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Act 08

新年假期结束。

回国后,正好赶上周末,宋敏行在公寓里休息了两天再去上班。

周一。

宋敏行返回工作岗位,却见到了久违的蒋秘书。

蒋秘书仍是那副标准精英男打扮,微微点头向宋敏行致意:

“沈总有事找您。”

宋敏行怔了怔,有所预感,但很快平静地接受了。

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波澜不惊,倒是一旁的蒋秘书平素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欲言又止。

…………

蒋秘书刷卡,领着宋敏行进入专用电梯,按亮顶楼。

一路上,是和宋敏行入职那天完全相同的流程。

电梯缓缓上行。

安静的空气中,有几分近乎凝滞的沉寂。

在蒋秘书的焦躁溢出来之前,宋敏行先开了口:

“如果是离职,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闻言,蒋秘书像是被人突然卡住了脖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言语。

楼层到达的提示音响起,电梯门开启。

蒋秘书按住开门键,示意宋敏行先行。

宋敏行走出封闭的电梯,步入宽敞明亮的走廊。

身后的蒋秘书这才松开了开门键。

男人留在了电梯内,对宋敏行深深鞠了一躬:

“沈总会亲自向您进行说明的。”

…………

宋敏行坐在总裁办公室的沙发上,观察着装饰绿植的生长情况。

她想起家里的那一排多肉盆栽,她的蓝色塑料桶恐怕是装不下的。

宋敏行忽然一顿。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把那间员工公寓,当成了“家”吗?

“或许,你有什么顾虑吗?”

沈甜打破沉默,语声轻柔。

他询问她的意见的时候,眉眼低垂,像温驯的鹿。

纤长的眼睫轻颤,下眼睑便覆上了一弯半弧形的柔和阴影,忧郁的眼眸闪着光,耐心而专注地倾听你。

真漂亮。她心想。

这个男人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手头的优势,去达成他的目的了。

或许,这才是他最初的目的吧。

沈甜提出的方案是,她离职,脱产备考,他可以提供住所,保障她的生活。

至于他说的地址……好巧不巧,就在她要考的A大附近。

原来,沈甜在A大附近也有一套房。

不过有钱人置业无数,仅在旧金山湾区,他就拥有多处房产。

想来即使原本没有,在A大附近现买一套,大概也像她早晨去菜市场买根葱一样简单。

不得不说,宋敏行猜得精准。

A大附近这套房,的确是现买的。

沈甜一早便计划着,在宋敏行的目标大学附近,置办一套宜居的大平层,专门用来给她脱产备考。

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沈甜没有说,因为担心无形之中给她增加备考压力。

先前蒋秘书去办这件事的时候,问了一句,要是宋小姐没考上怎么办?

沈甜疑惑。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成问题。

那就在她考上的学校附近再买一套,更好的。精挑细选,毕竟要住四年。

现在选择A大附近买房备考,是出于目标激励的原则。

沈甜循循善诱道:

“A大的校园是开放的,这样你学习累了,就可以去A大的校园里散散步,在湖边吹吹风,或者躺在山坡上看看云。”

他的设想很美好,使用的话术也动人。

可惜女人神色漠然,不为所动。

沈甜叹了一口气。

他懂得她的顾虑,但其实离职主要还是来自于方便她备考的周全考虑。

“距离高考只有五个月了,全职的工作会占用白天大量的时间。”

沈甜的语气平和,一副协商的平等姿态,神情也极尽真诚。

很好,很合理。

宋敏行在心中附和道。

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

宋敏行几乎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甚至如今就连婉拒,都未免有些显得她不识好歹。

宋敏行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他,看向了办公室的观赏性绿植。

她不知道它的品种,但它被养在了总裁办公室,想必十分珍贵。

她有点想家了。

不是那间漂亮整洁的现代化公寓,而是故乡连绵起伏的山脉之间,土石砖瓦砌成的,她真正的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看起来运筹帷幄的男人,实际上内心十分煎熬,如坐针毡。

沈甜几乎是以一种等待审判的紧张心情,等待着她对他的答复。

终于,良久之后,宋敏行缓缓开口:

“谢谢您。”

沈甜心知不妙。

从他去公寓为她做第一顿饭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对他使用过敬语。

“但是,恕我拒绝您的好意。”宋敏行语声平稳,带着不容斡旋、斩钉截铁的坚定。

果不其然,她拒绝了他。

沈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说完这句话,宋敏行随即起身告辞。

她没有给出任何的理由,因为不需要。这完全是她的自由。

沈甜一秒钟也没有停顿犹豫,跟着起了身。

他想要去牵她的手,却抓了个空。

“敏行……”

男人放软的语气里甚至透着恳求的意味。

宋敏行只觉得他手段高杆。

金钱与权势自然很好。

但对于从未体验过两者的人来说,大抵无法设身处地理解它们的好。

所以一开始沈甜并没有直接提出来。

而是选择了一点点渗透。

如果一开始,他提出的就是这样的方案,她肯定会严词拒绝,直接离开工地,提桶跑路。

但是现在,她还能那么干脆地提桶跑路吗?

宋敏行一瞬间警醒。

一个女人,暂时式微不算什么。莫欺少女穷。

怕的是,失去了自立自强的心气和本领。

宋敏行摩挲着自己的手。

除了握笔的茧,还有劳动的茧。

她有这双手,任何时候都能凭借自己这双手吃上饭。

山野间的草,不同于需要精心呵护的鲜花,哪怕在石头的缝隙间,也能茁壮成长的。

过去的半年犹如一场幻梦,但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醒来。

回归到,冰冷却真实的现实世界。

这才是她所熟稔的一切。

云端上轻飘飘的日子,终究不如脚踏实地。

明明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女人的身上却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甜不知所措,却更看到了她的坚定与坚毅。

这些迷人的、明亮的、闪耀的品质。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让他长久底驻足,凝望且仰慕。

但也正是同样的光,在这一刻刺痛了他的眼。

沈甜慌了。

他还是太心急、太激进了。

他不该……

见宋敏行背影是毫不留恋的坚决,过于惶恐的沈甜慌乱之下,从后面抱住了她。

“对不起,是我错了。”

从她背后传来的声音闷闷的。

“其实我只是想,只是想……”

明明他只是想,给她更好的生活条件而已。

突然,沈甜的脑海中灵光一现,他似乎想通了某个关节,慌忙道:

“A大附近的那套房子,我不会住进去!”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白天会有家庭教师上门授课辅导,都是辅导高考的名师,或者你自由安排也可以……你是自由的……”

像是捕捉到了主心骨的关键词,沈甜重复道:

“亲爱的,你是自由的。”

到了最后,男人的声线带上了颤抖的泣音,接近于哀求。

他并没有想过多地侵占她的私人生活空间,他只是想……在她的心里,再多地留下一些痕迹。

宋敏行闭上眼睛,只觉得荒谬。

他循循善诱,甚至不惜以自己为饵。

宋敏行自以为铁石心肠,从未心软过。

她定了定心神,转过了身。

她要当面拒绝他。

宋敏行回头,对上了沈甜那双美丽的蔚蓝眼眸。

这双漂亮的、会说话的、仿佛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眼睛,如今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凄迷水雾。

宋敏行想起了她在圣塔莫妮卡海边捡到的那块石头。

看见它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他的眼睛。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宋敏行的手微微一颤,像是被烫到了。

威逼利诱她都能应对自如,但是他的眼泪……

石头,是不会流泪的。

而眼泪,从来都是男人的武器。

宋敏行在这一刻蓦地意识到,她可能低估了这杀伤性武器的威力,同时也高估了她的心肠冷硬程度。

如果他只是她工作上的老板,她当然可以随时提桶跑路。

然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每周的周五都会来到她的家里,给她做饭,打扫房间,照顾花草。

他们一起吃饭,散步,逛公园,从夏天到秋天。

他们并肩看过燃烧了整片天空的绚丽晚霞,试图去追夜色里一闪而过的流萤,也见证了落叶飘零,白露初降,由秋入冬。

……早知如此,她当初真不应该吃他那么多饭的。

终究还是吃人嘴软了。她心想。

吃人嘴软的宋敏行开不了口,再难说出更严厉的话。

而哭泣的沈甜却也十分安静。

他沉默地流着泪,珍珠似的泪无声地滑过姣好的脸庞,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像极了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稀世珍宝,摔碎在观者的眼前。

这是宋敏行最难以忍受的哭泣方式。

如果沈甜大声哭闹,像其他的小男人一样歇斯底里,她恐怕还能够狠下心肠扭头就走。

宋敏行忍不住去想,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哭么?

无声的哭泣,可以引起大人的注意吗?

那些大声哭闹的小孩子,总是能够博得大人更多的关注。

小时候的沈甜……是受了委屈,只会默默哭泣的孩子吗?

其实他抱着她的腰的力道,根本谈不上阻拦或禁锢。

一个长期锻炼、肌肉发达的成年人,手臂发力时决不会只是这种程度的力道。

别说是宋敏行这样强壮结实的成年女人,哪怕换了任何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轻易挣脱。

宋敏行可以轻松地挣脱,但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在颤抖,她感觉到了。

这一刻的沈甜看上去脆弱得像琉璃,仿佛她一离开,他就会碎掉。

……算了。

宋敏行挣扎许久,终究动了恻隐之心。

都说“娘心似铁”,但她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

何况,他们之间,她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从始至终,她都是独立的个体。

女人沉默,抬起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将他揽入怀中。

宋敏行不善言辞,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出来的最大程度的安抚举动了。

沈甜何其敏锐,立刻从中察觉出了她的让步。

他顾不上擦泪,惊喜地抬起头。

“敏行,敏行……”

他一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那张美丽的脸庞犹然带着泪,莹莹地闪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宋敏行刚有些于心不忍,就听他道:

“A大在外省,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不放心……”

宋敏行伸出去正准备给他擦拭眼泪的手,顿住了。

偏偏沈甜泪光涟涟,语声恳切:

“我……偶尔去看一看你,好不好?在你学习不忙的时候。”

宋敏行沉默了。

男人,真是天生擅长得寸进尺的动物。

“就像现在这样,到了周末,我从S市飞过去,给你做饭。”

沈甜一边观察着女人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生怕自己惹了厌烦。

“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只陪你吃一顿饭,我就走……”

“可以。”

沈甜犹自垂着脸庞,絮絮补充:“A大在A省,饮食习惯和我们这里不一样,我怕你吃不习惯……诶?”

“敏行,你刚才说什么?”

沈甜抬起脸庞,眼神亮晶晶的。

宋敏行点头:“我说可以。”

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

沈甜欣喜之余,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擦干眼泪。

男人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难为情。他画的内眼线肯定哭花了,晕染开来不知道有多丑。

“不好意思,我哭起来是不是很难看……”

沈甜偏过脸,不愿意让她看见他不漂亮的样子。

“我本来,不想哭的……”

“不会。”宋敏行想都没想,直接打断道,“不难看。”

她发现了,这男人大概真的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他这张脸,用来作任何表情,都不可能难看的。

因为女人语气太过确凿,沈甜一时之间有点怔然。

“真、真的吗?”

她肯定是在哄他……他有些黯然。

这个世界上,哪里存在当真恸哭出来还漂亮的男人呢?

除非,是演戏。哭泣是演技的一部分。

他也想哭得美丽一些,动人一些,惹她怜爱。

可他刚才方寸大乱,情急之下真情流露,什么都顾不上了。

“嗯,”宋敏行不会说谎,直白夸奖道,“你很好看。”

她其实不太懂,为什么如今的沈甜如此缺乏自信。

明明一开始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他是一个非常自信、非常笃定的男强人啊。

进入晨星工作的这半年,她也见识过了沈甜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手腕。

没想到,私底下的沈总是个爱哭鬼呢。

不过,是个漂亮的爱哭鬼。

宋敏行不觉莞尔。

“好啦,”她用指腹轻柔地拭去他的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真的很漂亮。”

宋敏行语声温柔,感觉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沈甜不禁赧颜。

但经不住心中甜蜜,他眉目弯弯。

总算是转悲为喜,拨开云雾见青天。

看见他明媚的笑容,不久之前刚被美色坑了一把的宋敏行也不由得感叹,沈甜这个名字还真是起对了。

人如其名,恰到好处的甜。

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涩。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