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眼睛很大,是为更清楚地看见你。”狼信誓旦旦地说,“我手很大,是为更热情地拥抱你!我身上哪儿都很大,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所言不虚。你干吗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小姑娘?你为什么不回答?”

女术士微微一笑:“因为我要给你个惊喜。”

——《惊喜》,选自《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著

女学徒一动不动地站在高阶女祭司面前,挺直脊背,身体紧绷,默然不语,面孔微微发白。她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任何细节都没有遗漏。她们穿着旅行用的灰色男装,暖和但相对宽松的外套,舒适的精灵靴。她们改变了发型,剪短了头发,以免影响工作,也方便在必要时日夜兼程地赶路。她们的小背包里只装了食物与旅行必需品,其他一切都会由她们志愿加入的军队提供。

两个女孩表情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但特莉丝·梅利葛德注意到她们的手和嘴唇在微微发抖。

风吹过神殿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枯叶飘落到地面上。天空呈现靛青色,空中飘扬着雪花。人们甚至能闻到风雪的味道。

南尼克打破了沉默。“你们都分配到任务了吗?”

“我还没有。”尤妮德低声道,“我要到维吉玛附近的营地过冬。宣传专员说,有几支佣兵部队会从北方过来,开春前一直驻扎在那里……我要担任那些部队的军医。”

“我接到了任务,”爱若拉二世露出苍白的微笑,“充当军医米洛·范德贝克的助手。”

“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蒙羞的。”南尼克用严厉而关切的眼神看着两位见习女祭司,“不会让我,让神殿,或让伟大的梅里泰莉女神之名蒙羞。”

“当然不会,嬷嬷。”

“记得,每天要睡足。”

“是,嬷嬷。”

“你们会从起床一直忙到睡觉,每天都要照料伤者,难以入眠。你们会开始怀疑,不敢面对痛苦和死亡。然后你们会发现,用麻醉药和兴奋剂可以帮助逃避。所以千万小心。”

“我们知道,嬷嬷。”

“战争、恐惧、谋杀和鲜血……”高阶女祭司的目光刺穿了二人,“会让人道德沦丧,而对某些人来说,这些更是强有力的春药。你们这些小毛孩现在是不会明白的。所以,答应我要谨慎行事。如果真发展到那一步,务必记得避孕。如果你们真有谁中了彩,千万别去找那些庸医和村妇!去找神殿。能找到女术士就更好了。”

“我们知道,嬷嬷。”

“就这样吧。是时候为你们祝福了。”

她把手轮流放在她们头上,拥抱并亲吻她们。尤妮德吸了吸鼻子。爱若拉二世开始哭泣。南尼克的双眼也闪现出泪光,但她哼了一声。“别这么夸张,”她语气尖锐,甚至带上了怒意,“不过是上一次战场而已。你们会回来的。带好你们的东西,再会啦。”

“再会,嬷嬷。”

她们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神殿,再也没回头。高阶女祭司南尼克、女术士特莉丝·梅利葛德,以及抄写员雅尔,目送两个女孩渐行渐远。

雅尔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

“怎么?”南尼克斜眼看着他。

“您同意了!”年轻人满怀怨气地嘟囔道,“您同意两个姑娘报名参军!可我呢?为什么我不行?难道我就该躲在房间里,继续翻阅发霉的羊皮纸?我一不是残废,二不是懦夫!连女孩子都上了战场,我却要留在神殿里。简直是耻辱……”

“这两个姑娘,”高阶女祭司打断他,“把青春岁月都用在学习治疗和照料伤患上了。她们上战场,不是出于爱国心或对冒险的热衷,而是因为有数不清的伤员和病患需要她们照顾。山一样多的工作,夜以继日的忙碌!尤妮德、爱若拉、米尔菈、凯蒂、普露恩、黛博拉,还有其他姑娘们,是神殿对这场战争的贡献是作为社会一部分的神殿对社会的贡献。我们为军队和战争贡献的是训练有素的医务专家。雅尔,你明白吗?是专家!不是送去屠宰的牲口!”

“所有人都入伍了!只有懦夫才会留在家里!”

“又在说蠢话,雅尔。”特莉丝尖锐地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想上战场……”年轻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想……拯救希瑞……”

“天哪!”南尼克讽刺地说,“骑士急着想去救他的公主,骑着白马……”

女术士的目光让她没再说下去。

“好了,这个话题说得够久了,雅尔。”女祭司的眼神几乎粉碎了年轻人的心,“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同意的!回去读书!学习。你的未来是研究科学。走吧,特莉丝,别再浪费时间了。”

***

祭坛前面铺着一块帆布,上面放着一把骨梳、一枚廉价的小戒指、一张破旧的书皮、一条褪色的蓝腰带。爱若拉一世——拥有预言能力的女祭司——朝那些物件俯下身。

“别急,爱若拉。”坐在她身旁的南尼克提醒道,“慢慢集中精神。我们不要一瞬间的预言,不要有数千种解读方式的谜语。我们要的是画面。一幅清晰的画面。接纳这些物件的灵光吧,它们都听希瑞说过话,被希瑞碰触过。接纳灵光。慢慢来。别着急。”

神殿外,狂风呼啸,雪花飞舞。殿顶和庭院很快便会被雪花覆盖。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满月。

“我准备好了,嬷嬷。”爱若拉一世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开始吧。”

“等等。”特莉丝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脱下栗鼠皮外套,“稍等一下,南尼克。我想跟她一起进入恍惚状态。”

“这很危险。”

“我知道。但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我欠她的。希瑞……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小妹妹。在科德温,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女术士的声音变得哽咽。

高阶女祭司摇了摇头。“你跟雅尔一样,一心只想着救人。你们盲目又仓促,不知该去哪里,又该怎么去。但雅尔只是个幼稚的小伙子,你却是个成年人,按理说还是个睿智的女术士。你本该明白,就算你进入恍惚状态也帮不了希瑞。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受伤。”

“我要陪爱若拉一起进入恍惚状态。”特莉丝咬着嘴唇,重复道,“请允许我这么做,南尼克。顺便问一句,我能有什么危险?癫痫发作吗?就算真是那样,你也能帮我脱离恍惚。”

“危险在于,”南尼克慢吞吞地说,“你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特莉丝突然想到了索登山,不禁满心恐惧。我死在那里。我被埋葬在那里,名字刻到了黑曜石纪念碑上。那座山和那块坟墓将永远纪念我的存在。

我知道。因为有人向我预言过。

“我已经下决心了。”她的语气沉着又有耐心。她站起身,用双手将漂亮的头发拢到颈后。“开始吧。”

南尼克跪在地上,额头抵住交叠的双手。

“那就开始吧。”她轻声说,“做好准备,爱若拉。在我身边跪下,特莉丝,牵住爱若拉的手。”

神殿外,黑夜已然降临。风声呼啸,雪花飘落。

***

在南方麦提那王国的阿梅尔山脉彼端,名为“百湖”的乡村地带,距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直线距离五百里的地方,渔夫戈斯塔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的戈斯塔记不清噩梦的内容,但那诡异的不安感让他无法再次入眠。

***

内行的渔夫都知道,只有在湖面初次冰封时才能钓到鲈鱼。

今年的冬天来得意外地早,却又特别喜欢恶作剧,像漂亮女人一样喜怒无常。刚过万圣节的十一月初,过冬的准备尚未完成,初霜和初雪便像狡猾的窃贼一样悄然而至,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湖面被一层薄冰覆盖,到了十一月中旬,冰面似乎已能承受成年人的重量了,但难以捉摸的冬天却又突然撤走了——秋天回来了,雨水软化了冰面,然后一股温暖的南风越过湖岸,融化了冰雪。活见鬼,当地人心想,冬天到底来了还是没来?

这种天气持续了三天,冬天便再次驾临。这次没有雪花,却裹挟着刺骨的寒霜。一夜过后,屋檐滴下的水溜便成了尖锐的冰柱。鸭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冻在了水塘里。

森特洛克的湖泊呻吟着化成了坚冰。

出于安全起见,戈斯塔等了一整天,才从阁楼取出装有钓鱼器具的箱子,将盒子的皮带挎在肩上。他往靴子里塞了稻草,穿上毛皮外套,带好冰镐,匆忙赶往湖边。

众所周知,只有湖面初次冰封时才能钓到鲈鱼。

这次的冰很坚硬,戈斯塔踩上去时,它微微弯曲,发出细小的噼啪声,但稳稳地撑住了他。戈斯塔毫无顾忌地在冰面上行走,用冰镐砸出个窟窿,然后坐在箱子上,用马鬃制作的鱼线缠上一根松木短枝,将鱼钩系在鱼线上,放进水里。鱼钩才刚落下,鱼线还没绷紧,第一条半码长的鲈鱼就咬了钩。

一个小时过去了,躺在冰洞旁边、生有绿色斑纹与血红色鱼鳍的鲈鱼已有五十条。戈斯塔钓到的鲈鱼早就超过了需求,但他对垂钓的狂热仍未消散。反正他也可以把多余的鲈鱼送给邻居。

这时,他听到了长长的鼻息声。

他从冰洞边抬起头,只见一匹漂亮的黑马正站在湖岸边,鼻孔喷出热气,背上的骑手身穿麝鼠皮衣,用头巾蒙着脸。

戈斯塔咽了口口水。现在要跑也来不及了。他在心中暗自期待骑手不敢驾马踏上湖面的薄冰。

他依然机械地挪动钓竿,又一条鲈鱼咬了钩。渔夫拉起钓竿,取下鱼,丢到冰面上。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骑手跳下马背,把缰绳扔到一丛光秃秃的灌木上,小心翼翼地朝冰面走来。那条鲈鱼在冰上挣扎,舒展尖锐的尾巴,鱼鳃一开一合。戈斯塔站起身,弯腰拿起钓竿。必要时,这也算一件武器。

“别担心。”

骑手是个女孩。她取下了头巾,他看到她的脸被一道丑陋的伤疤毁了容。她背着一把剑,在她肩头上方,他能看到刻着美丽花纹的剑柄。

“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轻声说,“我只想问个路。”

去哪儿?戈斯塔心想。现在可是冬天,都已经结霜了。谁会在冬天旅行?只有强盗,或者死灵巫师。

“这地方是森特洛克吗?”

“对……”他嘟囔着,双眼看向冰洞里的黑色水面,“是森特洛克。不过我们这儿的叫法是‘百湖’。”

“那塔恩·米拉湖呢?你对它了解多少?”

“非常了解。”他焦虑地看着女孩,“不过我们管它叫‘无底湖’——被诅咒的湖。那湖很危险……湖精会把人拖下水淹死,还有幽灵住在被诅咒的古代遗迹里。”

他看到她绿色的眼睛闪现精光。

“那儿有遗迹?莫非是座塔?”

“塔?”他差点轻蔑地哼了一声,“只有几块堆在一起的石头,上面爬满了苔藓。一堆乱石……”

鲈鱼不再挣扎,只有色彩鲜艳、长着斑纹的鱼鳃仍然一开一合。

女孩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冰上的死亡,”她说,“确有几分魅力。”

“啊?”

“湖和遗迹离这儿有多远?我该走哪个方向?”

他告诉了她,给她指了方向,他甚至用冰镐的尖头在冰上画了张路线图。她点点头,把路线图记在心里。母马在冰封的湖面上踏着蹄子,喷着鼻息,鼻孔喷出阵阵白气。

***

他看着她离开西边的湖岸,骑马攀上山坡,身影在树叶落尽的赤杨和桦树的映衬下渐渐淡去,最后隐入装饰着白霜的美丽森林。黑母马奔跑的动作带着难以形容的优雅与敏捷,脚步也轻得出奇。你几乎听不见它的蹄子踩踏冻结的泥土——以及碰到树枝落下积雪——的响声。它在冰雪覆盖的古老森林里奔驰,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马,而是拥有魔力的幻影。

也许,它本身就是个幽灵?

骑着幽灵马的恶魔,则化身为长着绿色的大眼睛、脸上有道伤疤的女孩。

除了恶魔,谁会在冬天旅行?还向人询问闹鬼的遗迹该怎么走?

等她不见了,戈斯塔迅速收拾好东西。回家时,他走的是树林。他绕了远路,但理性和本能都在提醒他别走大道。理性告诉他,女孩其实不是恶魔,而是个人类;黑母马也不是幽灵,只是匹普通的良驹。而那些在冬天骑马独自穿过荒野的人,身后往往都会跟有追兵。

没错,一个钟头过后,追兵沿着森林小径飞奔而来。整整十四匹马。

***

里恩斯又晃了晃银盒子,咒骂一声,将其恼火地砸在马鞍桥上。传音盒依然寂静无声。

“魔法垃圾。”邦纳特冷冷地评论道,“这玩意儿坏了,跟露天市场的廉价玩具没什么分别。”

“或者就是威戈佛特兹在向我们显示他的重要性。”史提芬·史凯伦补充道。

里恩斯抬起头,用恶毒的眼神打量着二人。“多亏这件露天市场的廉价玩具,”他尖锐地评论道,“我们才能找到她的踪迹,始终没能跟丢她。这都多亏了主人。威戈佛特兹让我们知道女孩想去哪儿,也让我们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又该做些什么。跟你们过去一个月的贡献相比,他已经做得不少了。”

“别没完没了的。波利亚斯,怎么样?你从痕迹中能看出什么?”

波利亚斯·穆恩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她比我们早到一个钟头。只要能跑的地方,她都尽可能加快了速度。不过这里的路很难走,就算骑着那匹不可思议的母马,她最多也就领先我们五六里地。”

“她毫不犹豫地来到这片湖区。”史凯伦喃喃道,“威戈佛特兹说得对。我居然还不相信他……”

“我也不相信,”邦纳特坦白道,“但只到昨天为止。那些农民说了,塔恩·米拉湖岸确实有座不可思议的建筑物。”

马儿嘶鸣,鼻孔里喷出白气。灰林鸮左转头,看向身后的乔安娜·瑟尔伯尼。他不喜欢灵能师过去几天的表情。真叫人担心,他心想,这场追逐让我们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无论身体还是心灵。是时候停下了。最好现在就能停。

他的背脊流过一股寒意。他想起了昨晚的梦。

“好了!”他强打精神,“说得够多了!上马!”

***

波利亚斯·穆恩在马鞍上垂低身子,搜寻蛛丝马迹。这不太容易,因为地面冻得硬邦邦的,只有坑洼处才能见到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松软积雪。波利亚斯在找黑母马的蹄铁印迹。他必须极其细致地搜寻,以免看漏,尤其是在眼下的关键时刻——那只银盒子默不作声,他们也失去了建议和信息的来源。

他累得要命,且忧心忡忡。从万圣节前夜发生在顿·戴尔村的大屠杀算起,他们追赶这女孩已近三周时间。将近三周里,他一直坐在马背上,不停地追赶。而从始至终,女孩和她的黑母马没显示出任何疲态,也没有丝毫放慢速度的迹象。

波利亚斯·穆恩认真寻找蛛丝马迹。

但他没法不去想昨晚的梦。在那个梦里,他在水中不断下沉。他沉入水底,黑色的水面在他头顶合拢,冰冷的水灌进他的喉咙和肺叶。他满身大汗地醒来——尽管周围的空气刺骨冰凉。

够了,波利亚斯·穆恩在马鞍上垂低身子,搜寻蛛丝马迹。是时候停下了。

***

“主人?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主人?”

传音盒还是没动静。

里恩斯朝又湿又冷的双手哈了口气,双肩剧烈地颤抖。寒意渗进了他的脖子、脊背,以及隐隐作痛的腰部,每个动作都会带来痛楚。他甚至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近三周,坐在马背上,无休无止地追逐,忍受刺骨的寒意——其中包括结霜后的好几天。

威戈佛特兹保持沉默。

我们彼此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怀疑地打量着对方。

里恩斯搓了搓手,戴上手套。

史凯伦,他心想,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是打算反水吗?他跟威戈佛特兹达成协议的速度未免太快,快得好像儿戏……。而这支小队、这些暴徒都对他忠心耿耿,依然服从他的命令。如果我们抓住那女孩,他完全可以不顾协议,直接杀了她,再利用他的同谋,去实现他那关于民主和人民政权的疯狂念头。

或许史凯伦已经受够了阴谋诡计?作为守旧派和投机分子,也许他现在觉得,把那女孩交给恩希尔皇帝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真像一只灰林鸮。还有这队人马……以及那个肯娜·瑟尔伯尼……

邦纳特?邦纳特是个难以捉摸的虐待狂。一提起希瑞,他的嗓音就气得发抖。考虑到这一点,他很有可能杀死或绑架那个女孩,再次强迫她去竞技场里厮杀。与威戈佛特兹的交易?这对他根本无关紧要。尤其是现在,威戈佛特兹……

他取出传音盒。“主人?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里恩斯……”

盒子寂静无声。里恩斯都懒得骂人了。

威戈佛特兹没有回应。史凯伦和邦纳特跟他达成了协议,但再过个一两天,等我们抓到那个女孩,也许我会发现协议根本就不存在。到那时,我的喉咙会挨上一刀,或被戴上镣铐押回尼弗迦德,被灰林鸮拿去当证据、表忠心……

真他妈见鬼!

威戈佛特兹没有回应。他不再给出建议,也不再指明方向,不再用他冷静、条理分明、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驱散我们的疑惑。他沉默不语。

是不是这传音盒真的坏了?因为天气太冷了?或者说……

或许史凯伦说得对?或许威戈佛特兹真的在忙别的事,不再关心我们和我们的命运了?

去他妈的,我可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就该代替斯奇鲁去追杀那个猎魔人……见鬼!我在这里瑟瑟发抖,斯奇鲁却在舒舒服服地烤火……

回想起来,当初斯奇鲁被派去对付猎魔人,而我自荐追踪希瑞……这根本就是我自己要求的。

那是在九月初,叶妮芙落到我们手里的时候。

***

原本虚幻、柔软、污浊又发黏的黑暗世界,刹那间变换出实实在在的外表和轮廓。变成了明亮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叶妮芙睁开双眼,抽搐似的浑身发抖。她倒在岩石上,周围是死尸、索具和烧焦的木板——那是龙船“阿尔库俄涅号”的残骸。她在周围看到了人的脚。穿着厚厚靴子的脚。其中一只刚刚在片刻前踢醒了她。

“快起来,老巫婆!”

接下来的一脚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然后她看到一张贴近自己的脸。

“我说了,快起来!站起来!还认得我吗?”

她眨了眨眼,认出了他。她烧伤过他的脸——当时他当着她的面,想穿过传送门逃走。是里恩斯。

“我们来算算账吧。”他宣布说,“把以前的账好好算一算,你这婊子。我会教教你何谓痛苦。用这双手,这些手指,我会教教你何谓痛苦。”

她绷紧身体,攥紧双拳,然后松开手掌,施展咒语。但她的双手抽搐起来。她喘着粗气,抖个不停。

里恩斯哈哈大笑。“不管用了吧?”她听到他在说,“你一丁点儿魔力都没剩下!你的魔法造诣没法跟威戈佛特兹比!他榨干了你全身的魔力,一滴不剩,就像榨干奶酪里的乳清。你甚至没法……”

他没能说完。叶妮芙从固定在大腿内侧的刀鞘里拔出匕首,胡乱刺了出去。但她没能成功,利刃擦过目标,只割破了对方的裤管。里恩斯往后一跳,跌坐在地。

冰雹般的拳打和脚踢立刻落到她身上。一只沉重的靴子令她松开了匕首,然后用力碾压她的拇指,让她哀号起来。另一只靴子踩住她的腹部。女术士扭动挣扎,大口喘息。有人将她从地上拽起,把她的双臂扭到背后。她看到一只拳头朝她飞来,眼前立刻火星四溅,脸庞也传来强烈的疼痛。痛楚自她脊骨而下,传入她的腹部和子宫,让她的双膝像果冻一样柔软无力。她瘫软在撑住她的那双手里。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她的双眼又吃了一拳,整个世界变得模糊,消失在炫目的闪光中。

但她没晕过去。她的知觉还在。有人在打她,动作残忍而粗暴,像殴打男人一样殴打她。这种殴打不仅令人痛苦,还会抽干身体的力量,挫败任何抵抗的意志。她的身体被好几双手牢牢制住,只能不断承受殴打。

她想昏过去,但办不到。她的知觉还在。

“够了。”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穿透了痛苦的帘幕,“里恩斯,你疯了吗?你想杀了她?我要她活着。”

“我发过誓,主人。”在她面前摇曳的影子咆哮道,里恩斯的轮廓和面庞渐渐浮现,“我发过誓要向她报仇……用这双手……”

“我不在乎你发过什么誓。我重复一遍,我要她活着,而且能清楚地跟我对话。”

“猫和女巫,”抓住她头发的人大笑,“都不会轻易死掉的。”

“别卖弄聪明了,斯奇鲁。我说了,不许再打了。让她抬起头。你还好吗,叶妮芙?”

女术士吐出一口红色的唾沫,抬起肿胀的脸。起初她没能认出他,他戴着一张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但她知道他是谁。

“下地狱去吧,威戈佛特兹。”她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又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前齿和肿起的嘴唇。

“你对我的咒语有何评价?你喜欢被我连船一起抬上高空的感觉吗?你享受这次飞行吗?你用了什么咒语才让自己没被摔死?”

“下地狱去吧。”

“毁掉她脖子上的星形链坠,然后带她去实验室。不许浪费时间。”

她被人拖着、拽着,有时是抱着,穿过了散满“阿尔库俄涅号”碎片的岩石平原。这里还有许多船只的残骸,高高耸立的破碎船身仿佛海怪的骸骨。克拉茨说得对,她心想,在塞德纳海沟失踪的船只,并非自然灾害的牺牲品。诸神啊……帕薇塔和多尼……

云层遮蔽的天空之下,有座高山屹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接下来,她看到了围墙、大门、走廊和楼梯。一切都很陌生,周围又宽敞得出奇……这里细节太少,不足以让她辨明方向,弄清自己身在何方,坠落到了何处,或被咒语带到了哪里。脸上的青肿让她的观察愈发困难,嗅觉成了唯一能够觉察信息的感官能力——她闻到了福尔马林、乙醚与酒精的味道。还有魔法。是实验室的味道。

他们粗鲁地将她按在一张钢制椅子上,冰冷的钢环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和脚踝。等到钢钳固定住她的鬓角,让她的头颅无法动弹,她开始打量这个明亮到令人目眩的宽敞房间。她看到了另一张椅子——放在石制平台上、构造奇怪的钢椅。

“那把小椅子是留给你的希瑞的。”威戈佛特兹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它已经等了很久,都快等不及了。我也是。”

她能断定他就在附近,也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将几根尖针刺进她的头皮,又将某个东西固定到她的耳垂上。他在她面前站定,取下了面具。叶妮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希瑞的杰作。”他指了指曾经拥有古典式的美貌、如今却严重毁容的脸——在他的左眼窝里,有颗用黄金搭扣和护圈固定的多面水晶。“她走进海鸥之塔的传送门时,我还想抓住她。”巫师轻声说,“我想救她的命,因为我认定传送门会害死她。我真是太天真了!她顺利穿过了传送门,但巨大的魔力破坏了它,在我面前发生了爆炸。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左脸颊,以及脸部、颈部和胸部的大块皮肤。这让人十分不快,还给我平添了许多麻烦。这副模样很丑陋,对吧?哈,你真该看看我使用再生魔法之前的样子。”

“如果我很迷信的话,”他将一只弯曲的金属管插进她的鼻子,“我会觉得这是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的复仇,她化作鬼魂对我的复仇。我的确可以再生、复原,但速度很慢,而且要消耗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眼球再生尤其棘手……而我眼窝里的水晶已经够用了。我能看到三维画面,但没了天然的眼球,有时候还是让人绝望。的确,这让我产生了不太理性的愤怒——我发誓,等抓到希瑞,我会立刻让里恩斯挖出她一颗绿色的大眼睛。用他的手指。就像他说的那样:‘用这双手,这些手指。’你怎么不说话,叶妮芙?我也想挖出你的一颗眼球,这点你能理解吧?还是说挖两颗更好?”

他将几根粗大的针头刺进她手背的血管。有时他会失手,会刺中骨头。叶妮芙咬紧牙关。

“你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你迫使我停下手头的工作,让我陷入险境。你把船划到了塞德纳海沟,来到我的萃取器下……我们这场短暂的争斗产生了巨大的回音,还传到了远处,很有可能引来不速之客与好事者。但我情不自禁啊。能把你抓来,把你接到我的扫描仪上——这个想法实在太诱人了。”

“因为,你肯定不会相信……”他又刺入一根尖针,“我真会接受你的挑衅吧?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真会上钩吧?不,叶妮芙,如果你真的相信这种事,就是错把湖面的倒影当成了夜空的繁星。说实话,我还应该感谢你,因为你找到了我。你自己来到海沟,省去了我不少工夫。因为你也知道,我找不到希瑞,就算借助这台举世无双的装置也不行。那女孩拥有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机制——强有力的反魔法灵光与屏障。毕竟她继承了上古血脉……我的超级扫描仪本该找到她的,但它却办不到。”

叶妮芙整个人已被银制与铜制的金属丝大网缠绕起来,又被银管和瓷管组成的支架重重包围。椅背顶上的三脚台座里放了个玻璃小瓶,无色的液体在瓶里起伏不定。

“于是我得出结论,”威戈佛特兹将另一根管子插进她的鼻孔,这次是根玻璃管,“要找到希瑞,唯一的办法是使用移情探针。而这一来,我就需要跟那女孩建立过足够牢固的情感纽带,并且产生了移情效应、跟她同病相怜之人。我原本选定了那个猎魔人,但他失踪了,而且猎魔人本来就不适合充当移情的媒介。我又打算去抓特莉丝·梅利葛德,‘索登山的第十四人’。我还考虑过绑架艾尔兰德的南尼克……就在这时,温格堡的叶妮芙不请自来了……说真的,我再想不出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连接上这台仪器,你就能帮我找到希瑞。老实说,这个过程需要你全力配合……但你也知道,强迫别人配合,方法有的是。”

“当然了,”他搓了搓双手,“有几件事,我本该事先向你说明。比方说——我是从哪里知道,又是怎么知道上古血脉一事的?劳拉·朵伦的遗产是怎么回事?这种基因又是什么?为什么希瑞会有这种基因?她是继承自谁?我会用什么方式取走她的基因,又会用在什么地方?将你带来的塞德纳萃取器,它的运作原理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问题还真多,不是吗?但不幸的是,我没时间向你解释这一切了。哈,还真是可惜,因为有些答案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亲爱的叶妮芙……但如我所说,我没有时间了。灵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你也是时候集中精力了。”

女术士咬紧牙关,大口喘息,继而发出低沉而模糊的呻吟。

“我知道。”威戈佛特兹点点头,拉近一面做工精致的大号传影镜,将一只硕大的水晶球放在三脚台座上,周围是蛛网般的银丝。“我知道。遗憾的是,这是必须的。你会非常痛苦。但你越快开始寻找,痛苦就会越快结束。好了,叶妮芙,在这面传影镜上,我希望看到希瑞。她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或者她睡在哪儿,又跟谁睡在一起。”

叶妮芙刺耳、狂乱又绝望地尖叫起来。

“很疼。”威戈佛特兹用肉眼和水晶眼同时盯着她,“当然很疼。开始找吧,叶妮芙,别再封闭你自己,也别再逞英雄了。你知道你忍受不了的。抵抗的结果只有痛苦,会让你脑出血、全身瘫痪,甚至余生都成为植物人。开始找吧!”

她咬紧牙关,直至牙齿碎裂。

“好了,叶妮芙,”巫师柔声道,“你至少也该有些好奇心吧?你肯定想知道你的学生过得如何吧?也许她正面临危机?也许她惹上了麻烦?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希瑞的命吗?开始找吧。如果我知道女孩在哪儿,我会立刻赶去,保她平安无事……没人会找到这儿来。没人。”

他声音温和,像天鹅绒一样柔软。

“找吧,叶妮芙。找吧。算我求你了。我向你发誓:我只会从希瑞那里拿走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我就会放你们两个自由。我发誓。”

叶妮芙更加用力地咬住牙。鲜血流过她的下巴。

威戈佛特兹突然站起身,挥了挥手。“里恩斯!”

叶妮芙感觉自己的双手和十指被人套上了什么东西。

“有些时候,”威戈佛特兹朝她俯下身,“面对棘手的状况,魔法、药剂和麻醉药反而没有最古老、最经典的刑具管用。别逼我动手。快找!”

“下地狱去吧,威戈佛特兹!”

“把螺丝拧紧,里恩斯。慢慢地拧。”

***

有人拖着那具瘫软的身体穿过房间,走向通往地牢的楼梯。威戈佛特兹看着他们,随后抬起头,望向里恩斯和斯奇鲁。

“也许你们也会被我的敌人抓住,并且遭受审讯。”他说,“这样的风险始终存在。我希望你们也能像她一样意志坚定。没错,我希望,但我并不相信。”

里恩斯和斯奇鲁保持沉默。威戈佛特兹转过身,再次看向传影镜,硕大的水晶球将一幅画面映在镜面上。

“她只找到了这个。”他指了指镜面,“我要的是希瑞菈,她却给了我猎魔人。她没跟那个女孩移情,但在最虚弱的时候,她帮我找到了杰洛特。真不敢相信,她对他的感情居然这么深……好吧,我对目前的情报已经很满意了。猎魔人、卡西尔·爱普·契拉克、诗人丹德里恩,还有个女人?唔……谁愿意接下这份工作?彻底解决这个猎魔人?”

***

任务交给了斯奇鲁,里恩斯踩着马镫扭动身体,稍稍放松一下被马鞍折磨得隐隐作痛的屁股。斯奇鲁主动提出去杀猎魔人,他熟悉那伙人的所在地——他在那儿有朋友,不然就是亲戚。至于我,威戈佛特兹叫我去跟瓦提尔·德·李道克斯交涉,然后又派我追踪史凯伦和邦纳特……

我当时真是个白痴,还以为自己的任务会轻松得多、也愉快得多。我以为我会很快完成任务,轻松加愉快……

***

“如果那些农夫没撒谎,”史提芬·史凯伦踩着马镫站起身,“那么,那座湖就在山丘后面,在一片山谷里。”

“马蹄印也通向那边。”波利亚斯·穆恩确认道。

“那还待在这儿干吗?”里恩斯揉了揉冻得僵硬的耳朵,“还不快马加鞭追上去?”

“别着急。”邦纳特阻止了他,“我们还是分头行动为好。我们不知道她骑马去了湖的哪一边。如果选错方向,湖水会把我们跟她隔开的。”

“说得太对了。”波利亚斯附和道。

“可湖面已经结冰了。”

“冰可能承受不住马匹的重量。邦纳特说得对,我们只能分头行动了。”

史凯伦立刻发号施令。第一组人马总共七人,由邦纳特、里恩斯和奥拉·哈希姆率领。他们朝东岸奔去,很快便消失在黑色的森林里。

“很好。”灰林鸮说,“我们走吧,希利凡特。”

但他立刻发现,有点不对劲儿。

他转过马头,挥鞭跑向乔安娜·瑟尔伯尼。肯娜的坐骑退后几步。她的面孔冷硬如石。

“没用的,验尸官大人。”她声音沙哑,“我们本想跟您同行的。但现在,我们要回去了。我们受够了。”

“我们?”达克瑞·希利凡特喝道,“‘我们’是谁?这算什么,叛乱吗?”

史凯伦在马鞍上身子前倾,朝冰封的地面吐了口唾沫。肯娜身后是安德雷斯·维尔尼,以及发色明亮的精灵提尔·艾克拉德。

“瑟尔伯尼女士,”灰林鸮厉声道,“你是在自毁前程,浪费百年一遇的良机。更重要的是,你会被刽子手送上绞刑架,连同这几个听信你的蠢货一起。”

“注定上绞架的人不会淹死。”肯娜给出富有哲理的回答,“你不该用刽子手威胁我们,验尸官大人,因为连你也不知道,你和我们谁离绞架更近。”

“你真这么觉得?”灰林鸮的双眼闪现精光,“这就是你偷听别人的想法之后得出的结论?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只是个蠢女人。跟着我,你会百战百胜。与我为敌,你将永无翻身之日!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以为我大势已去,请别忘记,我还是有机会把你们送上绞刑架的。你们听到了吗?我会叫刽子手用烧红的铁钳撕下你们骨头上的血肉!”

“命只有一条,验尸官大人。”提尔·艾克拉德轻声说,“你选择了你要走的路,我们也选择了自己的路。两条路都充满风险和不确定因素,但你也不知道这两条路会通向怎样的命运。”

“你不能强迫我们像狗一样去追那个女孩,史凯伦大人。”肯娜高傲地抬起头,“我们也不想像狗一样被人屠杀,就像聂拉汀·西卡。唉,说得够多了。我们要回去了!波利亚斯!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了。”波利亚斯摇摇头,用毛皮帽盖住额头,“再会了,我不想伤害你们。但我会留下。我会继续效命。我发过誓。”

“为谁效命?”肯娜皱起眉头,“为皇帝还是灰林鸮?还是盒子里的巫师?”

“我是个军人。我会继续效命。”

“等等,”杜菲希·克里尔打马从达克瑞·希利凡特身后跑出,“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也受够了!昨晚我梦到自己惨死。我可不想为这卑鄙又可疑的任务送命!”

“叛徒。”达克瑞大喊,面孔涨得通红,脸上好像随时能喷出血来。“一群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

“安静。”灰林鸮依然怒视着肯娜,双眼跟他的外号一样令人厌恶。“你听到了,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路,我们没必要糟蹋嗓子、浪费口水。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向你们保证。”

“也许是在同一座绞刑架上见面。”肯娜的语气不带任何讽刺,“因为届时你,史凯伦,你受刑时的同伴不会是出身高贵的王公,而会是我们这群平民。但你说得对,没必要浪费口水了。我们该走了。祝你好运,波利亚斯。保重,希利凡特先生。”

达克瑞·希利凡特吐了口唾沫。

***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乔安娜·瑟尔伯尼高傲地抬起头,拂开额头上的一缕黑发,“没有要补充的了,尊贵的庭上。”

最高法庭的审判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几近纯灰,他的表情高深莫测。

咳,管它呢,肯娜心想,我要试试看。命只有一条,不成功便成仁。我才不想留在要塞里等待自己的死期。灰林鸮从不虚言恫吓,就算死了,他也会爬出墓穴,找我复仇……

管它呢!也许他们不会发现。不成功便成仁!

她用手按住鼻子,像要擦掉什么东西。她看着审判长几近纯灰的双眼。

“卫兵!”审判长说,“请把证人瑟尔伯尼送……”

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突然间,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送去办公室,”他猛地吸了口气,把话说完,“签发相关文件,然后释放她。本庭已经不再需要证人瑟尔伯尼了。”

肯娜悄悄擦去从鼻子里流出的一滴血,笑了笑,微微鞠躬——向自己的法力致敬。

***

“他们逃跑了?”邦纳特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就这么当了逃兵?就这么骑马跑了?史凯伦,你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果他们告发我们……”里恩斯刚开口,立刻便被灰林鸮打断了。

“不会的,因为他们还珍惜自己的脑袋!克里尔也加入了他们,当时我这边只有达克瑞和穆恩,而他们有四个人……”

“四个人!”邦纳特的语气满是恶意,“很多吗?等我们抓住那个丫头,我立刻骑马去追他们。我要让渡鸦啄食他们的尸体。这可是原则问题。”

“等我们先抓住那个丫头。”灰林鸮甩动鞭子,驱使他的灰马前进,“波利亚斯!注意道路!”

钟形山谷里弥漫着浓雾,但他们知道谷底有一片湖泊,因为这里是森特洛克,每座山谷的谷底都有一片湖泊。他们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威戈佛特兹叫他们来找这片湖——黑母马的蹄印并非他们追踪女孩的唯一线索。他向他们准确描述了湖泊的样子,以及它的名字。

塔恩·米拉。

这片湖很窄,宽不过一箭之遥。在高耸而陡峭的山坡之间,湖面呈略带弧度的新月形状。山坡上有片黑色的云杉林,在白雪点缀下显得景色宜人。坡上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响,就连乌鸦也默不作声,而在过去十几天里,乌鸦不祥的鸣叫一直陪伴着他们。

“这里是南端。”邦纳特说,“如果那个巫师没搞错,魔法塔应该在北端。留心痕迹,波利亚斯!如果跟丢了,湖水真会挡在我们和她中间的!”

“痕迹很清晰。”波利亚斯·穆恩的喊声从下方传来,“而且很新!就通向湖泊!”

“前进。”面对陡坡,史凯伦的灰马畏缩不前,但他强迫它服从命令。

“下坡!”

他们沿坡而下,谨慎地勒住缰绳,不让喷着鼻息的马跑得太快。他们强行穿过光秃秃又覆盖冰雪的黑色树丛,朝湖边靠近。

邦纳特的棕马小心翼翼地踩到冰上,探出芦苇叶、如玻璃般光滑的冰面在马蹄下嘎吱作响。马蹄下的冰面裂开了,长长的裂缝呈放射状出现。

“回去!”邦纳特拉住缰绳,将不断嘶鸣的马转向岸边,“下马!这冰太薄了。”

“只有湖边靠近芦苇丛的位置比较薄。”达克瑞·希利凡特用脚踩了踩冰面,估算道,“但就算这儿也有半寸厚,撑得住马匹的重量,没什么好担心……”

他的话被一声咒骂和马嘶声掩盖过去。史凯伦的灰马滑倒了,后腿跪在地上,前腿向前一伸。史凯伦又骂一句,踢了踢马腹。这次伴着咒骂响起的,是冰面破裂的响亮噼啪声。灰马前腿乱蹬,后腿保持跪地的姿势,陷进了破碎的冰洞。它在冰洞里挣扎,又踩碎了一大块冰,同时搅浑了身下的黑水。灰林鸮跳下马鞍,拽住缰绳,但也脚下一滑,一头栽倒。幸好他没滑到自己坐骑的马蹄下。两个杰莫兰人将他扶起,波特·布瑞登和奥拉·哈希姆则把嘶鸣不止的灰马拉上岸。

“下马,伙计们。”邦纳特重复一遍,看着覆盖湖面的迷雾,“还是别冒险为好。我们徒步去追那个丫头。她肯定也是步行过去的。”

“说得太对了。”波利亚斯·穆恩指着湖面,确认道,“用眼睛就看得出来。”

枝头低垂的湖岸上,冰面光滑而半透明,就像深色的玻璃瓶,他们能看到棕色的芦苇和冰下的水生植物,远处的冰上则覆着薄薄一层潮湿的积雪。在雾气中,深色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肉眼可见的极限。

“找到她了!”里恩斯急切地大喊一声,把缰绳挂到树枝上,“她没看上去那么聪明。她走到了湖中央的冰上。如果她选择了湖岸或者森林,我们要抓她就困难多了!”

“湖中央……”邦纳特露出思索的表情,重复道,“按照威戈佛特兹的说法,穿过湖中央是前往魔法塔的捷径。她也知道这事。穆恩,她比我们快多少?”

波利亚斯·穆恩已经站到了湖面上。他在脚印旁边跪倒,俯身打量。

“半个钟头,”他估算到,“不会更久。天气暖和起来了,但这些脚印依然没有模糊,甚至能看清鞋底的每一根鞋钉。”

“这片湖,”邦纳特徒劳地想要看穿湖面的浓雾,喃喃道,“向北延伸超过五里。威戈佛特兹是这么说的。如果那女孩比我们早走了半个钟头,现在就会领先我们一里左右。”

“在这么光滑的冰上?”穆恩摇摇头,“不会的。撑死也就半里。”

“那就更好了!快追!”

“追。”灰林鸮重复道,“留神冰面,尽可能快速前进!”

他们大步前行,呼吸沉重。接近猎物令他们愈发兴奋,就像吸食了麻药粉。

“别走散了!”

“别跟丢脚印……”

“别在该死的雾里迷路了……它白得就像牛奶……走出二十步就看不清了……”

“往松树那边走。”里恩斯咆哮道,“快点,快点!趁冰上还有雪,我们还能跟上她的脚印……”

“这脚印很新。”波利亚斯·穆恩突然嘀咕起来,“非常新……每根鞋钉的印子都能看清……她就在我们前方……我们正前方!可我们为什么看不见她?”

“为什么听不到她的声音?”奥拉·哈希姆惊讶地问,“我们踩在冰上的脚步声和踩过积雪的嘎吱声都在回响!可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她的动静……”

“因为你们喋喋不休!”里恩斯粗暴地打断他,“继续走!”

波利亚斯·穆恩摘下帽子,擦了擦渗出汗水的额头。“她就在这片雾里。”他轻声说,“就在这片雾里……我们却看不到。我们不知道她会从哪儿发起攻击……就像之前……在万圣节前夜……在顿·戴尔村……”他用颤抖的手拔出长剑。

灰林鸮朝他扑去,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起来。“别再引发恐慌了,蠢货。”他嘶声道。

太迟了,恐惧感染了其他人。他们也拔出剑来,本能地站到同伴身旁。

“她不是幽灵!”里恩斯大声咆哮道,“她甚至不是女术士!而我们有十个人!顿·戴尔村里只有四个,还都喝得烂醉!”

“散开队伍。”邦纳特突然说,“从左到右站成一排,就像环环相扣的铁链一样!这样就不会看漏自己人了。”

“你也这样?”里恩斯嘲笑道,“邦纳特,你也被恐惧传染了?我还以为你没那么迷信呢。”

赏金猎人向他投去比冰更冷的眼神。“以扇形散开,”他重复一遍,没理睬术士的话,“保持距离。我现在回去牵马。”

“什么?”

邦纳特依然对里恩斯不理不睬。里恩斯咒骂一句,但灰林鸮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别管他。”他嘶声道,“让他去。但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站成一排!波特和斯提格沃德去左边!奥拉去右边……”

“史凯伦,这是做什么?”

“如果我们太过集中,”波利亚斯·穆恩低声说,“很有可能会压碎冰面。另外,我们散开前进,可以防止女孩从侧面逃跑。”

“侧面?”里恩斯轻蔑地说,“怎么可能?这脚印明显通向前方。那丫头正在笔直前进,如果她真想转弯,我们从脚印就看得出来!”

“说得够多了。”灰林鸮打断他们的对话,转头看了看邦纳特在迷雾中消失的方向,“继续追!”

于是他们迈开脚步。

“开始回暖了……”波利亚斯·穆恩吸了口气,“上层的冰正在融化。我们脚下都积水了……”

“好大的雾……”

“但脚印依然清晰。”达克瑞·希利凡特评论道,“另外,我觉得那丫头速度变慢了。她的精力正在渐渐耗尽。”

“我们也是。”里恩斯扯下帽子,扇了扇风。

“别动。”希利凡特突然停下脚步,“你们听到了吗?什么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听到了……刷刷声……冰上的刷刷声……但不是我们这边的声音。”波利亚斯·穆恩指着隐去足迹的迷雾,“似乎是左边。从侧面传来的……”

“我也听到了。”灰林鸮确认道,不安地四下张望,“可现在又静下来了。见鬼,这可不妙。这可不太妙!”

“脚印!”里恩斯的语气带着厌烦,“我们还能看到她的脚印!你们没长眼睛吗?她走的是直线。直线!如果她转弯,就算只走一步,我们也会看到脚印的变化!赶紧追啊,就快追上了!我敢保证,等会儿我们就能看到……”

他突然闭了嘴。波利亚斯·穆恩发出让人肺部震颤的呻吟。灰林鸮咒骂一声。

前方十步远,在浓如牛奶的雾气中,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他们看到脚印……消失了。

“活见鬼了!”

“什么情况?”

“她是飞走了还是咋地?”

“不对。”波利亚斯·穆恩摇摇头,“她没飞走。比那更糟。”

里恩斯粗鲁地咒骂一声,指了指留在冰上的划痕。

“溜冰鞋。”他恶狠狠地说着,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她穿上了溜冰鞋……现在她能在冰上像风一样飞……我们不可能抓住她了!见鬼,邦纳特在哪儿?没有马,我们不可能抓到她!”

波利亚斯·穆恩大声叹了口气。

史凯伦缓缓解开外套的纽扣,手放在胸前的飞镖带上,确保自己随时都能取出猎户镖。“我们没必要抓她。”他冷冷地说,“她会来找我们的。恐怕我们都不用等太久。”

“你疯了吗?”

“邦纳特早就料到了,所以他才会回去牵马。他知道那丫头会把我们引进陷阱。注意!仔细听溜冰鞋划开冰面的声音!”

达克瑞·希利凡特冻得发红的脸颊突然变得苍白。

“伙计们!”他大喊道,“留神!注意!都过来,站到一起!别在雾里迷失方向!”

“别动!”灰林鸮吼道,“别动!别发出任何声音,不然我们会听不到……”

他们听到了。在队伍最左端,雾气中传来一声短促而不连贯的喊叫。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就像金属刮过玻璃——让他们寒毛倒竖。

“波特,”灰林鸮喊道,“波特!出什么事了?”

他们听到一声内容无法理解的嘶喊。突然,波特·布瑞登的脑袋从迷雾中钻出。他跑到近前,摔了一跤,腹部着地滑向前去。

“她杀了……斯提格沃德。”他喘息着说道,费力地从冰面上爬起,“她砍倒了他……就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太快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动作……那个小女术士……”

史凯伦咒骂一声。希利凡特和穆恩握紧手中的剑,转过身,凝视着雾气。

刷。刷。刷。快节奏的刮擦声一阵阵传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她在哪儿?”波利亚斯·穆恩大喊一声,转了个身,双手举起长剑,“在哪儿?”

“别动。”灰林鸮捏住一枚猎户镖,“在右边!没错!右边!她从右边过来了!当心!”

队伍右侧,一个杰莫兰人骂了一句,踩着渐渐融化的冰面,轻率地冲进了迷雾。但他没能跑远,甚至没能跑出他们的视野。他们听到溜冰鞋尖锐的声响,看到一把模糊的剑刃飞速划过,然后是剑身的反光。杰莫兰人哀号起来。他们看到他倒在地上,看到喷洒在冰面上的鲜血。伤员四下张望,扭动身体,尖叫连连,大声号啕。随后,他停止了尖叫,不再动弹了。

但就在他哀号的同时,逐渐逼近的冰鞋刮擦声再度响起。他们没料到女孩会回来得这么快。

她冲到他们中间。错身而过的同时,她朝奥拉·哈希姆的膝盖下方横向劈出一剑,令他像折叠刀一样折起身子。她转体一周,锋利的碎冰洒了波利亚斯·穆恩一身。史凯伦往后一跳,但脚下打滑,顺手抓住了里恩斯的袖子,两人同时倒地。溜冰鞋无情地自他们身旁滑过,将冰屑洒在他们的脸上。有个杰莫兰人大喊大叫,然后是一声狂乱的尖叫,这人永远地闭上了嘴巴。灰林鸮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过很多人被砍断脖子时的叫声。

奥拉·哈希姆痛呼一声,往这边爬来。

刷。刷。刷。

一片寂静。

“史提芬,”达克瑞·希利凡特结结巴巴地说,“史提芬……我们都指望你了……救救我们……别让我们……”

“她把我砍瘸了,那个婊子!”奥拉·哈希姆喊道,“帮帮我,该死的!谁来……帮帮我!”

“邦纳特!”史凯伦朝雾中喊道,“邦纳特!快来帮忙!你这狗娘养的,跑哪儿去了?邦——纳——特——!”

“她就在我们周围,”波利亚斯·穆恩扭过头去侧耳聆听,吸了口气,“她在我们周围的雾气里……但没人料到她会从哪边进攻……死亡!那丫头就是死亡!这是场屠杀,就像万圣节前夜的顿·戴尔村……”

“聚到一起,”史凯伦呻吟道,“不要分散。她会挑落单的人下手……如果看到她出现,不要慌张……把剑朝她的脚扔过去——还有背包、皮带……手边的任何东西,让她……”

他的话没能说完。这次他们连溜冰鞋的刮擦声都没听见。达克瑞·希利凡特和里恩斯趴倒在地,总算保住了性命。波利亚斯·穆恩勉强跳开。但波特·布瑞登脚下一滑,立刻中剑栽倒。女孩后退时,史凯伦掷出了猎户镖。他打中了。可惜打错了人。好不容易起身的奥拉·哈希姆颤抖着倒在溅满鲜血的冰面上,瞪大的双眼仿佛在盯视刺穿鼻子的星形金属镖。

仅存的一个杰莫兰人丢下手里的剑,伴着短促的抽搐啜泣起来。

史凯伦朝他跑去,使出全身的气力,一拳打在他脸上。“振作点儿!”他吼道,“振作点儿,伙计!对手只是个丫头!只是个小丫头!”

“在万圣节前夜的顿·戴尔村,”波利亚斯·穆恩轻声道,“我们造就了这头冷血的小怪物。我们没法离开这片湖了。听吧!聆听死亡朝你扑来的声音!”

史凯伦捡起杰莫兰人的剑,努力塞回啜泣的对方手中。但他失败了。杰莫兰人全身发抖,用无神的双眼看着他。灰林鸮扔下剑,朝里恩斯跑去。

“做点什么,术士!”他摇晃里恩斯的双肩,咆哮道。恐惧增强了他的力量尽管里恩斯个子更高,块头更大,但在史凯伦手下,他却晃得像个布娃娃。“做点什么!呼唤你那位强大的威戈佛特兹!或者自己用点儿魔法!念诵咒语,呼唤鬼魂,召唤恶魔!做点什么,什么都行,你这肮脏的人渣,你这坨大便!趁那女幽灵还没杀光我们,赶紧做点什么!”

灰林鸮咆哮的回声响彻森林覆盖的山坡。不等回音止息,溜冰鞋的刮擦声再度响起。啜泣的杰莫兰人扑通跪地,双手掩面。波特·布瑞登哀号一声,丢下手里的剑,转身逃跑。他滑倒在地,然后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行。

“里恩斯!”

里恩斯咒骂一声,抬起手。念诵咒语时,他的双手和脑袋都在颤抖。但他还是念完了咒语。只是内容念错了。

他用抽搐的手指射出一道细细的火焰,劈裂了冰面。他本打算让这断面横向裂开,好挡住女孩的去路。但事与愿违,冰面纵向裂开,冰层轰然断裂,黑色的湖水喷涌而出。裂缝迅速扩大,朝目瞪口呆的达克瑞·希利凡特逼近。

“闪开!”史凯伦大喊道,“快跑!”

太迟了。裂缝蔓延到希利凡特脚下,猛然扩张。冰层碎裂,仿佛大块的玻璃。达克瑞·希利凡特失去平衡,不等叫出声,湖水已经没过他的头顶。波利亚斯·穆恩也掉进冰洞,消失在水下。跪在地上的杰莫兰人和奥拉·哈希姆的尸体同样消失无踪。里恩斯也扑通一声掉进了湖水。史凯伦紧随其后,但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冰洞边缘。只见女孩奋力一蹬脚,跃过缺口,啪嗒一声落在融化的冰面上,朝逃窜的布瑞登追去。片刻后,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刺痛了史凯伦的耳膜,余音在森林边缘回荡。

她追上了布瑞登。

“大人……”波利亚斯·穆恩好不容易爬到冰面上,“把手给我……验尸官大人……”

史凯伦被拉了上来,他冻得脸色发紫,身体剧烈颤抖。希利凡特也想爬上来,但却压垮了边缘的冰面,再次消失于水下。他很快又钻了出来,咳嗽着吐出几口水,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冰面。他往前爬行一段,然后躺在那里,精疲力竭,周围汇聚起一摊水。

波利亚斯呻吟一声,闭上双眼。史凯伦还在发抖。

“救救我……穆恩……救命……”里恩斯悬在冰洞边缘,腋窝以下都沉在冰水里。他的头发被水打湿,紧贴着脑袋,牙齿像响板一样咔嗒作响——听起来就像地狱响板舞的鬼魅序曲。

溜冰鞋刷刷作响。波利亚斯一动不动。史凯伦浑身发抖。

她来了。速度很慢。鲜血自她的剑身滴落,在冰上画出一道红线。

波利亚斯咽了口口水。尽管他的全身都被冰水浸湿,身体却突然变得滚烫。

但那女孩没理他。她看着徒劳地想要爬上冰面的里恩斯。

“帮帮我……”里恩斯透过咬紧的牙关说,“救救我……”

女孩慢了下来,在冰上转了个身,动作如舞蹈般优雅。她在原地站定,两腿略微分开,双手稳稳地握住剑柄。

“救救我……”里恩斯的手指抠进了冰面,开始语无伦次,“只要你救我……我就告诉你……叶妮芙在哪儿……我发誓……”

女孩缓缓取下蒙在脸上的头巾。然后,她笑了。波利亚斯·穆恩看到那道可怕的伤疤,好容易才忍住尖叫的冲动。

“里恩斯,”希瑞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你想教教我何谓痛苦,还记得吗?用这双手,这些手指。就这些吗?用你抓在冰面上的这几根手指?”

里恩斯回答了,但波利亚斯没听懂。因为里恩斯的牙齿抖得厉害,波利亚斯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希瑞在冰面上转过身,单手举起长剑。波利亚斯咬紧牙关,以为她会给里恩斯致命一击。但女孩什么都没做。更令追踪专家吃惊的是,她迅速跑开了,急促的双脚猛然加速。她消失在迷雾中,溜冰鞋有节奏的刷刷声也几不可闻。

“穆恩……拉……我……出去……”里恩斯咬紧牙齿喊出这几个字。他的下巴贴在冰洞边缘,两条手臂都扒在冰上。他想用手指抠住冰面,但他的指甲早已尽数折断。他伸开手指,努力用手掌和指节抓住血淋淋的冰块。波利亚斯·穆恩看着他,惊恐地想到一种可能性……

就在最后一刻,他听到了溜冰鞋的刷刷声。女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接近,在他眼前恍如一道幻影。她从冰洞旁边滑过,冰刀紧贴洞口边缘。

里恩斯一声惨号。冰水立刻涌入他的喉咙。他的身体消失在水面之下。

在靠近冰洞的位置,在溜冰鞋留下的美丽而光滑的划痕两侧,鲜血清晰可辨。还有手指,总共八根。

波利亚斯·穆恩吐了出来。

***

邦纳特沿着湖岸山坡策马疾驰,完全没考虑坐骑有可能一脚踏进被雪盖住的地洞,从而折断马腿。冻结的松木枝拍打在他脸上,抽打着他的双臂,冰屑洒进他的领口。

他看不到湖泊,因为整座山谷都笼罩着迷雾,就像一锅煮沸的汤。

但邦纳特知道,女孩就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

***

冰面之下,湖水深处,有个东西渐渐下沉,一群好奇的条纹鲈鱼从旁游过。这个闪闪发光、充满魅力的银盒子是从一具浮尸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在盒子沉到湖底,溅起淤泥之前,几条胆子最大的鲈鱼甚至用嘴巴碰了碰它。突然,它们惊惶地四散逃开。

盒子发出怪异而令人惊恐的震颤。

“里恩斯?能听到吗?你到底怎么了?你这两天为什么不回话?我要你汇报情况!那女孩怎么样了?你绝不可以让她进入那座塔!你在听吗?别让她走进雨燕之塔……里恩斯!快回答,该死的!里恩斯!”

里恩斯永远也不能回答了。

***

山坡到了尽头,湖岸一片平坦。前面湖泊就到头了,邦纳特心想,就在不远处。我截住了小丫头的去路。可她人在哪儿?那座该死的塔又在哪儿?

雾气的帘幕突然分开,被风吹散。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她就在他前面,骑着她的黑母马。她是个女术士,他心想,她跟那头畜生能用心灵交流。她派它来到湖泊另一头,等待跟她会合。

但这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一定要杀了她。让威戈佛特兹见鬼去吧。我一定要杀了她。首先,我要让她跪地求饶……然后,我会杀了她。

他大喊一声,猛踢马腹,让马匹亡命狂奔。

但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她把他引进了陷阱。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百五十步——但那是一百五十步的薄冰。因为湖水拐了个弯,将他和女孩分隔开来。半月形的沟槽弯向对岸,而那女孩正处于弧线处,离湖水尽头比他近得多。

邦纳特咒骂一声,猛地拉扯缰绳,但他的马已经跑上了冰面。

***

“跑啊,凯尔比!”

黑母马的马蹄掀开了冻结的泥块。

希瑞紧贴马颈。邦纳特的追逐让她满心畏惧。她害怕那家伙。光是想到要与他搏斗,她的肠胃就像挨了一拳。

不,她不想跟他打。至少现在不行。

雨燕之塔。只有雨燕之塔能救她。还有传送门。就像在仙尼德岛上,巫师威戈佛特兹紧追在后,朝她伸出手时那样……

她唯一的希望是雨燕之塔。

迷雾消散了。

希瑞拉紧缰绳,她感到体内突然涌起一股可怕的热流。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景象。

***

邦纳特也看到了。然后,他欢呼起来。

湖的尽头没有塔。连塔的废墟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只有一座依稀可见的小山丘。丘顶是座光秃秃的石冢,周围点缀着冰雪覆盖的植物。

“这就是你的高塔?”他大喊道,“你的魔法塔?这就是你的救命稻草?不过是一堆石头!”

女孩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她让母马奔向小丘,奔向那堆石冢。她朝天空举起双手,像在为自己的遭遇而诅咒上天。

“我早就告诉过你,”邦纳特大声喊道,踢了踢棕马的肚子,“你属于我!你必须照我说的做!没人能阻止我!不管是人还是神,不管魔鬼还是恶魔,都不行!魔法高塔也不行!你属于我,女猎魔人!”

棕马的蹄声在冰面上回响。

不知何处吹来一股旋风,让雾气突然凝聚起来。他的棕马大声嘶鸣,马蹄腾跃,用力咬住马嚼子。邦纳特在马鞍上身体后仰,用尽全力拉住缰绳,因为他的马发狂了——它的脑袋前后甩动,马蹄在冰面上踩踏、打滑。

一头雪白的独角兽站在岸上,挡在他和希瑞之间。它甩动前蹄,人立而起,护住女孩。

“这把戏对我没用。”赏金猎人控制住坐骑,高声喊道,“我可不怕什么魔法!我会抓到你的,希瑞!这次我会杀了你,女猎魔人!你是我的!”

雾气再次汇聚,化成怪异的形状,且越来越清晰。是一群骑手。噩梦般的幽灵骑手。

邦纳特瞪大了眼睛。

一群骷髅骑手,骑着骷髅战马,身穿生锈的链甲和破烂的外套,头戴满是凹陷和腐蚀痕迹的头盔,上面装饰着水牛角,还有残破的鸵鸟与孔雀羽毛。头盔的面甲下,幽灵的双眼闪烁着浅蓝色的光。一面破烂不堪的旗帜随风飘扬。

策马奔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个头盔上戴着王冠的铠甲骑士,其颈上的项链不断敲打着锈迹斑斑的胸甲。

滚开,有个声音在邦纳特脑中嗡嗡作响。滚开,凡人。她不属于你。她属于我们。滚!

没人能否认邦纳特的勇气。鬼魂没能吓倒他。他克服了恐惧,没有陷入慌乱。

但他的马就没这么意志坚定了。

棕马人立而起,用后腿跳起了芭蕾舞。它长声嘶鸣,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在马蹄铁的冲击下,冰面现出深深的裂纹,随即碎成了浮冰,湖水喷涌而出。棕马嘶鸣着,蹄子踩在浮冰边缘,而冰块再次碎裂。邦纳特从马镫里抽出脚,跳下马背,但为时已晚。

湖水没过他的头顶,敲打着他的耳鼓,发出洪钟般的巨响。他的肺仿佛随时都会炸开。

可他还是很走运。他的双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想必是正在下沉的马。他奋力上浮,在飞溅的水花中破开水面,大口喘息。他抓住冰洞边缘,处乱不惊地抽出匕首,刺进冰面,借力爬了上去。他躺在冰上,呼吸沉重,身上不断有水滴落。

湖泊,冰面,积雪覆盖的山丘,白霜包裹的黑云杉林——这一切都被反常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苍白光芒所照亮。

邦纳特无比费力地跪坐起来。

在地平线上方,蔚蓝的天空被耀眼的光晕笼罩,漩涡般舞动的光线从光之穹顶、从骤然亮起的光之圆柱与光之尖塔中映出。变幻不定的光之缎带与光之帘幕都在空中盘旋,这景象怪异至极。

邦纳特发出嘶哑的惊呼,他的喉咙像被绞刑的绳套箍住了一样。

除了小丘和石冢之外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如今耸立起一座高塔。

它庄严、纤细、光滑、闪闪发亮。这座高塔像用一整块玄武岩雕刻而成。在那锯齿状的塔顶,仅有的几扇窗户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北极光。

他看到女孩在马鞍上转过身,看着他。他看到她明亮的双眼,还有她脸颊上那道丑陋的伤疤。他看到女孩驱使黑母马,不紧不慢地踏进了石制拱门,踏进了门内的黑暗。

一人一马消失不见。

北极光爆散为飞旋的耀眼强光。

等到邦纳特视力恢复,高塔已踪影全无。只剩下积雪覆盖的山丘,还有那堆点缀着植物的石冢。

赏金猎人跪在冰面上,滴落的湖水在他周围形成了水洼。他发出疯狂而可怕的咆哮声。他将双手从膝盖伸向天空。他大喊,尖叫,诅咒,谩骂——咒骂的对象有人、有神、有魔鬼,也有恶魔。

他的吼叫声在林木覆盖的山坡上回荡,传遍了塔恩·米拉冰封的湖面。

***

塔内的景象立刻让她想起了凯尔·莫罕——门内是道同样漆黑的长廊,两侧各有一排同样看不到尽头的圆柱与雕像。她想不通,如此纤细的黑曜石塔身为何能容下这么长的走廊。但她知道,试图解释这种事根本毫无意义,因为它本就是一座凭空出现的塔。在这样的塔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看到任何景象也不需要吃惊。

她转头回望。她不相信邦纳特有胆量——或者说有能耐——跟着她进到塔内。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她刚才穿过的拱门闪烁着明亮而反常的光。

凯尔比的马蹄踏到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马蹄铁踩到的东西尽数碎裂。都是骨头。头骨、胫骨、肋骨、股骨、骨盆。她正在一间庞大的藏骨堂中穿行。她再次想起了凯尔·莫罕。死者应当入土为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还真的相信……相信死亡是庄严的,相信死者是应当尊重的……但死亡就是死亡而已,死掉的人只是冷冰冰的尸体。至于尸体倒在何处,骨骸该在何处瓦解、碎裂,全都无关紧要。

她骑马深入黑暗的拱道,穿行于圆柱与雕像之间。压在她身上的黑暗有如烟雾一般,不请自来的低语和轻叹在她耳畔萦绕不去,催促着她。巨大的门在前方亮起、打开。一道接一道地打开。门。无穷无尽的沉重门扉在她面前悄无声息地开启。

凯尔比的蹄子在地板上咔嗒作响。

周遭的墙壁、拱顶与圆柱的几何形状突然剧烈扭曲,让希瑞有种虚幻不实的感觉。在她看来,自己正在某个不可能存在的多面体——比如巨大的八面体——内部穿行。

门扉继续打开。它们不再只通往一个方向,而是连接起数之不尽的可能。

希瑞渐渐看到了。

一个黑发女人牵着银发女孩的手。那女孩很害怕,她怕的是黑暗,是催促她的低语,是她听到的马蹄声。脖子上挂着星型黑曜石的黑发女人也很害怕,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带着女孩继续走。这是她的宿命。

凯尔比发出马蹄声,进入下一扇门。

身穿短外套、背着背包的爱若拉二世和尤妮德正在冰雪覆盖的路上前行。天空一片蔚蓝。

下一扇门。

爱若拉一世跪在神坛前,身边是南尼克嬷嬷。她们瞪大双眼,面孔因惊慌而扭曲。她们看到了什么?过去,还是未来?真实,还是虚假?

在南尼克和爱若拉头顶有一双手。那是一位金色双眸的女人伸出的祝福之手。女人脖子上的链坠是颗如晨星般闪耀的钻石。有只猫蹲在女人肩头,还有只猎鹰在她头顶飞翔。

下一扇门。

特莉丝·梅利葛德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红棕色秀发。但她躲不开那阵风,也找不到遮蔽之处。

至少在她站立的山顶,什么都没有。

下方的山坡处是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阴影。人影。他们缓缓地走着。有几张脸转了过来。熟悉的脸。维瑟米尔。艾斯卡尔。兰伯特。柯恩。亚尔潘·齐格林和保利·达尔伯格。法比奥·塞克斯……雅尔……蒂莎娅·德·维瑞斯。

米希尔……

杰洛特?

下一扇门。

一座滴水的潮湿地牢,叶妮芙被铁链和镣铐锁在墙上。她的双手血肉模糊。她的黑发肮脏凌乱……她的嘴唇开裂肿胀……但在她紫罗兰色的双眸里,不屈与抗争的意志仍未消失。

“母亲!坚持下去!撑住!我会来救你的!”

下一扇门。希瑞扭过头去。她觉得又尴尬又窘迫。

杰洛特。还有个黑色短发的绿眸女子。两人都全身赤裸。他们肢体交缠,享受欢愉。

希瑞抑制住让喉咙绷紧的肾上腺素,催促凯尔比继续走。落下的马蹄发出咔嗒声。黑暗伴随着低语颤动。

下一扇门。

嗨,希瑞。

“维索戈塔?”

我就知道你会成功,了不起的小女士。勇敢的小燕子。你受伤了吗?

“我在冰上打败了他们。我突袭了他们。你女儿的溜冰鞋……”

我是说精神上的伤害……

“我压下了复仇的冲动……没杀光我想杀的所有人……我没杀灰林鸮……虽然他毁了我的脸。我克制住了。”

我就知道你会赢,吉薇艾儿。我就知道你会走进这座塔。我读到过,因为书上就是这么记载的……一切都已记载下来……你知道大学考验的是哪方面的能力吗?运用资源的能力。

“我们在交谈。这怎么可能……维索戈塔……难道你……”

是的,希瑞。我已经死了。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一直想寻求的答案……我知道消失的那几天去哪儿了,我知道在科拉兹沙漠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你是怎么在追兵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还有我是怎么来这儿、来到这座塔里的,对吗?”

你血管里流淌着上古之血,它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超越时间以及空间。超越次元和世界。如今的你是诸界的主宰,希瑞,你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别让卑微的罪犯为了一己私欲夺走并滥用这份力量。

“我不会的。”

别了,希瑞。别了,小燕子。

“别了,老渡鸦。”

下一扇门。光芒。炫目的光芒。还有弥漫的花香。

***

笼罩湖面的雾气轻如绒毛,在微风的吹拂下迅速散去。水面光滑如镜,浅滩上的睡莲叶铺成一张绿色的地毯,白色的花朵在其间熠熠生辉。

湖岸淹没在鲜花与绿意之中。

空气温暖。

这里是春天。

希瑞并不惊讶。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再为这种事情吃惊?现在,一切都有可能。十一月、冰与雪、冻结的土地、荒芜山丘上的石冢——都是那边的光景。而在这边,在她眼前,塔尖呈锯齿状的黑曜石高塔倒映在睡莲点缀的绿色湖水里。这边的时间是五月。因为只有在五月时分,野玫瑰和黑樱桃才会开花。

附近某处,有人正用牧笛——也可能是长笛——吹奏出欢快的小调。

两匹通体雪白的马正在湖岸上喝水,前脚踩在水中。凯尔比喷了喷鼻息,抬起马蹄敲了敲岩石。那两匹马抬起头,湖水自它们嘴角滴落。希瑞叹了一口气。

因为它们不是马,而是独角兽。

希瑞并不吃惊。她刚才的叹气是出于赞赏,而非惊讶。

愈加清晰的旋律从开满白花的樱桃丛中传出,凯尔比自行朝那边走去。希瑞咽了口唾沫。两只独角兽凝视着她,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光滑的水面映出了它们的倒影。

樱桃丛后面,一个浅色头发、长着瓜子脸和杏眼的精灵坐在一块圆石上。他继续吹奏,手指在长笛的孔洞上翩翩起舞。尽管他注意到了希瑞和凯尔比,却没看向她们,也没停止吹奏。

芬芳的白色小花散发出浓郁的气息,希瑞这辈子都没闻过这种味道的黑樱桃。也难怪,她冷静地心想,在我居住的地方,樱桃的味道跟这里不一样。

在那边,一切都截然不同。

精灵用一段长长的颤音结束了曲子。他放下长笛,站起身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他笑着问道,“什么事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