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叛乱之火 Chapter 08 荷里路德宫

爱丁堡1745年10月

在普雷斯顿打了一场出色的胜仗后,查理王子带着手下凯旋,回到爱丁堡,沐浴在满溢的奉承中。查理王子接受众人吹捧时,手下的将军和族长则忙着召集手下,补充装备,准备面对接下来未知的挑战。

这场胜仗让查理王子大受鼓舞,他大放厥词扬言拿下斯特灵,挥军卡莱尔,然后向南推进直攻伦敦。我则在闲暇时间计算缝合针的数量、收集柳树皮,看到不用的酒精就收为己有,准备调制消毒剂之用。就在我检查药箱里新补充的药材时,一阵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什么事?”我打开门问道。门外的信差是个男孩,比菲格斯大不了多少。他尽力想装出一脸恭敬的表情,却抑制不了天生的好奇心,眼睛往房里乱瞟,停在角落那只大药箱上,看得入迷。显然关于我的谣言已经传遍了荷里路德宫。

“弗雷泽夫人,王子殿下请您前去一趟。”男孩回答。他明亮的棕眼仔细打量着我,显然想找出恶魔附身的迹象,我外表正常似乎让他有点失望。

我说:“哦?好吧,殿下在哪里?”

“在晨间会客室,夫人,我带您去。”他转过身,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在我关上门前叫道,“啊!有劳您带着药箱。”

他陪我走过长长的走道,前往皇宫的皇家侧楼。这位小随扈对这次的任务很得意,一脸沾沾自喜。显然有人指导过他皇家侍从应有的良好举止,但他脚步轻盈、充满活力的模样,透露出他做这份工作还没多久。

我心里好奇,查理王子找我究竟有什么事。虽然他看在詹米的面子上容忍我,但白娘子事件让他尴尬不安,非常不快。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我出现时,偷偷在胸前画十字,或以食指和小指快速比出山羊角的手势来避邪。他会让我帮他治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沉重的大门上装饰着交错的木条,推开大门,进入空间不大的会客厅后,我觉得此行要帮查理王子治病的概率更低了。王子显然身体健康,倚着彩绘大键琴,一根手指断断续续奏着一支曲调。王子细嫩的皮肤上带着红晕,但这是出于兴奋而不是发烧。他抬起清澈的双眼殷殷地望着我。

“弗雷泽夫人!谢谢你这么快来!”王子今天早上打扮得比平常更华丽,戴了假发,穿着一件新的乳白色丝绸绣花背心。我想一定有什么事让王子心情如此激动,他只要情绪一激动,说话就颠三倒四的。

“蒙您召见是我的荣幸,殿下。”我端庄地说,行了个简短的屈膝礼。查理王子独自一人,这情况也不寻常。他真的要我帮他治病吗?他匆匆朝一张金色的锦缎椅比了一下,示意我坐下。椅子对面是另一张椅子,但王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心神不宁无法安坐。

他突然开口:“我需要你帮忙。”

我有礼貌地应声:“请说。”会是淋病吗?我心中猜测,暗中打量王子。自从路易斯之后,我没听说他有别的女人,但话说回来,只要一次就可能染病。他双唇开开合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松口了。

“有位头领,我是说,有位首领来找我。他也想投入我父王的志业,但还有点疑虑。”

“您指的是族长吗?”王子点点头,精心上卷的假发下,那双眉毛蹙了起来。

“没错,夫人,他当然支持我父王的主张……”

我喃喃地说:“哦,当然了。”

“……但他希望先和你说话,夫人,然后再决定是否带领手下追随我。”

听来他似乎觉得这件事难以置信,这时我才了解他双颊通红的原因,一来是觉得困惑,二来是在压抑怒气。

我也觉得困惑,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某位患了绝症的族长,要他追随王子的志业得先看我能不能施行奇迹把他治好。

“殿下确定他要先和我谈?”我肯定自己的名声还没传那么远。

查理王子冷冷地把头撇向我:“他是这么说的,夫人。”

“但我不认识任何族长,当然,格兰格瑞与洛奇尔除外。哦,还有克林兰诺和凯堡。但他们都已经在您麾下了,而且到底为什么……”

“他想你正认识他。”查理王子打断我,发脾气更让他语无伦次。他握紧拳头,显然竭力控制自己保持礼貌。“这很重要,非常重要,夫人。一定要说动他加入,所以我要求……我恳求你,请你说服他。”

我摸摸鼻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查理王子。又一个重要的决定,又一个机会让事情随我的选择改变,又一次,我茫然若失,不知道如何是好。

查理王子说得对,一定得说服族长带着人力物资加入詹姆斯党的志业。卡梅隆家族、数支麦克唐纳族,以及目前其他志士,加起来勉强达到两千人,里头还有一些三教九流、乌合之众,这些人素质之差大概没几个将军见识过。然而,这团素质参差不齐的军队也拿下了爱丁堡,在普雷斯顿大胜英军,而且很可能延续下去,势如破竹征战附近乡下地方。

我们无法阻止查理王子,或许就如詹米说的,要阻止灾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帮助查理王子。多一位强大的族长加入拥护者的行列,会大大增加其他人加入的机会。或许这将是个转折点,让詹姆斯党提升成一支真正的大军,真正有能力实现计划,进军英格兰。若果真如此,事态该死的究竟会如何发展呢?

我叹口气,不论要做什么决定,都得先见见这位神秘的族长。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确定这身打扮适合会见族长,这习惯大概是被王子传染的。我站起来,手臂挟着药箱。

我说:“我会尽力的,殿下。”

王子放松了紧握的拳头,露出啃过的指甲,眉头也舒展开了。

“啊,很好。来吧,我亲自带你见他去。”他转身朝较宽阔的午后会客室走去。

查理王子猛地推开门,把门口的守卫吓得向后一跳,查理王子一眼也不瞧就大步走过去。这个房间很长,墙上挂了壁毯,辽阔的房间另一端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壁炉,框着荷兰的台夫特瓷砖12,白底上用蓝色与深紫红彩绘荷兰的乡间风景。壁炉前有一张小沙发,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穿着高地服饰站在旁边。

如果房间没那么宽阔,这男子看来会是个庞然大物,他穿着苏格兰裙,像树干一样粗的腿上穿着格纹袜。不过,因为这房间很大,还有用石膏板装饰的挑高天花板,他的身形看起来就只和房间两端挂毯上的神话英雄差不多高大。

看到那身形巨大的访客,我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我认出对方,非常震惊,同时感到难以置信。查理王子原本还继续往前走,现在有点不耐烦地回头望了一眼,示意我和他一起走到火炉边。我和那个大个子点头致意,然后慢慢绕过沙发,低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人。

他看到我,淡淡一笑,鸽灰色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好像觉得有趣。

他看到我的表情,做出答复:“没错,我也完全没想到还会遇见你,也许有人会认为我们是命中注定。”他转头,手伸向个子高大的保镖兼仆人。

“安格斯,请拿杯白兰地给克莱尔夫人,她看到我太惊讶了,可能有点心绪不宁。”

这么说还真是太客气了,我想。我跌坐在一张八字脚椅上,接过安格斯拿给我的水晶酒杯。

科拉姆的眼睛没变,声音也没变,尽管年轻时一场病让他不良于行,但还是传达出领导麦肯锡家族三十年的威严。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恶化了,令人遗憾。他的黑发中密密掺杂着灰发,脸瘦得皮包骨,呈现刀割般锐利的轮廓,连原本宽阔的胸膛也凹陷了,强壮的肩膀驼了,整个人形销骨立。

科拉姆手上已经有杯半满的琥珀色液体,迎着火闪闪发光。他痛苦地撑起身坐好,嘲讽地举杯。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外甥媳。”我从眼角瞥见查理王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看起来不怎么好。”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歪扭的弓形腿。一百年后,这个病会因为最著名的病人,取为图卢兹·劳特累克综合征13。

他说:“是不好。不过,距离你上次看到我已经两年了,那时邓肯夫人认为我活不过两年。”

我啜了一口白兰地,喝出这是顶级的白兰地。查理王子非常不安。

我说:“我想你不会把女巫的诅咒太当一回事。”

科拉姆优雅的嘴角一撇,笑了笑。尽管现在形容憔悴,但他过去像他兄弟杜格尔一样,容貌狂野而俊美,当他打开眼帘,眼中散发的力量掩盖了身体的残缺。

“不,不是诅咒。我清楚记得她当时是在观察我,不是诅咒我。我见过的人里,没几个人的观察力比吉莉丝更敏锐,不过有个人例外。”他优雅地朝我点了个头,加强他所表达的意思。

“谢了。”我说。

科拉姆抬头看查理王子,查理王子听得满头雾水,目瞪口呆。“殿下,承蒙您允许我在此与弗雷泽夫人会面,不胜感谢。”科拉姆说道,同时微微鞠躬。他的遣词用字非常有礼,但语调很明显是要打发查理王子离开。查理王子这辈子还没让人打发离开过,这时涨红了脸,嘴巴张着忘了要闭上。等他回过神来,便收紧双唇,很快点个头,转身离开。

“我们也不需要守卫了。”我在他背后叫唤。查理王子双肩耸起,藏在假发发尾下的后颈红得通透。不过他还是做了个生硬的手势,门边的守卫惊讶地看我,就随查理王子出去了。

“好了。”科拉姆不满地瞥了眼门口,再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我要求见你,因为我想向你道歉。”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往后靠向椅背,满不在乎地把酒杯放在肚子上。

“哦,道歉?”他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但我还是竭尽嘲讽之能事,“你是说,你以巫术之名要烧死我,所以觉得不好意思?”我大方地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千万别这么想啊!”我瞪着他,“你要跟我道歉?”

科拉姆微微一笑,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样子。“我想说道歉可能有点不恰当。”他开口。

“不恰当?因为你害我被抓起来扔进贼坑,三天没有像样的食物饮水?因为你害我被剥到衣不蔽体,在克兰斯穆尔所有人眼前受鞭刑?因为你害我只差一点,就要被塞进沥青桶用一堆干泥炭烧死?”我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多了几分从容才开口,“就像你说的,道歉的确是很‘不恰当’。”

科拉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出口轻率,请你原谅。我无意嘲弄你。”他轻声说。

我看着他,在他黑睫毛下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我又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无意嘲弄我。我知道你等一下会说,你也无意诬陷我用巫术,害我被捕。”科拉姆一双灰眼变得锐利:“你知道这件事?”

“吉莉丝告诉我的。我们一起待在贼坑里,她告诉我你想处理掉的人是她,我只是运气不好。”

科拉姆突然变得非常疲倦。“确实如此。如果你在城堡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到村里?”

“有人告诉我吉莉丝生病了,要找我。”我简单回答。

“哦,有人告诉你?可以请问是谁吗?”科拉姆轻声说。

“莱里。”即使到现在,听到那女孩的名字我还是无法抑制一股怒气冲上心口。她嫉妒我嫁给詹米,想拆散我们,故意要害死我。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会有这么深的恶意,真是可怕。即使到现在,我除了愤怒,又冷冷地暗自得意。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詹米是我的了,只属于我,你永远、永远没办法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科拉姆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涨红的双颊。“啊,我就想事情可能是这样。”他扬起一道浓眉,开口问,“如果只是道歉有点不恰当,你想报仇吗?”

“报仇?”我看起来一定是愣住了,科拉姆淡淡一笑,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对。那小姑娘半年前结婚了,嫁给我手下一个次级地主,莫道尔的休·麦肯锡。如果你要惩罚那个姑娘,他会照我的吩咐去做。你想怎么做?”

我眨眨眼,这提议让我吃了一惊。科拉姆看起来不像急着要答案,他静静坐着,啜饮安格斯刚为他斟上的白兰地。他并没有看着我,但我起身走向窗户,想独处片刻。

这里的墙有五英尺厚,往前靠在深深的窗户凹台我可以完全藏起来。灿烂的阳光照亮我静止手臂上金色的汗毛,这让我想到潮湿、恶臭的贼坑,当时坑顶的开口射进一束阳光,让整个坑相较之下更像一个墓穴。

在坑里的第一天,我又冷又脏,吓得难以置信。第二天我发现吉莉丝真正的阴谋,以及科拉姆会如何处置她。我痛苦地打颤,越来越害怕。第三天我被拖去受审,我充满耻辱与恐惧地站在那里,秋天低垂的天空厚云罩顶。莱里的话触动了科拉姆的捕兽夹,那夹钳已经在我身边张开。

莱里,皮肤白皙、双眼湛蓝,脸庞圆润美丽,但她和理士城堡其他姑娘没什么不同。我想过她的事——和吉莉丝待在坑底时,我有很多时间想各种事。尽管我当时愤怒又害怕,而且现在依然很愤怒,但无论是当时或现在,我还是不认为她本性邪恶。

“老天爷,她那时不过才十六岁!”我内心惊道。

“够大了,可以嫁人了。”后方传来讥讽的声音,我才知道自己刚刚的想法脱口而出了。

我转过身,科拉姆依然坐在沙发上,粗短的腿盖着毯子,安格斯静静地站在旁边,垂着眼看着主人。我说:“没错,她想得到詹米,也许她以为自己爱詹米。”

城堡的院子里有人在操练,有喊叫和武器互击的叮当声。阳光反射在长剑和火枪的金属上,古代圆盾的黄铜铆钉上,还有詹米红铜色的头发上。微风吹起詹米的头发,他的脸因为操练红通通地流了汗。他举起一只手抹过脸,默塔面无表情不知说了什么,让他哈哈大笑。

或许我对莱里并不公平,一口咬定她对詹米的感情不如我。她只是不成熟所以欺负我泄愤,或是真的对詹米充满爱意而恨我,我无从得知。不论出于哪一个理由,她都没有得逞,我活了下来,而且詹米依然属于我。我看着詹米拉起苏格兰裙随意抓着屁股,阳光洒落,红铜色的汗毛让原本线条刚硬的大腿柔和了些。我笑了,走回科拉姆旁的位子。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说。

科拉姆点头,灰色眼神思索着:“你认为做人要慈悲,是吗?”

“我认为做人该公平。话说回来,我想你大老远从理士城堡跑来爱丁堡,应该不是专程来向我道歉的,这趟路一定非常辛苦。”

“哎,是很辛苦。”科拉姆背后的大个子安格斯原本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动了一下,大头倾向领主,证实了科拉姆的话。科拉姆察觉安格斯的动作,简单举了一下手,那手势在说:没事,我现在还好。

科拉姆说:“不,我不晓得你在爱丁堡,是殿下提到詹米,我才出此要求。”他脸上突然出现笑意,“殿下不是很喜欢你啊,克莱尔夫人,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我装作没听见。“所以你真的想加入查理王子?”

科拉姆、杜格尔和詹米都有种能力,如果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可以藏得很好。而在这三个人之中,无疑科拉姆的技巧最高。如果他不想说话,前院喷泉的石雕头像能透露的都比他还多。

他只说了句:“我来这儿见他。”

我坐了一会儿,想着有没有什么话我可以或应该可以帮查理王子说项。也许让詹米来说比较好,毕竟科拉姆虽然为差点不小心害死我而感到抱歉,但不代表他信任我。我在这里随行于查理王子身侧,确实代表我可能不是英国间谍,但也不代表完全没这个可能。

我还在心里独自盘算时,科拉姆突然放下白兰地杯,直直地望着我。

“你知道我从早上起喝了多少吗?”

“不知道。”我回答道。他的双手很稳,虽然因病而粗硬,但照护得很好。眼睑有点红,眼睛有点充血,但要说是因为饮酒,或许说是舟车劳顿也很合理。他并没有口齿不清,动作沉着从容,看得出判断力清晰。但我看过科拉姆喝酒,对他的酒量十分敬佩。

他挥挥手让安格斯收回手,俯身横过酒瓶。“半瓶,晚上之前我会喝完一瓶。”

所以他才要我带药箱来,我伸手去取放在地上的药箱。

我翻动箱里的瓶瓶罐罐。“如果你需要那么多白兰地,那么除了鸦片类药物,就没什么能帮上你了。我这里有些鸦片酊,不过我还可以给你……”

“我要的不是这个。”他威吓道,于是我住了嘴,抬起头来。如果他有办法隐藏自己的想法,他也可以充分展现出他的想法。

“要拿到鸦片酊很容易,城里有个药剂师在卖,还有罂粟糖浆,以及纯鸦片之类的东西。”

我合上小药箱,把手放在药箱上。所以他不想麻醉自己沉湎度日,不想让氏族的领导权悬置。如果他找我不是要寻求暂时的解脱,那他要的是什么?也许,是永远的解脱。我了解科拉姆,他可以头脑清晰、无情地规划如何置吉莉丝于死地,对自己自然也不会犹豫。

现在事情很清楚了,他来见查理王子,做最后的决定,判断是否让理士城堡的麦肯锡族加入詹姆斯党的志业。决定之后,就由杜格尔领导族人。然后……

“我记得自杀是不可饶恕的罪。”我说道。

科拉姆无动于衷地说:“我想是吧!如果在我决定的时间,依照我的目的,选择干净利落地死去,那至少也犯了傲慢的罪。不过,既然我大概从十九岁起,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不觉得自己会为这宗罪受太多苦。”

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火炉的噼啪声,还有底下操练传来的模糊叫喊。我听得到科拉姆的呼吸,一种缓慢沉稳的啸声。

“为什么要问我?你说得没错,只要有钱,你就拿得到鸦片酊,而你也有钱。你一定也知道,鸦片酊服到一定的量会致死。说起来,要这样死很容易。”我开口道。

科拉姆摇摇头:“是太容易了。我一生很少依赖什么,但我希望自己头脑清醒。即使面对死亡,我也想保持清醒。至于舒服……”他在沙发上微微挪动身体,毫不掩饰身体的不适,“目前我已经够舒服了。”

他的下巴朝我的药箱指了指。“你和邓肯夫人一样懂得医药。我想或许你知道她用什么谋害了丈夫。那看起来作用很快、很有效,而且很得体。”他最后讥讽地加了一句。

“根据法庭判决,她用的是巫术。”我说完,心里默默接道:也根据你的计划,法庭判她死刑。“还是你不相信巫术?”

科拉姆笑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阳光明媚的房里。“不相信上帝的人,对撒旦也不会有什么信心吧?”

我仍然踌躇,但科拉姆估算别人就像估算自己一样精明狡猾。他在请我帮忙前先请我原谅,而且让我心甘情愿地表明自己处事会公平——或者慈悲。而正如他所说,这种死法很得体。我打开药箱,拿出一小瓶我用来杀老鼠的氰化物。

他以正式的口吻,但眼中带着笑意说道:“非常感谢你,克莱尔夫人。就算詹米在克兰斯穆尔没有演那一场戏,证明你是无辜的,我也绝不认为你是女巫。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至今,我还是不了解你是谁,或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我从不认为你是女巫。”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我想,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吧?”

我迟疑了一下。一个人如果不信上帝、不信恶魔,那也不会相信我真实的来历。我轻轻捏了捏科拉姆的手指,然后放开。

我说:“还是叫我女巫吧,这最接近你能了解的东西了。”

第二天早上我往庭院走去,在楼梯上遇见巴莱里诺爵士。

他快活地打招呼:“喔,弗雷泽夫人!我正好在找你呢!”

我对他微笑,巴莱里诺爵士胖胖的,个性开朗,为荷里路德宫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清新。

“如果不是发烧、痢疾、梅毒的话,可以等一会儿吗?我丈夫和他舅舅正要比剑,为昆塔纳的弗朗西斯科大人示范高地的剑术。”

“喔,真的吗?老实说,我也想看。我喜欢看俊挺的男子使剑,还有任何能让西班牙人开心的事,我都十分支持。”巴莱里诺退一步和我站到同一级阶梯,他的头在我肩膀的高度,兴致勃勃地点头。

“我也是。”由于詹米认为让菲格斯在荷里路德宫内传递殿下的消息太危险,现在詹米都亲自和殿下沟通。消息似乎很多,查理王子认为詹米是他的知己,尽管詹米贡献的人力与金钱不多,所有高地首领中却可说只有詹米一人获查理王子如此偏爱。

说到钱,查理王子有信心能获得西班牙菲利浦国王的赞助。菲利浦国王近来去函给詹姆斯王,信上消息令人鼓舞。至于弗朗西斯科大人,他虽然不是西班牙使节,不过确实是西班牙朝臣,可以向西班牙报告斯图亚特起事的情况。借此机会,查理王子或许便能说服高地氏族及外国君王加入他的阵营,让复辟成功。

我们走上荷里路德宫的庭院旁的走道,我开口问巴莱里诺:“你找我有什么事?”庭院中已经聚集了一小群观众,不过弗朗西斯科先生及两位要上场的剑士都尚未现身。

经我这一提醒,巴莱里诺爵士才想起来,摸索外套口袋。“喔!没什么大不了的,亲爱的夫人。我的信使从他在英格兰的亲戚那里拿到这个,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有趣。”

巴莱里诺爵士给我一小沓印刷粗糙的纸张。我认出那是沓传单,在小酒馆里广泛流传,或贴在村镇的门框、篱笆上,让风吹得啪啪作响。

其中一张写着:“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世称小僭君。特此公告周知,此人行为败坏,为人凶险,已非法登陆苏格兰海岸,煽动当地人民暴乱,使无辜人民卷入不义战争之战火。”类似的内容洋洋洒洒,最后告诫读到此告示的无辜人民“务当竭力将此人送交其应得之审判”。告示顶端有个图像,我想本来要画的应该是查理王子,和本人不太像,不过看起来确实“行为败坏,为人凶险”,这大概就是这幅画的用意吧!

巴莱里诺从旁边和我一起看着这张告示说:“这张的内容很克制了,其他有些内容充满各式各样的想象与诽谤。你看看这张,说的是我。”他一脸愉快地指着一张告示。

传单上是个骨瘦如柴的高地人,满面虬髯,浓眉高耸、怒目圆瞪,戴着一顶苏格兰无边帽。我斜眼看了看巴莱里诺爵士,他照着平常习惯,穿着品位出众的马裤和外套,衣料质地精细,但剪裁色彩低调,搭配他较为粗矮的身形。他盯着传单,若有所思地抚摸他圆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

“这个嘛,络腮胡让我看起来比较英勇,对吧?虽然看起来比较上相,不过留胡子痒得要命,我可能受不了。”

我翻到下一张,差点失手把整沓传单掉在地上。

巴莱里诺爵士看了说:“你丈夫倒是画得比较像,詹米长得还真像英国人眼中的高地暴徒……抱歉,夫人,我无意冒犯。不过,他体格确实很高大,对吧?”

“是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仔细读传单上的指控。

“你八成不知道你丈夫有烤小孩来吃的习惯吧?我一直认为,他长这么高大,饮食上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巴莱里诺爵士哈哈大笑。

这位小个子伯爵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我心情稳定许多。看着这些可笑的指控与叙述,我自己都快笑出来了。不过,阅读传单的人很可能相信这些描述,我担心他们照单全收。人往往愿意甚至乐于相信最坏的事,而且事情越坏,他们越开心。

巴莱里诺打断了我的思绪,翻出倒数第二张传单:“我想这最后一张你肯定会有兴趣。”

标题昭然写着“斯图亚特的女巫”,上面一个长鼻子、瞳仁如针尖的女人正盯着我瞧,底下文字指控查理·斯图亚特召唤“黑暗力量”注入自己的叛乱。这女巫神通广大,除了让庄稼枯萎、乳牛的奶水干涸、让人失明,还能掌握男人的生死。查理身边有这样的人,表示他一定已经把灵魂卖给魔鬼。所以,告示最后总结:他将会“永远在地狱里燃烧”!

巴莱里诺说:“我想这一定是你,但我向你保证,亲爱的,画得一点也不像。”

“真有意思。”我把那沓告示还给他,忍住冲动不要把手往裙子上擦。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但还是朝巴莱里诺挤出一个笑容。他敏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握了一下我的手肘,要我放心。

他说:“别烦恼,亲爱的。一旦陛下重回宝座,这一切荒唐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在老百姓眼中,昨日的大恶棍就是明日的英雄,我已经看过一次又一次了。”

我喃喃地说:“Plus a change, plus c’est la même chose.(沧海桑田,人事依旧)但要是詹姆斯国王陛下没有夺回宝座……”

巴莱里诺说出了我的想法:“如果我们的努力不幸失败,那除了这些宣传单,我们还有更该担心的事。”

“En garde.(就位)”一句法语宣布比剑正式开始,杜格尔摆出决斗的姿势,侧身面对敌手,执剑的手臂弯曲,剑身就位,深厚的手臂屈成优雅的弧形,手掌在腰边张开,表示没有暗藏匕首。

詹米与杜格尔双剑相交,发出金属低沉的叮当声。

“Je suis prest.”詹米和我四目交接,脸上闪过一丝促狭。詹米已经习惯决斗,他就像自己氏族的座右铭说的——Je suis prest(我准备好了)。

一瞬间我以为他还没准备好,杜格尔的剑猛地一个长刺,我不禁倒吸一口气。但动作刚起詹米就料到了,不等剑招使到,詹米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往旁一站,迅速使出一个敲击,这下拨刺让两把剑相持不下,在握把处交缠,但只僵持了一秒钟,两人解开剑往后一退,又重新绕圈,伺机攻击。

两剑敲击发出铿锵声,詹米使出三分位拨挡,旋即长刺,剑身离杜格尔臀部不到一英寸。杜格尔敏捷地往旁转身,绿色的苏格兰裙如火焰飞舞。杜格尔先拨挡、闪避,再迅速向上敲击,将詹米逼近的剑击退到一旁,然后往前踏一步,逼得詹米往后退。

我看到弗朗西斯科大人站在对面,和查理王子、谢里丹、老塔利巴丁,以及其他几人站在一起。弗朗西斯科那一小撮上了蜡的八字胡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但我无法分辨他是赞赏詹米和杜格尔的表现,或者只是另一个他惯常出现的傲慢表情。我没看到科拉姆,但这在预料之中,他平常就不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更何况来爱丁堡这一路肯定让他体力透支了。

詹米和杜格尔这对甥舅对剑术都很有天分,也都是左撇子,这场比剑不仅展现了精湛的剑术,他们所使用的武器也极为罕见。因为两人根据法国决斗最严格的规则比试,但拿的既不是男士行头常见的轻剑,也不是士兵的军刀,而是挥舞着长达三英尺的苏格兰大刀,全用锻铁打成,扁平的刀锋足可以劈开整颗头颅。这把庞然大物身形不够高大的人还使不来,但他们挥起来却姿态优雅,神态里又带点玩味。

我看到查理王子在弗朗西斯科大人耳边低声说话,弗朗西斯科大人点点头,目光从未离开草皮环绕的庭院里的刀光剑影。詹米和杜格尔的身形相似,灵活程度也相当,两人一招一式都像要置对方于死地。詹米的剑术是杜格尔教的,两人也曾背对背、肩并肩地打了多次,对彼此招式的微妙之处都了然于心——至少我是这么希望。杜格尔两下长刺取得优势,逼得詹米向庭院边后退。詹米快步移到一边,一个敲击挡开杜格尔的剑身,反手从另一个方向斩下,剑锋快速划过杜格尔的右手衣袖,随着一声响亮的撕裂声,一条白色亚麻垂落,在微风中飘荡。

“打得好!”我转头看是谁在欢呼,发现基尔马诺克爵士站在我旁边。爵士三十出头,感觉很严肃,面无表情,正带着他儿子约翰尼在荷里路德宫做客,住在客房里。

约翰尼总是离他父亲不远,我环视附近,很快就看到约翰尼站在他父亲另一边,看比剑看得入神,嘴巴微张。我眼角瞥见远方柱子边有动静,原来是菲格斯,乌黑的双眼眨也不眨,死盯着约翰尼。我对菲格斯皱眉,狠狠瞪他。

约翰尼因为身为基尔马诺克爵士继承人而有点自负,对自己十二岁就能跟着父亲赴战场更是自得,常仗势对其他小伙子作威作福。这些小伙子若不是避开约翰尼,就是在等待时机,等约翰尼离开他父亲,失去保护。

菲格斯就属于第二类。约翰尼曾经轻蔑地说詹米是“苏格兰小地主”,菲格斯认为这是对詹米的侮辱——他想得也没错——从此和约翰尼结下梁子,几天前才在岩石庭院对约翰尼出手,却让詹米阻止了。詹米马上打了菲格斯一顿,然后告诉菲格斯,虽然对主人忠贞很好,自己也非常珍惜他的忠贞,不过愚蠢就不对了。

詹米轻摇菲格斯的肩膀,对他说:“那小伙子比你大两岁,比你重两英担,你打得满身伤,对我有什么帮助?有时战斗要不惜代价,但有时候要咬紧牙关等待时机。Ne pétez plus haut que votre cul,你说对吗?”

当时菲格斯点点头,用衣角擦干满是泪水的脸颊,但我不晓得詹米的话他听进去多少。我看着菲格斯机警的黑眼,现在他眼中满是仔细打量的眼神,我不喜欢。我想约翰尼如果稍微聪明点,就会知道应该站在他父亲和我中间。

詹米单膝半蹲,持剑凶狠地往上一捅,剑锋嗖地削过杜格尔耳边。杜格尔急忙后窜,愣了片刻,接着咧嘴露出白牙,剑身平放朝詹米头顶一敲,响亮地发出哐的一声。

广场上一片欢呼叫好,这场比武从优雅的法式击剑沦为高地斗殴,戏谑的玩笑把围观者都逗得乐坏了。

基尔马诺克爵士也听到这阵喝彩声,望着广场对面,满脸愠怒。

他语带讽刺地说:“殿下的顾问都受召去见西班牙人、奥沙利文,还有那个老公子哥儿塔利巴丁。他能听得进去埃尔科爵士的建议吗?还是能听进巴莱里诺、洛奇尔或我的卑微建议呢?”

显然这是个反问句,他心里早有答案,所以我只是咕哝几声表示自己也有同感,眼睛依然盯着场上的两人。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在四周的石柱石地间震荡,几乎淹没了基尔马诺克的声音,但他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无法再克制自己的不满。

他说:“不,他听不进去!奥沙利文、奥布莱恩,还有那些爱尔兰人,他们一点风险都没有!就算发生最糟的情况,他们国籍不同,可以要求免予起诉。但我们呢?我们赌上了身家、荣誉,甚至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把我们当回事,拿我们当一般的龙骑兵看待。昨天早上我和殿下问好,结果他竟然头抬得老高,从我旁边走过,好像我跟他问好有失礼节!”

基尔马诺克非常生气,这也情有可原。查理王子先是用自己的风采吸引人,拉拢对方为他的冒险贡献人力、金钱,之后却又对人视而不见,回头去找他的老顾问。而这些法国来的顾问大多认为苏格兰是一片不毛的荒地,苏格兰人都是野蛮人。

杜格尔惊呼一声,詹米放声大笑,原来杜格尔左边衣袖又被割得半垂下来,底下光滑的棕色皮肤倒是毫发无伤。

“我可要找你算账了,詹米小子。”杜格尔笑着说,汗珠从脸上流下。

詹米气喘吁吁地说:“是吗,舅舅?你要怎么找我算账?”剑光一闪,杜格尔的毛皮袋毫发不差地从皮带上横空飞出,掉在石地上叮当作响。有东西在我眼角一闪,我立刻转头大喊:“菲格斯!”

基尔马诺克往我看的方向转头,看到菲格斯。菲格斯手里拿着一根粗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要不是想到他可能做出坏事,我还真会笑出来。

基尔马诺克看了一眼,对我说:“图瓦拉赫堡夫人,不要紧,有需要的话,我儿子会光荣地保护自己。”他看着约翰尼,眼里充满溺爱,然后又转回头去看比剑。我也转回头,但朝着约翰尼的方向竖起一只耳朵。我不是觉得菲格斯没有荣誉感,只是我知道菲格斯对荣誉的定义和基尔马诺克大不相同。

“行了!”杜格尔一声大吼,比试突然停了下来。王子一行人鼓掌,两人汗流浃背地对他们鞠躬,再上前接受祝贺,并介绍给弗朗西斯科大人。

石柱旁突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大喊:“大人!可以表演‘抛物线’吗?”

詹米转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微微皱眉,但接着耸耸肩,笑着退后,站到庭院中央。“抛物线”是菲格斯替这个把戏取的名字。

詹米很快向殿下一鞠躬,抽出大刀,小心捏着刀尖,微微弯腰,接着使劲一抛,整把刀旋转着直射向天空。所有人都盯着大刀瞧,这把大刀有着筐形护腕握把,头尾不停轮番上下旋转,锻造的刀身在阳光下闪耀生辉。整把刀转个不停,似乎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俯冲而下。

这个把戏的精髓是用劲往上抛,让它掉下来时刀尖朝下插入土中。詹米改良了这个把戏,直接站在下坠的弧形底下,在最后一刻才往后躲开,免得被刀插中。

“啊!”随着观众的大叫,刀直直插入詹米脚边。詹米弯腰把刀从草地上拔出来。这时我注意到,有两个观众不见了。

一个是十二岁的约翰尼·基尔马诺克大人,脸朝下趴在草地边,头上一个肿包,从柔细的棕发间露出来。第二个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但我从背后的影子那里听到一句低声的话。

声音听起来很得意:“Ne pétez plus haut que votre cul.”(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种泻药。)

这样的天气在十一月来说温暖得不寻常,无所不在的云层已经散开,短暂的秋日阳光暂时照亮阴沉沉的爱丁堡。我抓紧这难得的片刻温暖,到户外荷里路德宫后方的岩石庭园,两膝跪地,在地上搜索。几个高地人也在四处闲晃,带着自家酿的威士忌,用自己的方式享受阳光。他们看我在地上爬似乎觉得很有趣。

“夫人,你在找毛毛虫吗?”其中一人嚷着。

“不,怎么会找毛毛虫,一定是在找小精灵吧!”另一个人开玩笑。

“要找精灵,你的罐子里比我的岩石底下更容易找到!”我对他们嚷。

那人举起酒壶,闭起一眼,另一眼夸张地眯起望着酒壶深处。“只要酒壶里不是毛毛虫,我无所谓!”他答了这句,然后痛饮一口。

说真的,我在找的东西大概比毛毛虫更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我将一块大卵石往侧边推动几英寸,露出底下石头表面的橘褐色地衣。我用袖珍小刀轻轻刮了几下,数片这种奇特的地衣便落入我掌中,我再小心翼翼地将地衣抖入便宜的锡质鼻烟壶,让地衣加入我苦心搜集的宝贝之列。

爱丁堡民风开放、见多识广,深深影响了来到此地的高地人。若是在偏远的山村,人们看到我这种行为,就算不心怀敌意,也可能遭人猜忌狐疑,但在这里,他们只把我当个温和无害的怪人。我发现,高地人除了尊重我,也并不害怕我,这让我很高兴。

等他们知道我的丈夫是谁,甚至连我是英国人也不介意了。不论詹米在普雷斯顿潘斯战役中有什么英勇事迹,除了詹米自己告诉我的那部分,其他的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但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功绩,一定是让苏格兰人大为折服,只要詹米走出荷里路德宫,到处都听得到有人喊着“红发詹米”,或打招呼致敬。

其实就在这时候,附近就有个高地人这样叫,引起我的注意。我抬起头看到红发詹米本人漫步穿过草地,一边在宫后密密麻麻的石头间张望,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对方挥挥手。

詹米看到我,表情开朗起来,走过草地,向我跪着的这一片造景岩石走来。

他说:“你在这里啊,可以和我来一下吗?也麻烦你带着那个小篮子。”

我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干草,把小刮刀放入篮子。“好,要去哪里?”

“科拉姆差人来说想和我们谈谈,和我们两个。”

“在哪里?”我迈开步伐跟上他的脚步,沿着小路走去。

“在卡农盖特教堂。”

有意思,看来不管科拉姆要和我们说什么,他显然不希望私下见我们的事在荷里路德宫传开。

詹米也有相同的想法,所以才要我带上篮子。我手上提着篮子,和詹米挽着手通过爱丁堡城的皇家麦尔大道,就像要去买东西回家,或分发药品给驻扎在巷弄中的士兵与家人。

爱丁堡的主要大道越往前走,角度越陡。荷里路德宫庄严地坐落在大道底端,侧面嘎吱作响的修道院教堂穹顶,散发出一种巍峨稳固的假象,高傲地忽视耸然屹立的爱丁堡城堡。爱丁堡城堡高踞嶙峋的岩石山顶,在城堡和荷里路德宫之间,就是皇家麦尔大道,以大约四十五度的角度往上倾斜。我在詹米身边走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真不晓得科拉姆是怎么走过这四百四十码长的鹅卵石坡道,从宫里抵达教堂的。

我们在墓园里看到科拉姆,他坐在一张石凳上,让午后的阳光晒暖背脊,黑刺李手杖放在身边石凳上,两条弓形的短腿离地几英尺,悬在空中。他驼着背,低头沉思,远远看来就像侏儒,似乎原本就生长在这片人造的岩石庭院里,身边环绕着倾斜的石块与蔓延的地衣。我在一座历经风吹雨打的坟上看到一个绝佳的地衣标本,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别停下来比较好。

我们踩着草地,脚下无声,但离科拉姆尚远,他就已经抬起头。看来,至少他的感官一切正常。

我们走向科拉姆,附近莱姆树下有道阴影动了一下,安格斯的感官也没有问题。大个子安格斯看到是我们,又站回去默默守护主人,再次融入周遭景物。

科拉姆点头打招呼,示意我们坐在他旁边。现在和科拉姆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尽管他双腿依旧扭曲,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像地精,和科拉姆面对面,你看得出这个血肉之躯内是个大丈夫。

詹米让我坐在附近一块石头上,才在科拉姆指的地方坐下。大理石出奇地冰冷,寒意穿透我厚厚的裙子,我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纪念碑上,上面雕着纠结别扭的骷髅头和交叉的大腿骨。我看到碑上面刻的墓志铭,咧嘴笑了。

马丁·埃金柏德长眠于此,

愿上帝怜悯我的灵魂,

我若是上帝,你为马丁·埃金柏德,

我也会怜悯你的灵魂。

詹米挑眉警告我别笑出来,然后转身面对科拉姆:“舅舅,你要见我们?”

科拉姆开门见山地说:“詹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把我当亲人看吗?”

詹米沉默了片刻,看着科拉姆的脸,然后微微一笑:“你的眼睛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我能否认吗?”

科拉姆看起来愣了片刻。他的眼睛是清澈柔和的灰色,像鸽子的翅膀,还有浓密的黑色睫毛。这双眼尽管美丽出众,也可以闪烁钢铁般冷酷的眼光,我忍不住又一次猜想詹米母亲的模样。

“你还记得你母亲?你还是个奶娃她就死了。”

詹米听到这句话嘴唇抽动一下,但仍平静地回答:“那时我够大了。说到这个,我父亲房里有面穿衣镜,听说我有点像我母亲。”

科拉姆笑了一声。他凑近凝视詹米,灿烂的阳光让他微眯着眼。“岂止有点,小伙子,你毫无疑问是艾伦的儿子。首先是头发……”他随意向詹米的头发一指,詹米的头发微微闪耀着红褐、琥珀、栗棕与朱红,丰厚卷曲,夹杂红与金,变化万千。“还有那张嘴……”科拉姆自己扬起一边嘴角,仿佛不情愿地陷入回忆,“我每次都逗她,说她有张欧夜鹰的阔嘴。我常常说,如果你也有条黏答答的舌头,就可以像蛤蟆一样抓虫子了。”

詹米没料到会听到这几句话,笑了出来:“威利有一次和我说过。”詹米话才说完,丰润的嘴唇立刻紧闭。他很少谈到去世的哥哥,我想他应该从来没有在科拉姆面前提过威利。

科拉姆表现得像完全没注意到詹米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那时我写信给她,当时你哥还是小孩,因为天花夭折。自从她离开理士城堡,那是我第一次写信给她。”科拉姆心不在焉地看着旁边倾斜的石碑,一边说道。

“你是说,自从她嫁给我父亲后?”

科拉姆缓缓点头,眼睛仍然望着远处:“对。她大概比我大两岁,就像你姐姐和你一样。”深邃的灰眼转向盯着詹米,“我从来没见过你姐姐,你们关系好吗?”

詹米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仔细观察科拉姆,好像想在那张历尽沧桑的脸孔中,找出谜题的解答。

科拉姆也点点头:“我和艾伦也是。我小时体弱多病,她常照料我。我记得自己躺在床上,阳光穿过她发间,她说故事给我听。”科拉姆优雅的嘴唇微微扬起一笑,“即使后来——后来我的腿第一次断了,她会在理士城堡跑上跑下,每天早晚都到我房间,告诉我她今天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我们讨论对佃农和次级地主的看法,讨论事情该怎么安排。那时我已经娶妻,但利蒂希娅不想处理这些事情,她没什么兴趣。”科拉姆手一挥,表示对妻子的不满。

“我们私底下会谈——有时候加上杜格尔,有时只有我们两个——谈氏族的财产如何维系最好,氏族内的家系如何维持和平,可以和哪些氏族结盟,如何管理土地和林木……然后她就走了。”科拉姆低头看交叠在膝盖上宽大的双手,接着说,“没有请求离开,也没有留下道别的只言片语,就这么走了。我不时听说她的消息,但她本人从没有传来消息。”

“她没有回你的信?”我轻声问,不想打断他。科拉姆摇头,头依然低垂着:“那时她病了,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又染上天花。也许她本来想晚点回,回信这种事很容易搁在一旁。”他不带笑意地笑了一下,然后表情松弛下来,显得一脸苍凉,“一年后的圣诞节,她就过世了。”

科拉姆直直看着詹米,詹米也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后来你父亲写信告诉我,他要把你带去给杜格尔,希望你之后到理士城堡跟着我受教育,那时我有点惊讶。”

“那是我父母结婚时同意的,让我由杜格尔抚养,然后待在你身边一段时间。”风吹得落叶松枯枝哗哗作响,詹米和科拉姆不约而同耸肩抵抗突如其来的寒意,着实反映了他们一家人有多相像。

科拉姆见我发觉他俩做出相同动作而微笑时,也扬起唇角,会心一笑。

科拉姆对詹米说:“是啊!不过约定值不值得信赖,完全要看承诺的人是谁,我那时不了解你父亲。”

正当科拉姆开口想继续说下去,但似乎又重新斟酌了一下。墓园的寂静取代了谈话声,沉默填满了无言的空隙,仿佛刚才他们从未开口。

最后,詹米再度打破沉默。

詹米问:“您觉得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隐约感觉他的语调像好奇的小孩,因为年纪轻轻就失去父母,对父母只有年幼时的印象,所以想从其他线索认识自己的双亲。我了解这种冲动,我对父母有限的认识完全来自兰姆叔叔,我问他问题,但他的回答只有寥寥数语。兰姆叔叔并不擅长分析人的个性。

然而,科拉姆却是个中好手。

“你是说他的样子吗?”科拉姆仔细看着外甥,然后饶有兴趣地咕哝一声。

科拉姆脸上挂着有点勉强的笑容说道:“小子,照照镜子,你会看到一张像你母亲的脸,然后看到你父亲那双该死的弗雷泽猫眼回望你。”科拉姆伸个懒腰,换个姿势,在爬满地衣的石凳上舒展身体。科拉姆习惯性地紧抿双唇,不愿透露身体不适,我明白了为什么他的鼻与唇之间有深深的刻痕。

待科拉姆调整得舒服些,又继续说下去:“不过,回答你的问题,我不是很喜欢他,他也不是很喜欢我,但我很快就知道他是个正直的人。”科拉姆停顿了一下,接着非常轻声地说,“詹米,我知道你也一样。”

詹米表情没有改变,但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有像我这样熟悉他的人,以及科拉姆这样观察入微的人,才察觉得到。

科拉姆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希望和你谈谈,小伙子。你知道,我得决定理士城堡的麦肯锡族是追随詹姆斯国王,还是追随乔治国王。也就是说,我该和认识的魔鬼打交道,还是和不认识的魔鬼打交道。但无论如何我必须下个决定。”科拉姆苦笑。

“杜格尔……”詹米刚开口,科拉姆手一挥打断他,不耐烦地说:“哎,得了,我知道杜格尔怎么想,我这两年都在担心这件事。不过,我才是理士城堡的当家堡主,事情由我决定,杜格尔会照我的话做。我想听你的意见,这些族人体内也流着和你相同的血。”

詹米抬头望,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半合着,蔚蓝的眼中不透露一丝想法。

詹米说:“我人在这里,带着我的手下,这选择肯定很明显了吧?”

科拉姆再一次移动身子,偏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詹米,仿佛想从任何细微的声音或表情中捕捉线索。“是吗?一个人效忠有很多原因,而且通常和他们自己宣称的理由无关。我和洛奇尔及克林兰诺的氏族谈过,也和斯科特斯的安格斯及亚历克斯·麦克唐纳谈过,你觉得他们聚在这里,只是因为觉得詹姆斯·斯图亚特才是合法的国王吗?现在我想和你谈谈,为了你父亲的荣誉,请你说出实情。”

科拉姆看詹米仍在犹豫,就继续说下去,两眼急切地望着詹米。

“我不是为自己要求的,你也能看到,我操心这件事也不会太久了。我是为了哈米什问的,记得,他可是你的表弟。等他成年,若要有个氏族让他领导,我现在就得做出正确的决定。”

科拉姆不再说话,坐着不动,脸上常有的警惕表情消失了,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倾听着。詹米像科拉姆一样坐着不动,好像冻住了,像后方墓碑上大理石雕的天使。虽然詹米严肃坚毅、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透露出半点痕迹,我晓得他现在心里左右为难。我们就曾遇到同样的情况,必须决定是否从拉里堡去追随查理王子。查理王子起事的成败悬在刀尖,如果理士城堡的麦肯锡这样的大族加入,可能会鼓励其他氏族也响应莽撞的小僭君的号召,让起事成功。但如果起事失败,理士城堡的麦肯锡一族可能也会步向灭亡。

最后,詹米缓慢慎重地把头转向我。他看着我,蓝色眼睛对上我的双眼。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对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我该怎么做?

我感觉到科拉姆的双眼也盯着我,那双眼睛上方的浓眉提出疑问。但我心里想的是小哈米什,那个一头红发的十岁孩子,和詹米长相非常相似,仿佛是詹米的儿子而不是表弟。我心里也想,如果理士城堡的麦肯锡家族和查理王子在卡洛登一役战败,小哈米什和他的族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如果最后发生大屠杀,拉里堡的人可以仰赖詹米的保护,理士城堡的人却没有。但这件事不该由我决定。我耸耸肩,低下头。詹米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舅舅,回理士城堡吧!让你的人也留在理士城堡。”詹米说。

科拉姆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视着我。最后,他牵动嘴角,但不像是在微笑。

科拉姆对我说:“奈德·高恩去保你不被烧死的时候,我差点阻止了他。我很庆幸最后没这么做。”

“谢了。”我用和他一样的语气说。

他叹了口气,用长满老茧的手搓着后颈,好像领导的重担让脖子作痛。

科拉姆把手放下,无力地放在石凳上,放在他和詹米中间。“好吧,我会在早上觐见殿下,告诉他我的决定。詹米,谢谢你的建议。”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愿上帝与你同在。”

詹米倾身向前,手放在科拉姆的手上,咧嘴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一如他母亲的微笑,并说:“也愿上帝与你同在,舅舅。”

皇家麦尔大道挤满熙来攘往的人群,大家都想好好运用这短短几个小时温暖的天气。我们默默走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的手深深藏在詹米的肘弯里。最后詹米摇了摇头,用盖尔语低声对自己嘟囔。

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但我能回应他心里的想法。“你做得对,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无论最后发生什么事,至少能保麦肯锡一族平安。”

有个军官对詹米打招呼,詹米向对方点点头,推挤着走过满是人潮的“世界尽头”小巷。“或许吧!但其他人怎么办?麦克唐纳、麦吉利夫雷,还有其他已经参战的氏族怎么办?现在他们会不会失败?如果我鼓起勇气要科拉姆加入,他们本来可能会成功。”詹米摇头,脸上愁云密布,“没人知道,对吗?外乡人。”

“没错,大家都知道得不多,也可以说,大家都不能知道太多。但我们也无可奈何啊,不是吗?”我捏捏他的手臂,轻声说道。

他向我挤出半个笑容,紧紧把我的手揣在身侧。

“没错,外乡人,我觉得我们也不能做什么。现在话已经说出口,不能改变,所以也用不着担心了。麦肯锡不会牵连进来了。”

荷里路德宫的守卫是来自格兰格瑞的麦克唐纳族人。他认出詹米,点点头让我们进了庭院,几乎没抬头,又继续找身上的虱子。温暖的天气让虱子活跃,这些虱子离开裤裆和腋下的安乐窝,爬到上衣或格子花呢布这些危险地带,刚好让人捉住,被驱之大吉。

詹米面带微笑,用盖尔语对守卫说了几句话。那人笑了,从上衣捏起什么,弹给詹米。詹米假装抓住,仔细看着手上,仿佛真有那么一只虫,然后向我一眨眼,把它弹进嘴里。

我和基尔马诺克爵士一起踏入荷里路德宫的大画廊,我有礼地问候:“呃,基尔马诺克爵士,令郎的头还好吗?”其实我不是很在乎这件事,但既然不能完全避开这个话题,而基尔马诺克爵士也不能在这儿当众痛骂我,或许在这里问比较好。

这个房间称为“大画廊”,算是名副其实。房间是长条形,有挑高天花板、两座巨大的壁炉、高耸的窗户,自从查理王子九月凯旋光临爱丁堡后,就常在这儿开办舞会或宴会。现在房里闪耀生辉,挤满爱丁堡上流阶层的名人,急着向王子输诚,因为看起来王子真有可能会打胜仗。贵客弗朗西斯科大人站在房间另一端,和查理王子站在一起。今天王子打扮成一副阴郁的西班牙风格,穿着宽大的深色马裤,松垮的大衣,甚至戴着一个小皱领。在现场年轻时尚的客人间,这身打扮似乎引起不少人私底下嘲笑他。

“弗雷泽夫人,他已经好多了。像他这种年纪的小伙子,头上被敲一记要不了多久就会复原的,虽然他的自尊心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修复。”基尔马诺克爵士沉着气回答,最后还开了句玩笑,大嘴突然幽默一笑。

我对他微笑,很高兴看到他的笑容。“你不生气?”

他摇了摇头,低头看自己的脚有没有踩到我拽地的裙摆。“我一直想把基尔马诺克的继承人该学的事教给约翰尼,谦卑这一项我似乎教得很失败,也许你的仆人教得比我成功。”

“也许是因为你没有把他带到屋外揍一顿。”我心不在焉地说。

“什么?”

“噢,没什么。”我脸红地说,“你看,洛奇尔来了?我以为他病了。”跳舞时再说话会让我喘不过气,而基尔马诺克爵士似乎也不想聊天,于是我便环顾四周。查理王子今晚没有跳舞,虽然他跳得很好,爱丁堡年轻的仕女更是争相要吸引他的注意。今晚查理王子一心只想让他的贵客高兴。下午我看到一个酒桶滚进厨房,桶身烙着葡萄牙文商标,然后整晚弗朗西斯科大人的左手像变魔法似的,不停出现盛着红宝石般醇酒的玻璃杯。

我们跳舞的路径与詹米交错,穿过舞动的身影,经过一位威廉斯小姐身边。威廉斯小姐共有三位,三位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年轻、棕发、清秀,而且全都“对这崇高的志业感到无比的兴趣,弗雷泽先生”。我对她们感到厌烦,但詹米施展了无比的耐心,和她们三人轮流跳舞,一遍一遍回答同样的傻问题。

詹米温柔地解释:“这让她们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啊,这几位可怜的小姐。而且她们的父亲是位富有的商人,殿下希望获得她们家的响应。”

这位威廉斯小姐看来彻底迷上詹米了,我不禁生气地想,詹米确实获得很大的响应。然后我的注意力移开了,我看到巴莱里诺正和默里勋爵的妻子跳舞。默里勋爵正和另一位威廉斯小姐跳舞,经过妻子身边时,默里勋爵和妻子交流深情的目光。想到我在意詹米和谁跳舞,我不禁有点惭愧。

科拉姆没出现在舞会上,这并不奇怪。不晓得舞会前科拉姆有没有机会和查理王子谈话,但很快我就认为应该没有。查理王子看起来活泼开朗,精力十足,不像刚听到坏消息的样子。

在房间另一头,我看到两位矮壮结实的人,两人穿着正式礼服,看来非常相似,感觉都十分不舒服也不习惯。其中一位是约翰·辛普森,格拉斯哥铸剑协会的会长,另一位是他儿子,也叫约翰·辛普森。他们本周稍早来访,献给殿下配有筐形护腕握把的大刀,这些刀品质精良,享誉全苏格兰。这两位工匠显然是受邀来让弗朗西斯科大人看看,表示斯图亚特的支持者遍及民间。

这两位工匠的胡须头发都相当浓密,原本是深色的,现在因长出灰发而微微斑白。老辛普森的头发看起来就像雪白的盐里掺杂了一点黑胡椒,而小辛普森的头发盖过太阳穴与脸颊上半部,像深色山丘的雪线附近结了一圈白雪。我看到老辛普森突然猛力戳了儿子背部一下,别有用意地朝一位威廉斯小姐的方向瞥去,这位小姐正由父亲陪着,在舞池边缘徘徊。

小辛普森狐疑地瞥了父亲一眼,接着耸耸肩,往前一站,向第三位威廉斯小姐伸出手臂,一鞠躬。

我看得兴味盎然,看他们踩着旋转舞步看得着迷,因为詹米之前遇过辛普森,他告诉我小辛普森的耳朵几乎听不到。

詹米得意地向我展示跟辛普森买的美丽刀剑,他说:“我想应该是因为在锻炉前锤打铸剑的关系,小辛普森就像石头一样聋,只好让他父亲负责讲话,但小辛普森的观察力很好。”

我看到小辛普森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迅速扫过舞池,仔细观察每对舞者之间的距离。他的脚步有点沉重,但每一个舞步节拍都对上了,跳得起码和我一样好。我闭上眼,感觉音乐的弹拨透过木质地板震动,从倚在地上的大提琴传出,我想他就是跟随这个节奏。然后我睁开眼睛,免得撞上别人。小提琴拉错了,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我看到小辛普森缩了一下。看来,他或许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

我和基尔马诺克随着舞者绕圈旋转,接近查理王子及弗朗西斯科大人,这两人正站在以瓷砖围绕装饰的巨大壁炉前,烘暖自己的燕尾服。没想到,查理王子竟然在弗朗西斯科大人背后对我皱眉,一只手偷偷示意要我离开。我们转身时,基尔马诺克看到了,他笑了一声。

“看来殿下不敢把你介绍给西班牙人!”他说道。

“真的?”我们旋身离开,我回头一望,查理王子已经开始谈天,一边说一边挥舞夸张的意大利手势。

“应该没错。”基尔马诺克跳舞技巧很好,我开始觉得比较放松,能够说话,不再一直担心绊到裙子。

“你看过那些可笑的传单吗?巴莱里诺拿给每个人看。”他问,看我点点头,又接下去,“我想殿下也看到了,那个西班牙人非常迷信,竟然会相信那些蠢话,真可笑。有点脑袋或有点教养的人都不会当真,但显然殿下认为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为了西班牙黄金,很多东西都可以牺牲。”牺牲的显然也包括基尔马诺克的自尊。查理王子对苏格兰伯爵和高地氏族首领的态度,依然像是对待围绕在他桌边的乞丐一样,尽管今晚他们总算还受邀参加庆祝活动,但无疑是为了给弗朗西斯科大人一个好印象。

“你注意到那些画像了吗?”我想换个话题,于是开口问。大画廊的墙上挂了上百幅的画,都是国王皇后的肖像,所有肖像都有一个惊人的相似处。

基尔马诺克看着查理王子和那个西班牙人,原本表情冷峻,听了我的话,开心地笑了:“喔,你说鼻子吗?是,我注意到了,你知道背后的由来吗?”

原来这些肖像都是出自同一位画家的手笔,画家名叫雅各布·德威特。查理二世要重建先祖的伟业,于是委托德威特画自己祖先的肖像,从苏格兰国王罗伯特·布鲁斯开始画起。

“这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他来自古老的皇室血统,并且让肖像修复得尽善尽美。”基尔马诺克解释,嘴角带着苦笑,“不晓得詹姆斯国王重回宝座后,会不会进行类似的修复计划?”

基尔马诺克继续解释。总之,德威特画得飞快,每两个星期就完成一幅肖像,这样才能赶上国王要求的期限。问题是,德威特没办法知道查理王子的祖先实际上长什么样子,于是只要能找得到人,拖进他的工作室当模特儿,他就照那人的长相来画,然后每幅都画上同一个显眼的鼻子,让他们看来像同一个家族。

“这是查理国王本人。”基尔马诺克对一幅全身肖像点点头。画里的人穿着红色天鹅绒服装与插了华美羽饰的帽子,显得雍容华贵。基尔马诺克以审视的目光,往查理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查理王子满脸通红,显然他的贵客喝酒,他也殷勤地陪着喝。

“起码鼻子长得比较好看,他母亲是波兰人。”基尔马诺克喃喃地说,像在自言自语。

时间逐渐晚了,爱丁堡的名门世家喝酒跳舞还没尽兴,但银质大烛台上的烛光已逐渐摇曳、熄灭。弗朗西斯科大人可能不像查理王子那样习惯纵情豪饮,他已经酩酊大醉,打着瞌睡,脸垂到环形皱领上。

詹米领着最后一位威廉斯小姐到她父亲身边,启程回家。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松了一口气,来到我坐的那个角落。我在这儿找到一张椅子,展开的裙摆可以用来掩护,让我脱掉鞋子。希望我不用很快又得穿上鞋。

詹米在我旁边一个空位坐下来,用一条大大的白色手帕抹他通红的脸。旁边的小桌上有个托盘,里面放着几块剩下的蛋糕,他伸手越过我去拿。

“我快饿死了。跳舞让人食欲好得不得了,聊天更糟糕。”他说。他一口塞进整块蛋糕,咬两下,又拿了另一块。

我看到查理王子对着瘫成一团的西班牙贵客弯下腰,摇晃他的肩膀,对方没什么反应。西班牙特使的头往后仰,八字胡下垂,嘴巴半开。殿下站得摇摇晃晃,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忙,但谢里丹和塔利巴丁两位都是老人家,而且已经睡着了,还相亲相爱地靠在一起,就像两个穿着蕾丝和天鹅绒服装的乡下老酒鬼。

“或许你最好去帮殿下一把。”我建议詹米。

“嗯。”詹米嘴里都是食物。

詹米打消继续吃的念头,囫囵吞下嘴里的蛋糕,但就在他起身前,我看到小辛普森很快已经发现情况,用手肘轻推了一下他父亲的肋骨。

老辛普森走向前,彬彬有礼地向查理王子鞠躬,呆滞无神的王子还来不及反应,老小两位辛普森就一人抓手腕,一人抓脚踝,使出打铁锻炼出的肌肉,把西班牙特使从座位上抬起来,抓着他往前走。西班牙特使在两人间轻轻摆动,好像猎人捕到的猎物。他们在大厅另一端走出门,消失了,摇摇晃晃的王子殿下在后面跟着。

随着这不太优雅的退场,舞会也结束了。

其他客人开始放松,准备动身离开,女士走进休息室拿披肩和斗篷,男士围成一个个小圈圈,不耐烦地互相抱怨,说女人总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打点妥当。

我们暂住在荷里路德宫,于是从画廊北端的另一扇门离开,穿过晨间与午后会客室,走到主楼梯。

楼梯与转角平台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幅壁毯,在烛光下朦朦胧胧,隐隐散发银色的光辉。就在壁毯下,高大的安格斯·莫荷矗立在那里,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仿佛壁毯的影子,随烛光摇曳而闪烁不定。

“主人去世了。”他说。

“殿下说,或许这样也好。”詹米告诉我,口吻讽刺而苦涩。

他看我听了这句话震惊又困惑,补充说明:“因为杜格尔一直很乐意加入殿下的大军,现在科拉姆走了,杜格尔当家。所以,理士城堡的麦肯锡族会加入高地军,一起前进,无论等在前方的是不是胜利。”

悲伤和疲惫深深刻在詹米脸上,我走到他的背后,手放上他宽阔的肩膀,用手指按摩他肩膀与脖子的交界处,他没有拒绝,偶尔舒坦地低吟出声。我又让他低下头,趴在手臂上。詹米坐在我们房间的书桌前,成叠的信件与文件一摞摞整齐地堆叠在四周。除了文件还有一本小笔记本,红色摩洛哥皮装订,已磨损得厉害。这是科拉姆的日记,詹米从科拉姆房里拿来,希望从最近的记录找到证据,证明科拉姆决定不支持詹姆斯党的事业。

詹米面容冷峻地一边翻阅记载得密密麻麻的页面,一边说:“这不太可能动摇杜格尔的决定,但也没别的方法了。”

然而,科拉姆的日记里没有最后三天的记录,只有短短一条,显然是前天他从教堂回来后写的。“和詹米及他的妻子见面。终于和艾伦和好。”

这点对科拉姆当然很重要,对詹米,或许对艾伦也很重要。但要改变杜格尔参战的决定,用处不大。

过了一会儿,詹米坐直,转身面对我。他深沉的双眼满是忧郁,感觉已经听天由命。

“克莱尔,这代表现在我们必须全心全意为查理奉献了,我们别无选择,一定要努力帮他打赢。”

我喝了太多酒,口中干涩。我舔舔嘴巴,润湿嘴唇,才开口回答詹米:“我想是吧!可恶!为什么科拉姆就不能再多等一会儿?只要等到明天早上,就能和查理见面了!”

詹米不自然地一笑:“我想他也无能为力吧,外乡人。没人能决定自己何时离开人世。”

“但科拉姆就想自己决定。”我一直三心二意,不知道是否该告诉詹米我第一次和科拉姆在荷里路德宫见面时谈了些什么,但现在也不需要为科拉姆保守秘密了。

詹米知道科拉姆曾想自己结束生命,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叹口气,肩膀也重重垂了下来。“克莱尔,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个预兆?”他喃喃地说,有点自言自语。

“预兆?”

“现在科拉姆来不及在死前照自己的意思拒绝查理,这会不会是一个预兆,代表查理注定能赢得战争?”

我回想最后一次看到的科拉姆。死神降临时,他正坐在床上,手边一杯白兰地还没喝,然后一如他所愿,神志清醒地面对死亡。他的头往后仰,两眼圆睁,呆滞的双眼已经看不到背后的景色。他依旧紧抿着双唇,从鼻子到脸颊出现惯有的深深刻痕。一直与他如影随形的痛苦,陪伴他到最后一刻。

最后我说:“天晓得。”

詹米的声音从手臂间传出,听起来闷闷的。“是啊!真希望有人能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