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 第六章 试探·诡局

有人。

舒夜在睡梦中蓦地睁眼,他的右手撑住床铺,整个身体跃起后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个半圆,然后双足勾住了屋梁,他的双膝一弯,整个人没入了屋顶的黑暗中。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短短的几个瞬刹,全部过程寂静无声。

“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被拨到了一边,黑暗中门被打开了,有人踏进了屋子,然后整个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舒夜在屋顶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闭上眼,侧耳倾听屋里的每一点声响。然而他一无所获,布料的摩挲声,被压抑的呼吸声,这些本应出现的声音一个都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看见屋子黑暗里突然跳出两点光,颜色是萤火虫的绿色,却炽热得像火。“枭瞳!”舒夜暗暗一惊,他见过这种光,那是施术者在使用这种秘术时候双眼会放出的光,这是能让人在黑夜中看见发热物体的秘术。两点妖异的绿光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了。舒夜飞快地扑到屋子的另一角,一阵风声,他原来的藏身之处发出了金属入木的轻响,两点绿光再次亮起,这次舒夜先动了,整个人快若闪电,右手的长刀和左手的短刀从两边斩进,封住了那个人所能逃开的所有路线,然而这势在必得的一斩却落空了,他左手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舒夜被震得身形一滞,他几乎能感到身后的人在无声轻笑,那是猎人看见猎物的微笑。

伴随着金属切入血肉的声音,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一声惨叫。黑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一个火折子被拿在一个莹白如玉的手臂上,安乐穿着黑色的紧身劲装,嘴角带笑。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正在抽着水烟,边上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正捏着一张密笺。一柄弯刀搁在木桌上,在油灯的照映下反射出冰凉如水的光。这里正是边大和边二今夜的落脚点。

“大哥你发现了么?”边二的眼睛瞄了瞄窗外,压成一线的窗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屋外,那些层层叠叠的屋檐下,黑幕浓的像墨。

“恩,上次行动前我就注意到了,当时以为是辰月的斥候,还特地甩开了几次。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搞不好是组织的人。”

“是魇么?难道他们在怀疑我们么?三年前那件事情我们不是已经和组织解释过了么?”边二脸上有些变色,伸手抄过了桌上的短刀。

“说你多少次了,给我冷静点!”边大脸上常带的笑容不见了,冷得像霜,“那件事我们做得滴水不漏,卷宗记录我看过,没有任何漏洞。不要自乱阵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边大把烟杆在木桌上重重一磕,低吼着打断了边二的话,“这次的事情肯定是因为第一次的行动失败导致的,现在他们还没有动手,就说明我们只是被怀疑而已。不要惊慌,下次行动前,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明白了。”

“还有,关于内鬼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似乎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一些,边大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岔开了话题。

“大哥,你怎么看?”边二把密笺打开又折上,上面墨色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又消失。

“老二,你觉得内鬼是谁?”边大吐出了一口水烟,烟雾在屋里盘绕了一下,渐渐散去了。

“说实话,我看不出来……这些家伙都鬼得很……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想相信。”

“呵呵,你还是太年轻,其实你连我也不应该相信。”边大笑了起来,像一只狐。

“如果你这么个几乎十二个对时都和我在一起的人,也能走漏信息的话,那么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没有那种眼力。”边二无谓地耸耸肩。

“那么老二,我能够相信你吧?”边大转过头,脸上还是带着笑,眸子却晶亮起来。

“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刀一样。”边二的声音里没有感情。

“如果,你发现我是内鬼,你会怎么做?”边大笑眯眯地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

边二沉默了一下,“那时候,我可能只好杀了大哥了……”

“很好,我没有看错你,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边大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密笺,递给了边二,“拆开看看吧。”

边二迟疑了一下,直到看见边大点了点头,才接了过去。

“如何?和你的行动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么?”边大问。

“没有,”边二也将自己的密笺递给了边大,“看来我们俩的任务差不多,估计荆六离那个家伙估到了我们会互相通气。”

“恩,我还担心他会故意利用这个机会分而击破我们呢。”边大思忖了一下。

“大哥你也不相信他么?”

“恩,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边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边二,双瞳藏在飘渺的烟雾里。

屋内的地面上,一个穿着黑色皮甲的刺客仰面倒在地上,一柄短刀穿透了他的牛皮硬甲,刺入了他的胸口。那是舒夜在一瞬间,左手从右臂下穿过,反手对后方掷出的短刀。

不过在此之前那个刺客就已经失去了杀人的能力,他的脑后是两枚长针,锋锐的尖端甚至从额前刺了出来,混合着脑浆的鲜血缓缓流出。

“三年不见,安姑娘成长得真是出人意料地快啊。”舒夜微微一笑,淡金色的眸子有些闪烁。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日起,我就发誓绝不要让人再救一次。”安乐语气平静。

“很好,”舒夜点点头,“毕竟我们这些人,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回忆又变得清晰起来,安乐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同样的一张脸,近乎相同的一句话。

“走!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快走!”这张脸当时面容狰狞,整张脸被血污所遮盖,胸口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渗出殷红的血。

“走!”他最终把年幼的她丢到了黑骊马上,刀柄重重撞在马臀。

安乐在最后能看见的,是这个白衣男人转过身,面对着掩杀过来的追兵拔出双刀,背上是斑驳的血。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舒夜的问话打断了安乐的回忆,语气中带着一层冷漠。

“我只是在探听情报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想过来搅一搅局,”安乐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如果早知道他的目标是你,我就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山堂的兄弟去死么?”舒夜叹了口气,俯身抽出了尸体上的短刀。

“你不怕死,因为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安乐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我原本也是要来找你的。”

“什么事?问我是不是内鬼?”舒夜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你有没有发现有些不对劲?”安乐神色严肃。

“你也发现了么?”舒夜指了指窗外。

“恩,这些人会不会是辰月的斥候?”

“不像,他们似乎精于隐匿之术,走的是我们的路子。”

“难道是……魇么?……” 安乐的声音低了下去。

“应该不是,如果是魇的话,我们应该早就被肃清了。”舒夜安慰似的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会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的北辰行动,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舒夜盯着这个天启的凝重的夜,若有所思。

“好吧,那么叙旧到此结束,而且……”安乐顿了顿,转头看着门口,“好像你又有访客到了……”

“安乐真是好耳力。”门口转进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古铜色的脸上,双目锐利如刀,荆六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

“你到这里来,是已经有了关于内鬼的头绪了么?”安乐声音不高,问题却尖锐得让荆六离觉得头疼。

“暂时还没有,我有事找舒夜。”荆六离看着安乐,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大门,那是天罗山堂的暗语,是独处的要求。

一抹不悦之色从安乐脸上一闪而过,你果然连我也在怀疑。“那我不打搅你们叙旧了,只希望下次行动能够一击成功才好。”

她推开木窗,轻松地跃入了那一片黑夜中,像跳进海里的游鱼,霎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舒夜没有回头,他摸不清楚对方的来意。他一直看不透荆六离这个人,这个胡子拉碴的魁梧汉子,有时候像一个安静的平常人,有时候又像一把锐利无匹的钢刀。

“我是来告诉你下次行动的整个计划的。”荆六离慢慢地说。

“什么?不是说过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全部计划么?”

“你看过我给你的密笺了么?”

“看过了,我要做的是最后一步刺杀。”

“那么你认为,你那样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不到一成。”

“这就对了,如果不告诉你全部计划的步骤的话,你的那些行动就根本只是一个笑话。”

“那么……万一我就是那个内鬼怎么办?”淡金色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呵呵,因为你是我除了自己之外,觉得最可以信任的一个人。也因为我必须需要一个人来实行最后一步刺杀,下一次行动我还是守望人,不是刀。我必需找出内鬼,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你同时也是最怀疑我的吧?只有我和你知道的话,如果计划泄露的话,我就是嫌疑最大的目标了吧?”舒夜嘿嘿一笑。

“你有时候太聪明了一些。”荆六离笑了笑,像一只老狐狸。

“你要用全部人的性命来赌这个局么?”舒夜的右手在腰侧的刀柄上慢慢摩挲。

“没有人的命比自己重要。想必你我对这一点,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看来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了,”舒夜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告诉我全部的计划吧,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话?”

“如果下次计划还是失败了的话,你是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淡金色的眼睛里,荆六离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狐狸的眼睛,不同的是,里面还带着狼的杀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荆六离平静地说:“到时候我会先来找你的。”

天启的黑夜一如既往地降临了,两个人影藏在屋檐的阴影之下,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你看见了那只鸽子么?”问话的是两人中的一个年轻人。

“恩,要不要让后面的兄弟把它截下来?”另一个中年人询问道,有着一张普通的方脸。

“不用。”年轻人伸出右手,“就像我上次说的,静观其变。”

“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明白。”

“说。”

“这次的钉子只有一个,我们一定要让这些精锐的刀都跟着送死么?”

“你忘记了我们的行事准则了么?”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没……没有。”

“那就不要多说废话了,盯紧这个人,他的嫌疑很大。”年轻人盯着中年人的眼睛,后者惶恐地低下头去,“还有,谁告诉过你,这次的叛徒只有一个?”

中年人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年轻人的目光已经转移到远方。远处的天启皇城,一个巨大的建筑耸立着,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狰狞地向四周伸出飞檐,像是一只盘踞在皇城中的巨型猛兽。

那是天墟的所在,是那个星辰与月的权利核心。

那只被放飞的鸽子,已经向着那个方向没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一只灰鸽从夜幕中降下,羽翼扑扇着落在了窗边。

窗边的黑袍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指节抚摸过鸽子的脖颈和翅脊,最后停留在它纤细的右爪上。

暗红色的爪子上绑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卷,范雨时轻轻地将它取下,缓缓捻开。

他沉静的目光扫过牛皮卷,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他微微闭上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片刻后他取过一个新的牛皮卷,轻声吟唱了一下,一簇火焰在他的手指上簌地腾起,转眼又消失了,只在那个牛皮卷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

范雨时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牛皮卷系在灰鸽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头。灰鸽若有所思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展翅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范雨时慢慢地用食指扣了扣边上的侧门,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衣束发的年轻人跪在门口。

“你去叫许言他们进来一下,我有事要吩咐他们。”范雨时缓缓地说,声音苍老空洞,像中空的树干里的回声。

“是”黑衣的年轻人迅速地退下了,轻轻地带上了那扇门。

“下棋的时候又到了。”范雨时喃喃地说,右手从桌首的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的那个残局上。

棋盘上原本占领了中腹要地的白子大龙,被这一枚突入的黑子紧了最后一口气。原本的庞然大势被彻底截断,全数陷入了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