡,对什么都毫无知觉。我就像在空中俯视自己。哪怕他打我,踩我,给我戴上狗项圈,又有什么关系?那不是我。我根本不在那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维索戈塔点点头,“我明白,希瑞。”

***

“这一回,尊贵的庭上,轮到我们出动了。我们的小组。聂拉汀·西卡接受命令,队伍中由波利亚斯·穆恩负责追踪。尊贵的庭上,据说波利亚斯·穆恩能找到鱼在水中游过的痕迹。他的追踪技巧非常高明!据说他曾……”

“证人不要跑题。”

“什么?哦,对……我知道了。于是我们给马上鞍,去了法诺。那是九月十六日的早上……”

***

聂拉汀·西卡和波利亚斯·穆恩骑马走在最前面。在他们身后,卡波奈特·图伦特和塞普利安·福瑞普并排而行。再后面是肯娜·瑟尔伯尼和科萝·斯提兹。安德雷斯·维尔尼和戴德·瓦加斯走在队尾,大声唱着最近军队里颇为流行的歌谣,其创作和推广都由陆军部包办。听着这刺耳的旋律和完全无视基本语法的歌词,连荒地上的动物都不堪其扰,四散奔逃。歌名叫《是的,前线》,而且每一段歌词——总计超过四十段——都以这几个字开头。

是的,前线的情况难预料,

不知谁会把脑袋掉,

明天就他妈轮到你,

心肝脾肺满地跑……

肯娜轻轻吹起口哨。能与从艾托利亚前往罗卡尼的漫长旅途中认识的几个人同行,她已经很满足了。跟灰林鸮打过照面之后,她本以为自己会被随意分配,比如分到布瑞登和哈希姆的小队。提尔·艾克拉德就被分到了他们手下,不过那个精灵认识绝大多数同僚,他们也同样认识他。

虽然达克瑞·希利凡特命令他们全速赶路,但他们却只让马快步前行。大家都是老油条了,在要塞能看到的位置,他们策马狂奔,然后就放慢了速度。只有小鬼和外行人才会一路不停地打马。众所周知,除非身上闹跳蚤,不然你着什么急?

科萝·斯提兹,来自亚穆拉克的专业窃贼,把她和验尸官史提芬·史凯伦的上一次合作经历讲给肯娜听。卡波奈特·图伦特和小福瑞普让马放慢脚步,不时转身听上两句。

“我和他很熟,跟他干过好几次……”

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科萝迟疑片刻,但马上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在他指挥之下,我表现得很好。”她说,“不,肯娜,不用担心。当灰林鸮的手下不见得都得跟他干那个。他也没强迫我,其实是我自己争取的。不过事先说清楚,就算这么干也别想让他向着你。”

“我从来不干这种事。”肯娜抿起嘴唇,轻蔑地看着窃笑的图伦特和福瑞普。“我不会争取这种机会,也不会求谁向着我。要吓倒我可不容易,某些人想都别想!”

“别为这种小事斗嘴了,女士们。”波利亚斯·穆恩勒住他的暗褐马,等着科萝和肯娜赶上来。“还是换个话题吧。”他骑马来到她们身旁,“邦纳特的剑术无人可比。希望他跟史凯伦大人没结什么梁子,不然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本来没指望会用上剑。”后面的安德雷斯·维尔尼坦白,“我以为我们会去追哪个巫师,因为他们把灵能师,也就是这位肯娜·瑟尔伯尼分给了我们。可现在我们却在追赶邦纳特和某个女孩!”

“赏金猎人邦纳特,”波利亚斯·穆恩清了清嗓子,“跟史凯伦大人签过合约。但他违背了承诺。他答应史凯伦大人会杀掉那个女孩,结果却饶了她一命。”

“肯定因为别人给的酬劳更多。”科萝·斯提兹耸耸肩,“这就是赏金猎人,没有半点荣誉感!”

“邦纳特不一样。”小福瑞普转过头反驳道,“以前的他可是出了名的守约。”

“那他突然食言就更奇怪了。”

“为什么?”肯娜追问,“这个女孩很重要吗?史凯伦大人为什么要杀她,邦纳特为什么又放过了她?”

“这关我们什么事?”波利亚斯·穆恩的表情有些扭曲,“我们有令在身!再说史凯伦大人有权索取他应得的东西。邦纳特本该杀死法尔嘉,但他没这么做。史凯伦大人只是要他遵守承诺。”

“邦纳特留她一命,”科萝·斯提兹自信满满地说,“肯定是因为她活着会比死掉换钱更多。就这么简单。”

“验尸官大人一开始也这么想。”波利亚斯·穆恩说,“吉索有个男爵雇了邦纳特,他对耗子帮深恶痛绝,还承诺会给活捉法尔嘉的人一大笔赏钱——他要慢慢拷打她,直到她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不知道邦纳特为什么放过法尔嘉,但他肯定没打算把她交给那位男爵。”

***

“邦纳特先生!”身材臃肿的妒火村村长冲进旅店,连连喘气,“邦纳特先生,有全副武装的人进了村子!他们还骑着马!”

“有什么好奇怪的?”邦纳特用面包抹着盘子,“又不是骑着猴子。多少人?”

“四个。”

“我的衣服呢?”

“刚洗好……还没干……”

“你们怎么不去死?这下我得穿着衬裤迎接客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样的客人就得用什么样的礼仪迎接。”

他把腰带系在内衣上,佩好长剑,把裤腿塞进靴子。他收紧希瑞的项圈,拽了拽锁链。“站起来,小耗子。”

等他把她拖到门廊,四个骑手已经来到旅店前。谁都看得出,他们在荒野里赶了很远的路,因为他们都带着铺盖和餐碟,马身上也沾着晒干的泥点和灰尘。

对方一共四人,但还牵着一匹空马。看到空马,尽管天气冷得要命,希瑞却突然浑身发热。那是她的白母马,缰绳和马鞍一样不少,还有米希尔送她的辔头。就是这些骑手杀了霍斯珀恩。

他们在旅店门口停下。显然是首领的家伙骑马上前,脱下貂皮帽,冲邦纳特打了个招呼。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留着黑色的小胡子,就像有人用炭笔在他上唇描了条线。希瑞注意到,他一次又一次噘起上唇,给人一种总在发怒的印象。也许他确实在发怒。

“你好啊,邦纳特先生!”

“你好,因布拉先生。你们也好,各位。”邦纳特不慌不忙,把希瑞的铁链缠在门廊的挂钩上,“请原谅我这不像样的打扮,因为我没料到你们会来。你们赶了很远的路……是从吉索去艾宾吗?那位备受敬仰的男爵大人最近如何?身体还好吗?”

“他精神得很呢。”皮肤黝黑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答道,噘起上唇,“不过没时间闲聊了。我们赶时间。”

邦纳特提了提腰带和衬裤。“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我们听说你解决了耗子帮。”

“没错。”

“基于你对男爵的承诺,”皮肤黝黑的男人看看门廊上的希瑞,又一次噘起嘴唇,“你没杀掉法尔嘉。”

“这也没错。”

“也就是说,好运都被你占光了,我们却一点好处也没捞着。”那人瞥了眼白母马,“好吧,我们这就带那女孩回去。卢帕、斯塔夫罗,把她带过来。”

“别急,因布拉。”邦纳特抬起头,“你们谁也不能带走。道理很简单:我谁也不会给你。我改主意了。我要留着这女孩自个儿用。”

皮肤黝黑、被邦纳特叫做因布拉的男人在马鞍上弯下腰,咳嗽一声,远远吐出一口唾沫,几乎落上门廊前的台阶。“你答应过男爵的!”

“是啊。但我改主意了。”

“什么?我没听错吧?”

“因布拉,你听没听错不关我事。”

“你在城堡里接受了三天的招待。因为你给男爵的承诺,你好吃好喝整整三天。酒窖里最好的酒、烤孔雀、鹿肉、馅饼、奶油梭鱼……你都尝遍了。整整三个晚上,你像国王一样睡在最好的床上。现在你却改主意了,是吗?”

邦纳特保持沉默,脸上挂着冷漠而厌倦的表情。

因布拉咬紧牙关,压抑着嘴唇的抽搐。“邦纳特,你应该明白我们能用武力抢走那只耗子吧?”

邦纳特刚才还写着厌倦的脸突然严肃起来。“试试看啊。你们有四个,我只有一个人。我还只穿着内衣裤。但要对付你们这帮杂种,我连裤子都没必要穿。”

因布拉又吐了口唾沫,拉住缰绳,转过马头。“哟,邦纳特,你犯什么病了?别人都说你是个可靠的行家,从不违背诺言。可现在看来,你的诺言连狗屎都不如!如果说从言行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价值,那你的价值连……”

“说话小心点儿。”邦纳特冷冷打断他的话,手按在腰带上,“别说得太难听了。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你有胆量对付四个!那你有胆量对付十四个吗?我向你保证,卡萨德伊男爵不会放过你!”

“我很想告诉你,我会亲自去拜访男爵大人,但他那里人太多了,还有女人和小孩呢。所以听我说,我会在克莱蒙特待个十天左右。如果有人想带走法尔嘉,或者找我报仇,欢迎来克莱蒙特找我。”

“我会去的!”

“我等你。现在,给我滚吧。”

***

“他们怕他。怕得要命。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

凯尔比响亮地嘶鸣一声,晃了晃脑袋。

“他们一共四人,全副武装。而他独自一个,穿着内衣裤和有些磨损的短袖衬衫。要不是他如此可怕……这一幕简直令人发笑。”

维索戈塔默然不语,闭上被风吹得泪水盈眶的双眼。他们站在一块高地上俯瞰佩雷拉特沼泽——两周前,老人就在这附近遇见了希瑞。风吹弯了芦苇,漫过泥滩的水面泛起涟漪。

“四人当中有一个,”他们放马到水边喝水,希瑞续道,“在马鞍上放着一把小型十字弓,他的手朝十字弓挪近了一些。我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也能感受到他的沮丧。‘我能顺利装上弩箭吗?我能扣动扳机吗?万一我动作太慢怎么办?’邦纳特也注意到了他的手和十字弓,我敢肯定,他和我一样猜到了骑手的想法。我也敢肯定,那人根本来不及装上弩箭。”

凯尔比抬起头,喷了喷鼻息,牙齿咬着嚼子。

“我越来越清楚我落到了什么人手里,我只是还搞不清他想干什么。他们的对话让我想起了霍斯珀恩先前的话。那个卡萨德伊男爵希望他把我活着带回去,邦纳特也承诺过这么做。可现在,邦纳特却打算为我而战。为什么?他想把我交给出价更高的人吗?还是说,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是打算把我交给尼弗迦德人?

“那天晚上,我们骑马离开了村子。他让我骑着凯尔比,但我的双手被镣铐铐在身前,他也始终牵着我项圈上的绳子。从早到晚,我们没日没夜,不停地赶路。我以为自己会虚脱而死。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累。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魔鬼。”

“他带你去了哪儿?”

“一个叫法诺的地方。”

***

“尊贵的庭上,我们抵达法诺时,天已经黑了,黑得不见五指。那天确实是九月十六日,但像那样的夜晚——阴沉、冰冷、仿佛遭到诅咒的夜晚——却只会让人想起十一月。我们甚至没必要专门去找铸剑师的工坊,因为它不但是整个镇子占地最广的房子,还不停传出打铁声。聂拉汀·西卡……记录员先生,您没必要记下全名,因为……我不记得自己说没说过,聂拉汀已经死了,就在独角兽村……”

“证人不要对记录员指手画脚。继续你的陈述。”

“聂拉汀敲了敲门,客客气气地说明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客客气气地请对方听我们解释。然后我们进了门。铸剑师的工坊很漂亮,看起来就像一座货真价实的堡垒——松木造的栅栏,橡木搭的角楼,内壁是粉刷过的落叶杉……”

“本庭对建筑细节不感兴趣。证人请说重点。但首先,本庭要求你再说一遍铸剑师的名字,以便记录。”

“艾斯特海兹,尊贵的庭上。法诺的艾斯特海兹。”

***

铸剑师艾斯特海兹盯着波利亚斯·穆恩看了很久,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

“邦纳特也许在这儿,”最后,他把玩着挂在脖子上的骨哨,开口道,“也许不在。谁知道呢?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家制造刀剑的工坊。跟刀剑有关的任何事,我们都能迅速、流畅且彻底地给出答案。但我觉得,我没理由回答跟其他顾客有关的问题。”

肯娜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假装在擦鼻子。

“理由可以找嘛。”聂拉汀·西卡说,“你是要自己说呢,艾斯特海兹先生,还是让我帮你?想走哪条路,你自己挑。”与女性化的外表截然相反,聂拉汀表情冷酷,语气充满威胁。

但铸剑师只是摆弄着骨哨,哼了一声。“在贿赂和威胁里挑一个?免了。两边都是让人唾弃的玩意儿。”

波利亚斯·穆恩清了清嗓子。“只是一点信息罢了,有那么重要吗?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艾斯特海兹先生,你对验尸官史凯伦的名字也不陌生……”

“是不陌生,”铁匠打断他,“一点儿都不陌生。我对跟这名字有关的传闻也不陌生。可我们是在艾宾,这是有政府和自治权的独立王国,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呢。所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走吧。作为补偿,我可以答应你们:如果一个星期或一个月内,有人向我打听你们的事,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可是,艾斯特海兹先生……”

“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那好——给我滚蛋!”

科萝·斯提兹发出愤怒的嘶嘶声,福瑞普和瓦加斯将手伸向剑柄,安德雷斯·维尔尼的手攥住了佩在身侧的战锤。聂拉汀·西卡没动,但他的脸扭曲了。肯娜看到他瞥了眼那只骨哨。进门之前,波利亚斯·穆恩就警告过他们,哨声会招来骑着战马的护卫——这座工坊雇了他们,对外则宣称他们是“质量检查员”。

但聂拉汀和波利亚斯早有准备,也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们手里还留着一张王牌。

肯娜·瑟尔伯尼。灵能师。

肯娜已经窥探过铁匠了,她谨慎地控制住他的脉搏,然后小心翼翼地进入他的意识深处。现在她准备好了。她用手帕盖住随时可能流血的鼻子,驱策脑海里悸动的迫切愿望。艾斯特海兹变得呼吸困难,脸色也开始转红。他用双手抓住身前的桌面,像是担心桌子会飞走,连同成捆的票据、墨水池和镇纸——形状是个海宁芙搂着两个男人鱼——一起飞走。

安静,肯娜命令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只想把我们感兴趣的事说出来。你很清楚我们想知道什么,你也想把这些话说出口。那就说吧。说出来。你知道,一旦你开口说话,你脑海里的声音,敲打你的额角和耳鼓、让你无法忍受的声音,都将不复存在。脸颊的抽搐也将消失。

“邦纳特四天前来过这儿,”艾斯特海兹用沙哑且缺少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也就是九月十二日。他身边带着个女孩,他叫她法尔嘉。我知道他们会来,因为在那两天前,我就收到了他的信……”

他的左鼻孔流下一道细小的血线。

说啊,肯娜命令道。说啊。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你知道,这会让你更加轻松。

***

铁匠艾斯特海兹依然坐在橡木桌后,好奇地看着希瑞。“给她的?”他用笔杆敲了敲形状古怪的镇纸,猜测道,“你在信里要我打的剑是给她的,对吗,邦纳特?好吧,让我们测量一下……看看跟你信里写的是否吻合。身高五尺二寸……没错。那就用一百一十二盎司……哦,我看再轻点儿的剑也可以,但这无关紧要。剑柄要适合五号手套……让我瞧瞧你的手,小女士……哦,也没错。”

“我从来没弄错过。”邦纳特干巴巴地说,“你有适合铸剑的好铁吗?”

“我干这一行,”艾斯特海兹自豪地回答,“从不以次充好。我知道你铸剑是为了打斗,不是拿去散步。哦没错,你在信上已经提到了。毫无疑问,适合这位年轻女士的武器并不好找。以这个重量打造标准尺码的剑,大概会有三十八寸长。对于身体轻盈、手掌又小的她来说,最好是用轻型复合金剑配上九寸长的握柄加球形柄头。我这里可供选择的有精灵的塔尔达加剑,或者泽瑞坎马刀,再或者是维罗里丹剑……”

“先给我们看看样品,艾斯特海兹。”

“你有这么着急吗?好吧,接下来我们应该……应该……等等,邦纳特。怎么回事?你干吗用锁链牵着她?”

“管好你自己,艾斯特海兹。要是你还想保住你的手,就少管别人的闲事!”

艾斯特海兹摆弄着脖子上的骨哨,抬头看向赏金猎人,目光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敬意。

邦纳特捻着胡须,清了清嗓子。“我从没干涉过你的私事。”他略微压低嗓音,但依然带着怒意,“希望你也别干涉我,这很奇怪吗?”

“邦纳特,”铸剑师没有发抖,更没有抽泣,“只要你离开我的家和我的院子,并且走之前关上门,我就会尊重你的隐私、兴趣和职业特殊性。我不会插手这些,这点你大可放心。但在我家里,我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人的尊严。你听明白了吗?在我家门外,就算你骑着马,把这小女孩在地上拖着走,那也是你的自由。但在我家里,你必须取下她的项圈。马上。”

邦纳特抓住项圈,解开搭扣——但在这之前,他用力一拽,差点让希瑞跪到地上。

艾斯特海兹好像没看见似的,放开了哨子。“很好。”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穿过一条小小的走廊,来到另一座稍小些的庭院,这里的一侧与后方的熔炉相连,另一侧则与果园邻接。雕花立柱支撑的屋顶下放了张桌子,助手们等候在旁,准备设计刀剑的式样。艾斯特海兹示意邦纳特和希瑞上前观看。

“请吧,样品就在那边。”

他们走了过去。

“这些就是我的作品,”艾斯特海兹指了指桌上各式各样的刀剑,“大多都在这里打造。你们也看到了,这个马蹄铁图案就是我的签名。这些是标准款式,价格从五到九弗罗林不等。还有一些,哪儿去了?哦,这里,是我组装并加工过的刀剑,基本都是进口货,你们从铁匠签名就看得出来。有交叉铁锤图案的来自玛哈坎,有王冠人头或马匹图案的来自波维斯,有太阳图案的来自维罗里丹的知名铁匠铺。这些的价格都从十弗罗林起算。”

“最贵的卖多少?”

“看情况喽。就说这把漂亮的维罗里丹剑吧。”艾斯特海兹从桌上拿起剑,抬起剑身,移动手掌和前臂,摆了个名为“天使行军”的复杂架势。“它的要价是十五弗罗林。这把剑有年头了,造型极具收藏价值。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是定制品。刻在剑鞘上的图案暗示它是为女性打造的。”他转过剑身,让邦纳特能看到剑面。“这是按传统刻在剑上、描述维罗里丹剑使用方法的铭文:‘若无缘由,不可拔剑,若无荣誉,切莫出鞘。’哈!就算到今天,维罗里丹人依然把这规矩刻在剑上。但放眼那个国家,拔剑的却都是恶棍和白痴。随着国家荣誉的衰落,剑的价格也一落千丈,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想要那里的刀剑了……”

“少啰唆,艾斯特海兹。把剑给她,让她亲手用用看。拿剑,丫头。”

希瑞接过轻巧的剑,立刻感受到掌中坚实的触感。她试了试剑身的重量,开始跃跃欲试。

“这是把轻型复合金剑。”艾斯特海兹解释道。显然他有些多此一举,因为希瑞知道怎么用长柄剑,她把三根指头放到球形柄头上。

邦纳特后退几步,来到院中,猛地拔剑出鞘,划开眼前的空气。“来啊!”他对希瑞说,“来杀我啊。你手里有剑,好好利用吧,因为你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你疯了吗?”

“闭上你的嘴,艾斯特海兹。”

她装作看向一旁,又耸了耸肩,然后剑面朝上,闪电般地刺出。邦纳特抬剑格挡,力道之强,让希瑞脚步一晃,被迫向后跳去,屁股撞上了放着刀剑的桌子。为保持平衡,她本能地垂下了剑——她知道,只要邦纳特愿意,这一下立马就能取了她的性命。

“你们都疯了吗?”艾斯特海兹抬高了嗓门,再次将骨哨捏在手中。助手和工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把剑放下。”邦纳特根本没理铁匠,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希瑞。“我说了,放下。不然我砍掉你的双手!”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照办了。

邦纳特露出古怪的笑。“我知道你是谁,你这阴险的小毒蛇。但我会让你自己承认。言语也好,行动也罢,我会迫使你坦白的,然后再杀了你。”

艾斯特海兹发出受伤似的嘶嘶声。

“还有,”邦纳特瞥了眼她的剑,“对你来说,这把剑太重了,所以你的动作慢得就像怀孕的蜗牛。艾斯特海兹!你给她的剑至少重了四盎司。”

铸剑师脸色发白,目光在希瑞和邦纳特之间来来回回,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最后,他朝一名助手点点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我这儿有把剑,”他慢吞吞地说,“包你满意,邦纳特。”

“那还不快拿出来?”赏金猎人喝道,“我在信里都说要上等货色了。你觉得我买不起好剑?”

“我知道你买得起,”艾斯特海兹语气坚决,“我刚才就看出来了。你问我干吗不早点拿出来?我怎么知道你会带来个……戴着项圈、绑着锁链的女孩?我哪知道剑是给谁用,要用来干吗的?现在我知道了。”

仆人抬着一只细长的匣子回来了。

“过来吧,小丫头,”艾斯特海兹平静地说,“过来看看。”

希瑞走上前去,看着匣子,倒吸一口凉气。

***

她飞快地拔出剑来。波浪状的剑刃反射着壁炉里红色的火光。

“就是它,”希瑞说,“你觉得怎么样?当然了,你也可以拿过去自己看。不过要小心,它比剃刀还锋利。有没有觉得剑柄黏黏的?因为那是用一种身体扁平、尾巴有毒刺的鱼的皮做成的。”

“你是说,鳐鱼?”

“也许吧。这种鱼的外皮长着细小的‘牙齿’,就算手心出汗,剑柄也不容易滑脱。瞧瞧剑刃上刻的东西。”

维索戈塔身子前倾,低下头,眯起眼睛,专心地看着那行字。

“这是精灵曼荼罗,”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也就是所谓的‘Blathan Cáerme’,命运之兆:风格化描绘的橡树花、绣线菊和山羊苜蓿。塔楼,被雷电击中,这在上古种族的传说中象征着混沌与毁灭……而那塔上的是……”

“一只雨燕。”希瑞总结道,“吉薇艾儿。也是我名字的由来。”

***

“的确不赖。”邦纳特终于开口,“侏儒打造的,一眼就看得出来。能熔炼这种黑铁的就只有侏儒而已。也只有侏儒会打造火焰形状的剑刃,只有他们突破了剑身减重的瓶颈……承认吧,艾斯特海兹,这是仿制品吧?”

“才怪。”铁匠说,“这是真货。货真价实的侏儒古威希尔剑。这种剑大概有两百年的历史,当然了,这把要新得多,但我绝不会称之为仿制品。这是提尔·托恰尔山的侏儒按我的要求打造的,完全遵照古老的技术、方法和式样。”

“见鬼,没准我还真买不起这把剑。开价多少?”

艾斯特海兹沉默片刻,他的表情令人费解。“一文钱也不要,邦纳特。”最后,他断然道,“这是一件礼物,好让必须达成的目的得以实现。”

“谢谢。”邦纳特露出惊讶的表情,“多谢,艾斯特海兹。这可真是一份厚礼……真的。我欠你个人情。”

“你不欠我。这剑是给她的,不是给你。过来吧,戴项圈的女孩。看看蚀刻在剑刃上的图案。你当然看不懂,但我会告诉你的。看,预先画好的命运之线扭曲波动,通往此处的高塔,通往废墟,通往现存秩序与价值的毁灭。而在这塔上——你看到了吧?有只雨燕。那是希望的象征。拿着这把剑。愿它助你实现你必须达成的目的。”

希瑞伸出手,轻轻抚摸明镜般的黑色剑刃。

“拿着它,”艾斯特海兹看着希瑞睁大的双眼,缓缓说道,“拿着它。把它握在手里,小丫头。拿……”

“不!”邦纳特突然大吼起来。他一跃而起,抓住希瑞的肩膀,用力将她推开。“躲开!”

希瑞跪倒在地,庭院里的碎石扎得她手掌生疼。

邦纳特一拳打在剑匣上。“不行,”他咆哮道,“今天不行!你还没准备好。”

“是啊。”艾斯特海兹看着他的双眼,赞同道,“她明显还没准备好呢。真是太可惜了。”

***

“铸剑师的脑袋里没多少有用的信息,尊贵的庭上。我们找到他是在九月十六日,满月的三天前。然后我们从法诺返回罗卡尼,途中与奥拉·哈希姆会合。他带着七个人——那是他手下仅剩的成员了。因为在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克莱蒙特发生了一场大屠杀……关于这件事,也许我没必要细说,庭上诸位肯定知道这场大屠杀的经过……”

“证人继续说,无需揣度本庭知道些什么。”

“邦纳特料到我们会来。九月十五日那天,他带着法尔嘉去了克莱蒙特……”

***

“克莱蒙特,”维索戈塔重复道,“我知道那镇子。他带你去了克莱蒙特哪里?”

“集市广场的一间大房子,门口有立柱和拱门。你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有钱人的住处……”

***

房间墙壁上覆满奢侈的挂毯和华丽的壁挂,描绘的场景涉及宗教、狩猎、乡村生活,以及衣着轻薄的美女。镶在家具上的黄铜配件闪闪发光。从地毯上走过时,你连脚踝都会埋进里面。但希瑞没时间注意这些细节,因为邦纳特脚步飞快,手里还攥着项圈的锁链。

“你好啊,霍温纳赫。”

虹色彩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让一块描绘狩猎场景的挂毯闪闪发亮。一个肥胖而庄严的男子站在挂毯前面,身穿绣有金线的外套,还有一件长长的毛皮束腰外衣。尽管正值壮年,他的头顶却光秃无发,脸颊的赘肉也像牛头犬一样垂落下来。

“你好啊,雷欧。”他说,“还有你,这位小姐……”

“她算哪门子小姐?”邦纳特指了指锁链和项圈,“用不着跟她打招呼。”

“讲礼貌又不花钱。”

“但会浪费时间。”邦纳特拽了拽锁链,朝那人走去,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肚皮,“你最近又胖了不少啊。”他说,“说真的,霍温纳赫,如果你挡在路上,跳过你都比绕过去省力。”

“日子过得太好嘛。”霍温纳赫晃了晃脸颊的赘肉,快活地说道,“你好,雷欧,欢迎,欢迎你的到来,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庆祝这一天。生意简直顺利得要命,进账的款项一笔接一笔!就拿今天来说吧,有位尼弗迦德后备部队的上尉兼军需官卖了一船从前线运来的军备给我——六千张军队制式长弓。只要把这些卖给猎人、盗猎者、窃贼、精灵和其他自由斗士,我就能赚回十倍。我还从本地一位侯爵手里低价买来一座城堡……”

“见鬼,你要城堡干什么?”

“我得活得够气派才行。再说一遍,我的生意很顺利。有件事我还真得感谢你。一个本来不可能还钱的债务人刚刚跟我结清了账目,就在刚才。他付钱时手还在发抖,因为那家伙看到了你。他以为……”

“我知道他以为什么。你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霍温纳赫重重地坐了下来,肚皮撞到桌子上,让玻璃水瓶和高脚杯叮当作响。“我也全都准备好了。你看过赔率了吗?她肯定能满足观众的要求……大伙已经等在竞技场了。收银台正忙着呢……坐吧,雷欧。我们还有时间,可以聊聊天,喝点儿酒……”

“我可不想喝你的酒。又是从尼弗迦德人的运输队偷来的?”

“你在说笑吧?这瓶可是陶森特的东之东红酒,我们高尚的恩希尔皇帝还包着羽绒尿布时,酿酒的葡萄就采摘下来了。那可是酿酒的好年头……为你的健康干杯,雷欧。”

邦纳特沉默地举起酒杯。

霍温纳赫用品评的目光看着希瑞,咯咯笑了起来。“这就是那头天真的小鹿?”他开口道,“你在信里保证说,她将献上一场精彩的表演,没错吧?我听说温沙·因布拉来了这座城镇,还带着几个打手……”

“霍温纳赫,我挑的货让你失望过吗?”

“你说得对,没有。但你好久没给我带过货啦。”

“我接的活儿比过去少了。我正想找个机会彻底退休呢。”

“那得有资金才行。我倒是知道个法子……想听听吗?”

“反正也没别的事。”邦纳特挪了挪身体,抬起一条腿,又指了指凳子,叫希瑞坐下。

“你考虑过去北方吗?去辛特拉,或者雅鲁加河那边的北方之箱?你知不知道,每个跑去被征服地区定居的人,都能得到帝国分配的四海得土地,而且免税十年?”

“我才不想要什么农庄。”赏金猎人平静地回答,“我不会耕地,也不会养牛。我对蚯蚓和粪肥过敏,看到那些我就想吐。”

“我也是。”霍温纳赫晃了晃下巴,“总体来说,我只能勉强容忍非法农业,其余的简直令人作呕。他们说农业是经济的支柱,是富饶的保证。我却觉得它既没价值也不体面,反而像在暗示我:财富是以粪臭为基础的。我仔细研究过那条法令,它没规定必须耕地或者养牛。你只要收下地,马马虎虎打理一下,就能有可观的收入。相信我吧,足够让你糊口了。没错,我在这方面做过不少研究,所以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北方。因为你要明白,邦纳特,我有个活儿需要你去那儿。一份报酬丰厚的长期活计,对你来说也挺轻松的。而且符合你的要求:没有粪肥,没有蚯蚓。”

“不妨说说看。但别忘了,我还没答应你。”

“一点点创业精神,再加上少量初始投资,就能用皇帝赐给移民的土地拼成一座相当气派的大型种植园。”

“我明白了。”赏金猎人咬着自己的胡须,“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我知道你为生意兴隆做了多少努力。但你就没想过会遇到问题?”

“想过,但只有两个小问题。首先,我们得找一批人伪装成去北方的移民,好收下分配到的土地。名义上是给他们的,实际上是给我的。不过这个问题我自己就能处理,你只要解决下一件就好。”

“我洗耳恭听。”

“有些移民得到土地就不想交出来了。他们会忘掉跟我的契约和从我这儿拿到的钱。你肯定不会相信,根植在人性中的欺瞒、残忍和堕落有多深。”

“我相信。”

“所以你必须让他们明白,欺瞒我没有任何好处。必须给他们惩罚。这就是你要干的活儿。”

“听起来不错。”

“本来就不错。我已经开始运作了。当初艾宾并入帝国,允诺的土地分发出去,然后只要等圈地法令正式实施就行了。你瞧,克莱蒙特这座漂亮的小镇就在我的领土中间,整片土地都属于我,直到包住地平线的灰色薄雾那里。整整一百五十海得的土地——帝国丈量的土地,不是小户农家自己胡乱测量的。也就是将近一万友克,或者一万八千九百通用亩。”

“无法之国度,灭亡已降临。”邦纳特讽刺地背诵着,“帝国将陨落,窃之莫迟疑。利己与自私是弊病……”

“权势与力量却蕴藏之中。”霍温纳赫颤声念道。“邦纳特,你把偷盗与个人创业搞混了。”

“我经常搞混。”赏金猎人平静地承认。

“那你打算跟我合作吗?”

“现在就瓜分北方的土地是不是太早了?难道你不该谨慎行事,等尼弗迦德赢得这场战争再说吗?”

“谨慎行事?别说笑了。战争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打赢战争靠的是钱,帝国有北方人没有。”

“既然说到钱……”

“已经准备好了。”霍温纳赫在桌上的文件里翻找起来,“这是一百弗罗林的银行汇票。这是账款转让合同,有了这张文件,吉索的瓦恩哈根家族给那些盗匪开出的人头悬赏就全归我了。请在这里签字。谢谢。另外要给你一笔利润分成,不过票据还没开好,收银台还在忙活呢。她会带来很大的利润,雷欧。非常大。这座镇子的居民正为无聊和沮丧所苦。”他顿了顿,看向希瑞,“我由衷地希望你没看错人。希望她真能献给我们精彩的表演……我也希望她能跟我们合作,为了我们共同的好处……”

“她可得不到任何好处。”邦纳特漠然地看着希瑞,“这点你很清楚。”

霍温纳赫皱起眉头,露出愤慨的表情。“见鬼,这事不该让她知道!你不该告诉她的!你怎么搞的,雷欧?万一她不配合我们表演,万一她不可靠,那我们怎么办?”

邦纳特的表情毫无变化。“那样的话,”他说,“我们就把她放进竞技场,叫你的牛头犬好好教训她。我没记错的话,它们一直都很可靠,也知道怎么让表演更精彩。”

***

希瑞沉默良久,不断揉搓破了相的脸颊。

“我终于明白了。”最后她说,“我知道他们想叫我干吗了。我绷紧神经,决定一有机会就逃跑……无论风险有多大。但他们没给我机会。他们把我看得紧紧的。”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

“他们拖着我去了楼下。胖子霍温纳赫的客人就等在那里。全都是怪物!维索戈塔,你说这么多怪物都是打哪儿来的?”

“弱肉强食的结果。”

***

头一个男人又矮又壮。比起人类,他看起来更像半身人,穿着也像半身人——朴素、整洁、色调柔和。第二个男人尽管上了年纪,衣着和体格却像是个当兵的。他佩着一把剑,黑色外套的肩部别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制胸针,上面刻着一头长有蝠状双翼的龙。另一名女子长着浅色头发,身材苗条,嘴唇纤薄,鼻子略带鹰钩。她那条淡黄绿色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低,但这实在不适合她,因为她根本没有乳沟可露,只有又干又皱、仿佛羊皮纸一样的皮肤,脸上还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和美白乳霜。

“这位是出身名门的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霍温纳赫介绍道,“迪克兰·罗斯·爱普·迈克拉德先生,尼弗迦德皇帝陛下帝国后备部队的上尉。克莱蒙特的镇长潘尼奎克。这位是雷欧·邦纳特先生,是我亲戚,也是我多年来的好搭档。”

邦纳特僵硬地鞠了一躬。

“那么这位,就是今天要为我们表演的小盗匪喽?”侯爵夫人用细小的淡蓝色眼珠盯着希瑞。她嗓音沙哑,好像宿醉未醒,还带着挑逗的意味。“要我说,算不上漂亮,但身材不错……我猜这具身体一定……相当优美。”

面对侯爵夫人伸出的手,希瑞转过身去,奋力后退。她怒火中烧,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请勿触摸,”邦纳特冷冷地说,“请勿投喂,也请勿激怒她。不听劝告,后果自负。”

“这具身体,”侯爵夫人舔舔嘴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如果绑到床上,那就方便多了。邦纳特先生,你要剥夺我的乐趣吗?侯爵和我都喜欢这样的身体,但如果我们抓了当地的牧羊女和农家女孩,霍温纳赫大人会怪罪我们的。侯爵已经没法再狩猎小孩子了,他跑不了太快。只要他跑起来,胯下的软疳和湿疣就会发作……”

“够了,够了,玛蒂尔达。”霍温纳赫看到邦纳特脸上的厌恶,连忙开口,“我们该去竞技场了。镇长大人刚才说,温沙·因布拉带着卡萨德伊男爵的一队仆从来到了这座小镇,所以我们是时候出发了。”

邦纳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用袖子擦了擦缟玛瑙的桌面,往上面倒了一小堆白色粉末。他拽了拽连着希瑞项圈的锁链。

“你知道怎么吸吧?”

希瑞咬紧牙关。

“用鼻子吸。或用口水沾湿手指,抹在牙龈上。”

“不!”

邦纳特头都不回。“要么你自己来,”他轻声说,“要么我帮你。我会用在场诸位都乐意看到的方式。不光你的鼻子和嘴里有黏膜,小耗子,另外几个特殊的地方也有。我可以叫仆人按住你,让你好好体会一下。”

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发出沙哑的笑声,看着希瑞将颤抖的双手伸向麻药粉。

“特殊的地方!”侯爵夫人舔了舔嘴唇,“是个好点子。我也得找机会试试才行!嘿,小丫头,小心点儿,这可是上等的麻药粉,别洒了!记得给我留点儿!”

***

这一次,麻药粉的效力比她和耗子们尝过的都要强。用后没多久,令人目眩的欣快感便占据了希瑞的身体,她看到的人影轮廓愈发鲜明,色彩和光亮刺痛了双目,各种气息逗弄着她的鼻子,声音刺耳到无法忍受,一切都虚幻不实,转瞬即逝,就像梦中的景致。她看到了楼梯,看到并闻到了散发着臭味、灰尘覆满的挂毯和壁挂,听到了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粗声粗气的大笑。她看到了庭院,感觉到落在脸上的骤雨,感觉到脖子上项圈的拉扯。她看到一栋高大建筑的木制塔楼,还有挂在门口的一副花哨而可憎的硕大油画,画上描绘的是一只正在啃咬怪物的狗。那怪物像龙又像狮鹫,也可能是双足飞龙。许多人等在入口处。其中一个叫喊起来,打了个手势。

“真恶心!不但令人作呕,而且罪孽深重,霍温纳赫先生!你竟把从前的神殿拿来举办这种不敬神又不人道的可憎活动!野兽也有知觉啊,霍温纳赫先生!它们也有自尊!把它们丢进竞技场相互厮杀,用这种方法赚取金钱、取悦民众,简直与犯罪无异!”

“冷静点,圣人先生!请勿插手私人事务!顺带一提,今天不是野兽互斗。一头野兽都没有!只有人类!”

“那么,请接受我的道歉。”

建筑物内部座无虚席,座椅围成一块圆形竞技场,中间有个挖出来的深坑,那是个直径约有三十尺的圆形场地,由粗糙的立柱和墙壁支撑,场地周围有一圈围栏。臭味和噪音几乎是压倒性的。希瑞再次感觉到项圈的拉扯,然后有人抓住她的腋窝,又有人推了她一把。突然间,她发现自己落到坑底的沙地上。

她落进了竞技场。

最初的反应已然消退,如今麻药粉只能振奋她的精神,强化她的感官能力。希瑞捂住耳朵——圆形竞技场的观众席上,人们正在喊叫和吹口哨,噪音让她无法忍受。她注意到自己的右腕和前臂包裹着硬皮铠甲,这给了她某种程度上的保护。但她想不起自己是何时穿上的。

她听到了仿佛宿醉未醒的熟悉嗓音,看到穿着淡黄绿色裙子的侯爵夫人、尼弗迦德上尉、衣着朴素的镇长、霍温纳赫和邦纳特站在竞技场上方高处的包厢里。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铜锣。

“看啊,乡亲们!今天的竞技场里没有野狼、没有哥布林,也没有安德莱格!今天在竞技场里的,是来自耗子帮、杀人如麻的法尔嘉!请在入口附近的售票处下注!请不要吝惜赌金,各位!这可是除了吃喝之外最好的消遣——在这儿,省钱的人才是输家!”

人群开始咆哮和鼓掌。麻药粉的效力再次浮现,欣快感占据了希瑞的身心,让她的感官能察觉到每一样事物,每一个细节。她听到霍温纳赫嘹亮的大笑,侯爵夫人宿醉般的嗤笑,邦纳特冷酷的低音,那位维护动物的祭司的呼喊,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大喊。她看到环绕场地的立柱上沾着深色的血迹,还有木桩后面散发着恶臭的黑洞。她的目光越过木桩上面的栏杆,看到观众们汗水淋漓的扭曲嘴脸。

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让观众们抬高嗓门,咒骂连连。有一队人挥着武器,挤过人群,却在武装卫兵的人墙前停了下来。她见过其中一人,她还记得那张黝黑的脸,还有那副看起来像是炭笔涂鸦的小胡子。

“温沙·因布拉先生?”霍温纳赫的声音响起,“从吉索来的那位?高贵的卡萨德伊男爵的总管?欢迎,欢迎诸位外国来宾。请马上入席吧,表演很快就要开始了。但请别忘到门口买票!”

“我不是来看热闹的,霍温纳赫先生!我为公务而来!邦纳特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吗,雷欧?你知道总管大人在说什么吗?”

“我没跟你说笑!我带了十五个人!我们要找法尔嘉!把她交给我们,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激动,因布拉。”霍温纳赫皱起眉头,“但我想给你个忠告,这里不是吉索,也不是你那位男爵大人的地盘。如果你非要大喊大叫、惹是生非,我就只能用鞭子赶你们走了。”

“我无意冒犯,霍温纳赫先生!”温沙·因布拉的语气缓和下来,“但法律站在我们这边!邦纳特答应过要把法尔嘉交给卡萨德伊男爵,他亲口保证过。我只想要他履行承诺和义务!”

“雷欧?”霍温纳赫晃了晃脸上的赘肉,“你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吗?”

“我听明白了。我也赞同他的话。”邦纳特站起身,轻蔑地挥挥手,“我不会反驳,也没有异议。女孩就在那儿,你们都看到了。想抓她,尽管去啊。”

温沙·因布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你说什么?”

“女孩就在那儿。”邦纳特朝霍温纳赫使个眼色,“想带她离开,你就尽管去嘛。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悉听尊便。”

“什么?”

“见鬼,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邦纳特佯装愤怒地大喊道,“哪儿那么多‘什么’?你没长脑子吗?想抓她,随便你!只要你觉得合适,往肉里掺上毒扔给她也行,就像毒野狼一样。至于她吃不吃,那我就管不着了。她看上去并不蠢,对吧?总而言之,因布拉,想带她走,你就给我亲自动手。你大可以跳进竞技场嘛。想要法尔嘉?尽管去抓呀!”

“你想用法尔嘉当鱼饵诱我咬钩,就像用青蛙钓鲶鱼那样?”温沙·因布拉恶狠狠地说,“我可信不过你,邦纳特。我闻得到,鱼饵下面有铁钩的味道!”

“恭喜你,鼻子还真灵,连铁钩都能闻到。”邦纳特站起身,从凳子底下抽出他从法诺带来的剑。他拔剑出鞘,精准地丢进竞技场,剑刃笔直地插进沙子,距希瑞仅两步之遥。“喏,‘铁钩’就在那儿。明明白白,毫无遮掩。我不在乎这个女孩,谁想要她就带她走,只要你办得到。”

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只要你办得到。”她用宿醉般的女低音说道,“因为现在,这个身材优美的小家伙有了把剑。真是精彩,邦纳特先生,我可不想看她手无寸铁地对付这帮暴徒。”

“霍温纳赫先生,”温沙·因布拉双手叉腰,看都不看苗条的女贵族,“这场表演是你主办的,这座竞技场也是你的。告诉我,我们应该遵守谁的规矩?你的,还是邦纳特的?”

“竞技场的规矩是笑声与欢呼。”霍温纳赫晃了晃肚皮和牛头犬似的下巴,“这座竞技场确实属于我,但这里的国王却是掏钱买票的顾客!规则由顾客来定,我们这些商人只能遵守规则——不管顾客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必须满足嘛。”

“顾客?你是说这些人?”温沙·因布拉用手画了个半圈,指着人满为患的观众席,“这些付钱来看表演的人?”

“在商言商嘛。”霍温纳赫说,“既然有人买,那我为何不卖呢?有人愿意花钱看野狼厮杀,看安德莱格和蚁熊互斗,看狗抓兔子,这很奇怪吗,因布拉先生?大家对比赛和表演的需求就像一日三餐——在我看来更胜三餐,今天来这儿的很多人甚至省下了饭钱。可是看啊,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已经等不及要看表演开场了。”

“正因如此,”邦纳特露出恶毒的笑,补充道,“我们至少也要有点竞技精神。所以我给了女孩一把剑。各位观众,你们觉得呢?我做得对吗?”

观众们七嘴八舌表示肯定,声音正如邦纳特预料的一样响亮而欢快。

“卡萨德伊男爵不会喜欢你的做法,霍温纳赫先生。”温沙·因布拉缓缓地说,“我得告诉你,他不会高兴的。为了一个小丫头跟男爵作对,你觉得值吗?”

“在商言商嘛。”霍温纳赫重复一遍,晃了晃下巴,“卡萨德伊男爵也很清楚:他用极低的利息从我这儿借了不少钱,等他再来找我借,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不过嘛,区区一个外国男爵也想干涉我的私人事务吗?赌金已经押下,观众也买了入场券,竞技场的沙地必须洒下鲜血。”

“必须?”温沙·因布拉咆哮道,“见鬼去吧!我可以让你的竞技场再见不着一丝血!我可以直接离开,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下次流血的就是你们自己了!光是想想要给这些下等人提供娱乐,我就想吐!”

“叫他滚!”人群里突然传来个声音,是个身穿马皮外套的大块头,“既然他想吐,那就叫他滚。我不介意。听说谁能拿下耗子帮,谁就能拿到赏金。我这就下场办了她。”

“滚蛋!门都没有!”因布拉的一名手下喊道。他个头不算太高,但肌肉发达,体格健硕。他的头发浓密蓬乱,胡乱扎成一条脏兮兮的辫子。“是我们先来的!对不对啊,伙计们?”

“这还用说!”另一名手下赞同,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子。“第一次机会是我们的!你就别在名誉方面这么敏感啦,温沙!让下等人看看又咋了?法尔嘉就在竞技场里,我们只要带走她就好。就算这些下等人把眼睛瞪得再大,我们也不用在乎!”

“而且我们还能捞一票!”第三个手下尖叫道,他穿着鲜艳的紫红色紧身上衣,“保证公平,对吗,霍温纳赫先生?这里最适合看表演了!再说还有赏金可拿!”

霍温纳赫露出欢快的笑容,自豪而威严地点点头,脸上的赘肉晃个不停。

“那么,”山羊胡问,“赔率是多少?”

“目前来说,”商人笑着说,“还没到给结果下注的时候!但有人赌你们压根儿就不敢进场,赔率是三赔一。”

“就是!”马皮外套大吼,“我也要下注!我准备好了!”

“滚开!”脏辫子吼了回去,“是我们先来的,第一次机会归我们。来啊,我们还等什么?”

“我们是能上多少上多少?”紫红上衣正了正腰带,“还是一个一个上?”

“啥?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衣着朴素的镇长也吼了起来,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他的嗓音像牛一样雄壮,跟他的体格完全不相称。“你们还想十个打一个?那你们想不想骑马呀?再来辆战车?要不你们去武器库瞧瞧,推一辆投石车来,远距离朝那女孩丢石头?好不好啊?”

“行了,行了。”邦纳特插嘴道,刚才他一直在跟霍温纳赫小声嘀咕,“既要公平,还得有趣。你们可以一次上两个人。也就是二对一。”

“不过赏金是不会加倍的!”霍温纳赫警告道,“如果上两个人,赏金你们就只能自己分了。”

“干吗要两个人?干吗要二对一?”脏辫子猛地把头发甩向身后,“伙计们,你们就不觉得丢人?她只是个小丫头!呸!退后,我自己上。看我怎么修理她!”

“我要活的法尔嘉!”温沙·因布拉出言反对,“让厮杀和决斗都见鬼去!我才不在乎邦纳特的表演,我只要那个女孩!你们两个一起。你和斯塔夫罗,把她给我弄出来。”

“叫我跟人联手?”斯塔夫罗,也就是留山羊胡的男人说道,“对付这么个皮包骨的小东西?简直是侮辱。”

“男爵大人会用一枚弗罗林补偿你的侮辱,但你必须把她活着拖出来!”

“男爵大人真是个小气鬼。”霍温纳赫大笑,肚皮和牛头犬似的下巴抖个不停,“他既没有娱乐精神,也拿不出像样的奖赏!但我支持这场比试,所以我会提高赏金。独自踏入竞技场,还能自己走出来的人,我会用这只手,从这个口袋里掏出赏钱,亲自奉上——不止二十,而是三十弗罗林。”

“那还等什么?”斯塔夫罗尖叫道,“我先上!”

“等等,”小个子镇长用打雷般的嗓音喊道,“那丫头只穿了一件薄布衣!所以你也得脱掉皮甲。为了公平!”

“愿瘟疫带走你们!”斯塔夫罗解开镶钉外套,脱掉衬衣。他赤裸上身,瘦削的身子长满汗毛。“愿瘟疫带走你们,连同你们该死的娱乐精神!我就光膀子上好了!喂!我用不用连裤子也脱了?”

“脱,内裤也脱了!”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挑逗地喊道,“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个只会动嘴的男人!”

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赤裸上身的斯塔夫罗走近竞技场,一条腿跨过栏杆,谨慎地面对希瑞。希瑞手臂交叉,捂着胸口。她甚至没朝插在沙地上的剑走去。斯塔夫罗犹豫起来。

“别这样。”希瑞轻声说,“别逼我……别碰我。”

“无意冒犯,小姑娘。”斯塔夫罗跳过栏杆,“我跟你无冤无仇。但在商言商……”

他的话没能说完,希瑞已经将“雨燕”——这是她在脑海里对这把侏儒古威希尔剑的称呼——握在手中,逼近他面前。她用了一套几乎注定失败的简单虚招,名叫“三小步”,但斯塔夫罗却中计了。他后退一步,本能地抬起剑,同时也成了待宰羔羊:他背靠着竞技场的围栏,“雨燕”的剑尖距他的鼻子只有一寸之遥。

“这套技巧,”在响亮的欢呼与喝彩声中,邦纳特对侯爵夫人解释道,“合称‘三小步’,佯攻,突刺。真没意思,我还指望那丫头使些更复杂的招数呢。不过你得承认,如果她真想杀人,那家伙已经没命了。”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呼喊起来,朝镇长和霍温纳赫比出拇指冲下的手势。斯塔夫罗的面孔血色尽褪,脸颊上的疙瘩和痘疤清晰可见。

“我说了,别逼我。”希瑞嘶声道,“我不想杀你!好在你也没碰我。所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垂下手里的剑,抬头看向观众席。“你们拿我当玩具?”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你们想强迫我战斗并杀人?你们强迫不了我。我不会打的!”

“听到了吗,因布拉?”邦纳特讽刺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这可是百无一害的纯利!她不会打的。你可以进去,把她活着拖出竞技场,然后献给卡萨德伊男爵,让他赏识你。你可以轻轻松松带走她!连武器都不用拿!”

温沙·因布拉吐了口唾沫。斯塔夫罗的后背依然贴着围栏,他呼吸粗重,攥紧了手里的剑。

邦纳特笑了。“不过呢,因布拉,我敢用全部身家跟你打赌,你抓不住她。”

斯塔夫罗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在他看来,背对他的女孩显得心神恍惚。他发出带着愤怒、耻辱与憎恨的咆哮。他忍不下去了。他发起了进攻,迅速而又背信弃义的进攻。

观众没看清她是如何躲闪并还击的。他们只看到斯塔夫罗扑向法尔嘉,然后像芭蕾舞者一样跳了起来——他甚至做了个芭蕾舞的动作——向前跌落沙地,沙子立刻被他的鲜血染红。

“发自本能的动作!”邦纳特的嗓音盖过观众的呼喊,“完全是下意识反应!霍温纳赫,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现在明白了吧,你用不上你的牛头犬了!”

“真是一出精彩又有赚头的戏码。”霍温纳赫的眼神写满欣喜。

斯塔夫罗用双臂撑起身体,颤抖着晃了晃脑袋,大叫一声,然后倒吸一口气,吐出一口血,重新倒回到沙地上。

“这一招又叫什么,邦纳特先生?”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同时淫荡地蹭着膝盖。

“这叫即兴表演。”回答侯爵夫人的问题时,邦纳特露齿而笑,“美丽又充满创意、发自本能的即兴表演。我知道有个地方会教人这种即兴式的腹部刺击。我敢打赌,我们的小女士知道那个地方。我也知道她是谁。”

“别逼我!”希瑞用骇人的语气喊道,“我不会就范的!听到了吗?我不会!”

“这女人真是个地狱饿鬼!”紫红上衣灵巧地跳过栏杆,绕起圈子,试图分散希瑞的注意力,不让她注意到同样跳进场地的脏辫子。马皮外套也跟在脏辫子身后跳了进去。

“不公平!”潘尼奎克镇长喊道,观众们也发声附和,“三对一!不公平!”

邦纳特笑了。侯爵夫人舔舔嘴唇,蹭腿的动作更剧烈了。

三人的计划很简单——迫使女孩退到围栏边,两人封堵她的进攻,第三人趁机杀死她。但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理由很简单。女孩没有后退,而是发起了进攻。

她用单足旋转的舞步穿过他们中间,动作流畅得仿佛脚不沾地。穿过的一刹那,她用剑砍中了脏辫子的颈动脉,后者应声栽倒。这一剑如此轻巧,甚至没能影响到她的节奏。她的动作优雅而迅速,在旋转结束之前,脏辫子的脖子甚至没溅出一滴血。她身后的紫红上衣想砍她的脖子,但这阴险的一击却被剑挡了下来。希瑞弯腰,转身,跳起,用双手挥出一剑,并借着腰部的动作加强力道。深色的侏儒剑仿佛一柄剃刀,伴着破空声劈开了对方的腹部。紫红上衣哀号一声,倒在沙地上,缩起身子。马皮外套挪近几步,也跳了起来,想砍断女孩的喉咙。她扭动身体,动作流畅地转过身,用剑身中部劈开了他的面孔,包括一只眼睛、鼻子、嘴巴以及下巴。

观众大吼起来,吹起口哨,连连跺脚。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将双手夹在绷紧的两腿之间,舔着自己濡湿的嘴唇,用女低音发出紧张的淫笑。尼弗迦德后备部队的上尉脸色白得像牛皮纸。有个女人想用双手捂住她孩子的眼睛,那孩子却奋力挣扎。坐在前排的一个灰发老头把脑袋埋进膝盖,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马皮外套双手掩面,大声号啕,指头下面渗出混了黏液与唾沫的鲜血。紫红上衣像家猪一样打滚、尖叫。脏辫子试图爬上围栏,但鲜血随着他的心跳不时喷出,将围栏染得又湿又滑。

“救——命——!”紫红上衣疯狂地按住自己不停外涌的内脏,“伙计们——!救——命——!”

“救……救……我……”马皮外套大口喷血。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观众们有节奏地跺脚,高声喊道。刚刚还在呕吐的老头站起身,朝栏杆踢了一脚。

“我敢拿全部身家打赌,”邦纳特讽刺的低音穿透了噪音,“没人敢再踏进竞技场。全部身家,因布拉!哦,再加点儿也行!”

“杀了他们!”怒吼、跺脚、鼓掌声响彻不停,“杀了他们!”

“小姐!”温沙·因布拉大喊一声,朝自己的手下挥挥手,“请让我们把伤员抬出来!让我们进竞技场,在他们失血过多之前带走他们!发发慈悲吧,年轻的女士!”

“慈悲?”希瑞重复一遍,自觉肾上腺素不断涌出。她回忆起从前的训练,用力深呼吸几下,压下了那股冲动。

“进来抬走他们吧。”她说,“但不许带武器。他们也是人。至少曾经是。”

“不行!”观众齐声高喊,“杀!杀!”

“你们这群恶毒的禽兽!”希瑞转过身,目光扫过看台和长凳,“不识抬举的猪猡!你们这群无赖!肮脏的杂种!你们想要血?那就来呀!下来——到这儿来品尝吧!趁血还没干!禽兽!吸血鬼!”

侯爵夫人呻吟一声,颤抖着翻起白眼,无力地靠在邦纳特身上,双手依然夹在两腿中间。邦纳特皱了皱眉头,用尽可能得体的动作推开她。观众们咆哮起来。有人把吃了一半的香肠丢进竞技场,还有人丢出一只靴子。有人甚至朝希瑞丢了根黄瓜,她用剑将黄瓜在空中一分为二,引来更加响亮的倒彩。

温沙·因布拉的手下抬起紫红上衣和马皮外套。搬起紫红上衣时,他发出一声号叫。马皮外套昏了过去。脏辫子和斯塔夫罗已生机全无。希瑞在竞技场里退到尽可能远处,因布拉的手下也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温沙·因布拉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眯起双眼看着希瑞,一只手按住剑柄——踏入竞技场时,他曾发誓绝不会拔出自己的长剑。

“不。”她几乎嘴唇都不动地警告他,“我不想再杀人。拜托。”

因布拉脸色发白。观众们在跺脚、咆哮和呼喊。

“别听她的。”邦纳特的喊声盖过了噪音,“拔剑吧!不然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个尿裤子的胆小鬼!从阿尔巴到雅鲁加,所有人都会知道,温沙·因布拉被一个小女孩吓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因布拉的剑从剑鞘里滑出一寸。“不。”希瑞说道。剑又收了回去。

“懦夫!”人群里有个声音喊道,“懦夫!没种!”

因布拉板着脸走向竞技场边缘。他前方的地上躺着两名同伴,他们曾向她出手,现在则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应该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命运了,小丫头。”他轻声说道,“你应该明白雷欧·邦纳特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应该知道雷欧·邦纳特能干出什么事,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兴奋。还会有人踏进竞技场跟你厮杀,你会为愉悦这帮猪猡和人渣而杀人,甚至更糟。等到连杀人都没法再取悦他们,等到邦纳特厌倦了你的表演,他会杀了你。他会把更多人赶进竞技场,让你应接不暇。他会叫人突然袭击,或者放狗把你撕碎,而这帮下等人会闻着血味喝彩,直到你在肮脏的沙地上流干每一滴血,就像你今天对他们所做的一样。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虽说有些奇怪,但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他涂釉的衣领上那枚小巧的别针。

一只在黑色方格里人立而起的银色独角兽。

独角兽。

希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剑刃。

突然间,周围鸦雀无声。

“伟大日轮在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迪克兰·罗斯·爱普·迈克拉德,尼弗迦德后备部队的上尉突然喊道,“不。别这么做,小丫头。Ne tuv’enque’ss, Luned! ”

希瑞咽了口口水,缓缓转动手腕,将剑柄对着沙地。她弯下腰,右手扶着剑身,剑尖不偏不倚地指向自己的左胸骨。剑刃刺穿了她的衣服。

只要别哭出来就好,希瑞将身体更加贴近剑尖。别哭出来就好,我不能哭,也不想哭。只要猛地一刺,一切就结束了……

“你办不到的。”寂静中传来邦纳特的声音,“你办不到,女猎魔人。在凯尔·莫罕,他们教过你杀人,所以你杀人的动作像机械般精准。这些都出自本能。但要杀死自己,你需要个性、力量、决心和勇气。可惜他们没教过你这些。”

***

“如你所见,他说得对。”希瑞不情不愿地承认,“我没能办到。”

维索戈塔沉默不语。他手里拿着一块麝鼠皮,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久到几乎忘记那块毛皮的存在。

“我退缩了。我是个懦夫。而且我付出了代价,就像每个懦夫一样。痛苦、羞愧、令人作呕的屈服,还有强烈的自我厌恶……”

维索戈塔还是没出声。

***

如果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溜到这座房顶凹陷的小屋前,透过窗扇的缝隙向内窥探,那么,借着黯淡的光线,他们会看到一个灰白胡须的老人和一个银色头发的女孩坐在壁炉前。他们会看到,这两人都沉默地注视着壁炉里深红色的木炭。

但这一切无人得见。这座房顶爬满苔藓的小屋深藏在迷雾与阴霾间,又坐落于佩雷拉特沼泽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这里,没人敢来。

  1. 译注:下文的心灵传动。​​​​​

  2. 译注:这里的“海得”与下文的“友克”,都是西方古时的土地测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