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玛莉珍
亲爱的夏洛特小姐:
上封信中,您问我那本书我是否读过。抱歉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其他的事情,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把它翻开。
我认为奥斯卡·王尔德的语言很美。书里所有的故事都很美。但是显然太过悲伤了。亲爱的夏洛特,请不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事实是,在读着那些故事的时候,我哭了好几次。它们令我想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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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然后很快又暗了下去。躺在床上的夏洛特·高尔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在一边照应的女仆简妮赶紧上前扶住了女孩。
“小姐您终于醒了?真是太好啦,我这就去通知老爷。”
“别,别去。”夏洛特拉住女仆的手,“我没事。”
女仆犹豫起来:“可是老爷说……”
“我真的没事。”夏洛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女仆赶紧按住了她:“不行不行,您得赶紧躺下,医生说您还不能起来。”
夏洛特叹了口气,然后听话地慢慢躺了回去。她这个样子已经有整整两天了。
这一切都起始于那个可怕的篝火节之夜。
夏洛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利刃划过砖墙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在她的耳畔,夏洛特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了。她和所有的人说她见到了开膛手杰克,但是包括她的父亲高尔爵士本人在内,他们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众所周知,开膛手只在东区的贫民窟犯案。他不会去位于市中心的柯芬园。
为此高尔爵士还仔细盘问了那天最终找到夏洛特的爱德华·沃克。沃克先生确认他当时也在那些小巷子里逗留了很久,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些到处找麻烦的醉鬼,但他们之中并没有开膛手杰克。
高尔爵士认为夏洛特只是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然而卡萝琳却自有她的意见。她说夏洛特是恋爱了。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相思病,会致使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女孩子,突然就这么一病不起呢?
躺在床上的夏洛特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症状,也没有任何特殊的不适,就是头晕,感觉疲倦,动不动就会昏倒。看样子似乎是贫血,各种各样的药灌下去不少,却没有任何起色。高尔爵士自己是外科医生,他为小女儿专门请了医学院的内科教授来看诊,但是夏洛特似乎对这些戴着礼帽、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医生非常抗拒。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和某些对医药天生恐惧的人不同,夏洛特从小就在医学院长大,身边接触的人也全部都是医生。按理说她应该已经很习惯这些人在家中自由出入,但事实却正好相反。如果父亲不在身边陪伴,夏洛特根本就不让任何医生靠近她的卧床。
“简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夏洛特大声叫女仆的名字,“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我的好小姐。”
“邮差来过了没有?我的信呢?你有没有去看信?”
如果有信管家肯定会送进来的,简妮想这么说,但是看到虚弱的夏洛特小姐期待的眼神,她竟然完全说不出口。
“我,我一整天都没有出门……我现在就出去给您看看。”她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尽管不报任何希望,她还是先去问了管家,然后是门房,意料之中,早上邮差并没有来过。那只盛信的银色托盘安安稳稳地被摆放在大门口,里面空空如也。
简妮叹了一口气。她在院子里来回溜达着拖延时间,暗暗祈祷她回去的时候夏洛特小姐会睡着。明天就不是她当值了。如果明天天气好,她打算出门走走,用积攒的钱去扯块布做条新裙子。裁缝家的新学徒吉姆似乎对她有意思。想起年轻的吉姆那张点缀着可爱雀斑的脸,简妮偷偷地笑了起来。
太阳已经落山,御医府后面的花园里非常安静。这里没有风,连头顶的树叶都是静止的,喷水池里的水也停止了流动。尽管还未入夜,但周遭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睡熟了。
万籁俱寂之中,一阵风突然吹过简妮的脖子。她回头,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人。些微的沙沙声响起在树枝间,然后一切又都静止了。
是起风了吗?要变天了?简妮抬头望望天色,可是夜幕初降的天空中连一片云都没有,天气罕见地十分晴朗。她觉得有些冷,于是就走回了内院。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回去之前,简妮又跑到大门口去看那只银色的盘子。里面当然还是空的。
可怜的夏洛特小姐!简妮叹了口气,然后就在她将将转身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在盘子后面闪了一下。
一枚银色的火漆封章!她的眼睛放出了光。
邮差当然已经来过了。大概因为太早没有人值班,他就把信扔到盘子里,然后不小心滑到了后面。一整天过去了,竟然没有人注意那里有一封信!
简妮小心翼翼地把信笺从后面掏出来,果不其然,上面用飞扬挺拔的字体写着夏洛特小姐的名字。这个笔迹,她都已经认得了。
信件来自约克郡的白玫瑰庄园。
简妮开心地拿着这封信跑回了夏洛特的房间。
收到回信的夏洛特自然也是兴高采烈,她苍白的脸上漾起了兴奋的酡红。夏洛特当即拆开信封,如饥似渴地捧着信纸读了起来。
简妮替夏洛特高兴,她感觉小姐收到信之后看上去好多了。她不想打扰小姐的欣喜,就偷偷退出了房间。
夏洛特开心的样子让她想起裁缝家的吉姆。女仆简妮一个人跑回了花园,坐在喷水池岸边想象着明天会面的情形。
自己该怎么打招呼好呢?“我想做条裙子。”——不行,太无趣了。“唉呀这不是吉姆吗?你师父在家吗?”——天啊,太不矜持了!或者——“你好吉姆,我是高尔爵士家的女仆简妮,你还记得我吗?……”
简妮低头看着自己池水中的倒影,里面有一轮清澈而黄圆的月亮。然后非常突然地,月亮碎了。
一股方才那样的冷风倏地吹过脖子。简妮寒毛直竖。在这空无一人的花园里,不知何故,她竟然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这种感觉清晰而冰冷。她面对着平镜一样的水面,里面映出了一轮破碎的月亮,还有她自己惊慌失措的脸。
她身后什么人都没有。至少水里面什么都没有。
——已经两次了,难道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简妮突然回身。
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了自己的鼻尖。简妮被吓坏了,开始没命地尖叫。
花园里马上出现了人,门房、管家,还有好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仆女仆,一群人在整座房子前后分开查探,没过多久,一家之主威廉·高尔爵士也从楼上的书房里走了出来。
“什么事?”他沉声发问,脸色阴晴不定。
“有,有鬼……”简妮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她掩着嘴,直视着花园里树丛后面的黑暗,“我看到有个白影子跑了过去……那一定是鬼!”
在高尔爵士出现之前,管家已经带着人去那里巡视过两次,但是并没有任何可疑人物出现。爵士加派了人手,同时也通知了正在外面街上巡视的警察,但是在一大票人把整座御医府翻了个底朝天之后,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高尔爵士勃然大怒,这个时候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人在无中生有,惹事生非。正当他打算把简妮揪出来大骂一顿,却发现哪里都找不到那个小丫头了。
高尔爵士更加愤怒,他愈发肯定这场“闹鬼事件”只是大惊小怪的女仆在胡闹而已。
“立刻把她给我找出来!”他高声下令,同时心底暗自盘算,明天就要把这个惹事的小丫头辞退。
管家带着几个家仆加紧了搜查。这一次不但重新检查了花园和院子,甚至连御医府的每一个房间,包括小姐们的闺房都不放过。过了没一会儿,管家慌慌张张地跑到高尔爵士面前,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高尔爵士立刻变了脸色。
他跟着管家来到后院,在下人们住的房子外面,两个女仆已经哭成一团。他推门进去,看到那个小女仆简妮正和衣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半睁着,她的嘴唇张开,脸上呈现一种诡异的表情,似乎正沉浸在某种巨大的幸福里。她还有体温,但是心跳已经绝对停止了。她就像被某种鬼怪摄了魂,突然地死去,没有任何征兆。她的全身也没有任何伤口。
高尔爵士的眉头紧紧绞在了一起。
他出了钱让仆人不要声张,千叮咛万嘱咐,特别是一定瞒住重病之中的夏洛特,以免她再次受到惊吓胡思乱想。他随即默默叫来警察和验尸官,对他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如果查出什么线索再通知他,就让对方把简妮的尸体抬走了。
在黎明之前,高尔走上楼梯,硬着头皮去敲罗莎的门。
“有事吗?”罗莎的神色仍然冷冷冰冰,似乎对他的来访十分不耐烦。
“长老在昨天夜里受了伤,属下一直疏于慰问……”
“已经没事了。”罗莎立刻打断了他的繁文缛节,她一眼就看出了对方心底极力掩饰的焦虑。“家里有麻烦?”她直接问道。
“死了一个女仆。”高尔小声开口。
“和我没关系。”
“属下并不是这个意思。”高尔脸上发烧,他完全不敢抬头,嘴里赶紧说,“只是……篝火节那个早上看门狗死得凄惨,今天这个女仆也死得十分蹊跷。她年纪很轻,身体也很健康,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现在家里上下人心惶惶,管家和仆从在内外巡视,已经几天没休息了……”
“一条狗和一个女仆。”罗莎重复。
“……就当属下什么也没说。”高尔医生意料之内地叹了口气,他转过了身子。
然而罗莎的声音却又从背后又送了过来。
“今天晚上你让大家都去睡吧。”罗莎淡淡地说,“既然我现在住在这里,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帮你留意的。”
高尔大喜过望。他转过头刚想道谢,却看到了罗莎脸上那个嘲讽的表情。
“你现在非但不用防我,反倒利用我去保护你的家人。”罗莎斜睨着他,舔了舔嘴唇,“你这着棋下得挺不错的啊,圣杯三。”
高尔脸色发青,他想再替自己辩白几句,罗莎却“嘭”的一响关上了房门。
星期四的白天就这样来了又过了。
这天傍晚,当天边最后一缕稀薄的日光被地平线吞没,天空倏然转阴,紧接着稀疏的细雨落了下来,冰冷的雾气再次弥漫了伦敦城的夜。
因为艾博兰探长派人在白教堂地区持续不断的严密搜捕,“杰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来露面,就连平时的罪案也少了很多,甚至连盗贼们都不再出来活动了。人们放松了警惕,大小酒铺全部开张,赌场和烟馆同时敞开了大门,处处白烟袅袅,客人酩酊大醉,廉价酒精的味道在大街小巷弥漫着,街头妓女的生意也就愈发兴隆。
迪克兰·高尔正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罗莎今天并没有要求和他一起出来。他一个人在街上溜达着,外套里面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紧,冷风灌了进去。迪克兰打了个哆嗦,拧开怀中威士忌酒瓶的盖子,又狠狠灌下了一大口酒。
“哎哟,这不是高尔少爷吗?”
一个娇媚的声音传入耳朵,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臂蛇一样滑入了他敞开的领口。那个红发的爱尔兰妓女从背后贴了上来,用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温热的气息吹入了他的后颈,女子咬着他的耳朵。
迪克兰模模糊糊地伸过手,扳过女子的脸,他转过头吻着她。
威士忌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情欲的味道,还有……血的味道。
那是跳跃的、奔流的、涌动的赤红色鲜血,从对方的嘴唇上传来了玫瑰花的香气,对方发亮的绿色眼睛就好像浸泡在午夜池塘里的翡翠……
不,不对!迪克兰猛地推开了怀中的女子。女子吃惊地看着他。
“玛莉珍,抱歉……”
迪克兰的酒突然醒了,他用惯常的惊慌神色看着面前突然发怒的女子。这全都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上前替对方揉揉撞痛在墙上的手臂,可他只是笨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玛莉珍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我的小少爷啊。”她捧起了迪克兰的脸,“你心里到底在想着谁?是昨天晚上来的女人吗?”
“不,不是……”迪克兰想转头避开对方的眼睛,但是玛莉珍却凑了上来,他们的鼻子碰在了一起:“她到底是谁?告诉我,迪克兰,我的小迪克兰,她到底是谁?值得你让我扯这么大的谎?”
“我不知道!”迪克兰一把拉下玛莉珍,那瓶半满的威士忌随着他的动作甩到墙上,啪的一声玻璃碎裂,浓郁的酒气便弥散在了夜晚冷冽的空气里。
玛莉珍吓了一跳,她退后一步,惊愕地站在那里看着男孩,似乎从来不认识他。
“我不知道!她只是我父亲的助手!”迪克兰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冲着她大喊,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是人!这样你满意了?!”
玛莉珍一下子愣住了。
“她不是人?你什么意思?”
“她喝了我的血!”迪克兰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他紧紧抓住面前的女子,“她趴在我脖子上喝了我的血!……就在这里。”他仰起头。
借着头顶咝咝燃烧的瓦斯灯,玛莉珍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看,但是男孩的脖子白皙一片,没有任何细微的痕迹。
“你这两天是太累了吧?”玛莉珍收起了怒气,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她轻轻抚摸着对方的脖子。
迪克兰自己也伸手摸了摸,颈上的皮肤完好无损。他愣住了。
——难道那竟然只是一个梦?
在那一夜,他亲眼看到女子背后深邃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然后,女子从床上欠起了身,她肩膀上的衣服滑了下去……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该是一个多么绮丽奇妙的梦境。他从未见过那样完美无瑕的肌肤……她的味道竟是如此甜美。
“你又在想她了……”玛莉珍不悦地扳过迪克兰的脸,“她就那么好吗?”她伸手解开对方衬衫上的扣子,湿润的嘴唇一路爬升,灵巧的舌头蜻蜓点水般漫过迪克兰苍白的胸膛,卷上他的脖子,然后毫无滞涩地滑入他微张的唇瓣:“比我好?”
“不,没有……”迪克兰含混地回答,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怀中女子的腰。
“今天……和我回家吧?”玛莉珍小心地发问,她的脸蹭着男孩的脸,她柔软的胸部贴着男孩的胸膛,她的腿紧紧夹着男孩的腿。
他们在米勒巷疯狂地接吻,然后转入了多塞街13号。这里是整个白教堂地区最隐秘最肮脏的所在,街上的房子破破烂烂,被雨水和潮气浸透,脚下到处都是发酵的垃圾。
玛莉珍仍然紧紧抱着迪克兰,好像怕他突然改变主意跑掉一样。她腾不出手去找钥匙,她拽着迪克兰靠在墙边,他们的嘴唇仍然黏附在一起。
靠门的玻璃窗上有一个破窟窿,玛莉珍把手伸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
“这样很危险的……”进门的时候迪克兰瞥了一眼那块残缺不全的玻璃,“窗户怎么打碎了?”
“约瑟打碎的……”玛莉珍抓住对方不停地吻着,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约瑟·巴尼特?那个比林斯门市场的鱼贩?你竟然还和他在一起?”男孩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
“……我们早就分开了。”玛莉珍压着男孩倒在了床上,她开始动手解男孩的衣服。
薄薄的棉布窗帘被潮湿的夜风吹得鼓胀,充满意味地在那个破掉的窗户附近翻飞。
风把窗帘从破掉的玻璃窗中卷出来,带走了室内温暖的空气,再夹杂着室外潮湿的雾气送了回去。一阵风顺着窗帘的动作吹进室内,桌子上的报纸掉到了地上。对面的壁炉里传来木炭爆裂的闷响,间或有小火星在壁炉里蹦跳。
室外的风冰冷,但室内的空气却因这壁炉和其它的什么因素而郁热异常,湿黏的汗水源源不断地从床上两人肌肤贴合的地方流下来,浸透了身下脏兮兮的床单。
“你带其他人来过这里吗?在这张床上?”
“怎么可能?”玛莉珍立刻用自己滑腻的舌头堵住了对方的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来。”
“真的?”
“假的。哎哟……你弄疼我了!”玛莉珍发出一声尖叫,她开始挣扎,但是对方并没有因此而放开她。
玛莉珍使足了力气,她想踢开对方,但是做不到。以往他们有过无数次这样亲密的接触,但是她几乎不认识今天的迪克兰。男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积极主动,他急切地探索着玛莉珍的身体,他的动作猛烈而粗野。
疼痛与兴奋混杂,玛莉珍忍不住尖声叫嚷,迪克兰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玛莉珍发不出声音,连呼吸似乎都被一并堵住,她的身体不得不猛烈动作去迎合怀中亢奋的男孩。在高潮到来的那一刹那,她也随之窒息,她不受控制地狠狠咬破了对方堵住自己口唇的手指,鲜血顺着嘴唇流了下来,浓郁的甜腥瞬间充满了口腔。她一阵恶心想吐,但是迪克兰猛地扳过了她的脸,两片湿润的唇瓣蓦然覆上了她的唇。
接下来,迪克兰粗暴地占据了她的唇,她的牙齿,她的舌头,她的口腔。对方的舌头把她吐出的所有血液卷了回来,在她疲累的舌尖上放肆地吮吸。
男孩的身体压着她的身体,男孩的手锁住了她的手,男孩的嘴唇咬住了她的唇。玛莉珍完全失去了控制。
这还是第一次,迪克兰激烈地主动要求她的身体,而他无止境的需求竟然是如此可怕。他的身体单薄瘦弱得就好像一片叶子,但是他所要的竟比自己所拥有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比她的情夫、那个粗莽高大的鱼贩约瑟还要多。玛莉珍以往阅人无数,但她从未想过这孩子强烈的欲望竟连自己都无法满足。在对方猛烈的动作下她全身疲软,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在对方窒息般的怀抱里放肆不住地大声尖叫,分不出是痛楚还是兴奋,但是对方始终不为所动。
然而男孩的激动并不是因为她。当所有的一切最终全部安静之后,迪克兰像个无辜的小动物那样钻进她赤裸温暖的怀抱里。他的眼神涣散迷茫,他的唇上沾着鲜血,他的眼睛里没有玛莉珍。
狂野的激情蓦然退却,嫉妒的怒火在玛莉珍心中几百倍地膨胀,像一阵飓风盘卷着袭上大脑,湮灭了最后一点点感情的底线。她一把拽过身下皱巴巴的被单裹住身体,终于一脚把困倦欲睡的迪克兰踢下了床。
“滚!滚回你的女人那里!反正我只不过是个妓女!!”
无可抑制的妒忌燃烧着,几乎在她的心底爆裂了开来,说出的话就再无遮拦。玛莉珍提高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对着迪克兰大喊大叫。
“但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是那个医生的儿子!你这个白教堂的野种!!”
迪克兰慢慢站起了身,他俯视着床上半赤裸的女子,那个刚刚给了他无数空虚的快感的身体。一丝与他完全不相衬的、残忍的血红色的光突然他的眼中闪烁了一下。
白教堂的野种。
他背向炉火,玛莉珍看不到他的脸,所以她没能看到他脸上那道不自然的表情,她仍然在床上破口大骂。
屋内一片狼藉,迪克兰俯身慢慢捡起自己的衣服。两个人都没有听到门口的响动。待到他们发现的时候,一个黑影已经撞开了大门,不用细看两人的衣衫不整,屋内那股浓烈的情欲味道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一切。
约瑟·巴尼特二话不说,提起一把尖刀就向迪克兰扑了过去。
迪克兰大惊失色,他急退几步,双手在屋内乱抓,终于抓起一把木头椅子扔向对方,然后从打开的大门那里落荒而逃。
约瑟没有追赶,他吐出嘴里叼着的烟斗,醉醺醺地扑向了床上的玛莉珍。
“你这个臭婊子!我不在的时候就和男人厮混!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玛莉珍跳了起来,她尖叫着躲避对方手中的刀刃。
那是一把锋利的杀鱼尖刀。
“杀人啦!杀人啦!!”
她撕心裂肺地叫喊,但是隔壁的邻居似乎已经对这种声音司空见惯,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墙后面传过来,依稀是什么“小两口吵架小声点”之类的,然后翻个身子又睡下了。玛莉珍拉着薄薄的被单掩住身体,在屋内疯狂逃窜,然后一个踉跄,踩到被单跌倒,让紧跟其后的约瑟逮了个正着。
玛莉珍绝望地尖叫,但是整条街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呼救做出反应。约瑟被过量的酒精冲昏了大脑,他原本就是个莽撞粗野的男人,盛怒之下,他拉着玛莉珍的头发狠命向壁炉撞去。一次,两次,三次,玛莉珍不叫了,她的身体软了下去。
约瑟松开了手。
玛莉珍像风里飘落的一片枯叶那样倒了下去,额头上破掉很大的一块,里面汩汩流出的鲜血把她半边脸都染红了。约瑟哆嗦起来,他的酒终于醒了,鲜血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跌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玛莉珍。
过了许久,他才敢把手伸过去试探,但是玛莉珍早已经没气了,她已经被自己一时冲动杀死了。
约瑟傻在那里,玛莉珍温热的鲜血流到了他的手上。他触电一样收回手指,在身畔那张掉落的报纸上抹擦着,想把那些可怕的血迹蹭掉。
他杀了人!怎么办?!
多塞街上的这间小房子原本就是以他约瑟·巴尼特的名字租下的,而且码头酒馆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他就是凶手——他已经扬言要杀掉玛莉珍很多次了。他逃不掉,他的后半生都要在牢狱里度过……这可不行!手指还在地上磨蹭着,约瑟低下头,看到了那张报纸。一瞥之下,他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约瑟挪了挪身子,使劲把那张报纸从屁股底下抽了出来。
那是前两天的一张《泰晤士报》,虽然上面的字他并不都认得,他也能够分辨出,那张照片旁边登的是“开膛手杰克”嫌犯越狱在逃的消息。
原来那家伙是个嫌犯!约瑟冷笑,那张脸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几天前让他在码头酒馆里当众出丑的那个意大利浑蛋!感谢上苍,约瑟想,现在,他报复的机会终于到了。
约瑟把玛莉珍的尸体拖到床上摆好,然后握紧手里锋利的鱼刀戳了下去。
午夜已经过去了。
在星期五凌晨寂静的街道上,多塞街13号壁炉里的火焰噼噼啪啪地爆响。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
梅菲尔布鲁克街74号上下一片安静,御医府所有的人都睡熟了。
罗莎先前答应了高尔医生在家里留守,所以这天晚上就没有再出门。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家中并没有任何异样。她在花园里来回溜达,没有看到那个流传在仆妇口中闹鬼的白影子,她敏锐的神经也没有嗅出任何危险的信号。
天快亮的时候,黑漆漆的院子里仍是一片静寂。然而就在罗莎走上楼梯,准备回到自己房间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捕捉到了一声惊呼。声音并不是很大,没有到可以把人惊醒的程度,但那是一声极其恐怖的喊叫。
罗莎听出那正是迪克兰的声音。她迅速下楼奔入后院,撞开了迪克兰的房门。
男孩的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当罗莎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孤单无助地跪在地上,满头冷汗,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看到罗莎,他立刻扑入了对方的怀抱。
罗莎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柔和的音调让男孩眼中立即涌出了泪水。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世上就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从来都没有人。他的亲生母亲痛恨他,而当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父亲,却发现对方也并没有好多少。父亲来自地位很高的上层社会,却和处于底层的母亲一样厌恶他,看不起他,当他是个累赘。
迪克兰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在父亲家里,两个姐姐不喜欢他,甚至连家仆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他去妓女那里寻求慰藉,求得一夕欢愉,但她们最终也不过是要钱罢了。她们根本不会理解他,他对她们也没有感情。
但是罗莎不同。不知道为什么,迪克兰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可怕的吸引力,一种致命的诱惑,就像一个急旋而下的旋涡,那里是黑暗的中心,是比自己所在更加腐朽更加堕落的地狱底层。如果自己来自地狱,那么她就来自地狱的另一端。
迪克兰也想到达那里。
他紧紧抱住罗莎,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温暖。但从对方怀抱里传来的,却是比自己内心深处更加彻骨的冰凉。只是错觉而已吗?对方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温度。迪克兰打了个哆嗦,他松开了手,抬起头,女子正在用那对发光的绿眼睛凝视着他,里面似乎带着无尽的理解,也有着无尽的诱惑。
“你做噩梦了?”她温柔地问道。
男孩怔怔地看着她,几乎因为对方关切的语气而落泪。
“母亲在我眼前被杀死了。”他闭上了眼睛,细弱的声线颤抖不休,“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着,然后母亲扑了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想要杀死我……”
说着话,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受到惊吓的恐惧表情,罗莎搂住了他单薄的身体,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安慰他。
迪克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做……但是突然她就死了,在我面前被杀死了……她的脖子被切断,她的身体全部裂开了,我看到她的心脏在跳动,我看到了里面所有红红的器官……血,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男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声调突然提高,“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母亲不是我杀死的,不是——!!”
罗莎紧紧抱住他,强制的力量让迪克兰慢慢安静了下来。
“嘘——”她附在男孩的耳边轻声对他说,“你的母亲不是你杀死的,她是病死的。是病魔夺去了她的生命,不是你。我都看到了。”
男孩怀疑地抬起头,注视着对方绿色的眼睛。
“你……看到了?”
罗莎点点头,她在喝男孩的血的时候看到了真相。但是她不能告诉他这个,她只是把男孩拉起来重新送回到床上。
“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男孩突然抓住她的手。
“罗莎……”这一次他没有叫她姐姐,他用孩子气的任性目光凝视对方,但是他的脸孔诚恳而认真,“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罗莎静静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睛里浮漾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迪克兰分辨不出,那是首肯的微笑——或者只是讥笑呢?他不知道,只是在对方的注视下,就像往常那样,一股浓浓的倦意突然袭入了他的大脑,他握着对方的手便慢慢地放松了。
“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仿佛从遥远的地狱的另一端,罗莎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上来,迪克兰睡着了。
他又回到了那条小巷。
仍然是一个人,迪克兰胆颤心惊地走着夜路。巷子里昏暗的煤气灯把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壁上。夜很静,只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没有任何前兆,那个女人突然从正前方凭空出现,像一只黑色的大蝙蝠那样向迪克兰猛扑过来!
原本狭长的影子骤然压缩,迪克兰被狠狠地撞到墙壁上,对方强有力的手腕压住了他的肩膀,一声惊叫被堵回口中,近在咫尺,眼中只见突袭者如猛兽一般张开了一张血淋淋的大口,从里面露出了一对长而尖利的獠牙!
迪克兰拼命挣扎但徒劳无功,女吸血鬼用无可抗拒的力量扳过了他的头,纤细的脖子被完全暴露出来。身前巨大的压力让他透不过气,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正前方绝对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
那是一道银色的光芒,快如闪电,亮若流星。紧接着,眼前深沉的黑夜突然变成了明亮的赤红。
温热的血珠喷到了他的脸上。又浓又甜又腥,迪克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大量涌出的红色血流温暖了他苍白的胸膛。他不再颤抖了。
迪克兰眯起眼睛,他看到面前突袭者的脖颈已经完全裂开,鲜血仍像喷泉一样汩汩地往外冒。然后就如同她突然出现一般的不可思议,对方的身体在他面前完全炸裂开来,所有的皮肤和器官都消失了,幻化成一大片红色的烟尘,在他面前像沙土那样轰然洒落。只有他手上的血,脸上的血,身上的血,仍旧带着余温一滴滴洒落在青石砖铺就的路面上,证实他刚刚所见到的并不是一场幻觉。
风中飘浮着赤红色的颗粒,和夜晚的雾气凝结在一起。就在那雾气的后面,迪克兰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身白衣沐浴在月光之下,沐浴在银白色的光辉之中,全身上下都是银白色,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少年的手中持着一柄狩猎用的麑皮长弓。
迪克兰血溅满身,但近在咫尺的少年身上却找不到一滴血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孤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来自地狱高举银镰的死神。
迪克兰突然从梦境中惊醒。
他坐起身,发现外面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