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号
奈妮薇必须承认,汤姆和泽凌选择了一块良好的宿营地。这里是距离马戴辛不到一里的一处朝东的山坡,地上覆盖着一层落叶,周围是一些灌木丛和几株酸胶树与矮小枯干的柳树。它们遮住了马车,让镇里和从路边经过的人无法看到他们。山顶上的一片岩层中,流淌出一条两尺宽的小溪,流到山下时,泥土河床已经有四尺了。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水。因为树阴的遮蔽,溪水在流出很长一段之后依然清凉宜人,而且溪边还不停地吹着一阵阵凉爽的微风。
那两个男人在马饮好水,并安排好它们在山坡上吃草之后,就掷硬币决定谁可以牵着那匹羸瘦的阉马去镇里购买补给。他们现在已经习惯做每件事都要靠掷硬币决定。手指灵巧的汤姆每次都能掷出他想要的那一面,所以现在每次都是泽凌掷硬币了。
不过这回还是汤姆赢了,当他解下偷懒鬼背上的马鞍时,奈妮薇探头到马车的座位下面,用小刀撬起了一块木板。那里放着两只镀金的小箱子,那是爱麦瑟拉送给她和伊兰的珠宝,另外还有几个装满了钱币的皮囊。为了能看到他们离开,帕那克表现得非常慷慨。相比较之下,暗格里的其他东西乍看之下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个抛光的乌木小匣,上面没有雕刻任何花纹;一只软皮小兜平放在格子里,看上去像是里面装着一个碟子。那只箱子里放着她们从黑宗两仪师那里夺回的两件特法器,全部与梦有关,而那个皮兜里……那是她们从坦其克得到的战利品,暗帝牢狱的七道封印之一。
她急于回白塔的原因除了想知道史汪·桑辰下一步会让她们去哪里追捕黑宗两仪师,另一个就是为了这道封印。她伸手从鼓鼓的钱袋里掏出一些硬币,并尽量避开那个扁平的皮兜。那道封印留在她这里的时间愈长,她就愈想把它交给玉座,了结这件事。有时候,当她接近它时,她似乎能感觉到暗帝正在全力攻击这道封印。
她严肃地叮嘱带着满口袋银币的汤姆,一定要找一些水果和绿色蔬菜回来。这两个男人对于食物的认知似乎只限于肉和豆子。汤姆拉起偷懒鬼的缰绳,向镇里走去。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奈妮薇显出难过的表情。沐瑞说那是一处旧伤,现在已经无法医好了,它至今都在溃疡、发炎,而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她离开两河最初只是为了保护村子里被两仪师拐走的年轻人,她去白塔时也仍然带着能够照顾他们的希望,另外还有让沐瑞垮台的野心。从那时到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或许只是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不,不是我在改变,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是其他所有事情都不同了。
现在,她能做的只剩下了保护她自己。兰德有了另一个身份,已经无法再回头;艾雯则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自己的道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拦她,哪怕她的前方是万丈深渊;麦特则学会了用女人、赌博和狂欢作乐塞满自己的脑袋。让她对自己感到厌恶的是,她甚至发现她有时候会同情沐瑞。至少佩林已经回到了家乡,她是从艾雯那里听到的这个讯息,艾雯则是从兰德那里听到的。佩林应该是安全的。
猎捕黑宗是一件好事,而且令人满意,不过它也是件可怕的事,只是她一直都在竭力掩饰这一点。她是一名成年女子,不是一个需要躲在母亲围裙后面的女孩。但猎捕黑宗并不是她要继续学习掌控至上力的原因,虽然她因此而常常想在墙上撞破脑袋,虽然她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并不比汤姆更有能力进行导引,但她还是在努力地学着,只因为至上力所带给她的医疗异能。身为伊蒙村的乡贤,她曾经因为妇议团的成员们都按照她的思路去思考而感到满意(尤其是妇议团的成员大多数都年长到足以做她的母亲,比伊兰大不了几岁的她,曾经是两河流域历史上最年轻的乡贤),更喜欢村议会按照她的指点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那都是一些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但最让她感到快乐的,永远都是找到正确的草药调配方法,治愈病患。而如果能用至上力进行治疗……她必须掌握它,探索其他方法无法企及的治疗能力,这种欢喜的感觉甚至能让她潸然泪下。总有一天,她会治好汤姆,看着他跳舞。她甚至还可以治好兰德肋侧的伤。只要导引者有足够的决心,没有治不好的伤口。
她转回身,发现伊兰拿着挂在马车下面的水桶汲了一桶水,正跪着清洗她的手和脸。女孩在肩膀上围了一条毛巾,以免水溅到衣服上。奈妮薇也很想这样洗一洗。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享受一下溪水的清凉应该是很令人高兴的事。他们经常只有马车水桶里存的温水,而那些水还要饮用和煮食,用来清洗就太奢侈了。
泽凌背靠一只马车的轮子坐着,他那根拇指粗的带节浅色木杖就放在身边。他的头低着,那顶傻帽子摇摇欲坠地扣在他的脑袋上。但奈妮薇不敢确定他真的会一大早就睡着了,听不到她们说话。有些事情他和汤姆是不知道的,他们最好不要知道这些事。
她坐到伊兰身边,落叶在她身下发出一阵窸窣的碎裂声。“你觉得坦其克真的没希望了吗?”伊兰用一块涂满肥皂的手巾缓缓地擦着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奈妮薇又说道:“我觉得那些白袍众所说的‘两仪师’,指的是我们。”
“也许。”伊兰的声音冷冷的,就像是坐在王座上发出的指示。她的眼睛如同蓝色的冰块,而且一直都没有转向奈妮薇。“也许关于我们的讯息已经和其他传闻搅在了一起,塔拉朋很容易就会有一位新的国王,一位新的帕那克。”
奈妮薇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不让自己去揪辫子,两只手正用力地握着她的膝头。你正在与她和解。小心你的舌头。“爱麦瑟拉不是很好相处,但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你也不想,对吧?”
“一个漂亮的女人,”泽凌说,“特别是在穿上塔拉朋女侍的衣服时,而且她笑得也很甜。我本以为她——”他看见伊兰和奈妮薇瞪着他的样子,立刻就重新把帽子拉到了脸上,又假装睡着了。奈妮薇和伊兰相互瞥了一眼,她知道伊兰的想法和她一样。男人。
“奈妮薇,无论爱麦瑟拉出了什么事,现在她已经和我们无关了。”伊兰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些,洗脸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希望她会没事,但我现在最希望的是那些黑宗不会跟踪我们。”
泽凌没有抬头,但他哆嗦了一下。黑宗不是街谈巷议的传说,这件事直到现在仍然在让他感到不安。
他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他不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奈妮薇必须承认,这个想法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如果他知道了弃光魔使已经得到自由,即使有兰德那个要照顾她和伊兰的愚蠢叮嘱,泽凌肯定还是会立刻拔脚就逃。但他还是很有用的,他和汤姆都是。让汤姆跟随她们的是沐瑞,那个老男人对这个世界了解很多,完全不像是一名走唱人。
“如果她们跟踪我们,现在肯定已经杀过来了。”这是实话,她们这辆破马车的速度其实并不快。“运气好的话,她们现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是谁呢!”
伊兰点点头,虽然很严肃,但已经不再冰冷了,然后她就开始用清水洗脸。这个女孩就像两河女人做事那样坚决。“莉亚熏和她的大多数同党一定已经逃离坦其克了,也许全都逃了,而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在向白塔的黑宗两仪师发布命令。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兰德也会这样对我们说的,奈妮薇。”
尽管努力克制,但奈妮薇还是瑟缩了一下。的确,她们的名单上记载了十一名黑宗两仪师的名字,但等她们回去白塔后,每一个与她们交谈的女人几乎都有可能是黑宗的一员。当然,她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也许都是暗黑之友,但这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危险性也许没差多少。
“不止是黑宗,”伊兰继续说道,“我担心魔——”奈妮薇急忙按住她的肩膀,朝泽凌的方向微微点点头。伊兰咳嗽了一阵,仿佛她是因为这个才停下来的。然后她说,“还有妈妈,她不会喜欢你的,奈妮薇,正好相反。”
“她离我们还很远。”奈妮薇很高兴自己的声音能保持稳定。她们并不是在谈论伊兰的母亲,而是那名被她击败的弃光魔使。从某些角度来说,她衷心地希望魔格丁能够离他们远一些,愈远愈好。
“但如果她不是那么远呢?”
“她是的。”奈妮薇坚定地说,但肩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缩紧了。她思想中的一部分还记得在魔格丁面前遭受的羞辱,并且迫不及待地想再次找到她、击败她。但如果魔格丁对她进行偷袭该怎么办?如果那名弃光魔使出现的时候,她还没有足够的怒火可以让自己导引呢?当然,所有的弃光魔使和黑宗两仪师都会让她面临这样的问题,但在坦其克的溃败之后,魔格丁肯定对她个人有着深切的恨意。有一名弃光魔使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很想得到自己的脑袋,奈妮薇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你是在害怕,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你不是一名懦夫,你永远都不会是!但每次魔格丁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她的背脊都会感到一阵寒意,就仿佛那个女人正盯着她的后背。
“我想,总是要小心强盗的偷袭让我变得很紧张。”伊兰一边用手巾轻拍着脸颊,一边随意地说,“我在做梦的时候,有时我会觉得有人正在盯着我。”
奈妮薇愣了一下,因为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很快地意识到伊兰说话时特别加重了“梦”这个字。不是所有的梦,只是与特·雅兰·瑞奥德有关的梦,这是另一件男人们不知道的事。在梦的世界里,她似乎经常能感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这令人非常不舒服,而且她们以前就讨论过这种感觉。
奈妮薇让自己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嗯,你母亲不在我们的梦里,伊兰,否则她就会在那里揪我们的耳朵了。”魔格丁也许会一直不停地折磨她们,直到她们乞求死亡;或者是用十三名黑宗两仪师与十三只魔达奥融合,迫使她们堕入黑暗,将她们与暗帝束缚在一起。也许魔格丁甚至自己就能做到……不要傻了,女人!如果她能做到,她一定已经做了。你击败了她,难道你忘了?
“希望真的不是这样。”她的同伴有些沉重地回答。
“我可以洗了吗?”奈妮薇不耐烦地说。与那个女孩和解是好事,但她受不了总是谈论魔格丁。那名弃光魔使一定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如果她知道她们在哪里,她绝不会让她们平安地走过这么远的路程。光明保佑,但愿她真的不知道吧!
伊兰倒空了桶里的水,又重新打了一桶清水。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只要她记得自己不是在凯姆林的王宫里,还有她没在汤姆身边犯傻的时候,当然,当汤姆回来时,奈妮薇自能应付这件事。
奈妮薇让脸和手享受过清水的润洗之后,就开始设立营地,她让泽凌采集枯枝,准备火堆。等到汤姆和背着两只柳条筐的偷懒鬼回来的时候,奈妮薇和伊兰的毯子已经铺在了马车下面,两个男人的毯子也铺在了一株二十尺高的柳树下,马车旁边也有了一座很高的柴堆。在一片清理过落叶的地方,茶壶挂在一堆火灰上面,正在凉着,厚重的陶杯也洗干净了。泽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将溪水灌进马车存水的桶里。零星听了一点泽凌的话之后,奈妮薇很高兴他嘟囔的声音不是很大,坐在车辕上的伊兰则带着难以掩饰的兴趣想要听清楚泽凌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和奈妮薇都已经绕到马车的另一侧,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汤姆绑好偷懒鬼前腿的绳子之后,轻松地从马背上取下那两只沉重的篮子,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马戴辛不像它从远处看上去那么繁荣。”他将一袋小苹果放在地上,另一只袋子里则是一些暗绿色的叶菜,“因为没办法和塔拉朋进行贸易,那个小镇正在衰败。”篮子里剩下的则是一袋袋晒干的豆子和芜菁,再加上用胡椒腌过的牛肉和用盐腌过的火腿,以及一只有蜡封的灰色罐子,奈妮薇相信那里面一定是白兰地。这两个男人都抱怨过,他们在晚上抽烟时没有东西润润喉。“在那里,几乎每走一步都能看见一两名白袍众,那支卫戍部队有大约五十人。他们的军营在河对面可以俯瞰小镇的山顶上,那座军营相当大,但培卓·南奥似乎把那里和其他所有地方的白袍众都调到阿玛多去了。”抚了抚他的长胡子,汤姆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儿,“我看不出他要干什么。”汤姆显然不喜欢这样,平常他在一个地方只需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能查清楚贵族和商人们的联盟、矛盾和密谋,这些都是那所谓的贵族游戏的内容。“这里的谣言只是说,培卓·南奥正在力图阻止伊利安和阿特拉之间的战争,或者也许是伊利安和莫兰迪之间的,但他不该为了这个而大规模聚集士兵。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无论刚才那个军官是怎么说的。那些被送进塔拉朋的食物是用阿玛迪西亚国王税金购买的,而且阿玛迪西亚人也不会因此感到高兴,他们不想缴税去喂饱塔拉朋人。”
“我不关心埃尔隆国王和白袍众最高领袖指挥官的事。”奈妮薇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汤姆带回来的东西。三条腌火腿!“我们要迅速而谨慎地穿过阿玛迪西亚。也许我和伊兰能有运气多找到一些蔬菜的,你愿意走一走吗,伊兰?”
伊兰立刻站起身,整了整灰色的衣裙,又从马车上拿起帽子。“好的,我坐马车也坐得太久了,如果汤姆和泽凌能让我骑一下偷懒鬼的话,我就能换换感觉了。”这次她总算没有用那么挑逗的眼神望着老走唱人。
汤姆和泽凌交换了个眼神,提尔的捕贼人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但奈妮薇没让他有机会把硬币抛起来。“我们自己去就好了,有那么多白袍众维护秩序,我们不可能遇到什么麻烦的。”她将帽子在头上戴好,系紧帽带,严厉地看了两个男人一眼。“而且,汤姆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也要在车上放好。”两个男人不情愿地缓缓点点头。有时候,他们真的会以为自己是她和伊兰的全天候保护者。
不久之后,她就和伊兰来到空旷的大道上,她们都走在路边的矮草里,以免扬起灰尘。还没等她平静心神,想好该如何开口时,伊兰已经说道:“你显然是想和我单独谈谈,奈妮薇,是关于魔格丁吗?”
奈妮薇眨眨眼,侧目望了一下她的同伴。她知道,伊兰不是傻瓜,女孩只是有些行为像个傻瓜而已。奈妮薇决心要好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现在的问题已经很棘手了,吵架对她们来说不会有任何帮助。“不是的,伊兰。”女孩认为她们应该把魔格丁也加进猎捕名单里去,她似乎不明白一名弃光魔使与莉亚熏和加丝玛有什么差别,“我觉得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对汤姆的态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伊兰只是望着前方的小镇,但突然出现在她脸颊上的绯红说明了她在撒谎。
“他不仅年纪比你的父亲还要大两倍以上,而且——”
“他不是我父亲!”伊兰喊道,“我父亲是塔林盖尔·达欧崔,凯瑞安的亲王兼安多的剑之第一王子!”用力扶正自己的帽子,伊兰用稍微温和一点的语气说道:“我很抱歉,奈妮薇,我不想那么喊的。”
要有耐心,奈妮薇提醒自己。“我想你爱的是兰德。”她让自己的声音继续保持着平静与柔和,这并不容易,“你让我托艾雯转交给他的信里肯定是这么说的,我想你也亲口告诉了艾雯这件事。”
女孩脸上的绯红更深了:“我确实是爱他,但……他离这里太远了,奈妮薇,他在荒漠里,被上千个对他惟命是从的枪姬众包围着。我看不到他,也不能和他说话,碰触到他。”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用耳语说出来的。
“你不能就这么认为他会喜欢上某个枪姬众。”奈妮薇难以置信地说,“他是个男人,但他不是个薄幸的人,而且,如果他对于某个枪姬众意图不轨的话,那名枪姬众一定会用利矛刺穿他,即使他是那个什么黎明之类的。不管怎样,艾雯也说了,艾玲达正在帮你看着他。”
“我知道,但……那时我应该让他确实知道我爱他的。”伊兰的声音充满了决心,也充满了担忧,“我应该告诉他的。”
奈妮薇在岚之前从没正眼看过一个男人,但她从做乡贤的时候就已经学到了很多,通过她的观察,男人都是些慢吞吞不上道的家伙,除非由他们先说出口。
“我想,明应该看见过一个幻象,”伊兰继续说道,“关于我,还有关于兰德的幻象。她总是说着要分享他的笑话,但我觉得那不是个笑话,她只是没办法让自己说出实情。”
“这太荒谬了。”绝对很荒谬,虽然在提尔的时候,艾玲达曾经告诉过她那个糟糕的艾伊尔习俗……你和沐瑞分享岚,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耳语。这根本不一样!她用力地对自己说。“你确定明曾经看见过?”
“是的,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但我想得愈多,我就愈确定。她对这件事开了太多的玩笑,那不可能是别的意思。”
不管明看见了什么,兰德不是艾伊尔。噢,也许像那些智者们所宣称的那样,他的血统属于艾伊尔,但他是在两河长大的。奈妮薇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他去接受那些可怕的艾伊尔习俗,而且她认为伊兰一定也不会逆来顺受的。“你是因为这个才——”要说出这句话,她觉得实在是很困难,“——那么和汤姆说笑的?”
伊兰横了她一眼,殷红色又回到了双颊:“我们之间有上千里的距离,奈妮薇,难道你以为兰德就绝不会去看另一个女人?‘男人就是男人,无论是在王座上还是在猪舍里。’”伊兰总是有很多家常俚语,那都是她的保姆,一名叫莉妮的女人教给她的。奈妮薇希望有一天能见见这个有头脑的女人。
“好吧,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只是因为对兰德的怀疑就那么打情骂俏。”奈妮薇没有再提汤姆的年纪。岚的年纪也足以当你的父亲了,那个声音还在低喃着。我爱岚,要是我能找到办法让他摆脱沐瑞就好了……这不是现在要着急的事情!“汤姆有着许多秘密,伊兰,记住,是沐瑞派他跟着我们的。无论他是谁,他绝对不是一名普通的乡下走唱人。”
“他是个伟大的人,”伊兰低声说,“如果不是为了爱情,他本来可以更伟大的。”
这一回,奈妮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她转身瞪着女孩,紧抓住对方的肩膀:“那个男人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打一顿,或……或……或爬上一棵树逃跑了!”
“我知道,”伊兰失落地叹息了一声,“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奈妮薇用力咬着牙,克制住自己要把伊兰晃散的冲动。“如果你母亲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派莉妮来把你揪回到摇篮里去的!”
“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奈妮薇。”伊兰的声音非常生硬,现在她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我和我母亲一样,也是个女人了。”
奈妮薇大步向马戴辛走去,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辫子,让她的指节都痛了。
她刚走出几步,伊兰就追上了她。“我们真的是要去买蔬菜?”她的脸色沉静下来,声音也变轻了。
“你没看到汤姆都带回了什么?”奈妮薇忿忿地说。
伊兰轻轻打了个冷颤。“三条火腿,还有那些可怕的胡椒牛肉!男人能找到的食物难道只有肉?”
奈妮薇的火气逐渐消退了,她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那个有缺陷的性别——当然是男性——等等琐碎的话题。当然,她的怒意没有完全消失,但她喜欢伊兰,很高兴能有这个女孩做伴。有时候,这个女孩仿佛真的是艾雯的姐妹,就像她们彼此的称呼那样,只要是在她没有那样卖弄风情的时候。当然,汤姆是可以阻止她这样的,但那个老傻瓜却像是个溺爱女儿的父亲一样娇纵着伊兰,即使在他不知该喝止她还是该昏倒时也不例外。她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不是为了兰德,只是因为伊兰不该做出这种事情。那个女孩就像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热病,奈妮薇一定要治好她。
马戴辛的街道由花岗岩石板铺成,上面残留着数个纪元的足迹和马车轮印,镇里的建筑都是用砖石搭成的,但其中有许多店铺和住宅已经空了。有些时候,奈妮薇可以直接从敞开的门口看到空无一物的室内。她看见三个铁匠铺,其中两个已经荒废了;第三个铺子里的铁匠只是心不在焉地用油擦拭着他的工具,火炉里看不见半点火星。一家石板屋顶的客栈门前,愁眉苦脸的男人们坐在长凳上,客栈的窗玻璃已经碎了好几块。另一家客栈旁边的马厩大门半吊在门框上,一辆满是积尘的四轮马车被扔在院子里,一只被丢弃的母鸡在驭手的位子上搭了一个窝。有人在那家客栈里弹着筝,听上去,曲子是“展翅的苍鹭”,但那曲子在这里同样显得非常忧郁。第三家客栈的大门上被交叉钉上了两块厚木板。
人们聚集在街道上,但他们都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似乎都已经被炎热的阳光晒昏了头,呆滞的面孔说明他们根本就无事可做,只是依照习惯来回走动着。女人们戴着又大又深的无边帽,几乎把面孔全都遮了起来。男人们穿着一直长到膝盖的外衣,有许多人的衣襟和领口、袖口都磨损、撕破了。
街上确实能不断地见到白袍众,只不过没有汤姆说的那么多。每次被身穿白袍和银亮铠甲的人看到的时候,奈妮薇的呼吸都会停顿一下。她知道自己导引至上力的时间还不够长,容貌并没有变成两仪师那种看不出年岁的特征。但这些人仍然有可能会杀死她,即使只是怀疑她和白塔有关系——一名塔瓦隆女巫,这在阿玛迪西亚是严重的罪行。白袍众们在人群中穿行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破败的景象,人们尊敬地为他们让出道路。有时候他们会向让路的人点点头,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会僵硬地说一句:“行在光明中。”
奈妮薇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圣光之子,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新鲜蔬菜上。等到她和伊兰走过了小河两岸的所有街道时,太阳已经变成了远方山尖上一个在薄云中燃烧的耀眼金球。她们的行囊里多了一包蜂蜜豌豆、一些小萝卜、几颗硬梨,还有一个盛放这些物品的篮子。也许汤姆真的是认真找过了,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里,街边的推车和货仓里应该堆满了夏季收获的农产品,但她们只能看见一堆堆土豆和芜菁,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放了很长的时间。想到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被荒弃的农场,奈妮薇不知这些人该用什么来度过这个冬天。她继续向前走。
在一家茅顶裁缝铺的门框上倒挂着一束金雀花,它们开着一些零碎的黄色小花,茎秆完全被白色的缎带扎成一束,末端又悬了一条黄缎带。这也许是某个女人试图在这个艰难时刻,为了鼓舞人们的精神而做的一点努力,但奈妮薇相信事实不是这样的。
奈妮薇在一家招牌上刻着一把餐刀的空店铺门口停下来,假装寻找一颗掉进鞋里的石子,眼睛却在偷偷望着那家裁缝铺。裁缝铺的门开着,一捆捆五颜六色的布匹立在被分成小格的窗前,但没有人从那里面进出。
“你找不到吗,奈妮薇?把鞋脱下来吧!”
奈妮薇猛地抬起头,她差点忘了伊兰还在她身边。没有人注意她们,也没有人能够听到她们说话,但奈妮薇仍旧压低了声音,“看那间店门前的金雀花,那是黄宗的暗号,是一名黄宗两仪师的眼线发出的紧急讯号。”
她不必叮嘱伊兰不要去看,女孩的视线根本没有移向那间店铺。“你确定?”她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确定,绝不会错的,那一小段垂下的黄色缎带还被分成了三根。”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除非她完全搞错了,否则那一把小花就代表着一个可怕的讯息。如果她搞错了,她可就成了个傻瓜,那是她非常痛恨的事。“我在白塔里花了很多时间和黄宗两仪师们交谈。”医疗是黄宗的主要任务,她们不是很在意奈妮薇的草药,因为至上力要比草药强大得多。“是一位黄宗两仪师告诉我的,她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她相信我会选择黄宗。而且,这个暗号已经有将近三百年没有使用过了。伊兰,每个宗派里只有极少数几名成员才确实地知道宗派眼线的所在,但一束这样挂着的黄花是在告诉每一个黄宗两仪师,眼线在这里,而且有非常紧急的讯息要发出,即使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我们该如何查清情况?”
奈妮薇喜欢这样的响应。不是“我们该怎么办?”这个女孩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
“跟着我。”奈妮薇说着站起了身,手里紧紧抓住那只篮子。她希望自己还记得夏茉琳告诉她的每一件事,她希望夏茉琳告诉了她每一件事,那名身材丰腴的黄宗两仪师是个情绪容易激动的人。
这间店里的空间并不大,将墙壁完全遮住的架子上摆放着成匹的丝绸和上等毛料、一卷卷滚边和镶边、各种宽度和花纹的缎带与蕾丝。作衣架用的假人身上穿着完成和未完成的衣服,有绿色羊毛刺绣舞裙,也有适合在宫廷中穿着的珍珠灰丝袍。这家店乍看生意显得很是兴旺,但奈妮薇锐利的目光立刻在一条索林德的花边蕾丝高领和另一件长裙腰间的黑色天鹅绒大蝴蝶结上捕捉到一点灰尘。
店里有两个黑发女人,其中一个是身材瘦削的少女,她正一脸惶急地将一匹浅红色丝绸抱在胸前,并偷偷地想用手背去揩鼻子。她的头发在肩头堆成了一片发卷,这是一种阿玛迪西亚发式,和另外那个女人的头发相比,这个发型就好像是一蓬乱草了。另外一个是一名相貌英挺的中年女子,从系在她手腕上的那个大针垫来看,她是这里的裁缝。她的衣服是用上好的绿色毛料做的,良好的裁剪和精细的缝制显示出她高超的技艺,不过衣服上的装饰只有高领口周围的一圈白色小花,这样可以不至于让客人们在这里定做的衣服黯然失色。
当奈妮薇和伊兰走进店里时,两个女人都吃惊得张大了嘴,仿佛已经有一年时间没人进来了。那名裁缝首先恢复了过来,她带着谨慎的矜持打量着她们,然后微微行了个屈膝礼:“请问有何贵干?我是伦蒂·麦克拉,欢迎到我的店里来。”
“我想要一套在胸衣上绣有黄色玫瑰的裙装,”奈妮薇对她说,“但不要荆棘,一定请记住,”她又笑着说了一句,“要是被刺伤了可没办法很快治好的。”她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她的话里必须有“黄”和“治疗”这样的字眼。现在,如果那束花只是个巧合,她就要找些理由来推掉这套带玫瑰的衣服了,还要想办法不让伊兰把这次尴尬的经历对汤姆和泽凌说。
麦克拉夫人那双深色的眼睛盯着奈妮薇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转向那个瘦女孩,把她向店铺后面推去:“璐希,到厨房去为女士们煮一壶茶,从那个蓝罐子里拿茶叶。感谢光明,水已经热了,快去,女孩,把那个放下,不要笨手笨脚的。快点,快点,记住,那个蓝罐子,我最好的茶。”她说完,看着那个女孩走进了后门,然后才对奈妮薇说:“我就住在这间铺子后面,门后就有厨房。”她紧张地抚弄着自己的裙子,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环,这代表着巨蛇戒。看来不需要为了推掉那件衣服而找理由了。
奈妮薇重复了那个手势,过了一会儿,伊兰也照做了。“我是奈妮薇,这是伊兰,我们看见了你的暗号。”
那个女人显出紧张的样子,仿佛就要飞起来似的。“那个暗号?啊,是啊!当然。”
“那么?”奈妮薇问,“紧急的讯息是什么?”
“我们不该在这里谈论这件事……嗯……奈妮薇小姐。”麦克拉夫人说道,“任何人都有可能走进来。我们先喝一杯好茶,然后我再告诉您,是我最好的茶,我说过了吗?”
奈妮薇和伊兰交换了一个眼神。奈妮薇并不认为现在还会有人到这间店铺里来,但如果麦克拉夫人对这个讯息如此慎重,那一定是个惊人的讯息。
“我们去后面吧!”伊兰说,“没有人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她帝王般的语调让这位裁缝愣了一下。片刻之间,奈妮薇觉得这应该让裁缝不再紧张了,但这个傻女人立刻又开始喋喋不休。
“茶很快就准备好,水已经热了,我们以前总是能买到塔拉朋茶叶。我想,那就是我会待在这里的原因。当然,不止是茶叶,还有所有那些贸易,所有那些被马车带来的讯息。她们……你们通常都对爆发的疾疫或者是新出现的疾病感兴趣,但我自己发现这些问题很有趣。我涉猎一点……”她咳嗽了一下,又飞快地说起来,如果她抚平衣服的手再用力一些,也许她就要穿一件带洞的衣服了。“当然,我知道一点关于圣光之子的事,但她们……您……不会对他们很感兴趣的吧!”
“去厨房吧,麦克拉夫人。”奈妮薇在那个女人喘气时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如果女裁缝的讯息让她如此紧张,奈妮薇就不允许再有时间被耽误了。
店铺的后门被打开,露出璐希有些着急的脸。“准备好了,夫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边走,奈妮薇小姐。”女裁缝一边说着,一边仍然在揉搓着她的裙子,“还有伊兰小姐。”
她们穿过一道短走廊,然后是一段狭窄的台阶,最后走进一间能看见横梁的、暖意融融的厨房。这里的火炉上放着一口正在冒蒸汽的大壶,墙边立着几个高大的橱柜,有几只铜锅被挂在门后,从窗户里能看见一个围着高栅栏的小院子。厨房中间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只亮黄色的茶壶、一只绿色的蜂蜜罐、三只不同颜色式样的杯子和一只矮胖的蓝陶罐,罐盖被放在了旁边。麦克拉夫人一进厨房就急忙拿起了那只蓝罐子,盖上盖,将它和橱柜上另外二十几个形状和颜色各不相同的罐子放在了一起。
“请坐,”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杯子里倒上茶,“请。”
奈妮薇选了一把横木靠背椅,伊兰坐到她身边。裁缝将茶杯放在她们面前,然后又跑到一个橱柜那里取来了锡镴的茶匙。
“有什么样的讯息?”等麦克拉夫人坐到她们对面之后,奈妮薇问道。麦克拉夫人太紧张,甚至连茶杯都拿不起来。奈妮薇只好先将一点蜂蜜搅进自己的茶杯里,抿了一口,茶水还很烫,但有一种清凉的薄荷香味。热茶可以安定这个女人的神经,如果她能喝下去的话。
“味道很好,”伊兰拿着茶杯轻声说道,“这是什么茶?”
好女孩。奈妮薇心想。
但裁缝的手仍然只是在茶杯旁打着哆嗦。“一种塔拉朋茶,是从阴影海岸那里运来的。”
奈妮薇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茶,安定一下自己的神经。“那个讯息,”她又说道,“你挂上暗号,不是为了请我们来喝茶的,你有什么紧急的讯息?”
“啊,是的。”麦克拉夫人舔了舔嘴唇,看着她们两个,缓慢地说道,“那是将近一个月之前送过来的,要求是不惜一切代价让所有经过的两仪师都知道。”她又润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欢迎所有姐妹回到白塔,白塔必须是完整而强大的。”
奈妮薇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麦克拉夫人已经陷入了沉默。这就是那个可怕的讯息?她看了伊兰一眼,但女孩好像是被房中的暖意弄困了,只是靠在椅子里,两眼盯着放在桌面上的手。“就是这样了?”奈妮薇问。她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打了个哈欠,她一定也是暖和得在想睡了。
那名裁缝只是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
“我已经说过了。”奈妮薇开口道,但她的头一下子就重得要压弯了脖子。她这时看见,伊兰已经趴在桌上,闭起了眼睛,双臂无力地垂在身旁。奈妮薇带着恐惧的心情盯着手里的茶杯。“你给我们喝了什么?”她口齿不清地说,那种薄荷香味还在,但她的舌头已经麻木了。“告诉我!”任由茶杯落在桌上,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膝盖却在不停地摇晃。“光明烧了你,那是什么?”
麦克拉夫人退到椅子后面,又连续向后退去,但她刚才的紧张现在已经变成了镇静和满意。
黑暗涌向奈妮薇,她最后听到的是那名裁缝的声音:“抓住她,璐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