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
A.马尔科姆,印刷商
我第一个清醒的念头是:“下着雨呢。这里一定是苏格兰。”我第二个念头是,那第一个念头毫无帮助,因为此时脑海中搅拌着的一幅幅随机的画面正在相互碰撞,引发着每一个神经突触上一起又一起毫无关联的微型爆炸。
我吃力地睁开一只眼睛。眼皮被粘住了,整个脸感觉冰凉而浮肿着,仿佛我是一具被掩埋了的死尸。这么想着我恍惚打了个冷战,这个微小的动作提醒了我,我全身正包裹着湿透的布料。
雨毫无疑问地下着——声音像是轻快而稳健的鼓点,绿色的沼地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雨雾。我坐起身,像一头河马从沼泽里探出头来,然后立刻又朝后倒了下去。
我眨了眨眼又马上闭上,任由雨水从天而降。细微的意识开始渐渐恢复——我记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身在何处。布丽!她的脸突然闯入了记忆之中,好似一记重拳正中下怀,我顿时大声喘息起来。失却的画面裂痕斑斑地呈现在眼前,分离的撕扯又开始强拉住我,仿佛石阵通道里的混沌世界又开始回旋在我周身。
詹米!对了,那是我始终紧抓不放的支柱,是我固守理智的唯一秉持。我慢慢地开始深呼吸,把双手合拢在狂跳不已的心口,努力召唤詹米降临到我眼前。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失去了他,但他终于出现了,清晰而鲜明地浮现在我意识的双眼之前。
我又一次挣扎着坐起身,成功地张开双手支撑住了自己。是的,这里确实是苏格兰,几乎不可能是别的地方,可它又是曾经的苏格兰,至少我希望它是。无论如何,这不是我离开时的苏格兰。周围树木的形态完全变了,近旁山坡下有一片枫树苗,我上山的时候它们显然不在那儿——那又是什么时候?今天早晨?还是两天以前?
从我踏入石阵到现在有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在石阵脚下的山坡上昏迷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根据身上衣物的透湿程度,那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雨水已经淋透了我的每寸肌肤,冰冷的小溪正顺着体侧在衣裙之下汩汩地往下流淌。
一侧麻木的脸颊开始刺痛,我用手捂住了它,感到皮肤上刻着一片坑坑洼洼的斑纹。低头一看,草地上落满了花楸树的莓果,有红有黑地闪着光泽。多么巧合,我心想,隐约觉得煞是有趣。我跌倒在一棵花楸树下——而花楸正是高地人用来祛除巫术和魔法的宝物。
紧抓着那棵花楸光洁的树干,我用力把自己拉了起来,一边扶着树干稳住自己,一边朝东北方向望去。雨幕笼罩的地平线是一片模糊不清的灰色,但我知道因弗内斯就在那个方向。若有现代的公路,应是不消一个小时的车程。
道路是着实存在的。沿着山脚我可以分辨出一条粗糙的路径,轮廓依稀,在泛着水光的绿色沼泽植物的边界上形成一条银光闪闪的深色线条。然而,四十多英里的徒步旅程,同那天驱车前来的感觉一定相差甚远。
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好些了,四肢的无力感同意识里的混乱与崩溃一起,在慢慢退却。此番穿越与我预想的一样艰险,或许更糟。瞬时间我又感到头顶凶神恶煞的巨石,一个冷战,寒意刺痛了肌肤。
然而,毕竟我还活着。活着,并且有一种小小的确信,犹如一轮微型的红日埋藏在胸中。他就在这里。如今我知道他一定在,而这个意识在我投身巨石的一刻之前尚未成形。那是本着信念的放胆一跳,仿佛对詹米的思念是我朝那汹涌的洪流里投下的一条救生的绳索——最终,当那绳索在我掌心一紧,我便自由了。
此时,波涛把又湿又冷的我伤痕累累地冲上岩石林立的岸边,但我终于到了!到了这个陌生国度,而我要找的男人就在这里。忧伤与恐惧的回忆开始消退,我意识到我的骰子已经掷出,落子无悔,返程几乎是必死无疑。意识到我可以在此地留存下来,犹豫和惶恐开始被一种异常的平静取代,几乎有点欢欣鼓舞。不能回头的时候,除了出发别无选择——出发去找他。
后悔自己没想到让裁缝在斗篷的面料与衬里之间加上防水层,我一边咒骂着自己的粗心,一边把湿透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即便是湿的羊毛也有一些保暖作用,如果我走动起来会更暖和。我很快地拍了拍衣裙,放心地发现那包三明治也随我安全着陆了。很好,空着肚子走四十里路实在让人有点望而生畏。
运气好的话,我都不需要走那么远,我可能找到一个村子或一户人家,并幸运地买到一匹马。不然的话,我也有所准备。我的计划是赶到因弗内斯,不管以什么方便的途径,之后再乘坐公共马车去爱丁堡。
此时詹米身在何处,这点很难说。爱丁堡是他发表文章的地方,他有可能在那儿,但也很有可能在任何别的地方。如果找不到他,我可以去拉里堡,他的老家。无疑,他的家人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他还有家人的话。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一阵心寒,我哆嗦了一下。
我想起每天早晨从停车场走到医院路过的一家小书店,一度曾经销售过海报。最后一次离开乔的办公室的那天,我看到几张令人目眩神迷的样品。
“今日是你余生的开始。”其中的一张印着这行字,一只模样愚蠢的小鸡从蛋壳里傻傻地伸出脑袋。另一扇橱窗里的另一张海报上,一条毛毛虫正顺着花枝向上攀爬,花枝上方飞腾着一只绚丽的蝴蝶,下方的格言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意识到,老掉牙的俗套之所以这么烦人,正因为它往往是对的。我放开了那棵花楸树,开始朝着山坡下我的未来出发。
从因弗内斯到爱丁堡的车旅漫长而颠簸,一辆大马车里,同我脸贴着脸挤在一起的有其他两名妇女,其中的一位带着个怨声载道的儿子,另有四名身材与脾性各不相同的男士。
格雷厄姆先生是坐在我身边的一位矮小而活泼的年长绅士,他在脖子上挂着一袋樟脑和阿魏,把整车厢的人都熏得泪眼迷蒙。
“这个对祛除带有流行感冒的邪恶流液相当有效,”他向我解释道,一边拿起那个口袋在我鼻子底下轻轻摇晃,像摇着一个香炉,“秋冬季里我每天都戴着它,都已经有近三十年没生过病了!”
“太惊人了!”我礼貌地感叹道,竭力屏住呼吸。他的话我并不怀疑,兴许就是这股气味将所有的人拒之千里,于是病菌都对他鞭长莫及了。
相比之下,这药在小男孩身上的效果就远不尽如人意了。自从小少爷乔吉对车厢里的气味做了几次未加遮掩的高声评论后,他便被裹在了他母亲的胸前,此时他向外张望着,脸色颇有点发青。我密切地关注着他,并同时关注着对面座椅下的那把便壶,以备不时之需,助此二者迅速找到彼此。
我猜想这把便壶是为恶劣天气或其他紧急情形准备的,因为一般来说为了女士们文雅的需要,马车会每过一小时左右稍作停歇,这时候全车乘客则好似一群鹌鹑般四散着进入路边的植被之中,即使那些不存在大小便需要的人,也很需要从格雷厄姆先生阿魏袋的恶臭里寻求解脱。
换了一两次座位,格雷厄姆先生发现他在我身边的位子被华莱士先生占了,一个胖胖的年轻律师,刚在因弗内斯处理完一位年迈亲戚的遗产,准备回爱丁堡,他这么向我解释。
对于他从事的法律事务,我的兴趣远不如他本人,但此情此景下,他显然被我吸引的事实也算让人欣慰,于是当他从口袋里掏出袖珍的象棋棋盘摆在膝盖上,我便与他开始对弈,消磨了几个小时时间。
期待着即将在爱丁堡遇见的一切,我的注意力既没有集中在旅途的不便上,也没有专注于复杂的棋局。A.马尔科姆这个名字不断回旋在我的脑际,犹如一支希望之歌。亚历山大·马尔科姆,这必定是詹米,显然必定是他!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
“考虑到卡洛登之后高地叛党的遭遇,在爱丁堡这样的地方使用化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罗杰·韦克菲尔德这么向我解释,“尤其对于他——毕竟他是个被定了罪的叛徒。而且看样子,他好像也习惯成自然了,”他的口气有点挑剔,一边审视着那篇批判税法的文章潦草的手稿,“就当时来说,这简直就是煽动叛乱。”
“是啊,听上去很像詹米。”当时我这么冷冷地一说,但内心着实在狂跳不止,眼见那与众不同的散漫草书和其中措辞大胆的评述。我的詹米。我拨弄着裙子口袋里硬硬的长方形小包,琢磨着还有多久我们才能抵达爱丁堡。
天气一直反常地好,除了偶尔的细雨之外,一路畅通无阻,我们用不到两天时间就完成了整个旅程,途中四次停车换马的时候,我们在驿站酒馆里吃了点东西。
马车驶进一座庭院,是一家名叫博伊德白马的客栈的后院,坐落在爱丁堡皇家一英里的脚下。乘客们下了车,步入熹微的阳光,好似一窝刚从蛹中孵化的蝴蝶,翅膀凌乱,动作生涩,对于走动的自由深感陌生。走出幽暗的车厢,就连多云的爱丁堡灰色的天光都显得令人目盲。
我感到久坐的双脚有点发麻,但还是连忙开始赶路,指望能在先前同程的旅伴们忙着领取行李的时候赶紧逃离这个院子。然而事与愿违,快走到街上时,华莱士先生追上了我。
“弗雷泽夫人!”他说,“请问我能否有幸陪同您去往目的地?您肯定需要人帮您搬行李的吧。”他回头朝马车望去,马夫们明显正相当随意地把旅行袋和手提箱一个个扔进人群,继之传来一片混乱的抱怨和叫喊。
“呃……”我说,“谢谢您,不过我……呃,我会把行李留给店主看管。我的……我的……”我忙乱地搜肠刮肚,“我丈夫的仆人会过来取的。”
听见“丈夫”一词,他的胖脸微微一沉,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恢复了笑容,举起我的手深鞠了一躬。
“我明白了。能否允许我为了您一路上令人愉悦的陪伴表示深切的感谢,弗雷泽夫人?也许我们下次还会见面。”他直起身,审视着喧腾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您丈夫会来接您吗?能认识他我将深感荣幸。”
虽说华莱士先生对我的兴趣算是种相当的赞美,但也很快变得相当烦人。
“不,我要晚些时候才跟他碰头,”我说,“遇见您真是荣幸,华莱士先生。希望以后还能再见。”我热诚地握了握华莱士先生的手,这让他很有些窘迫,趁着这时我便一溜烟地穿过了成群的旅客、马夫和食品小贩。
我没敢在车站附近停顿,生怕他会跟着我追出来。于是我一转弯冲上了皇家一英里的斜坡,在宽大的衣裙所允许的范围里全力奔跑,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幸运的是,我选了个市集日来到这里,从车站方向看起来,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边林立的锁定摊位和卖牡蛎的商贩之中了。
跑向斜坡的途中,我停下来,像个躲过追捕的小偷一般喘起了大气。这儿有座公共喷泉,于是我在池边坐下,好缓一缓呼吸。
我到了。真的到了。爱丁堡在我身后顺坡而上,一直上到那巍岩耸立的爱丁堡城堡,我的前方则正对着城市脚下雄伟壮阔的荷里路德宫。
上一次我站在这座喷泉边的时候,美王子查理正向集结在爱丁堡街头的市民发表演说,用他的皇族气概掀动得群情振奋。当时他从池边向那喷泉中央雕花的尖顶奋力一跃,一脚踏进池中,抓紧一个泉水喷头呼喊道:“向英格兰进军!”于是乎,人群咆哮起来,欣然感动于这彰显着青春的昂扬斗志和英武体能。若非注意到池中泉水早已为此举预先关闭,我本人也很可能会被深深打动。
查理如今身在何处,我心生好奇。卡洛登后他回到了意大利,想必是从此过上了终生流亡的皇族所可能过上的某种生活。他近况如何我无从知晓,也无心去牵挂。此人既已从历史的书页中翻篇而过,也在我的生命里就此终结,留下的只有一派残破不堪。如今还有多少能得到拯救尚未可知。
我觉得好饿。天刚亮时在邓达夫的客栈里吃了点简陋的麦片粥和煮羊肉,那顿匆忙的早餐以后我就什么都没再吃了。口袋里还有最后一个三明治,当车厢里满是同车旅客窥探的目光时,我一直没去动它。
我掏出三明治,小心地把它打开。夹了花生酱和果冻的白面包此时已惨不忍睹,紫色的果冻渗透了疲软的面包,整个三明治被压成了扁平的一坨,然而它却美味无比。
我认真地享用起来,品味着醇厚而油滑的花生酱。有多少个早晨,我在这样的面包上涂抹花生酱,为布丽安娜做三明治带去学校当午餐?想到这儿,我坚决地打消这个念头,转而把注意力分散到路人身上。与现代人相比,他们确实有点不同,无论男女都相对较矮,营养不良的迹象颇为明显。尽管如此,他们身上却有一种强烈的亲切感——这些是我熟知的人,大多是苏格兰和英格兰人,多年来听惯了波士顿人平直的鼻音,这满大街滔滔不绝的浓郁的小舌腔给了我一种异乎寻常的回家的感觉。
吞下了最后一口代表我的过去的甜蜜与香浓,我一把捏皱了保鲜纸,环顾了四周,见没人看我,便打开手掌让那一丁点儿塑料薄膜偷偷地掉到了地上。那团薄膜在鹅卵石路上滚了几英寸,随后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动地松散开来。轻风吹起,那微薄的透明纸瞬时张开了翅膀,就像一片树叶似的从灰色的石头上飞扬起来。
一对车轮驶过,掀起的气流把它吸到一辆运货马车底下,它恍惚眨眼一般反射出一道闪光,旋即便消失了踪影,没有引起路人丝毫的注意。我不禁怀疑,同样是植入了错误的年代,我的存在会不会像它一样波澜不兴?
“你又犹豫不决了,比彻姆,”我开始责备自己,“该上路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劳驾,”一个面包店小伙计走过我身边,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我在找一个印刷商——马尔科姆先生,亚历山大·马尔科姆。”我感到一股恐惧与兴奋交汇在我腹中,如果爱丁堡根本没有什么名叫亚历山大·马尔科姆的印刷社店主呢?
答案是,确有其人。小伙子的脸先是沉思着扭曲起来,继而又舒展开了五官。
“哦,是的,夫人——就打这儿下去,在您的左手边。卡法克斯巷。”他一点头,夹紧了胳膊底下的面包,重新投入了人流涌动的大街。
卡法克斯巷。我侧身挤进了人群,沿着建筑物的边缘走去,以防被不时从高处窗口泼下的污水溅到。爱丁堡几千人口所排放的污水统统经由鹅卵石街巷的阴沟排出,依靠重力作用和频繁的雨水来维持城市的可居住性。
这时候,皇家一英里宽阔的大街对面,卡法克斯巷低矮而暗沉的入口赫然展开在我眼前。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前方,剧烈的心跳足以从一码之外听见,如果有人在听的话。
雨将下而未下的样子,空气中的潮气让我的头发卷曲起来。我把发卷从额头推开,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尽力地整理着一头乱发。继而,瞥见前方有一扇平板玻璃的窗户,我赶紧凑上前去。
布满水汽的玻璃雾蒙蒙的,但还是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瞠目结舌的样子,满脸通红,但除此之外还算是张看得过去的脸。而我的头发却已不失时机地卷成了一头疯狂的乱麻,四下里从发卡间挣脱出来,俨然是美杜莎发型的完美翻版。我烦躁地扯掉了发卡,开始盘起我的发卷。
店里有个女人正伏在柜台上。她带着三个小娃儿,我心不在焉地旁观着,只见她放下手中的买卖,转身不耐烦地教训起他们来,用手提包扑打着中间的那个孩子,那男孩刚刚摆弄完地上水桶里种着的几株新鲜的茴芹。
这是一家药房。我一抬头,见大门上书写着“霍氏”的招牌,激动地意识到我认识这里。我暂住爱丁堡的那会儿,曾经在此买过草药。打那以后,橱窗里的陈设明显有所添加,加了一大罐有色药水,其中悬浮着一具略显人形的东西,兴许是猪的胚胎,兴许是婴儿期的狒狒,咧开着嘴的扁平五官压在圆柱形的罐壁上,模样令人很是不安。
“好吧,至少我比你可好看多了!”我摁下一枚不听话的发卡,喃喃自语道。
也比店里的那个女人要好看点儿,我心想。她结束了交易,正把钱袋塞进手提包,消瘦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她的肤色是那种城里人常有的苍白,皱纹很深,清晰的褶痕从鼻子延伸到嘴边,眉头紧蹙着。
“你这小耗子,让魔鬼逮了去算了!”一行人嚷嚷着走出店门时,她生气地责骂着小男孩,“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把爪子揣兜里!”
“打扰一下。”一种难以抗拒的突发的好奇推着我走上前去,打断了她。
“哎?”一下子从母性的规劝中被分了神,她茫然地看着我,近距离下她更显得有些憔悴。她紧缩着嘴角,嘴唇向内翻折进去——无疑是因为掉了牙齿。
“我忍不住在羡慕您的孩子们,”我尽力显示出即兴的爱慕之意,露出和蔼的微笑,“多漂亮的小宝贝儿!告诉我,他们都几岁了?”
她惊讶地垂下了下巴,证明她确实掉了好几颗牙。冲我眨了会儿眼睛之后,她回答道:“哦!是这样,您真客气呀,夫人。啊……玛斯丽十岁了,”她向着正用袖口擦着鼻涕的大女儿点了点头,“乔伊八岁——快别把手指头塞鼻子里了,你这脏孩子!”她轻声地责骂着,然后转过身自豪地拍了拍最小的孩子的脑袋,“小波莉嘛,今年五月刚满六岁。”
“真的?”我凝视着这个女人,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看不出来,您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您一定很年轻时就出嫁了吧。”
她不无骄傲地微笑着。
“哎哟,没有!没那么年轻,我生玛斯丽那年也就十九岁。”
“真不可思议。”我衷心地表示惊叹,从兜里掏出几个便士,分给孩子们每人一个。接过硬币,他们羞涩地点头致谢。“祝您日安——恭喜您有这么可爱的家人。”我说完一转身,微笑着挥手离开。
十九岁生了大女儿,而玛斯丽现在十岁。她只有二十九岁。而我,感谢良好的营养、卫生和牙科医术,并幸免了多次怀孕生产与重体力劳动的拖累,看起来比她着实年轻好多。我做完深呼吸,把头发捋到脑后,迈进了卡法克斯巷的阴影之中。
小巷蜿蜒而下,稍有点长,印刷店就在坡底的地方。巷子两侧有热闹的店家和住宅,但此时我所注意的别无他物,只有挂在那门口的干干净净的白色招牌。
A.马尔科姆
印刷商,图书经销商
招牌上的大字底下印着:“图书、名片、手册、大报、信件等”。
我伸手触摸着店名的黑色字母。A.马尔科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也许吧。
再等一分钟,我又要不敢迈步了。于是我推门进去。
屋里最靠前的是一排宽宽的柜台,其中有一扇可以打开的翻板,侧面的架子上摆放着几盘铅字。另一侧的墙上钉有各色的海报与告示,无疑都是样品了。
通往后屋的门打开着,可以看见一架印刷机笨重而棱角分明的轮廓。伏在印刷机上,背对着我的,是詹米。
“是你吗,乔迪?”他问,没有转过脸来。他穿着衬衣和马裤,一手拿着把小小的工具,正在摆弄着机器的内胆。“你去得够久的。有没有搞到那个——”
“不是乔迪,”我的声调高得有点儿异乎寻常,“是我,”我说,“克莱尔。”
他非常慢地直起身子。他留的长发梳成一条深棕红的辫子,浓浓的色泽闪着古铜色的亮光。在他转身之前,我来得及注意到他束发用的是一根整齐的绿色丝带。
他看看我,没有说话。一丝震颤掠过那强壮的颈部,他咽下口水,还是什么也没说。
依旧是那张明朗而友善的脸,那维京人高耸而平直的颧骨上方轻扬起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宽宽的嘴唇两角微翘,仿佛永远有个微笑藏在那儿,一触即发。当然,那眼角和嘴边的皱纹加深了。鼻子有些许异样,笔直的鼻梁靠近基部的地方变宽了点儿,那是一道断骨后久已痊愈的旧伤疤,让他多了几分凶悍,我心想,不过同时也减了几分孤傲之气,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新的粗犷的魅力。
见他久久地望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穿过柜台的翻板走了过去,清了清嗓子:“你的鼻子是什么时候折断的?”
那宽阔的嘴角微微一抬:“大约是我上次与你告别之后的三分钟——外乡人。”
他的话里有些犹豫,喊我的口气几乎像是在提问。我们之间近得不足一尺,我试探地伸手摸了一下他那伤口的细线,鼻梁骨顶住古铜的肌肤显出一道白色。
他向后一缩,仿佛有电火花划过我们俩之间,刹那间粉碎了他先前平静的表情。
“你是真的!”他小声说道。我先前就觉得他脸色很白,此刻,所有残留的血色悉数褪尽。他双眼一翻,颓然倒地,连带着印刷机上原先摆着的纸张和零碎物件也纷纷坠落——作为一个如此高大的人,他摔倒得竟这般优雅,我漫不经心地想。
那不过是一阵昏厥。待我跪倒在他身边松开了他喉头的领结,他的眼睑已经扑闪起来。此时我已没有丝毫疑问,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扯开了他领口厚厚的亚麻。它当然还在,那锁骨上的小小的三角形刀疤,拜皇家龙骑兵第八队之乔纳森·兰德尔上尉所赐。
他慢慢地恢复了平日健康的血色。我往地下盘腿一坐,把他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他的头发在我手中浓密而柔软。他睁开了眼睛。
“很糟糕,对吧?”我微笑着俯视着他,我们成婚的那天,他曾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也是同样地把我的脑袋捧在膝头,一晃已经二十多年。
“很糟糕,恐怕有增无减啊,外乡人。”他回答说,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笑容。突然间,他坐了起来,瞪着我。“天啊,我的主啊,你确实是真的!”
“你也是。”我扬起下巴望着他,“我以……以为你死了。”我本想显出轻松自如的样子,但我的嗓音背叛了我。泪水从脸颊上奔涌而下,他搂紧了我,衬衣粗糙的布料接住了我的眼泪。
我开始颤抖,所以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他也在颤抖,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是拥在彼此怀中哭泣,任由二十年的渴望汩汩地淌下我们的脸庞。
他的手指紧紧地缠在我的发间,被扯松了的头发披散到我的脖子上。松脱的发卡顺着我的肩膀洒落而下,犹如冰雹般叮叮咚咚地打在地上。我自己的手指攥紧了他的前臂,掐进了他的亚麻衣裳,好像生怕他的躯体如果不被束缚住便会随时消失一样。
他似乎也被同样的恐惧支配着,突然握住我的双肩,把我推远了点儿,死死地盯住我的面孔,一手放到我脸颊上,一遍遍地描摹起我的骨骼线条,毫不理会我的眼泪和肆意泛滥的鼻涕。
我大声吸了吸鼻子,这好像让他恢复了神志,他松开我,急忙从袖口里摸出一条手帕,笨手笨脚地先擦了擦我的脸,再擦了擦他自己的。
“把它给我。”我抓过那慌乱摇摆着的布条,用力擤了擤鼻子,“好了,你来。”递过手帕,我望着他擤完鼻涕,发出的声音活像只快被勒死的家鹅。我咯咯地笑了,忘记了伤感。
他也笑了,用指关节抹去眼中的泪水,却仍无法把注视着我的眼睛挪开。
忽然间,我发现没有触摸到他令我难以忍受。我向他扑过去,他也适时地抬起双臂接住了我。我拥紧了,直到听见他的肋骨发出咔咔的声响,感觉着他的双手粗鲁地抚弄我的背脊,一遍遍地念我的名字。
最后,我终于放开了手,往后坐了坐。他瞧着自己双腿间的地板,皱起了眉头。
“你掉了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他抬起头笑了笑,有点害羞。“我还以为我完全失去把持,尿湿了裤子呢!还好没事儿,不过是坐在个麦芽酒罐子上了。”
真的,一汪香醇的棕色液体正从他身下慢慢地扩散开来。我惊叫了一声,踉跄着站起来,扶他起身。他估摸了一下身后的衣物被弄脏了多少,但无望地放弃了,于是耸耸肩解开马裤。刚把窄窄的布料从屁股上褪下,他马上停下来看了看我,脸有点儿红了。
“没事儿,”我说,感到自己的脸颊此时也已变得通红,“我们都结婚了。”我说着却垂下了眼睛,觉得顿时透不过气来,“至少,我想我们是。”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一弯笑容泛起在那宽大而柔软的嘴唇上。“哎,我们是结婚了。”他说,一边踢开那弄湿了的马裤,一边朝我靠过来。
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既是一种欢迎又是一种阻挡。我多么想要再次触摸他,胜于想要任何其他东西,却又莫名其妙地羞涩无比。过了这么久,我们究竟该如何重新开始?
这种夹杂着羞涩的亲密感束缚着我们,他也感觉到了。他在离我几寸远的地方停下来,握住了我的手。犹豫了些许,他低下头,嘴唇似是而非地擦过我的指关节。一触到我的银戒指,他的手指便停下来,把那金属指环轻握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我一直没把它摘下来。”我脱口而出,似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必须知道。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却没有放开。
“我想——”他停下来咽了咽口水,仍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再次摸索到银戒指,“我非常想吻你,”他说得很温柔,“可以吗?”
我的泪水早已盈满眼眶,此时再次涌起的两滴泪珠漫了出来,我能感觉到它们,饱满而圆润地滚下了我的脸颊。
“可以。”我耳语道。
他慢慢地把我拉近了他,把我们牵着的手握在他胸口下边一点儿。“我有很久没干过这个了。”他说,蓝色的眼睛里深藏着希望和恐惧。我接下了他目光中的礼物,并奉还给了他。
“我也是。”我柔声回答。
他的双手用无比细腻的温情捧起了我的脸,他的嘴唇覆盖到我的嘴上。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是期待着重演我们最后分别时的那场猛烈的怒火吗?我曾多少次记起那一幕,在回忆中重新经历那每一个瞬间,却眼睁睁地无法改变它的结局。是期待着我们黑夜里的婚床上那种无穷无尽的、近乎粗暴的相互拥有吗?对此我确实很渴望,也曾多少次汗湿着、颤抖着从回忆的睡梦里惊醒。
可是,此时我们却是两个几乎互不相触的陌生人,各自在慢慢地、试探性地寻找着会合的可能,用无声的双唇寻找着,并同时给予着彼此的默许。我闭着眼睛,詹米也同样闭着眼睛,我不用看就知道。很简单,我们根本就不敢直视对方。
他没有抬头,只是开始轻轻地抚摸我,透过我的衣服感触着我的骨骼,温习我的曲线。最后他的手顺着我的胳膊游走下来,抓住了我的右手。又一次摸索到那个戒指,他的手指开始环绕着触摸起银指环上交织着的高地纹案,多年的磨砺让那纹案变得很光润,却仍旧清晰可辨。
他把嘴唇从我的嘴上挪开,游移到我的脸颊和眼睛上。我轻抚他的背脊,隔着衬衣感觉着那看不见的道道印痕,那旧时伤疤的遗迹,就像我的戒指,久经磨砺却依旧清晰。
“多少次我见你出现在眼前,”他在我耳边温暖地低语道,“你常常会来。有时是在我的梦里,有时是在我发烧的病床上,在我害怕、在我孤独到确信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会出现,微笑着,头发卷在脸颊边。可你从不开口说话,也从来没有碰过我。”
“现在我可以碰你了。”我伸出手温存地抚过他清晰可见的鬓角、耳朵、脸颊和下巴,游走到他的后颈,那束起的红色的头发之下。终于,他抬起头,双手捧着我的脸庞,深蓝色的眼里闪耀着强烈的爱的光芒。
“不用害怕了,”他柔声说,“我们俩在一起了。”
如果店门上的门铃没有响,我们兴许会无止境地站在那儿彼此凝视到永远。我放开詹米,突然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毛糙的一头黑发,正张着嘴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个小包裹。
“哦,你来啦,乔迪!干吗去了这么久?”詹米说。
乔迪没有回答,怀疑的双眼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着他的雇主,光着两腿仅着一件衬衣站在店中央,马裤与鞋袜抛了一地,而揽在怀中的是衣裙起皱、头发散乱的我。乔迪的瘦脸顿时责难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干了,”他醇厚的嗓音带着西部高地人的腔调,“印刷归印刷——这点我是支持你的,可别想错了——可我是属于自由教会的,跟以前我爸和再以前我祖父一样。为一个天主教徒帮工是一回事儿——教皇的钱币跟谁的都一样,对吧?——可为一个道德败坏的天主教徒帮工就大不同了。为你自己的灵魂,老兄,你爱干吗干吗去吧。但在店里狂欢这种事儿,要我说,就实在太过分了。我不干了!”
他把包裹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台正中,一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门外,市政厅的大钟正开始敲响,乔迪走到门口一转头,谴责地瞪了我们一眼。
“而且连正午都没到!”说着,把店门重重地甩在身后。
詹米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然后慢慢地又坐回到地板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而且连正午都没到!”他重复着,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哦,上帝啊,乔迪!”他前仰后合地用双手抱紧了膝盖。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心里颇为担忧。
“我可没打算给你惹麻烦,”我说,“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他吸了吸鼻子,满不在乎地用衬衣下摆擦了擦脸。
“哦,会的。他就住在街对面的威克姆巷。我过会儿会去找他的,去,去解释清楚。”他说着看了看我,慢慢回过神来,补充说,“天知道怎么个解释法!”一时间,他似乎又要大笑起来,不过还是忍住冲动站了起来。
“你还有别的马裤吗?”我问,一边拾起了扔在地上的那条,把它挂在柜台上晾干。
“哎,我有——在楼上。不过你等一下。”他那长长的手臂钻进柜台下的橱柜,取出一张告示,上面整齐地印着“已外出”的字样。他把告示挂在门外,又从里面紧紧地插上了门闩,转向我。
“你愿意跟我上楼来吗?”他诱惑地伸出臂弯,眼里闪着亮光,“如果你不觉得这算道德败坏的话?”
“为什么不呢?”开怀大笑的冲动像冒着泡的香槟酒在我的血管里蠢蠢欲动,“我们都结婚了,不是吗?”
楼上分隔成两间屋子,楼梯平台的前后各一间,再加上平台处的一小间厕所。后屋显然完全用作印刷店的储藏室了,门被支开着,我能看见装满书本的木箱,用麻绳捆扎整齐的小册子堆得高高的,还有一桶桶的酒精和墨粉,以及一堆奇形怪状的五金器件,多半是印刷机的备用零件。
前屋则朴素得活像一间修道士的卧房。屋里有个抽斗柜,上面摆着一架陶瓷烛台,另有一个洗脸台、一个板凳和一张窄窄的小床,不比露营用的折叠床大多少。看到这个我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屏着呼吸。他是一个人住。
我迅速地环顾了四周,确定屋里没有女性存在的迹象,我的心才恢复了正常跳动的节奏。这里明显只住着詹米一人。他拉开遮住屋子一角的帷幔,露出一排木钩,上面挂的无非是几件衬衣、一套暗灰色外衣和长马甲、一件灰色的羊毛斗篷和他这会儿来取的那条备用马裤。
他背对我把衬衣掖好,系上了新裤子,但我能从他肩头紧张的轮廓里看见几分拘谨。一种同样的张力在我自己的颈后抽紧。重逢的震惊平复了一些,我们俩一下子又都变得非常害羞。我见他挺了挺肩膀,转身面对了我。歇斯底里的大笑和泪水都已经止住,虽然种种突发情感留下的痕迹在他脸上仍旧看得出来,我知道我的脸上也一定如此。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克莱尔,”他轻轻地说,“我以为我永远……唉。”他稍一耸肩,好像亚麻衬衣的肩膀有点紧似的。然后他咽了咽口水,正视了我的眼睛。
“那孩子?”他问,一时间所有的情感在他脸上表露无遗,急切的期待、绝望的恐惧,还有想要同时抑制住这两者的挣扎。
我微笑着伸出手说:“来。”
我仔细想过很久,如果穿越石阵能够成功,我此行该带些什么。由于一度曾被指控施行巫术,这次我格外小心。然而有一件东西我必须带上,无论它被人看见会产生何种后果。
我拉他到小床边坐在我的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了我在波士顿精心包好的长方形小包裹,打开防水层,把里面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给。”我说。
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像是捧着一个未知的危险物品。一双大手紧紧地合拢在那叠相片的周围,刚出世的布丽安娜圆圆的小脸则一无所知地展开在他的十指之间,小拳头紧握着毛毯,似乎被这全新的生存状态累坏了一般,闭着斜翘的眼睛,在睡梦中微张着小嘴。
我抬眼看了看他,一张彻底空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他把相片捧在胸前,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刚刚被利箭穿心一般——而我猜他确实是这个感觉。
“你女儿给你带来了这个。”说着,我把他的脸转过来,温柔地亲吻了他的嘴唇。这一下打破了魔咒,他眨了眨眼睛又活了起来。
“我的……她……”那诧异的声音很沙哑,“女儿,我的女儿,她……她知道?”
“是的。来看看别的。”我从他手中抽走了第一张,露出下面的快照里已有四颗牙齿的布丽安娜,滑稽的笑容喜气洋洋地缀满了一岁生日蛋糕上的糖花,头顶上挥舞着崭新的毛绒小兔,得意得活像个小小的恶魔。
詹米不知所云地咕哝了一声,绷紧的手指松开了。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一小摞相片,开始一张一张地拿给他看。
布丽安娜两岁,矮矮胖胖的,穿着滑雪服,帽子底下的圆脸儿红得像小苹果,一绺一绺的头发如羽毛般随风飘扬。
布丽安娜四岁,头发梳成油光的小铃铛造型,身穿白色背带套裙,一条腿搁在另一边膝盖上,端坐着为摄影师绽放着笑容,文静而优雅。
五岁,自豪地拥有了她第一个午餐盒,等候着登上开往幼儿园的校车。
“她不让我跟她一起去,一定要一个人走。她非,非常勇敢,什么都不怕……”我有点儿哽咽,解说着,展示着,指点着一幅幅变换着的画面,他不断抓过新的相片,之前的那些则纷纷滑落到地上。
“哦,上帝!”他惊呼,见到布丽十岁时坐在厨房地板上搂着大个儿纽芬兰犬小熏的画面,这是张彩色照片,她的头发,衬着小熏油亮的黑色皮毛,闪烁着灿烂的光彩。
他颤抖不已的双手再也握不住了,我不得不把最后的几张拿给他看——长大成人的布丽,一张里提着一串刚钓到的鱼,满脸欢笑;一张站在窗前,独自沉浸在秘密的思绪中;一张脸色绯红,头发蓬乱,劈了一半的柴火,正倚靠着斧柄稍作歇息。这些相片展示了她同一张脸上我所能捕捉到的各种不同的情绪,同一张脸,高高的鼻子、宽宽的嘴唇、高耸而宽阔的维京人的颧骨,还有那双上挑的眼睛——一张她父亲的脸的更精巧、更纤细的翻版,而她父亲此时正与我并肩坐在这小床上,颤动着无言的嘴唇,悄无声息的泪水从他的脸颊上奔涌而下。
他伸出一个张开的手掌悬浮于相片之上,颤抖的十指没有触及那光亮的表面,他转向我,缓缓地倒在我的怀里,像一棵倾倒的大树般优雅得难以置信。静静地,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
我的手臂紧搂住他宽宽的、抽泣着的肩膀,把他抱在胸前,我自己的泪水落在他的头发上,在那红色的波浪里印下一摊摊深色的小小的印迹。我把脸颊贴在他的头顶,小声地说着些无关紧要又支离破碎的东西,仿佛他是布丽安娜。我想,也许这就像外科手术——即便已修复了所有存在的损伤,康复的过程依然会很痛苦。
“她的名字呢?”临了他抬起脸来,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重新捡起相片,轻手轻脚的,好像那些画面经他一碰便会冰消瓦解。“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
“布丽安娜。”我自豪地回答。
“布丽安娜?”他望着相片皱起了眉头,“怎么给小姑娘取了这么糟糕的名字!”
仿佛被当头一击,我惊跳起来。“哪里糟糕了!”我气愤地说,“多美的名字啊,况且,还是你让我取这个的呢!糟糕?你什么意思?”
“是我让你取这个的?”他眨起眼睛。
“千真万确!当我们——当我们——我们最后告别的时候。”我抿紧了嘴唇没再哭出来。片刻之后,按捺住了心绪,我补充道:“你让我给孩子取名时随你父亲。他的名字是布莱恩,不是吗?”
“哎,是的。”终于,他脸上的笑容战胜了其他情感,“哎,”他重复着,“是的,你说得没错。只是——啊,我以为那娃儿会是个男孩,仅此而已。”
“那你很遗憾啰,她不是个男孩?”我瞪着他,一边开始一张张地抢回那四散的相片。他用双手按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
“没有,”他说,“没有,我不遗憾,当然不会!”他的嘴角微微地一翘,“但我也不想否认,她可是让我大吃了一惊,外乡人。你也一样。”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他。为了这一刻,我准备了几个月,可我仍旧膝盖绵软,柔肠百结。而他则全然措手不及地眼见我的出现,在如此的打击之下有些许摇摆也在所难免。
“我想我确实吓了你一跳。我来了你有没有觉得遗憾?”我咽下口水,问道,“你——你要不要我离开?”
他的双手像钳子一般夹紧了我的胳膊,我轻轻地叫出了声来。意识到他弄疼了我,他松了手,却依然把我抓着不放。我的建议让他的脸顿时变得很是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不,”他回答,貌似镇静,“我不是,我——”他的下颌一时间突兀地停顿在半空,接着又重复道,“不。”非常肯定。
他滑落了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俯身用另一只手捡起些相片铺开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低头细细地端详着,让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布丽安娜,”他轻声道,“你念错了,外乡人。她应该叫布丽叶娜。”他用那高地人特殊的音调,把重音放在前边儿的“布丽”上,轻快地带过了后边的音节,布丽叶娜。
“布丽叶娜?”我学着念了一遍,笑了。他点点头,眼睛仍旧盯着相片。
“布丽叶娜,”他说,“很美的名字。”
“你喜欢我很高兴。”我回应他。
他抬起目光正视我的眼睛,一撇笑意在宽宽的嘴角忽隐忽现。
“给我讲讲她,”他的食指勾勒着那身穿滑雪服的胖娃娃,“姑娘小时候是啥样子?她最先学会说的是什么?”
他把我拉近了点儿,我顺势依偎到他的身旁。高大坚实的他散发出清新的亚麻和油墨的气息,一丝温暖的男性的味道令我感到熟悉而又兴奋不已。
“‘狗狗’是她学会的第一个词。第二个是‘不!’”
他脸上的笑意扩散开来:“哎,这个词他们都学得很快。她很喜欢狗,是吧?”他像摆弄纸牌似的把相片呈扇形铺陈开,找到了有小熏的那张,“跟她一块儿的这狗很可爱啊。是什么品种?”
“纽芬兰犬,”我俯身浏览起那些相片,“还有一张,里面有我一个朋友送给她的小狗崽……”
淡泊的灰色日光越发暗沉下来,雨点已经在屋顶上滴滴答答地下了好一会儿,这时,一声毫不客气的咆哮从我杰西卡·古登伯格的蕾丝胸衣下响起,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自打那花生酱三明治以后已经又过了好长时间。
“饿了,外乡人?”这还用问,我心想。
“嗯,既然你这么问,我确实饿了。你还在抽屉最上层藏吃的吗?”我们刚成婚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时时备着点儿食物,好应付他经久不衰的好胃口。而我们住到哪里,哪里的大小橱柜的顶层抽屉里就总会有各色的面包卷、小糕饼或小块奶酪。
他笑着伸了个懒腰:“别说,我真还藏了些。不过这会儿东西不多,只有几个放了好久的薄饼。不如我带你下楼去酒馆吧,看看——”一时间,刚才翻看布丽安娜相片时的喜悦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虑。他瞥了一眼窗外,淡灰的天光已渐变为一种柔和的紫灰色,他忧虑的神情加深了。
“酒馆!天哪!我把威洛比先生给忘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他已站起身,开始翻找衣柜里干净的袜子。一手提着袜子,一手拿着两个薄饼,他走了出来,顺手把后者抛到我的膝头,一屁股坐到板凳上胡乱拉扯着把袜子穿了起来。
“威洛比先生是谁?”我咬了一口薄饼,碎屑散落下来。
“该死,”他似乎在自责,不是说我,“我说好了中午去找他的,完全给忘了!这会儿肯定四点都过了!”
“没错,我刚听见大钟响过。”
“该死!”他又骂了一遍,一边把脚蹬进一双带着锡质搭扣的皮鞋,站起来,从挂钩上抓过外衣,停在了门口。
“你想跟我来吗?”他忧虑地问。
我舔了舔手指,站起来披上了斗篷。
“千军万马都挡不住我。”我向他保证。
风月楼
“威洛比先生是谁?”我问他,我们走到卡法克斯巷的拱门底下停了停,探头向外望着那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呃……他是我的一个合伙人,”詹米回答,小心地看了看我,“最好把你的兜帽儿戴起来,看这倾盆大雨。”
雨确实下得挺大。瓢泼的雨水从头顶的拱门上倾泻而下,汩汩地流进阴沟,把街上的污水和垃圾一洗而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湿润而清新的空气,兴奋不已地享受着这夜晚的狂野气息,享受着身边高大而强健有力的詹米。我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今后的人生还有多少未知似乎都已不再重要。我感到无所畏惧而坚不可摧。
我抓过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低头冲我一笑,捏了捏我的手作为回答。
“咱们去哪儿?”
“去世界尽头。”雨声轰响着让交谈难以继续。詹米二话不说地扶着我的臂弯穿过了鹅卵石街道,接着,我们冲下了皇家一英里的陡坡。
所幸的是,那家名叫世界尽头的酒馆就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当我们弯腰钻过低矮的门楣走进酒馆狭小的门厅时,我身上的斗篷只有肩膀上淋湿了一点儿,尽管雨下得很大。
大厅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很温暖,比起外面的风暴是个非常舒适的庇护所。除了沿着墙边的凳子上坐了几个女人以外,这里大多数的客人都是男性。间或看得见一两个衣着得体的商人,但在这个时间,绝大多数有家可归的男人都已回家。此时酒馆里无外乎是些当兵的、混码头的、做苦力的和学生意的,外加个把零散的酒鬼。
我们的出现颇引起了些注意,四下里传来了招呼的叫喊,长桌上的人们推搡着要让出位子来。显然,詹米是世界尽头的熟客。一些好奇的目光向我投来,但没有人说什么。我仍旧把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詹米穿过了酒馆的人堆。
“不用了,小姐,我们待不久,”一个年轻的女招待迎上前来,殷勤地微笑着,他答道,“我是来找他的。”
姑娘眼睛一翻:“哦,是吗?来得可不早啊!我妈把他放楼下了。”
“哎,我是晚了,”詹米抱歉地说,“我有……生意给耽误了。”
姑娘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转眼耸了耸肩朝詹米展开了她的酒窝。
“喔,没问题,先生。哈利给他送了一壶白兰地,后来我们就没再听见他的动静了。”
“白兰地,嗯?”詹米无可奈何地问,“他还醒着吧?”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质的口袋,掏出几个硬币放到姑娘伸出的手里。
“我想是的,”她藏好了硬币欣然回答,“我刚刚听见他唱歌来着。谢谢了,先生!”
詹米点点头,弯腰钻过屋后的门楣,示意我进去。酒吧间大厅背后是个小小的拱顶厨房,火炉上煨着一大锅貌似炖牡蛎的东西,香味扑鼻,我闻着香味流起了口水。我希望我们与威洛比先生的生意能在晚饭桌上洽谈。
一个穿着肮脏的衣裙的胖女人跪在火炉边,往里面扔着柴火。她抬头冲詹米点了点头,没有起身。
他举手作答,一边走向角落里的一扇小木门,抬起门闩把门开向了一道黑乎乎的下行楼梯,通向地下深处。远处楼下闪过一道亮光,仿佛酒馆底下有精灵们在挖掘钻石。
詹米的肩膀把狭窄的楼道挤得满满的,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他踏入楼下开敞的空间,我才看见一排粗壮的橡木椽子,接着是一排巨大的酒桶,沿着石墙的一侧,摆放在一排栏杆顶上架着的长长的木板上。
只有一把火炬点在楼梯底端,酒窖里阴影重重,深处那洞穴一般的空间显得破旧不堪。除了楼上酒吧里传来的沉闷的喧哗,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什么歌声。
“你肯定他在这底下?”我弯腰朝酒桶下的空隙瞥了一眼,怀疑那嗜酒的威洛比先生会不会喝多了白兰地,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上一觉。
“哦,是啊,”詹米的声音严肃中带着无奈,“我想那小家伙是躲起来了。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在公共场合喝酒。”
我听了抬起眉毛,但他只是咕哝着朝阴影里走去。这酒窖很长,他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了,只听见黑暗中他小心翼翼的响动。我停留在楼梯口火把的光环里,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四周。
除了那排酒桶,屋子当中还堆着几个木箱,靠着一堵大约五尺高的奇怪的墙,这堵墙单独竖立在酒窖的地面上,向黑暗处延伸过去。
二十年前,当我们与查尔斯王子殿下一同投宿爱丁堡时,我确实曾听说过这家酒馆有如此一景,但由于种种原因从未目睹。这堵墙最初为爱丁堡的创始人在一五一三年灾难性的弗洛登原野战役之后建造的围墙。当他们不失公正地断言,与南方的英格兰人往来永远不会有好处,于是便有了这座城墙,既划定了城市的边界,又界定了苏格兰文明世界的尽头。此地因而被称作“世界尽头”,而老苏格兰人的这番一厢情愿也造就了城墙遗址上历经数代更迭而始终未改其名的酒馆。
“该死的小家伙,”詹米走出阴影,发梢上粘着蜘蛛网,眉头紧蹙,“他肯定在墙后面。”
他一边转过身,一边用双手捂着嘴叫喊了起来。那是一种连盖尔语都不像的、莫名其妙的奇怪语言。我怀疑地掏了掏耳朵,不清楚穿越石阵是否使我的听觉发生了错乱。
眼角有什么动静一掠而过,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鲜艳的蓝色物体飞过古城墙上方,正好砸在詹米的肩胛骨之间。
一声可怕的巨响,他倒在酒窖的地上,我一个箭步冲到他身旁。
“詹米!你没事儿吧?”
他趴在那儿说了一连串的盖尔语粗话,才慢慢地坐起身来,一手揉着自己斜敲在石板地上的额头。这时候,那团蓝色的东西变形为一个非常矮小的东方人,高兴地咯咯咯笑个不停,黄色的圆脸儿闪耀着欣喜和白兰地的光泽。
“你是威洛比先生,我想?”我询问眼前这奇异人物,同时小心防备着他会使出更多的把戏。
他好像听出了自己的名字,咧开嘴笑着冲我猛地点了点头,眼睛眯成了闪光的细缝。他指着自己用汉语说了些什么,然后跃入空中飞快地连翻了好几个后空翻,最后蹦着站起身,满脸胜利的光芒。
“见鬼的跳蚤。”詹米爬起来,小心地在外衣上擦了擦自己磨破了皮的手心,一把拽起那东方人的领子,把他当空提了起来。
“好啦,”他把那小个子放到楼梯上,用力戳戳他的后背说,“咱们该走了,快点儿。”那蓝衣服的瘦小身影应声瘫软下来,像一袋子待洗的衣服似的倒在台阶上。
“他没喝醉的时候还行,”詹米抱歉地向我解释,一边把东方人举到一侧的肩膀上,“不过他真的不该喝白兰地的。实在是个可怕的酒鬼。”
“这个我看见了。你倒是怎么搞到他的?”我着了迷似的跟着詹米上了楼梯,威洛比先生的辫子衬着詹米的灰色羊毛毡斗篷,像个节拍器一般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是在码头。”他正要继续解释,头顶的门打开了,迎接我们回到酒馆的厨房。粗壮的老板娘见我们走了过来,气鼓鼓的一脸不满。
“好,马尔科姆先生,”她皱着眉说开了,“您很明白我欢迎您来这儿,您也得明白我不是个爱挑剔的女人,开个酒馆儿老爱挑剔可不方便。不过,我也告诉过您的,您那个小黄脸男人可不是——”
“哎,您是提过,帕特森夫人,”詹米打断了她,一边从口袋里挖出一枚硬币,一鞠躬递给了胖胖的老板娘,“您的容忍令我非常感激。这事儿不会再发生了。我希望。”他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向帕特森夫人又鞠了一躬,便弯腰钻过那矮门楣走进了酒馆大厅。
再次走进大厅,我们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这次的影响是负面的。人们有的默不作声,有的压低了声音咕哝着我们几乎都听得见的诅咒。我猜想威洛比先生兴许不是这家酒馆最招人待见的顾客。
詹米侧身穿过人群,让道的人们很勉为其难。我全力紧跟其后,努力不去正视任何人的眼睛,努力屏住呼吸。对于尚未适应十八世纪恶劣的卫生条件的我,不堪忍受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许久未清洗的躯体所散发出的恶臭。
快走到门口时,我们还是遇上了麻烦,麻烦的化身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年轻女人,身上的衣裙比老板娘母女朴实的素色打扮略显花哨,领口则更低一点儿,她的主要职业不难猜到。我们刚走出厨房的时候,她正与几个学徒工小伙子沉浸在打情骂俏之中,当我们走过他们身边,她一抬起眼,便立即尖叫着跳了起来,同时还把一杯麦芽酒打翻在地。
“就是他!”她摇摆着手指惊叫着指向詹米,“那个下流的恶魔!”她的双眼似乎一时难以聚焦,我估计她打翻的已不是今晚的头一杯了,虽然此时还不晚。
她的同伴们好奇地盯着詹米,尤其当那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用手指当空指着戳着,像在指挥合唱班似的。“他!就是我告诉你们的那个下流的小痞子——对我做出那种恶心事儿的家伙!”
我跟其余的人一起好奇地看着詹米,但很快地,和大伙儿一样地意识到,年轻女子这番话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你这下流的恶魔!”她冲着威洛比先生蓝色丝绸裤子的屁股底下叫喊着,“好色鬼!鼻涕虫!”
眼见着姑娘如此难过,她的同伴们激动起来,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握紧了拳头站起身,靠在桌边,满眼闪烁着麦酒和暴怒。
“就是他,啊?要我替你揍他一顿吗,玛吉?”
“可别冒这个险,小伙子,”詹米简短地提醒他,挪挪肩上的重负,调整好重心,“你喝你的,我们这就离开。”
“哦,是吗?你是给这小跳蚤拉皮条的吧?”年轻人粗俗地冷笑了一声,满脸潮红地转向我这儿,“至少你的这个婊子不是个黄脸——咱们来瞧瞧她咋样。”他动手动脚地扯起了我的斗篷,露出那件杰西卡·古登伯格胸衣低低的领口。
“看着白里透红的,”他的同伴不失赞许地评论道,“敢情她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这样?”我来不及躲闪,他已经朝我的胸衣动起手来,抓住了蕾丝花边的边缘。那不堪一击的料子并非为十八世纪生活的严苛要求所设计,从侧面被撕坏了一半,一下子暴露出很多的白里透红。
“放手,你这婊子养的!”詹米靠过来,眼里闪着怒火,空着的一手握紧了拳头威胁道。
“骂谁呢,你这细脚伶仃的自大狂?”前面那个年轻人接口,没能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他跳上桌,直扑向詹米,不料詹米灵巧地一闪,弄得他一个嘴啃泥,摔在了墙上。
詹米一个大步迈向那桌子,对着另一个学徒工的脑袋猛地打了一拳,打松了那小子的下巴,瞬时抓过我的手把我拉出了大门。
“快点儿!”他哼哼着说,移了移威洛比先生那滑溜溜的身体,稳稳地抓紧了,“他们立刻就会追上来!”
的确如此。叫喊声传来,酒馆里涌出更多哄闹的人,顿时充斥了我们身后的大街。詹米见到第一个出口便立即拐出皇家一英里,我们冲进一条幽暗的窄巷,一路上飞溅起泥浆和各色来历不明的污水,钻过一道拱门,顺着另一条蜿蜒的小巷奔驰而下,仿佛潜入了爱丁堡的九曲羊肠。耳边闪过一堵堵漆黑的石墙,一扇扇破落的木门,最终一拐弯进到一个小小的庭院,我们才得以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喘息着问道,实在想象不出瘦小的威洛比先生能对刚才的玛吉那般壮硕的小丫头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看上去她完全可以把他像个苍蝇一样摁死。
“嗯,你知道,那全都跟脚有关。”詹米瞥了一眼威洛比先生,解释说,一脸无可奈何的郁闷。
“脚?”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威洛比先生整齐的微型小脚,穿着一双布底的黑缎子鞋。
“不是他的,”詹米见状继续解释道,“是女人的脚。”
“什么女人?”我问。
“嗯,迄今为止,仅限于妓女而已,”说着他朝拱门方向望去,寻找尾随的人群,“不过你也说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尝试。没法儿说,”他简单地总结道,“他是个异教徒。”
“我明白了,”我嘴里这么说,其实根本没明白,“是什么——”
“他们在那儿!”小巷尽头的一声大喊打断了我的问题。
“见鬼,我以为他们已经作罢了。快,这边!”
我们又跑了起来,顺着一条小巷回到皇家一英里,下坡没几步路又拐进了一条窄巷。我能听见身后大街上的呼喊,而詹米抓着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拽进一个门洞,院里满是木桶、包裹和板条箱。他紧张地环顾了四周,便把瘫软的威洛比先生塞进一个装着垃圾的大桶。稍事犹豫,他扔了块帆布掩盖住了威洛比的脑袋,又立刻拖着我躲到一辆载满木箱的板车后头,一把将我拉到地上,蹲在他的身旁。
经过这非同寻常的折腾,我气喘吁吁,心脏被恐惧刺激得怦怦直跳。冷风加上运动令詹米脸色通红,头发七上八下地竖着,但他的呼吸却平稳得很。
“你老做这种事儿吗?”我问他,一手按住胸口,徒劳地想要放慢自己的心跳。
“也没有。”他答道,一边警惕地越过板车窥探着追击者。
隐约间有奔跑的脚步声回响起来,又渐渐消失,随后一切便安静了,只剩滴答的雨水不断打在我们头顶的木箱上。
“他们跑远了。不过咱们最好再待会儿,以防万一。”他搬了个木箱下来让我坐,又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叹着气坐了下来,一手撩开面前散落的头发。
他冲我歪嘴一笑:“对不起,外乡人。我没想到会这么……”
“波澜起伏?”我替他说完,回应了他一个微笑,掏出手帕擦去自己鼻尖上的一滴水珠。“没关系,”我瞟了瞟那只大木桶,其中的震动和摩挲的声响意味着威洛比先生正多多少少在恢复清醒。“呃……关于脚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喜欢喝酒,你是知道的,”他一边解释,一边瞅着那个隐藏着他的合伙人的大木桶,“一旦多喝两口,他就会谈起女人的脚,以及他想要对它们做出的种种可怕的事情。”
“对一只脚究竟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我非常好奇,“那显然没有多少可能性吧。”
“不,可能性多着呢,”詹米严肃地说,“不过,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
我们背后的木桶深处传出几声模糊的抑扬顿挫。那是一种音调上本来就有很多高低起伏的语言,我说不清,可还是觉得威洛比先生是在问什么问题。
“闭嘴,你这小蛆虫!”詹米粗鲁地回答,“再多嘴,我立马一脚踩你脸上,看你还喜不喜欢!”木桶里传出一阵尖锐的傻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想要什么人在他脸上走路?”我问。
“是的,要的就是你。”詹米干脆地回答,对我愧疚地耸耸肩,脸颊上的红色又深了一层,“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是谁。”
“他会说英语吗?”
“哦,会一点儿吧,不过没多少人能听懂他说的英语。我多半儿就跟他说汉语。”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你会说汉语?”
他耸耸肩,歪着头微微一笑:“嗯,我说的汉语大约就跟威洛比先生说的英语差不多,不过嘛,在跟谁聊天的问题上他也没那么多选择,所以就只好将就我了。”
我的心脏似乎已恢复了正常,我仰靠在板车上,把兜帽往前拉了拉,好遮挡住细雨。
“他怎么会叫威洛比的呢,这么个名字?”我问。对威洛比先生我确实很好奇,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一个斯斯文文的爱丁堡印刷商与他又是什么关系,然而,有一种顾虑阻挡着我去刺探詹米的生活。方才起死回生——或者说,从那与死境无异的地界归来——我实在无法去当场质问他生活中的所有细节。
詹米用手擦了一下鼻子:“哎,那个,只是因为他的真名叫‘倚天宙’,背靠着天堂的意思,据他所说。”
“太难念了?对此地的苏格兰人来讲?”我了解大部分苏格兰人狭隘的天性,他们若不愿接触陌生的异国语言,我丝毫不会吃惊。詹米的语言天赋着实是一个基因学的特例。
他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初降的夜幕下熠熠闪光。“嗯,也不是那个,不全是。只是,你要把他的名字说走样了一丁点儿,就非常像盖尔语里的一句粗话。我想,威洛比可能更好用些。”
“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心想,我不应该再去问那不雅的盖尔语是什么了。我转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那海岸的方向似乎已再无人影。
詹米见状站了起来,点点头:“是的,我们可以走了。那群小家伙这会儿早该回到酒馆了。”
“我们回印刷店的路上不会经过世界尽头吗?”我疑虑地问,“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跌跌撞撞地折回爱丁堡藏污纳垢的后街窄巷,委实不是个好主意。
“啊……不用。我们不回印刷店了。”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神情里仿佛透着一丝保留。或许他在城里还有另一处住所?想到这个可能,我感觉心头有些空落。印刷店的楼上,很明显是一间苦行僧的小屋,但他会不会还拥有一所别苑——和家室?在印刷店里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了最基本的信息,我根本无从知晓他二十年来的所有经历,抑或是他眼下所从事的一切。
然而,见到我他分明很高兴——最起码可以这么说。也许他此时若有所思的愁绪只不过源于他醉酒的合伙人,而不是我。
他弯下腰,对着木桶里说了些带着苏格兰腔的汉语。这是我一辈子听见过的最古怪的声音,像极了风笛调音时发出的尖锐声响,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兴致盎然地玩味着他的表演。
不管他说了什么,威洛比先生都回之以滔滔不绝,外加时不时的痴笑和鼻息。最后,瘦小的威洛比先生从桶里爬了出来,远处巷子里的马灯勾勒着他袖珍的体形。他轻盈地跳下,旋即拜倒在我的脚下。
对詹米所说的关于脚的奇闻还记忆犹新,我连忙退后了一步,而詹米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臂。
“啊,没关系,外乡人,”他说,“他不过是在为先前对你的不敬表示歉意。”
“哦,是这样。”我心存疑虑地望着威洛比先生,这时候他正朝着地面不停地说着些什么。茫然无措于得体的礼节,我俯下身,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显然此举并未冒犯他,他一跃而起,连连向我鞠躬行礼,直到詹米不耐烦地令他罢休,我们才终于启程朝皇家一英里进发。
詹米把我们领到一幢隐匿在小巷里的楼房,再下坡一丁点儿就是卡农盖特教堂,荷里路德宫大约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山坡之下。眺望着宫殿大门口的一盏盏马灯,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们曾随同查尔斯·斯图亚特在宫中住了将近五周,那是他短暂的革命生涯早期一段战绩辉煌的日子。詹米的舅舅——科拉姆·麦肯锡就死在那里。
詹米叩响了大门,门应声打开,所有的回忆随之散尽。一个小巧而优雅的黑发女人手持蜡烛站在门口,探头看着我们。见到詹米,她欢呼着把他迎进屋里,问候着吻了吻他的脸颊。我的五脏六腑顿时拧成了拳头,直到听他招呼她为“珍妮夫人”,我的心才放了下来。没有人会如此称呼自己的妻子——也不会这样称呼情妇吧,我希望。
然而,这个女人身上依然有些什么令我很不自在。她无疑是个法国人,尽管英语说得不错——这没什么奇怪,爱丁堡是个港口,也是个容纳百川的都会。她穿着厚重的丝绸,裁剪繁复,虽说阔绰有余,却也不失庄重,只是身上的胭脂香粉可比普通的苏格兰女人浓厚得多。而最令我不安的是她打量我的样子——眉头紧锁,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
“弗雷泽先生,”她抚摸着詹米的肩膀,亲密得令我十分厌恶,“我能不能跟您单独说两句?”
詹米把斗篷递给了走上前来的女仆,瞥了我一眼,立刻解读出了个中微妙。
“当然,珍妮夫人,”他恭敬地回答到,一边伸出手把我拉到跟前,“不过首先——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妻子,弗雷泽夫人。”
一时间我的心跳突然停止,待到重新恢复的时候,我可以肯定那小小门厅里每个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詹米的目光与我相遇,他微微一笑,握在我手臂上的指尖紧了紧。
“您的……妻子?”珍妮夫人的脸上显出一种我说不清是惊异还是恐惧的表情,“可是弗雷泽先生……您把她带来这里?刚刚我还在想……您带来个女人……唉,虽说是没有问题,但侮辱了我们自己的姑娘们也不好……可现在……带您妻子……”她张大了嘴,颇不雅观地露出了几颗腐烂的臼齿。不一会儿,她猛地摇了摇头,慌忙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对我点点头,挤出亲切的问候:“晚上好……夫人。”
“也祝您晚上好。”我恭敬地回应道。
“我的房间准备好了吗,夫人?”詹米没有等她回答,便转身领着我上了楼梯,“我们准备在这儿过夜。”
他回头瞟了一眼跟着我们进来的威洛比先生,他一来便早已就地坐下,此刻身上正滴着雨水,小小的平板的脸上显出一种梦境般的表情。
“呃……?”詹米指着威洛比先生比了个询问的手势,向珍妮夫人抬了抬眉毛。她瞪着威洛比先生,仿佛不知他从何而来,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拍着手掌唤来了女仆。
“看看若西小姐有没有空,好吗,保利娜?”她指示道,“然后,拿点儿热水和干净的毛巾送去给弗雷泽先生和他的……夫人。”她吐出最后的两个字时,显出一种目瞪口呆的惊异,仿佛仍旧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哦,还有件事,夫人,如果您能好心地帮个忙,”詹米倚着栏杆,微笑地俯视着她,“我妻子需要一件干净的衣裙,出于很不幸的意外,她的衣服不能穿了。您能否在明早之前准备好?谢谢您,珍妮夫人。祝您晚安!”
跟随他走上四层盘折而上、通往小楼顶层的楼梯,我一声没吭,着实是忙于思考,而我脑海里一片混沌。酒馆里的小伙儿称他为“拉皮条的”,可那一定只是骂人的话吧——绝不可能。对于我所认识的詹米·弗雷泽来说,绝不可能,我纠正自己,望着眼前身着深灰色斜纹呢外衣的宽厚的肩膀。然而,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呢?
我不太清楚自己期待的是什么,但我们的房间很普通,窄小而干净——而回头一想,这又很不普通——屋里陈设着板凳、简单的床铺和抽屉柜,柜子上摆着脸盆、水壶和插着蜂蜡蜡烛的陶制烛台,詹米用带上楼来的一支长蜡烛点亮了房间。
他褪下淋湿的外衣,随意地扔到板凳上,往床上一坐便开始解开湿湿的鞋子。
“天哪,”他说,“饿死我了。希望厨子还没有睡。”
“詹米……”我说。
“把你的斗篷脱下来,外乡人,”见我仍站在门口,他说,“你都湿透了。”
“是。嗯……是的。”我咽下口水接着说,“只是……呃……詹米,为什么你在妓院里会有固定的房间?”我径直问道。
他有点尴尬地揉了揉下巴。“对不起,外乡人,”他说,“我知道我不该带你来这儿,可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里,能很快替你补好衣服,再弄点儿热的晚餐。而且,我还得给威洛比先生找个地方好让他别再惹麻烦,既然我们反正都得来这儿……唉——”他看了看那张床,“比起我在印刷店的小床,这儿要舒服多了。不过,也许这是个坏主意。我们可以走,如果你觉得不够——”
“我不在乎那个,”我打断他,“问题是——你为什么会在妓院里有个房间?你是不是这儿的常客,所以——”
“常客?”他抬起眉毛仰头看着我,“这儿?天哪,外乡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见鬼,我怎么知道,”我说,“所以我才问你呢。你准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他盯着自己穿着袜子的脚看了一会儿,脚指头在地板上动来动去。最后他抬起头,平静地回答说:“好吧。我不是珍妮的客人,不过她是我的客人——而且是个常客。她给我留这间房,是因为我忙生意时经常跑码头搞得很晚,需要随时能够吃上顿饭睡上一觉,并且需要不被打扰。这间房是我同她的交易的一部分。”
我一直屏住呼吸,听到这里,我松了半口气。“好吧,”我说,“那么我下一个问题恐怕该是,一个妓院的老板娘跟一个印刷商做的是哪门子交易?”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帮珍妮夫人印广告传单来着?不过立刻打消了那荒唐的想法。
“这个嘛,”他不紧不慢地说,“不。我想下一个问题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不是。”他一气呵成地跳下床,站到我面前,近得让我不得不抬起头才看得见他的脸。我突然非常想退后一步,但我没有,主要原因是根本没有空间让我后退。
“问题应该是,外乡人,你为什么要回来?”他说得很温柔。
“你竟然问得出这种问题!”我的手掌紧按住背后粗糙的木门,“该死的,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知道。”他那柔和的苏格兰口音显得很冷静,但即便在暗淡的烛光下,我仍能看见他敞开的衬衣领口里跃动的脉搏。
“你回来是想做回我的妻子,还是仅仅来告诉我女儿的消息?”似乎感觉到如此近的距离在压迫着我,他倏地转过身,走到窗前,窗户的百叶窗在风里吱吱作响。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就因为这个,我亏欠你,我的灵魂都是属于你的——是你让我知道我的生命并非徒劳无功——知道我的孩子安然无恙。”他转身面对着我,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
“你我曾是一体,外乡人,可自从我们分开,已经过了太久了。你有了你的生活——在那儿——而我的生活在这里。对我所经历的一切你都一无所知。你现在回来,是出于你的愿望吗,还是觉得是你的责任?”
我感到喉头一紧,但我依然正视着他的眼睛。
“我现在才回来,因为以前……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在卡洛登死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窗台,拨弄起上面的一根木刺。
“哎,我明白了,”他轻声说道,“其实……我是想去死的。”他微笑着,却很认真地说,两眼注视着那根木刺,“我也很努力地争取了。”他又抬眼看了看我。
“你是怎么发现我没有死的呢?说到这个,你又是怎么找到我在哪儿的?”
“有人帮助了我。一个叫罗杰·韦克菲尔德的年轻的历史学家帮我找到了史料,是他发现了你在爱丁堡的踪迹。当我看见A.马尔科姆,我就知道……我想……那可能就是你。”我的回答显得很没有说服力,但是细节以后有的是时间说给他听。
“啊,是这样。所以你就来了。可……为什么呢?”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兴许是觉得有点儿窒息,抑或只是想要做些什么,他把玩起百叶窗上的闩子,把窗户打开了一半,湍急的水声和雨水清冷的气味顿时淹没了小屋。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不要我留下?”我终于开了口,“因为如果这样……我是说,我知道你有你现在的生活……也许你有……其他的牵绊……”异乎寻常敏锐的知觉使我即便在此时倾盆的大雨和胸中狂乱的心跳之上,仍能听见整幢楼里各种细小的动静。我偷偷地在裙子上擦了擦潮湿的掌心。
他从窗口转身惊诧地望着我。
“上帝啊!”他说,“不要你?”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睛亮得有些不自然。
“二十年了,我为你心如焚火,外乡人,”他柔声道,“你知不知道?耶稣啊!”轻风搅乱了他脸颊边的发丝,他不耐烦地把它们捋到后面。
“可我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男人了,二十年了,那还可能吗?”他别转身,无可奈何地挥着手,“你我间现在的了解都不如我们成婚的时候。”
“你要不要我离开?”我的耳边有浓稠的热血在澎湃。
“不!”他急切地冲向我,紧扼住我的肩头,我不由得朝后缩了回去。“不,”他放低声音,“我不要你走。我告诉过你了,我是认真的。可是……我必须要知道。”他把头俯向我,满脸是苦恼的困惑。
“你要不要我?”他耳语道,“外乡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为了你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孤注一掷地接受现在的我?”
我感到巨大的解脱席卷而来,其中掺杂着些许恐惧。这股浪潮从他紧抓着我肩膀的手中一直倾泻到我的脚尖,令我上上下下的关节酥软无力。
“你这么问也实在太晚了,”我说着,伸手上前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刚刚露头的粗糙的胡须在我的指尖上柔和得像干硬的长毛绒毯,“因为我已经孤注一掷地抛弃了一切。但无论你现在是谁,詹米·弗雷泽——是的。我愿意。我要你。”
烛火在他眼中泛着蓝色的光芒,他向我张开双手,我无言地走进了他的怀抱。我把脸颊枕在他的胸口,惊叹着拥他入怀的感觉,如此健硕,如此坚实,如此温暖。年复一年地渴望着一个无法触及的灵魂,如今他真真切切地在我怀中了。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手,非常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俯视着我,微微笑了笑说:“你有着魔鬼般的勇气,是吧?不过,你一向如此。”
我努力想回报他一个微笑,但嘴唇不由得颤抖起来。“那你呢?你怎么知道我又变成什么样儿了呢?二十年来我做了些什么你也一无所知。我可能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你都不知道!”
嘴上的笑意洋溢到了他的眼里,幽默点亮了他的目光:“这么说也不无可能。可你知不知道,外乡人——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站在那儿又端详了他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挺起胸膛深深地叹了口气,搞得衣服上的针脚又脱了几个。
“我也不在乎。”
与他共处,要说害羞似乎有点儿荒唐,可我却害羞得很。一晚上的冒险经历加上他对我说的一切,着实打开了一道现实的断层——我们之相隔着二十个未曾共度的年头,而尚不可知的未来已经展开在眼前。此时我们来到一个可以重新相互了解的起点,一同去发现,是否我们依然是那两个曾一度存在于一体的人——是否我们还能够再次合二为一。
一记敲门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一个矮小的女仆端来个托盘,里面盛着我们的晚餐。她羞涩地朝我行了屈膝礼,对詹米笑了笑,熟练而迅速地将晚餐——冷切肉、热汤和温热的燕麦面包加牛油——摆放就绪,点起炉火,咕哝了一句“晚安”便离开了。
晚餐进行得很慢,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局限于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告诉了他我是怎样从纳敦巨岩走到因弗内斯,又用格雷厄姆先生和乔吉小少爷的故事把他逗得哈哈大笑。接着,他又给我讲了威洛比先生的故事,告诉我他是如何在本泰兰码头——爱丁堡附近的一个运输港口,发现了那个饿得半死又酩酊大醉地躺倒在一排酒桶之后的东方人。
我们几乎没有谈及我们自己,可我一边进餐却一边越发敏感地意识到他躯体上的存在,满眼只见他忙于斟酒、切肉的纤长的双手,那衬衣之下不时地扭转着的强健躯干,还有当他弯腰捡起掉落的餐巾时,那颈部和肩膀显露出的优雅线条。有一两次,我认为我看见他的眼光也同样地流连于我——是一种热切,又稍带犹豫——而每一次他都很快地挪开目光,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出他的所见,以及他的感受。
晚餐结束时,我们的脑海里都只想着同样的一个念头。考虑到我们的所在,这点几乎无可逃避。一股夹杂着恐惧和期待的震颤掠过我的周身。
终于,他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愿意……”他停顿了一下,眉目间的潮红加深了一度,但他仍然看着我的眼睛,咽下口水,继续说道,“你愿意与我一同上床吗?我是说,”他连忙补充,“天很冷,我们又都淋了雨,而且——”
“而且这里也没有椅子,”我替他说完,“好的。”我抽出了握在他掌心的手,转身面向床铺,一种混合着兴奋和踌躇的奇特感受令我呼吸急促。
他很快地褪下了马裤与长袜,转而向我看过来。
“对不起,外乡人,我都没想到帮你解开绑带。”
看来帮女人宽衣解带并不是他常做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想道,嘴角于是泛起了微笑。
“那个嘛,其实不是绑带,”我嘀咕着,“但如果你能在后边那儿帮把手……”我把斗篷放到一边,背对着他撩起披散的头发,露出长裙的后背。
一阵困惑的沉默之后,我感到一个手指慢慢地滑下我的背脊。
“那是什么?”他显得很诧异。
“那叫拉链,”我笑着说,虽然他看不见我的笑容,“看到最上面那个小拉环了吗?只要捏住它,往下拉就是了。”
随着那悄然的滑动声,两道拉齿一分为二,那件杰西卡·古登伯格长裙所剩的残余垂落下来。我从袖子里抽出胳膊,让长裙重重地掉在脚边,趁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及时转过身来面向詹米。
他猛地朝后一退,被这突如其来的破蛹而出惊呆了。随后他眨了眨眼睛,怔怔地望着我。
我赤裸地站在他面前,只穿着鞋子、玫瑰丝长袜和吊袜带。一种压倒性的冲动让我想要把裙子重新抓起来,但我没有,只是挺直了背脊,抬起下巴,静静地等待着。
他一言不发,双眼随着脑袋轻微的移动在烛光下闪烁着,但他依然有本事把所有的思想悉数藏在那令人莫测的面具背后。
“见鬼,你就不能说点儿什么?”我终于质问道,声音并没有抖得特别厉害。
他张开嘴,却仍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慢慢地左右摇摆着脑袋。
“耶稣啊,”最后他耳语道,“克莱尔……你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女人。”
“你,”我用宣判的口气回答,“是老眼昏花了。多半是青光眼,你要得白内障还早了点。”
他听了哈哈大笑,略微有些颤抖,这时我看到他确实被蒙蔽了双眼——泪光在他眼里闪烁,虽然他正在微笑。他伸出手,使劲眨了眨眼睛。
“我的眼睛可跟老鹰一样尖锐,”他的口气同样坚决,“而且一贯如此。过来。”
我有些犹豫地拉住他的手,从地上衣裙勉强的庇护之中跨了出来。他温柔地拉近我,坐在床边让我站在他的两膝间,轻轻地在我的双乳之上各吻了一下,然后把头枕在中间,温热的呼吸触动着我裸露的肌肤。
“你的胸脯就像雪白的象牙。”他轻声说,“胸脯”一词显然带着苏格兰高地口音,那口音,每当他感动忘我之时,总会变得好重。他抬起手拢住了我一边的乳房,黝黑的手指反衬着我苍白的肤色。
“只要看见它们,如此丰满,如此圆润——基督啊,我可以永远把头枕在这里。可是,外乡人,能触摸到你……你那白色天鹅绒一样的皮肤,你的身体甜美而悠长的线条……”他停顿了一下,我能觉出他吞咽时喉头的肌肉在收紧,他的手慢慢地移动着,顺着我腰间和髋部的弧度,向着臀部和大腿起伏的曲线下行。
“敬爱的上帝啊,”他说,声音依然轻柔,“看着你,外乡人,我无法忍受不去触摸你。有你在身边,我怎么能够不想要你!”他抬起头,在我心口印下一个吻,接着,他让自己的手游走到我腹部平和的弧线,轻轻地描摹起那里,自从布丽安娜出生后留下的细小的印痕。
“你……不介意这些?”我犹豫地问道,一边用手指来回抚弄着自己的肚子。
他似乎有点可怜地抬起头笑了笑,迟疑片刻后,提起了自己衬衣的下摆。
“你介意吗?”他问。
那是一片从大腿中部几乎延伸到腹股沟的伤疤,长达八英寸的扭曲的白色组织。看到这个,我无法抑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跪倒在他跟前。
我紧抱住他的腿,把脸颊贴在上面,仿佛此时此刻我便能这样把他留住——正如同当年我无法如此留住他。我感到他缓慢而深沉的脉搏震荡在我手指之下的股动脉中——与眼前那盘曲着的伤疤里丑陋的沟沟壑壑无外乎一寸之隔。
“它没有吓坏你,没有让你恶心吗,外乡人?”他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问道。
我抬起头惊异地望着他:“当然没有!”
“哎,那好。”注视着我的目光,他伸手抚摸起我的小腹,“如果这是你经历了你自己的战斗留下的伤痕,外乡人,”他温柔地说,“那我也丝毫不会介意。”
他扶我起来坐到他身边的床上,靠过来亲吻了我。我踢掉了鞋子,蜷起双腿,透过他的衬衣感受着他身上的暖意。我摸索着找到了他领口的纽扣,解开了它。“我要看看你。”
“啊,没什么好看的,外乡人,”他犹疑地笑了一声,“不过不管是什么样子,它都是你的——如果你想要。”
他从头顶扯下衬衣扔到地上,然后躺倒下来,脑袋枕着手,把身体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并不清楚我期待着看见什么,而事实上,他的裸体确实令我没喘过气来。他依然那么高大,毫无疑问,体形依然那么漂亮,纤长的骨骼和精干的肌肉依然显得优雅而充满力量。烛光下,他仿佛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光芒。
他也变了,这很自然,但变化得很微妙,似乎是被放进了烤炉,一直烘焙到表面坚硬起来。他的肌肉和皮肤似乎都紧致了几分,更贴近他的骨骼,成为一个越发严密的整体。尽管他从不曾显得笨拙,但那种孩子气的松散感已尽数消退。
他的肤色比从前黑了,成为一种浅浅的金色,自上而下,从晒成古铜色的脸和脖子渐变成大腿深处映着蓝色血管的纯白。私处红褐色的毛发凶险地竖立成一丛,显而易见,他并没有说谎,他确实非常想要我。
我的目光与他相遇,他立刻歪了歪嘴角。“我确实答应过要对你诚实,外乡人。”
我笑了,同时感到眼睛在泪水中刺痛着,满腔困惑的情感顿时涌出。
“我也答应过你。”我迟疑地朝他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一时间,那力量和温度把我吓了一跳,我努力握紧了手心,他面向着我站了起来。
于是我们都站着没动,尴尬地迟疑不前。我们都强烈而敏感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不呢?小屋如此狭窄,而其中的空气又充斥着一种犹如静电般的荷载,强烈到抬眼可见的地步。我感到一种空洞的恐慌,如同坐着过山车上到顶峰的那种无助。
“你也跟我一样害怕吗?”最后我问道,声音在我自己听来十分嘶哑。
他仔细地审视了我,抬起一边眉毛。
“我觉得不可能,”他说,“瞧你浑身的鸡皮疙瘩,你是害怕了还是冷了,外乡人?”
“都是。”我的回答把他逗笑了。
“那就钻里边去。”他说着放开了我的手,俯身掀开了被子。
当他挪进被子躺到我身边,我仍旧没有停止颤抖,尽管他的身体暖和得让我切切实实地震惊了。
“天哪,你一点儿也不冷!”我脱口而出,转身面向着他,他的暖意散发出微光辐射到我周身的肌肤。一种本能的牵引将我颤抖的身体贴近了他。我感到我的乳头在他的胸膛上紧张地挺立起来,感到他裸露的肌肤在我身上意外的震慑。
他有点儿疑惑地笑了:“不,我不冷,那我猜我一定是害怕了,哎?”他用双臂温柔地环抱住我,我摸了摸他的胸膛,那红色的卷毛之间,我能感到千百个小鸡皮疙瘩在我的手指之下一涌而起。
“记得我们曾经彼此害怕对方,”我轻轻地说,“我们的洞房之夜——你就握住我的手,你说触摸会让一切变得容易些。”
我的指尖触到了他的乳头,他小声地叫唤了一下。
“哎,我是说过,”他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主啊,就这样摸我,再来一次。”他抱着我的手突然握紧了。
“摸我,”他又一次轻声说,“也让我来抚摸你,我的外乡人。”他用手捧起我,摩挲着,抚弄着,我的胸脯在他手心里绷紧着,沉重无比。我仍在颤抖,而此时他也同样在颤抖。
“我们成婚时,”他耳语着,我的脸颊上他的气息很温暖,“我就望着你,你穿着白裙子,那么美——那时我满脑子只想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独处,让我解开你衣服上的绑带,让你赤裸着躺在我身边。”
“现在呢,你要我吗?”我吻着他锁骨之上的低谷,那晒得黝黑的肌肤。他的肌肤隐约有点儿咸咸的,头发里散发出烟熏的味道和辛辣的男性气息。
他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动,我便立即感到他硬硬地顶住了我的肚子。
惊恐与欲念同时把我推上前贴紧了他。毋庸置疑,我非常想要他。我乳房生疼,绷紧的小腹中充满了欲念,那种陌生的、瞬时袭来的激情在我双腿之间很湿很滑,把我敞向他的怀抱。然而,与情欲同样强烈的,是一种仅仅想被占有的念头,渴望着他来征服我,用瞬间粗暴的侵占来荡平我所有的疑虑,足够强硬又足够迅猛地占有我,让我可以忘记我自己。
我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急促,他掬起我双臀的手在颤抖,髋部身不由己地抽动着,然后又戛然地制止了自己。
来吧,我在心中默念,重重的焦虑折磨得我痛苦不堪。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就上来吧,而且别手下留情!
可我无法说出口。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需要,但他也无法说出口。如此的言语在我们两人之间既为时过早,又来得实在太迟了。
幸而我们还拥有另一种共同语言,对此我的身体仍记忆犹新。我猛然将髋部迎上前去,同时握紧了他的,感觉到他臀部的弧线在我手掌之下坚硬起来。我抬起脸庞,催促着他的吻,而他的吻正不偏不倚地骤然而降。
一记粉碎性的重击,我的鼻子撞上了他的前额,疼得令人作呕。我捂住了脸翻身逃脱,泪水如注。
“嗷!”
“天哪,我弄疼你了吗,克莱尔?”我眨眨眼挤走了眼泪,见他焦急的脸庞俯视着我。
“没有,”我愚蠢地回答,“不过我的鼻子断了,我觉得。”
“没有,它没断,”他温和地摸索着我的鼻梁,“当你折断了鼻子,那碎裂的声音会奇响无比,且血流如注。你没事儿的。”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鼻孔下方,他说得确实没错,我没有流血,疼痛也很快消退了。意识到这点时,我也意识到他正压在我身上,我双腿张开着,他的阳具触碰着我,离决定性的时刻只相差不到一丝一毫。
同样的意识也从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我们都没有动,甚至没敢呼吸。片刻之后,他挺胸深吸了一口气,抓过我双手手腕,高举过我的头顶,一手牢牢按住,令我紧绷的肉体无助地拱起在他的身下。
“把嘴给我,外乡人。”他轻柔地说着俯下身来,遮住了烛光,我们的双唇接触的一刻我只看见暗淡的光晕中他那黝黑的肌肤。他温柔地轻拂着,又温暖地按压着,我略抽了一丝冷气,松开了自己,于是他的舌头开始在我嘴里搜寻。
我咬了咬他的嘴唇,他惊讶地退后了一点儿。
“詹米,”我贴近着他的嘴唇,吐纳着温热的气息,“詹米!”除此之外我说不出别的,只能用髋部顶着他不住地抽搐,一次又一次地,催促暴力。一转头,我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从喉头发出一声低吟,重重地深入了我体内。我紧得如同任何处女,惊叫出来,在他身下又一次拱起。
“别停下!”我赶紧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停!”
他的身躯言听计从地回答了我,用的是同样的语言。他向我的深处强劲地俯冲着,那钳制着我手腕的手掌握得更紧了,把每一举重击的强势一次次深切地推进我的子宫。
随后,我的手腕被松开了,他几乎摔倒在我身上,我被他的体重压制在床上,他的手伸向下方牢牢地按紧了我的骨盆,不容许分毫动弹。
我呜咽着想要扭动身子,被他在脖子上狠咬了一口。
“别动!”他冲我耳边吼道。我没有动,但只因为我根本动弹不得。我们压在彼此身上,颤抖不已。我觉着肋骨上沉重的声声捶打,却无法辨认那是我的心跳,还是他的。
接着他在我体内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一句肉体的问话。无须赘言。我报以一阵震颤,因我正全然无力地受制于他身下,只感到自己释放的这阵阵痉挛一遍遍地摩挲着他,反复地抓紧又松开,恳求他与我融为一体。
他用双手撑起身子,高仰着头弯起了背脊,双眼紧闭,呼吸沉重。随后非常缓慢地,他低下头,睁开了眼睛。一种无法名状的柔情从他俯视我的目光里满溢而出,脸颊上烛光一闪,或许是汗水,或许是眼泪。
“哦,克莱尔,”他低语道,“哦,上帝啊,克莱尔。”
于是他开始释放,在我内里深处。他没有动弹,只有一股震荡从他肢体内散布开来,颤动了他的双臂,红色的汗毛在微光中瑟瑟战栗。他垂下头,发出了哭泣般的声响,散落的头发挡住了他倾泻而出时的表情,唯有他的肉体的每一记抽搐和搏动在我的双腿之间,唤起一声声摇荡在我的肉体深处的回响。
当一切结束之后,他撑起身子久久地俯视着我,静默得好似一块石头。直到最终才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依偎着我的脑袋,像死了一样。
我从满足的沉睡中醒来,抬起一只手轻放到他的胸骨之上,那脉搏沉稳而雄壮的地方。
“想必这就像是骑单车吧。”我安然地把头枕在他肩膀的圆弧之中,慵懒地随手拨弄起他胸前一簇簇的金红色卷毛。“你知不知道你胸前的毛比以前多了好多?”
“不知道,”他昏沉沉地回答,“我没数过。单车也有好多毛吗?”
我惊异地大笑起来。“不,我只是说你我都没忘记该怎么做。”
詹米睁开一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多蠢的人会忘记那个呀,外乡人?”他说,“我可能缺少练习,可我还没丧失所有的功能吧。”
我们安静地躺了好久,觉察着彼此的呼吸以及每个细小的颤动和位移。我们贴合得很完美,我把头嵌入他肩头的空洞之中,而他的躯体则是我掌心之下温暖的版图,既陌生又熟悉,留待着我重新去发现。
小楼的构造很结实,屋外的风雨淹没了楼里的大部分声响,但间或会有隐约的脚步声或言语从楼下传来,时而有低沉的男声,放浪地大笑起来,时而有高挑的女声,职业地调情示爱。
听到那些,詹米尴尬地挪了挪身子。
“也许我该带你去个酒馆的,”他说,“只是——”
“没事儿的,”我安慰他,“不过,我想象了那么多可能的情景,倒是从未料到过会与你在一个妓院重聚。”迟疑了片刻,虽然不愿多做刺探,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呃……不是这儿的老板吧,詹米?”
他瞪着我,往后一靠。“我?天哪,我的上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外乡人?”
“我可不知道啊,你说呢?”我有点生硬地反问,“我刚一找到你,你就晕倒了。我才让你清醒过来,你又害我在酒馆被骚扰。接着,又跟个诡异的东方人一块儿满爱丁堡地被人追打,直到最后又来到这么个妓院——尤其这妓院老板娘还跟你的关系非同一般地好,且容我这么说。”他的耳郭变成了粉红色,似乎挣扎着不知该笑好还是该气愤才好。
“然后,你脱了衣服,宣称你是个有着堕落的历史的可怕的人,说罢便跟我上了床。你说我该怎么想?”
他选择了大笑。
“啊,我虽不是个圣人,外乡人,”他说道,“但我也不是个拉皮条的。”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说着我顿了顿,继续道,“你是想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呢,还是想让我从各种臭名昭著的可能性里挑呢?直到我猜中为止?”
“哦,这样啊?”他被我的建议逗乐了,“你猜我最像什么?”
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他安然平躺在凌乱的床单里,咧开嘴笑看着我,一个胳膊支着脑袋。
“嗯,我敢押上我的衬裙,赌你不是个印刷商。”我说。
他的嘴咧得更宽了:“为什么呢?”
我粗暴地戳了戳他的肋骨:“你看着太健康了。男人到了四十岁,腰里的肉大多开始变松变软了,而你身上连一盎司多余的肉都没有。”
“那多半是因为没人做饭给我吃,”他沮丧地说,“如果你常年在酒馆里混吃,你也不会胖的。幸好,你看起来吃得算是规律。”他亲热地拍拍我的屁股,见我朝他的手抬起了巴掌,他大笑着躲到一边。
“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恢复了我的尊严,我继续说,“不管怎样,你那些肌肉可不是成天趴在印刷机上劳作的结果。”
“你从来没有摆弄过印刷机吧,外乡人?”他嘲弄地抬起一边的眉毛。
“没有。”我沉思着皱起了眉头,“我猜你不是公路劫匪吧?”
“不是,”他笑得越发猖狂,“再猜。”
“贪污舞弊?”
“没有。”
“嗯,不太可能是绑票勒赎,”我说着扳起手指,开始剔除其他的选择,“小偷?不会。海盗?不可能,除非你不晕船了。放高利贷?也不大可能。”我望着他,放下了手。
“我离开时你是个叛党,但那个可不是赖以谋生的好行当。”
“哦,我还是个叛党,”他安慰我,“只是最近没被定罪而已。”
“最近?”
“因为叛国罪我在监狱里待了好些年呢,外乡人,”他有点严肃地说,“因为起义的缘故。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那我知道。”
他放大了瞳孔:“你知道?”
“那个,还有些别的,”我说,“我以后会告诉你。且不说那些,这会儿咱们言归正传——眼下你到底靠什么谋生?”
“我是个印刷商。”他咧开了笑容。
“兼叛党?”
“是,兼叛党。”他点头表示肯定,“最近两年内,我因煽动叛乱罪被抓过六次,我的住所被占了两次,不过法庭一直没能证明我有罪。”
“可哪次他们要真的能证明了,又会怎样?”
“哦,”他抬起一只自由的手当空比画起来,回答得若无其事,“戴枷示众、钉耳朵、鞭笞、牢狱、流放那些。多半儿不会是绞刑。”
“太让我宽心了。”我冷冷地评论道,心中泛起一丝落寞。找到他以前,我甚至不曾想过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今真的找到了他,我委实吃了一惊。
“我可是警告过你的。”他收起了调侃的腔调,深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严肃而专注。
“确实。”我深吸了一口气。
“你现在想离开了吗?”他的语气很随意,但我看得出他的手指用力抓住了被子的一边,紧得连指关节都鼓了起来,衬着他黝黑的肤色显得好白。
“不想,”我努力地微笑着,“我回来可不是只为了和你睡一觉。我回来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愿意接纳我。”我犹疑地总结完毕。
“如果我愿意接纳你!”他舒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面向我,把我的双手合抱在他的手掌之间。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今天的感受,能够触摸到你,外乡人,并且确信你是真实的,”他的目光在我周身游走,我感受到他火热的念想,和我自己融化着向他贴近的热度,“重新找到你——如果要再重新失去你……”他打住,吞下了喉头的哽咽。
我轻抚他的脸庞,描摹起那颧骨和下巴干净而细致的轮廓。
“你不会再失去我了,”我说,“再也不会了。”我笑笑,梳理着他耳后浓密的红发,“即便我发现你聚众酗酒并犯下重婚罪。”
听到这个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惊恐地松开了手。
“怎么了?”
“其实——”他欲言又止,抿住嘴唇扫了我一眼,“只是——”
“只是什么?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那个,只是印刷煽动性手册赚不到多少钱。”他解释道。
“这我同意,”想到他进一步的坦白会揭示些什么,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那你还干些什么?”
“那个,我就还干点儿走私,”他不无歉意地说,“在印刷之余,算是吧。”
“走私?”我瞪着他,“走私什么?”
“嗯,主要是威士忌,时不时也运些朗姆酒,还有些法国葡萄酒和麻纱。”
“原来如此!”整幅拼图里的碎片开始一一落位——威洛比先生、爱丁堡码头,还有关于我们今晚的住所的谜团。“这就是你与这里的关系所在吧——你说珍妮夫人是你的顾客,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他点点头,“我们合作得很好。从法国运来的酒都储存在楼下的一个酒窖里,有些我们就直接卖给珍妮,其余的那些在运走之前由她替我们保管。”
“嗯,那你们的约定里,包括……”我小心地说,“你,呃……”
他朝我眯起了他的蓝眼睛。
“至于你想问的,外乡人,我的回答是:不。”他的语气很坚决。
“哦,是吗?”我心中暗喜,“你能读出我的心思啰?那我想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我会不会时而用我得到的报酬换取些别的,对吗?”他抬起一边的眉毛。
“嗯,是的,”我承认,“虽说那也不关我的事。”
“哦,不关你的事吗?”这时他两条红色的眉毛都抬了起来,他抓住我的双肩,俯身靠向我。
“关不关?”他接着问,呼吸显得很急促。
“关,”我回答得同样急促,“那你没有——”
“我没有。过来。”
他用双臂环抱住我,把我拉近他的身边。身体的记忆力与头脑不同。当我在思考、疑虑和担忧的时候,我不得不尴尬而笨拙地摸索前行。而当意识和思考不再横加干涉,我的身体本来就记得他,并能与他和谐地一应一答,仿佛上一次被他触摸仅仅是几个瞬息之前,而非时隔多年。
“这一次我比我们洞房的那个晚上都害怕。”我呆呆地望着他喉头缓慢而强劲的脉搏,自言自语地说。
“是吗?”换了个手臂,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很可怕吗,外乡人?”
“不是,”我把手指搭上了他那细小的脉动,呼吸着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深沉的麝香气息,“只是……头一次……我没想过那一切会长久。我想的是离开这里,那时候。”
他发出一声隐约的鼻息,胸膛中央一小块凹陷的低谷里有细微的汗珠在闪光。
“你确实离开了,可你现在又回来了,”他说,“可不,回到了我这里。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我望着他,稍稍抬了抬身子。他那像猫一般的向上扬起的眼睛此时紧闭着,睫毛上闪耀着绝美的色泽,那是我凝望了无数次,而始终无法忘怀的红色,从尖端深暗的棕红渐渐淡去,直到根部浅到近乎金黄。
“你当时怎么想的,我们头一次躺在一起的时候?”听到我的问话,他深蓝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对于我,外乡人,一切从来就意味着天长地久。”他简单地回答。
后来,我们交缠在一起进入了梦乡,雨点打在百叶窗上的声音很轻柔,夹杂其间的是底下小楼里各色交易的沉闷声响。
不安的一夜。过度的疲劳让我无法再支撑更久,但过度的欣喜也让我无法睡得更深。也许我是担心一旦睡去他又会消失。我们紧靠着躺在一起,并没有清醒,但彼此的知觉却妨碍着各自陷入沉睡。我觉察得到他肌肉中每一个细小的抽搐和呼吸间的每一次起伏,我也知道他同样觉察着我。
半梦半醒之间,我们辗转反侧地触摸着对方,仿佛跳着一种缓慢而倦怠的芭蕾,无声地复习彼此身体的语言。在深夜中最寂静的时分,当他无声地转向我,我也转向了他,于是我们又一次在缓慢而无言的柔情里水乳交融,直到最终双双静止下来,收藏起彼此的秘密。
像暗夜里的飞蛾,我的手轻捷地掠过他的腿,找到了那细长如深邃的河流一般的伤疤。我用指尖追溯着那黑暗中悠长的线条,停在那河流的尽头,似有似无地轻触着,无声地问道:“怎么弄的?”
一声叹息改变了他呼吸的节奏,他的手覆到我的手上。“卡洛登。”这简单的一句耳语如招魂一般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切悲剧、死亡和徒劳枉然。还有那把我从他身边夺走了的可怕的分离。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小声说,“再也不会。”
他把头从枕头上转过来,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的双唇轻拂着我的,如昆虫的羽翼一般轻盈。他转身仰卧在床上,把我挪到他的侧面,他的手沉重地搭在我大腿的弧线上,把我揽在他近旁。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他又动了一下,把床单推开了一点儿。一股凉风拂过我的前臂,细小的汗毛丝丝立起,随即又在他温暖的抚摸之下躺倒下来。我睁开眼睛,见他侧卧在那儿,专注地凝视着我的手。屋子在难以觉察地从黑夜向白天转变,那静置在被子上的手像一尊白色的雕像,骨骼与筋络勾勒出灰白的线条。
“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他低着头,轻言细语地徐徐描绘起我手指的外形,那细长的手指在他深色肌肤的触摸之下恍惚如鬼影一般。
“她哪里像你,哪里像我?告诉我吧!她的手就像你的一样吗,克莱尔?还是像我的?你能画出她的样子吗?好让我能看得见。”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边上,他完好无损的那一只,笔直的手指,平伏的关节,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方正而整洁。
“像我的。”我刚刚苏醒的嗓音低哑得都盖不过屋外雨声的鼓点。楼下一片寂静。我那静置着的手示意性地把手指轻轻地抬了起来。
“她的手细长得像我——却比我的要大点儿,手背宽宽的,外侧靠近手腕的地方有条很深的弧线——像那样,就像你的。她的脉搏在那儿,跟你的在一个地方。”我摸到他桡骨的弧线上有一条静脉跨过的地方,腕关节与手掌的交界。他静默无声地让我的指尖触摸他的心跳。
“她的指甲也像你,方方的,不是我这样的椭圆形。不过右手歪歪的小指倒像我,”说着我抬起了那小指,“我母亲也一样,兰姆叔叔告诉我的。”我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对她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每每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我便会想起她来,如同此刻一般,定格在一个洒满恩典的瞬间。我把那翘着歪歪的小指的右手叠在他的手上,然后举起了它,抚上他的脸颊。
“她也有这条轮廓,”我勾勒出他从鬓角到脸颊间刚劲的线条,轻声说道,“有你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睫毛,一样的眉毛,还有你们弗雷泽家的鼻子。她的嘴更像我的,厚厚的下嘴唇,但宽宽的嘴角像你。下巴尖尖的,像我,不过线条更加有力。她是个大个子姑娘——几乎六英尺高。”我感到他怔了一下,便随即轻轻地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膝盖,“他的腿像你的一样长,不过非常女性化。”
“那她有没有这条小小的蓝色血管,就这儿?”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拇指温柔地逗留在太阳穴上,“还有像小翅膀一样的耳朵,外乡人?”
“她总是抱怨自己的耳朵,说它们招风。”一时间,布丽安娜仿佛在我们之间活了起来,我感到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她的耳朵上穿了耳洞,你不介意吧?”我加快了语速,努力想止住眼泪,“弗兰克不喜欢,说那个看着低俗,说她不该那样。可那是布丽想要的,所以我就答应了,在她十六岁那年。我也有耳洞,所以觉得更没有理由阻止她,而且她的朋友们都有,而且我——我不想——”
“你做得对,”他打断了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话语,“你做得很好,”他柔和而坚决地重复着,抱紧了我,“你是个极好的母亲,我确定无疑。”
我又哭了起来,无声地,靠着他颤抖不已。他温存地搂着我,摩挲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你做得没错,”一遍又一遍,“你做得很好。”直到最后,我停止了哭泣。
“你给了我一个孩子,我的褐发美人,”他对着我散作一团的头发轻柔地说道,“我们就永远合为一体了。她既安然无恙,你我便得永生。”他非常轻盈地吻了我,随即把头枕在了我的旁边。“布丽叶娜。”他轻轻吐出她的名字,用那独特的高地人的口音,把那个名字占为己有。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沉入了睡梦。片刻之后,望着他舒展在梦乡里宽阔而甜美的嘴角,略带着笑意,我也随之沉沉睡去。
妓女的早餐
多年来,作为一个母亲和医生的双重职责培养了我从最酣熟的睡梦中立即清醒过来的能力。就像此刻醒来,我立刻清楚地意识到身边破旧的亚麻床单、窗外滴着雨水的屋檐,以及詹米身上温暖的气息,那气息里夹杂着从头上百叶窗缝里渗入的清甜的凉意。
詹米不在床上。无须伸手或睁开眼睛,我已经知道身边没有人。不过,他在不远的地方。听得见一些窸窣的动静,接着,近处响起微小的摩擦声。我在枕头上转过脸来,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灰暗的光线将一切都洗去了色彩,但他的身体在暗处却显得线条分明。衬着屋里黑色的背景,他坚实地突显着,像一具象牙雕塑,真切得仿佛蚀刻在空气表层。他赤裸着背对着我,站在刚刚从洗漱台下拉出来的便壶跟前。
我欣赏着他方正而又浑圆的臀部肌肉,两侧各陷下一个小窝,也欣赏着那浅白的肌肤脆弱的样子。他背脊上的那条深沟是一条流畅的曲线,从胯部升向肩膀。他轻轻地动了动,微光照到他后背上的伤疤,隐隐的寒光一现,我的呼吸霎时间哽在喉头。
他转过身,神情平静而略带恍惚,见我正看着他,些微惊跳了一下。
我微笑着没有作声,想不出说什么好。就这么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嘴角带着同样的微笑。他沉默着靠近我坐到床上,床垫在他的身下动了一动。他摊开掌心放在被子上,我便把自己的手摆了上去,丝毫没有犹豫。
“睡得好吗?”我愚蠢地问。
他咧开嘴笑了:“没有,你呢?”
“没有,”即便是隔开了如此的距离,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尽管屋里很冷。“你不冷吗?”
“不冷。”
我们又沉默了,却无法把彼此的眼光挪开。晨光渐亮,我仔细地端详着他,逐一比照着回忆与现实。一线阳光划开百叶窗缝照进屋里,从他的一绺头发上折射出红铜的光彩,他肩头的弧线和腹部平缓的斜坡被一一镀上了金色。比起我的记忆,他似乎更为高大一些,尤其是更为近在咫尺。
“你的个子比我记忆里更大了。”我试探地说。他斜过脑袋,调笑地俯视着我。
“我觉得你好像小了那么一丁点儿。”
他包裹着我的手,手指轻柔地在我手腕的骨头上绕着圈儿。我觉得嘴唇好干,便吞下口水舔了舔嘴唇。
“很久以前,你问我知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个是什么。”我说。
他注视着我,此时的光线令他深蓝色的眼睛显得近乎黑色。
“我记得,”他小声说,手指一时间握紧了我,“那究竟是什么——当我触摸你的时候,当你与我同床共枕的时候。”
“我说我不知道。”
“那时我也不晓得。”他的微笑淡去了些微,但仍旧潜藏在嘴角之际。
“我现在也还是不知道,”我说,“可它——”我停下清了清嗓子。
“可它还在那儿,”他替我说完,嘴角的笑意升了起来,点亮了他的眼睛,“是吗?”
是的。我对于他的强烈的感觉从未消亡,就好像他是我身边一条点燃了的火线,并会随时引爆的炸弹。然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已不再相同。当我们合二为一地坠入梦乡,彼此间牵系着对我们共同的孩子的爱恋,再次醒来时,作为两个独立的人,捆绑着我们的那层关系已经变了。
“是的,它还在——我是说,那不仅是因为布丽安娜的关系吧,你觉得呢?”
握在我手指上的压力增加了。
“你问我,想要你是否因为你是我孩子的母亲?”他难以置信地抬起了一边红色的眉毛,“这个,当然不是。并非我没有心存感激,”他匆匆地补充道,“但是——当然不。”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我,阳光照亮了那窄窄的鼻梁,他的睫毛闪闪发光。
“不,”他说,“我想我可以就这么看着你几个小时,外乡人,看你哪里变了,哪里没有。看你身上那些细小的地方,像这边下巴的轮廓——”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下巴,游弋的手顺势捧起我的脑袋,用拇指摩挲起我的耳垂,“还有你的耳朵,还有你耳垂上一丁点儿的小洞。它们都没变,就跟从前一样。还有你的头发——我一直用盖尔语喊你的,我的褐发美人,你还记得吗?”他始终轻言细语着,手指穿行于我的鬈发之中。
“我猜这个还是有些变化的。”我说。我还没有满头花白,但从前的棕色头发里已有一丝丝褪成了淡淡的金色,间或能看见一根根银色的发丝。
“像雨里的山毛榉树,”他笑着用食指捋平了我的一个发卷,“像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树干上的样子。”
我伸出手轻轻抚弄他的大腿,触摸着那自上而下的长长的伤疤。
“我多希望我能在那儿照顾你,”我轻柔地说道,“离开你是我做过的最最糟糕的事情,明知……明知你一心想去赴死。”吐出“赴死”这两个字,我几乎难以忍受。
“这个,我可是够努力的。”他做了个扭曲的鬼脸,尽管心中激动不已,我还是不由得笑了。“没有成功不是我的错。”他冷眼端详着自己腿上又粗又长的伤疤,“也不是那个举着刺刀的英国佬的错。”
我用手肘支起身子,眯起眼审视那刀疤:“这是刺刀的刀伤?”
“哎,是啊。后来伤口溃烂了,你瞧。”他解释说。
“这个我知道。我们找到了一本梅尔顿勋爵的日记,他把你从战场送回老家,说你一定不可能活着到家的。”我把放在他膝盖上的手握紧了一把,仿佛想确认他真的活生生地在我眼前。
他哼哼了一声:“啊,我自己都没敢相信。他们在拉里堡把我拖下板车时,我就跟死了没有区别。”回忆闪过,他的脸暗沉下来。
“主啊,我常会半夜醒来梦见那辆板车。那是两天的旅程,我好像发着烧,或者是冻僵了,要不就是两者都有。他们把我埋在干草里,草梗戳在我的眼睛里、耳朵里,还有全身的衬衣里。跳蚤到处跳来跳去的,钻进衬衣把我给生吞活剥。我的腿,每颠簸一下都像要杀了我一样地疼,而一路上那个颠簸呀!”他痛苦地回忆着。
“听着好可怕。”我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这用词是多么苍白无力。
他发出短促的鼻息。“是啊。我忍受这一切的唯一动力是想象着有朝一日再遇见梅尔顿时,我该怎么报复他当年没有枪毙我的罪行。”
我笑了,他低头看着我,嘴角带着苦笑。
“我不是觉得好笑,”我微微地喘着气说,“我笑只是因为不然我会哭的,而我不想哭——因为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了。”
“哎,我知道。”他握紧了我的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我先前没有回头去探究历史。我觉得我会无法承受——如果找到了真相。”我咬着嘴唇,承认这点像是一种背叛,“我并没有试图——我并不想——忘记,”我笨拙地搜寻着合适的用词,“我忘不了你的,这个你得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的。可是——”
“别自寻烦恼了,外乡人,”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打断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总是避免回忆过去。”
“可如果我回头了,”我低下头出神地看着亚麻床单上平整的纹理,“如果我早回头看一看——我也许会早点儿找到你。”
我的话悬浮在我们之间的空气当中,像一句指控,把那年复一年苦难的失落与分离拉回到记忆里。终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面对他。
“如果你回头了,”他说,“你会不会抛下女儿,让她失去母亲?回到卡洛登之后,任由我无力照料你,任由我眼看着你与大伙一同受尽苦难,唯有责备自己将你带进如此的厄运?任由我眼看你死于饥饿,死于疾病,而深知是我杀死了你?”他抬起诘问的眉毛,摇了摇头,“不。是我让你走的,也是我让你忘记我。我该不该怪你对我言听计从,外乡人?当然不。”
“可我们也许会有更多的时间!”我说,“我们也许会有——”他打断了我,用那最简单的方法,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嘴唇。他的嘴温暖而柔软,脸上拉碴的胡子依稀摩擦着我的皮肤。
片刻之后他放开了我。晨光渐染,他的肌肤开始呈现古铜的色泽,缀着胡须上星星点点的红铜的火光。他深吸了一口气。
“哎,也许。可是想到那些——我们不能。”他坚实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搜索着什么东西,“我不能回头,外乡人,否则我将无法活下去,”他简单地总结道,“假如你我只有昨晚和此刻,也足够了。”
“怎么可能足够,我可不够!”我叫起来,把他逗笑了。
“贪婪的小东西,是吧?”
“是的。”我回答。紧张的气氛消散了,我重新注意起他腿上的伤疤,好暂时不去思考关于错失的时光与机会的痛苦话题。
“故事还没讲完呢,关于这个。”
“是啊。”他摇晃着朝后一仰,眯眼看了看自己大腿上倾泻而下的那条白线,“啊,那是詹妮——我姐姐,你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詹妮,个子只有她弟弟的一半,乌黑的头发也全然不同于红发的他,然而倔强的个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说她不准备看着我死,”他可怜巴巴地一笑,“所以,她没有。我的意见似乎与此事毫无关系,因此她也没高兴问我。”
“听上去就像是詹妮。”想着詹妮,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舒心的暖意。看来詹米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孤苦伶仃。为了拯救她的弟弟,詹妮·默里绝对会与撒旦对搏——显然,她确实做到了。
“她给我服了退烧药,在我腿上涂了药膏来抽离毒素,可什么都没有用,一切只有更糟。伤口肿了起来,臭气难闻,后来又开始发黑腐烂,大家都觉得只有锯掉那条腿才能保住我的性命。”
他一脸就事论事的神情叙述着,可那念头却令我不免晕眩起来。
“明显他们没有,”我说,“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詹米抓抓鼻子,一手把头发拨到脑后,捋开了垂到眼前的狂野的散发。“那个嘛,要归功于伊恩,”他说,“他不肯让詹妮那样做。他说他最了解只有一条腿的生活,虽然他自己不是非常在乎,可他觉得我绝不会喜欢——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他加上了最后一句,一边挥了挥手,又瞥了我一眼,算是涵盖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战役的失败,包括战争,包括我,包括他的家园和生计——关于他的正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感到伊恩很可能是非常正确的。
“于是,詹妮喊来三个佃农坐在我身上摁住我,而她则拿起一把菜刀划开了我的腿,一直切到里面的骨头,再用开水把伤口清洗干净。”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啊!”我恐怖地惊叫起来。
他见状微微一笑:“哎,不过还挺管用。”
我使劲地吞下口水,隐约尝出来苦胆的滋味。“上帝啊,我都觉得你得瘸腿一辈子了!”
“啊,她尽其所能洗得非常干净,然后缝起了伤口。她说她不能让我死,不能让我变成瘸子,也不能让我整天躺着顾影自怜,还有——”他耸耸肩,有点无可奈何,“总之,当她说完了所有的不能让我干的事儿,我觉着我能做的也只剩下快点儿好起来了。”
他笑了,我也应声笑答。回忆着那段往事,他的笑容舒展开来:“一旦我可以站起来了,她便命令伊恩天黑后带我出去练习走路。上帝啊,我们俩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伊恩拖着他的木腿,我拄着我的拐杖,两人来来回回走在大路上,活像一对一瘸一拐的鹳鹤!”
我又笑了,却不得不使劲眨眨眼睛,忍回泪水。眼前的这幅画面再真切不过了,一对跛行的高大身影,在黑暗与痛苦中彼此倚靠着,彼此支撑着,固执地挣扎前进。
“你在一个岩洞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是吗?我们找到了关于那个的传说故事。”
他惊异地抬起眉毛:“传说故事?关于我,你是说?”
“你是个赫赫有名的高地传奇,”我就事论事地说,“你将会成为,起码是。”
“因为我住在岩洞里?”他显得有些欣喜,又有些尴尬,“啊,那个也能当故事,有点儿太愚蠢了吧?”
“安排把你自己出卖给英国人换取你头上的悬赏,这还不够戏剧性吗?”我越发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险,你可冒得不小啊!”
他的鼻尖有点儿红了,脸上现出些微窘迫。
“那个啊,”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觉得监狱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在当时的情况之下……”
我尽量显得平静,但此时回想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诞的愤怒让我直想上前摇撼他的身躯。
“监狱,滚你的!你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可能绞死你,不是吗?而你他妈的还是去了!”
“我必须做些什么,”他耸着肩,“如果英国人傻到肯花那么大的价钱买我一具肮脏的尸首——那我也没办法。总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人们赚傻瓜的钱吧?”他翘起了一边嘴角,让我顿时不知该给他一个亲吻,还是一记耳光。
我哪个也没给,只是坐在床上开始用手指梳理我乱作一团的头发。
“我看嘛,谁是傻瓜还有待商榷,”我没有看他,“不过即便如此,你应该知道你女儿非常为你自豪。”
“真的?”他听起来惊愕无比,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心存恼怒,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是当然。你可是个十足的英雄啊,不是吗?”
听到这里他的脸色已经通红,他非常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是!”他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这是他在思考或者困惑的时候一向的习惯。
“不,我是说,”他慢慢地开始解释,“我做的可绝对不是什么英勇的行为。我只不过……再也忍受不了了。看着他们所有人忍饥挨饿,我是说,却无法帮助他们——詹妮、伊恩和孩子们,还有所有的佃农和他们的家人。”他无助地俯视着我,“我当时真的不在乎英国人会不会绞死我,”他说,“我觉得他们不会,因为你告诉过我的,但就算这一去真的意味着绞刑——我也会去的,外乡人,义无反顾。不过那不是勇敢——远远不是。”他一脸挫败地把双手抛向空中,背转身去,“我实在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我柔声回答道,“我可以理解。”他站在小衣柜边上,仍旧一丝不挂,听到我的话后他转身看着我。
“真的吗?”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了解你,詹米·弗雷泽。”此时我感到一种绝对的确信,继我踏进石阵的一刻起我从未如此肯定。
“真的吗?”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嘴边隐隐的笑意。
“我想是的。”
他绽开了笑容,正准备开口回答,却听见卧房门被敲响了。
我惊跳了一下,好像摸了火烫的炉灶。詹米哈哈笑起来,弯腰拍了拍我的胯部,向门口走去。
“我猜是女佣给我们送早点来了,外乡人,不会是巡警。再说我们是结了婚的,对吧?”他挑起一边眉毛戏谑道。
“话是这么说,你是不是得穿点儿什么呀?”他正把手伸向门把。
听我一说,他低头瞧了自己一眼。
“我不觉得这个楼里的人见此会惊慌失措的,外乡人。不过,为了尊重你的感情嘛——”他冲我咧嘴一笑,从洗漱台上抽了一条亚麻毛巾,胡乱地往腰间一裹,随即打开了门。
我瞥见走廊里站着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连忙把床被一拉盖过了脑袋。这个反应纯粹是出于恐慌,因为假如那真是个爱丁堡警官或其手下,我很明白几条被子根本挡不住什么。继而来客开始说话,而我庆幸自己暂时安全地躲了起来。
“詹米?”那个声音显得相当震惊。虽然二十年没有听见,我还是立刻辨认了出来。转了个身,我秘密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偷偷向外望去。
“呵,当然是我啰,”詹米的声音不耐烦地说,“你没长眼睛吗,老兄?”他一把把姐夫伊恩拉进屋里,关上了门。
“我当然看出是你了,”伊恩的语气里不乏尖锐,“我只是不晓得该不该相信我的眼睛!”他那整齐的棕色头发里已经看得见丝丝的白发,脸上的皱纹里写着多年的辛劳。然而,乔·艾伯纳西说得没错,他一开口,那张新面孔立刻与旧的记忆重叠起来,变成了我所认识的伊恩·默里。
“我找到这儿是因为印刷店那小伙子说你昨晚没在那儿,而詹妮给你寄信总是用的这个地址。”他说着,睁大了怀疑的眼睛环顾了整个房间,似乎在防备着衣橱背后会跳出个什么东西。他的目光随后迅速地回到他的小舅子身上,后者正满不在乎地系着他的临时遮羞布。
“我从没想过会在个窑子里找到你,詹米!”他说,“楼下那个……那位夫人开门的时候我还不太肯定,可是后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伊恩。”詹米马上接口。
“哦,不是吗?詹妮还在那儿担心你犯什么病了呢,那么久没有个女人陪你过日子!”伊恩哼了一声,“我得去告诉她犯不着为你的身体操心了。那我儿子呢?在走廊那头跟另一个婊子在一块儿?”
“你儿子?”詹米明显很吃惊,“哪个儿子?”
伊恩瞪着詹米,那张其貌不扬的长脸上,先前的怒气渐渐地变为了惊恐。
“他不在你这儿?小伊恩不在这儿?”
“小伊恩?天哪,老兄,你觉得我会把个十四岁的娃儿带到妓院里来?”
伊恩张开了嘴,又闭上,一屁股坐到板凳上。
“说真的,詹米,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些什么了,”他漠然地说,紧咬牙关抬头望着他的小舅子,“从前我都能理解,现在全变了。”
“你这又算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看见怒火涌上詹米的脸。
伊恩瞥了一眼大床,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这时候,詹米脸上的红潮虽然没有退却,但我觉察到一丝窃笑从他嘴角泛起,当即,他夸张地向姐夫鞠了一躬。
“恕我无礼,伊恩,我都把起码的礼数给忘了。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伴侣。”说着他一步跨到床边,掀开了被子。
“别!”伊恩惊叫着跳了起来,惶恐地看看地板,又看看衣橱,只是不敢朝床上看一眼。
“怎么,你都不肯向我的妻子问好吗,伊恩?”詹米问。
“妻子?”伊恩瞠目结舌,吓得都忘了移开目光,“你娶了个妓女?”他失声问道。
“不能完全这么说吧。”我说。听见我的声音,伊恩的脑袋抽搐着转了过来。
“你好,”我从鸟巢般的床被之间伸出手,向他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
常有人描述见到死人复生的恐怖反应,我一直觉得那些着实有点儿夸张,然而自从我这次回到过去,亲自领受的种种反应使我不得不改变这一观点。詹米见到我立马昏厥倒地,而如果说伊恩的头发还没有真的竖起来的话,他的模样实在可以用魂飞魄散来形容。
他眼珠暴突,嘴巴一开一合地发出隐隐的吞咽声响,逗得詹米甚是开心。
“让你把我的人品往坏里想!”他得意扬扬地说,转而又不乏怜悯地为瑟瑟发抖的姐夫倒了一点儿白兰地,递上酒杯,“对人切莫妄下断言,方不至遭他人武断啊,哎?”
我以为伊恩会把酒打翻在身上,可他倒设法把酒杯端到嘴边,还喝了一口。
“是什么——”他声音嘶哑,泪水盈盈地瞪着我,“怎么会——?”
“说来话长啊。”我回答,同时瞟了一眼詹米。他简单地点了点头。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们有太多问题不得不思考,哪里顾得上研究如何向人们解释我的存在。而眼下,我着实认为这个问题也可以再搁一下。
“我好像不认识小伊恩唉。他走丢了吗?”我礼貌地问道。
伊恩机械地点点头,目光一直没离开我。
“他上周五偷跑着离开了家,”他茫然地说,“留了个条说去找他舅舅了。”他又喝下一大口白兰地,不由得咳嗽了一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他看着我,擦擦眼睛,坐直了身子。
“你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向我解释着,仿佛见我有血有肉的样子令他渐渐恢复了自信。看起来,我既没有跳下床的意思,也不太像会随时挟起自己的脑袋,以高地无头鬼的标准姿势开始游荡。
詹米挨着我在床边坐下,抓起我的一只手来。
“六个月前,我让菲格斯送小伊恩回家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也开始显得忧心忡忡,不亚于伊恩,“你肯定他说的是来找我?”
“这个嘛,我可不知道他哪里还有第二个舅舅了。”伊恩颇显尖刻地回答,随即将白兰地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
“菲格斯?”我打断了他们,“那么说菲格斯一切都好?”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涌上一阵喜悦,回忆起詹米在巴黎雇来作扒手,之后又当作小跟班带回苏格兰的法国孤儿。
被我扯开了思绪,詹米低头看了看我。
“哦,是啊,菲格斯现在可是个英俊小生了。当然,变化也是有一点儿。”一丝阴云似乎飘过他眉眼之间,却立刻被他的微笑扫尽,他捏了捏我的手,“再见到你他准会吓呆的,外乡人。”
没有兴趣谈论菲格斯,伊恩站了起来,在打了蜡的地板上来来回回踱起了方步。
“他走时没有带马,”他小声嘀咕着,“所以他身上也就没啥可值得抢的。”他一个转身,冲着詹米问道,“上回你带那小子过来,走的是哪条道?是绕着福斯湾走的陆路,还是坐船穿过海湾的?”
詹米揉了揉下巴,蹙起眉头:“我没去拉里堡接他。他是和菲格斯一起过的凯瑞埃里克关,然后在拉根湖同我会合的。后来我们一起沿斯特鲁恩和威姆一线南下……是,我想起来了,我们不想穿过坎贝尔的领地,所以就朝东走,到了多尼布里斯托才过的海湾。”
“你觉得他还会那么走吗?”伊恩问,“如果他只认识那条道?”
詹米一脸怀疑地摇了摇头:“有这个可能吧,但他知道海岸线上有多危险。”
伊恩又重新开始踱步,两手背在身后。“上一次他偷跑着离家,我把他揍得根本坐不下来,连站着都够呛,”伊恩摇着头,紧闭起嘴唇,看来小伊恩让他父亲伤透了脑筋,“按说那小蠢货该学乖了吧,嗯?”
詹米不无同情地哼了一声。“你以前每次挨了揍就放弃你想干的事儿了?”
伊恩停下脚步,叹着气又坐回板凳上。“倒没有,”他老实地答道,“不过我想我爹每次肯定很解气。”见詹米被逗乐了,他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他会没事儿的,”詹米自信地说,一边起身拾起自己的马裤,满不在乎地让毛巾掉到了地上,“我去四处打听打听,如果他在爱丁堡,天黑前会有消息的。”
伊恩瞟了一眼床上的我,急忙站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觉得詹米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但他点点头,把衬衣套上了脑袋。
“行。”他的头钻出衣领,看着我又皱起了眉。
“我想你得待在这儿了,外乡人。”他说。
“我想也是,”我干巴巴地附和道,“谁叫我没衣服可穿呢。”送晚餐的女仆带走了我的衣裙,而替换的衣服却迟迟没有出现。
伊恩立起了两条羽毛状的眉毛,而詹米只是点点头。
“我出去时跟珍妮说一声,”他说着若有所思地眉头一皱,“我一时半会儿不一定回得来,外乡人。有些事儿——唉,我有些生意得处理下。”他捏捏我的手,看着我的表情缓和下来。
“我不想离开你,”他温柔地说,“可我非去不可。待这儿等我回来,好吗?”
“别担心,”我安慰他,伸手指了指他方才丢弃的亚麻毛巾,“就穿着那个我哪儿也去不了。”
他俩砰砰的脚步声从走廊里远去,消失在楼里蠢蠢欲动的各种声响之中。这青楼正在懒洋洋地苏醒过来,若按照严苛的苏格兰作息标准,此时早已日上三竿。我可以听见楼下不时传来的缓慢低沉的捶打声,间或有百叶窗铮铮地在不远处打开,随着一嗓子“小心倒水啦”,一盆脏水即刻应声泼洒到底下的大街上。
走廊尽头传来一些人声响动,不知所云的简短交谈之后,一扇门随即关上。这小楼似在伸展筋骨,又似在长吁短叹。梁柱和楼梯在吱呀作响,熄了火的壁炉深处冷不防地会冒出一股带着煤烟味的热气,想必是楼底下某处与我共用同一个烟囱的炉火正在呼吸。
我舒展着躺倒在枕头上,周身洋溢着睡意和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几处不太寻常的地方有些许酸痛,却未尝没有几分舒心。此时我虽不舍詹米离我而去,但无法否认的是,我也很高兴能够独自一人慢慢寻味一切。
我恍惚感觉拥有了一件久违的宝物,而宝箱却密闭着无法开启。我能掂量出它那令人可喜的重量与体形,能体会到拥有它的巨大快意,却无法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我渴望了解我们错过的这些日子里他经过的、说过的、想过的和做过的一切。当然我一直知道,若卡洛登后他得以生还,他会有自己的生活——凭借我对詹米·弗雷泽的了解,他的生活绝不可能简单。然而,了解事实和直面事实却有着天壤之别。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个光鲜而静止的存在,如同凝固在琥珀之中的昆虫。然后,罗杰找到的那一系列简短的历史踪迹让我仿佛透过锁眼窥见了什么,那一张张独立的影像,像历史章节里的断句和修改批注,调整着我的记忆,每一张影像中那蜻蜓的翅膀或起或落地呈现出不同的角度,好似电影胶片里的一帧帧定格画面。如今,我们之间的时光又一次流动起来,眼前的蜻蜓开始飞翔,左左右右地忽闪着,而我能捕捉到的无非仍是它翅膀上的点点亮光。
太多问题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提出——拉里堡的家人可好?姐姐詹妮和孩子们是否都安然无恙?显然,伊恩活得不错,且不论他的假腿——然而,家中的其余成员和庄园里的佃农又可曾幸免苏格兰高地的那场灾祸?而如果他们都健在,詹米又怎会住在爱丁堡?
再者,如果他们健在——我们又该如何解释我突如其来的再次出现?我咬了咬嘴唇,怀疑是否有任何说法——除了事实真相之外——能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这也许要取决于当年卡洛登之后,詹米对我的消失做了什么样的解释。可那个时候,哪里需要编造任何理由?只需权当我消失在起义的余波里,无非是荒郊野岭又一具死于饥荒或惨遭杀戮的无名的尸体。
唉,车到山前我们总能想出办法的,我心想。此刻,我更急于了解詹米的那些不尽合法的活动到底有多大规模和多少危险。走私和煽动叛乱?我隐约知道,干走私的在苏格兰高地受人尊敬的程度就跟二十年前的盗马贼差不了多少,其职业风险也相对较低。煽动叛乱则另当别论,而加之于一个曾被判有罪的詹姆斯党叛徒的身上,这里的职业风险就更难以把握了。
那可能就是他不用真名的原因了,我猜想着,起码该是原因之一。昨晚来到妓院的时候,我在不安与兴奋之余还是注意到珍妮夫人称呼他用的是他的真名。如此看来,他也许是用自己原本的身份从事的走私,而在合法与不合法掺半的印刷生意上则使用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的名义。
经过一晚上短短的这么几个小时,我的所见所闻和一切感受足以让我确信,我所认识的那个詹米·弗雷泽依然还在。与此同时,他究竟还有几重身份却仍有待观察。
一声试探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是期待已久的早餐,我心想。我可真饿坏了。
“请进。”我在床上坐起来,拉过两个枕头靠在背后。
门非常慢地打开了,停顿了许久之后,一个脑袋伸了进来,非常像一只蜗牛在冰雹过后钻出螺壳的样子。
粗糙而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覆盖着这个脑袋,头发修剪得很是拙劣,凌乱参差的发边厚厚地搁在一双大耳朵上。乱发之下是一张瘦长的脸,和颜悦色,却其貌不扬,唯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可称得上美丽,如鹿眼般巨大而柔和地看着我,好奇的神情里夹杂着犹疑。
那双眼睛与我对视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是马尔科姆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吧。”我小心地回答说。这显然不是给我送早餐的女佣,既是男性,又如此年轻,所以也不太可能是此地的其他雇工。不过那眉眼里隐约有几分熟悉,虽然我肯定没见过他。我把床单拉高了点护在胸前:“那你是谁?”
这个问题让他思量了半晌,最后终于同样小心地答道:“我是伊恩·默里。”
“伊恩·默里?”我惊跳起来,慌忙扯住床单,“快进来,”我命令道,“如果你确实是我猜的那个人,你为什么不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为什么会上这儿来?”他听了很是惊慌,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撤离。
“不许动!”我喊了一声,一条腿伸出被子想制止他。见到我裸露的下肢,他瞪大了那棕色的大眼睛,一动都没敢动。“进来。”我说。
我很慢地把腿缩回被子底下,他也跟着一样慢地走进了房间。
他细高个儿的身材像只初出茅庐的鹳鹤,六英尺多的身板上稀疏地挂着约莫只有九英石的体重。一旦知道他的身份便太容易看出他与他父亲的相似之处了。不过他的肤色随的是母亲,此刻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裸体女人的床边,那苍白的脸庞上泛起了无以复加的潮红。
“我……呃……我要找我的……找马尔科姆先生,我是说。”他死盯住脚下的地板,咕哝着说。
“如果你指的是你的詹米舅舅,那他不在这儿。”我答道。
“不在。我想他是不在。”他似乎想不出再说什么好,只是继续死盯着地板,一只脚别扭地弯折着,仿佛随时要把它高高地举起,就如同他酷似的那只涉水的鹳鹤一般。
“你知不知道他去……”他抬起眼睛开口问道,但刚瞥见我便立刻又羞红了脸,垂下眼帘,没有了声音。
“他在找你,”我说,“和你父亲一起,”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刚走不到半小时。”
他的脑袋从细瘦的脖子上骤然昂起,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父亲?”他倒吸了一口气,“我父亲来过这儿?你认识他?”
“那是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认识伊恩有好多年了。”
他虽说是詹米的外甥,却远没有詹米深藏不露的能耐。他的所有心思全写在脸上,我能循着那变化的表情揣摩出他的心迹。起先是得知父亲在爱丁堡的真实的震惊,接着是意识到父亲与一个貌似从事某种职业的女人熟识多年的恐惧,直到最后是当小伙子顿时对父亲的品格开始重新估价时油然而起的那种全身心的激愤。
“呃——”我略带惊慌地说,“那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你父亲和我——其实是你舅舅和我,我是说——”我努力设法向他解释,试图避免把事情复杂化,而他已经径直转向门口。
“等一下,”听到我试图挽留,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的一双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耳朵像小翅膀一样有点儿招风,在晨光下投射着柔嫩的粉红。“你多大了?”我问。
他转过身望着我,一脸苦恼的样子。“我再过三个礼拜就十五岁了,”红晕又一次爬上他的脸颊,“甭担心,我足够大了,我都知道——我是说,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生涩地一点头,显然是想儒雅地朝我鞠躬致意。
“请别见怪,夫人。如果詹米舅舅——我是说,我——”他搜肠刮肚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最后脱口而出,“很高兴认识您,夫人!”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冲出房门,门应声合上,砸得门框嘎嘎作响。
我倒在枕头上,不知道应当觉得好笑,还是应当担惊受怕。我揣度着伊恩父子相遇时彼此会说些什么,如此想着,我又开始好奇小伊恩怎么会来到这里寻找詹米。他明显很清楚这是他舅舅可能出没的地方,然而,从他胆怯的姿态里能看出他以前从没来过青楼。
他是从印刷店的乔迪那儿获取的信息吗?好像不太可能。可是除此之外,他还可能从哪儿得知他舅舅与此地的联系呢?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詹米本人。
而如果是这样,我继续推理着,詹米应该早知道他外甥在爱丁堡了,那他又为何要假装没见过他呢?伊恩是詹米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老友,如果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对姐夫撒谎,那这件事一定非常严重。
我的苦思冥想还没有任何结果,又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请进。”我抚平了床被,期待着早餐托盘的到来。
门打开的时候,我把目光投向五英尺左右的高度,指望着女仆的脑袋会在那里出现。上一次开门时,为迎合小伊恩的高度我把视线抬高了一尺。这一次,我却不得不放低我的目光。
“见鬼,你在这儿干吗?”当威洛比先生袖珍的身影爬着进小屋,我连忙质问道,一边坐起身,匆匆将双脚藏于身下,把床单连同被子一起盖过了肩头。
作为回答,威洛比先生爬到我床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咚的一声把脑袋重重地敲在地板上。随后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再次重复了这个动作,那恐怖的声响如同西瓜被斧子劈开了一样。
“住手!”我大叫起来,阻止了他第三次重复此举。
“一千个道歉。”他撑起身子蹲在那儿解释道,一边眨巴着两眼看着我。他醉得很厉害,磕过地板的额头上一块深红色的印记令他的模样更显糟糕。我相信他并不打算把头往地上撞一千次,但我也不敢打包票。分明是宿醉未消的他,能够做到一次已经不容易了。
“没有问题,”我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往后退去,“没什么可道歉的。”
“有,道歉,”他继续坚持,“蔡米告诉是夫人。夫人是最尊贵的大夫人,不是臭婊子。”
“非常感谢,”我连忙回应,“蔡米?你是说詹米?詹米·弗雷泽?”
威洛比先生点点头,明显发现那头有点儿磕坏了,于是用双手抱住脑袋,闭上了双眼,那双眼立即在他脸上的褶皱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蔡米,”他肯定地说,依然闭着眼睛,“蔡米说要道歉,最尊贵的大夫人。倚天宙最谦卑的仆人。”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双手依然抱着脑袋。“倚天宙。”他重复道,睁开眼敲起了自己的胸膛,表示那是他的名字,以防我会把他与周遭任何其他谦卑的仆人给搞混了。
“一点儿都没有问题,”我说,“呃,很高兴遇见你。”
这下他显然大受鼓舞,一下子俯身倾倒在我跟前,浑然无骨的样子。
“倚天宙是您的仆人。”他说,“大夫人如果喜欢,请您踏足谦卑的仆人。”
“哈!”我冷冷地回答,“我可听说过你。踏足,欸?绝对没这个可能!”
那窄窄的黑眼睛里亮光一闪,他抑制不住地傻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他重新坐起身,抬手抚了抚头顶上像刺猬一样竖立起来的脏兮兮的黑发。
“我为大夫人洗足?”他绽开了笑容向我提议。
“绝对不要。”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去找个人给我送点早餐。不,等等,”我改变了主意,“先告诉我你是在哪儿遇上詹米的,如果你不介意。”我礼貌地补充了最后几个字。
他蹲坐起来,摇头晃脑地回答道:“码头,两年以前。我从家乡远道而来,没有食物,藏身酒桶。”他解释说,张开双臂用圆圈比画着他的旅行方式。
“你偷渡来的?”
“商船,”他点点头,“在码头,偷食物。一夜偷到白兰地,酩酊大醉。睡觉很冷,快要冻死,不过蔡米找到了我。”他又一次跷起大拇指捅捅自己的胸脯,“蔡米谦卑的仆人。大夫人的仆人。”他向我又一个鞠躬,令人担忧地踉跄了几下,所幸又安然无恙地站直了身子。
“白兰地似乎是你的克星啊,”我评论道,“很遗憾我拿不出什么可以给你敷在头上的,这会儿我什么药都没有。”
“哦,不担心,”他安慰我,“我有健康的球儿4。”
“那太好了。”我甚是疑惑,不确定他是不是又在打我的脚的主意,抑或是酒劲上了头,已区分不了基本的身体部位;或者是中国哲学里有什么讲究,能把头部和睾丸的健康联系到一块儿?为防万一,我环顾四周开始寻找可利用的武器,好在他企图钻进我的床被的时候用来自卫。
然而,他却只是把手伸进了自己那宽大的蓝色丝绸袖笼里,像个魔术师一般变出了一个白色的绸缎小包。接着他从里边倒出一对圆球,顺势用手掌接住。两个圆球比弹珠要大,比棒球小点儿,事实上,其尺寸与正常的睾丸倒正是一般大小,只不过要坚硬很多,显然是用某种抛光了的绿色的石料制成。
“健康球儿,”威洛比先生在手掌上转起两个小球,对我解释说,“广东的花玉,最好的健康球。”
“是吗?”我看呆了,“它们还有药用?——对身体好,你是这个意思?”
他开始使劲地点头,旋即又突然停下,轻轻地呻吟了一番。片刻之后,他摊开手掌,把球儿来来回回地运转起来,手指推动着它们利落地绕着圈圈。
“全身是一体,双手连全身,”他说道,一边指着那张开的掌心,轻轻地触碰着那对光滑的绿色球体之间的各个不同位置,“头在这里,胃在那里,肝在那里,有健康球全都没问题。”
“嗯,我看它们倒也便携,就跟阿尔卡泡腾片一样。”正说着,我的肚子大声地咕咕叫了起来,多半是听见有人议论它了。
“大夫人需要食物。”威洛比先生一语中的。
“你真聪明,”我说,“是的,我是饿了。你能不能替我去告诉什么人?”
他立刻把健康球扔回小包里,跳起来深深地又一鞠躬。
“谦卑的仆人走了。”说着,他走了出去,途中又重重地撞了一下门框。
越来越荒唐了,我心想。对威洛比先生此行是否能给我带来食物,我内心充满了怀疑。从他的状态看来,他要能下完所有的台阶而不摔个四脚朝天,就已经是万幸了。
与其继续光着身子坐在这里,接受外面的世界随机派来的各色代表的访问,我想,是时候迈出我自己的脚步了。我站起来,小心地将一条被子裹在身上,便迈开步子挪进了走廊。
顶楼似乎空无一人。除了我刚刚离开的房间,另外只有两扇房门。一抬头,我能看见屋顶上裸露的椽子。这里看来是阁楼,其他的两间屋子很可能是仆人的睡房,这会儿他们想必正在楼下忙碌。
顺着楼梯有些许嘈杂的声响从楼底下传来,同时涌上楼道的还有煎香肠的香气。肚里隆隆的响动告诉我,我的肠胃也闻到了,并且认为最近二十四小时内仅仅下肚一个花生酱三明治和一碗浓汤,远远低于适当的营养摄入水平。
我把被子的两角像纱笼筒裙一样在胸前掖好,提起身后的裙裾,循着食物的飘香走下楼去。
香味的源头——连同各种敲敲打打、噼噼啪啪和一群人在集体进食的声响——来自底楼之上的第一个楼层的一扇关闭的房门。我推门进去,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长条形饭厅的尽头。
饭桌边围坐着二十来个女人,其中有几个穿着平日的长裙,但大多装束随意无比,相形之下我裹身的被子倒显得尤其保守。长桌端头的一个女人见我流连在门口,招了招手,友好地挪了下位子,让我坐在长凳一头。
“你是新来的姑娘啰,哎?”她好奇地望着我,“你可不比夫人平时雇来的那么年轻哦——她喜欢的一般都不到二十五岁。不过你看着还不赖,”她连忙想起来安慰我道,“你肯定能行的。”
“皮肤不错,脸蛋儿也漂亮,”坐在我们对面的黑发女子评论道,打量我的眼光很超然,活像是在给种马估价。“就这么看看,胸脯儿也挺水灵。”她微微地抬起下巴,隔着桌子瞥着我胸脯之间暴露着的部分。
“夫人可不喜欢咱把铺盖从床上拿走的,”最先招呼我的那个责备地对我说,“要是还没啥好看的可穿,你就该穿你的衬裙。”
“哎,那铺盖是得小心着点儿,”黑头发姑娘一边继续审视着我,一边提醒道,“要是弄脏了,夫人会扣你薪水的。”
“你叫啥,亲爱的?”一个矮矮胖胖的姑娘越过黑发姑娘的胳膊肘,友好的圆脸凑上前向我微笑着,“瞧我们都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还没好好欢迎你呢。我是多尔卡丝,这个是佩吉。”她用大拇指捅了捅那个黑头发,接着指向桌子对面坐在我身边的金发女郎——“那个嘛,是莫莉。”
“我叫克莱尔。”我微笑着说,不太自然地提了提被子。我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们我并不是珍妮夫人新招来的,可是眼下更重要的是快弄点儿早餐。
友好的多尔卡丝无疑能占卜我的心思,她从身后的橱柜里递来个木盘子,又把一大盘香肠推到我的面前。
食物做得很好吃,即便是放在任何场合都毫无疑问,而在饥肠辘辘的我看来,则可称鲜美无比。比起医院食堂里的早餐,这可要好过多少倍啊,我又舀了一勺子炸土豆,心里暗想。
“你头一个客人挺粗鲁的,哎?”莫莉坐在我身边,冲着我的胸脯点头示意。我一低头,窘迫地发现一大片红印从被子边缘露了出来。我看不见自己的脖子,但莫莉好奇的眼光使我清楚地意识到,那隐隐刺痛的地方一定有更多的牙印。
“你的鼻子也有点儿肿哦。”佩吉批判地朝我皱起了眉头,越过桌子伸手摸了一摸,毫不在意那个动作令她自己身上轻薄的衣物一直掉到了腰间。“他打你了吧?他们要是太粗鲁,你应该喊的,知道吗?夫人可不允许客人虐待咱们的——好好地尖叫一下子,布鲁诺一会儿就会出现的。”
“布鲁诺?”我小声问道。
“他是脚夫,”多尔卡丝解释说,一边忙碌地把鸡蛋一勺又一勺地舀进嘴里,“个子大得像头棕熊——所以我们都叫他布鲁诺5。他真名儿叫啥?”她转头问桌边的众人,“霍勒斯?”
“西奥博尔德,”莫莉纠正了她,随即转身招呼饭厅尽头的女佣,“贾妮,你能再拿点儿麦芽酒来吗?新来的姑娘还没喝着呢!”
“是啊,佩吉说得不错。”她回过头来对我说。她根本不算漂亮,却有着优美的嘴形和很讨人喜欢的笑容。“要是有的男人只是喜欢玩点儿粗的,那又另当别论——记得别在好客人那儿乱叫布鲁诺,否则就亏大了,亏的可都得你来赔。不过要是你真的觉得他会伤了你,那就可劲儿地叫。晚上布鲁诺是不会走远的。哦,麦芽酒来了。”她从女佣手里接过那锡质的大杯子,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她没伤着什么,”多尔卡丝对我全身上下的可见之处查验完毕,“就是大腿之间有点儿酸疼吧,哎?”她狡黠地冲我咧嘴一笑。
“唔,瞧啊,她脸红了哟,”莫莉开心地偷笑起来,“唔,你真是个新手啊?”
我吞下一大口麦芽酒,那酒深沉,醇厚,正合我意。合我心意的既有那可口的美味,又有那足以掩饰我整张脸的宽厚的杯沿。
“不要紧的,”莫莉善意地拍拍我的胳膊,“吃完早饭,我领你去看看澡盆在哪儿。用温水浸一下,今晚就都好了。”
“别忘了告诉她那些罐子在哪儿,”多尔卡丝补充说,“香香的草药,”她解释说,“坐进澡盆儿前先放一点。夫人喜欢咱们都闻着香香的。”
“男人要寺想跟鱼碎觉,他们就去码头好了,码头可不搜他们的钱。”佩吉模仿起珍妮夫人的腔调,一桌人轰然大笑,而转眼间又突然平息下来,只见夫人的真身出现在屋子尽头的门洞之中。
珍妮夫人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这里刚刚屏息了的欢声笑语。
“啧!”莫莉见状小声说,“一定是早来的客人。我最讨厌他们这么早来,早餐都没吃完,”她抱怨着,“弄得你来不及好好消化。”
“别担心,莫莉。接客的该是克莱尔,”佩吉甩了甩黑色的发辫,“新来的姑娘得接待那些没人要的客人。”她对我说。
“用手指捅他的屁股,”多尔卡丝给我出起点子,“那比什么都快,他们一下子就完事儿了。你要的话我给你留个燕麦饼,到时候再吃。”
“呃……谢谢。”我正说着,珍妮夫人的眼光聚焦到我的身上,一时间她惶恐地张大了嘴。
“您在这儿做什么?”她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
“吃早饭。”这会儿我无意被任何人牵走。我甩开她的手,端起了我的酒杯。
“真该死!”她说,“今早没人给你送吃的?”
“没有,”我说,“穿的也没有。”我指了指身上随时会滑落的被子。
“克里奥佩特拉的鼻子6!真害人!”她一边狠狠地咒骂着,一边站起来环顾四周,眼中放射着凶光,“让我找到那个废物女佣,非剥了她的皮不可!实在是太对不起您了,夫人!”
“没有问题。”我大度地回答,与我共进早餐的姑娘们则个个面面相觑。“这早餐太美妙了。女士们,能遇见你们我很高兴。”我站起身,尽量优雅地夹着被子鞠了一躬,“好啦,夫人……我的裙子怎么样了?”
我笨拙地走上楼梯,珍妮夫人一路激动地向我深表抱歉,再三祈愿我不要告诉弗雷泽先生关于我与她的雇员们不愉快的近距离接触,直到我们上了两个楼层来到一间小屋。屋里挂满了尚未缝制完成的各色衣物,角落里堆放着成卷的衣料。
“请等一下。”珍妮夫人说完地道地一鞠躬,把我留下独自对着那裁缝的人偶,其鼓鼓的胸部插满了许许多多大头针。
这里无疑是为妓女们缝制衣装的地方。我拖着被子走了一圈,满屋里不是轻薄的丝质披肩,就是领口极低的华丽长裙,再就是一些颇具想象力的衬裙和贴身背心。我从钩子上取下一件衬裙,套到身上。
衣料是上好的棉布,打褶的领口有点儿低,从胸部以下到腰线周围刺绣的图案是一对对挑逗的双手,托举着,抚抱着,华美地铺散在髋部上方。衬裙除了边还没有缝之外业已完工,比起那条被子,穿着它,我的行动自由多了。
隔壁传来的声响明显是夫人正在声嘶力竭地训斥布鲁诺——起码,据我推测,那隆隆的男低音应该是来自布鲁诺。
“我可不在乎那可怜的姑娘的姐姐做了什么,”她说,“你知不知道詹米先生的夫人在这儿光着身子还饿着肚子——”
“您肯定那是他的夫人?”男低音问,“我听说——”
“我也听说了。不过如果他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我可不想去反驳他,是不是?”夫人显得很不耐烦,“好吧,那个可怜的马德琳——”
“不是她的错,夫人,”布鲁诺打断了她,“您今早没听说吗——关于那个恶魔?”
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又杀了一个?”
“是的,夫人,”布鲁诺的声音很阴沉,“这边下去,没隔着几个门儿——就在绿枭酒馆楼上。那姑娘是马德琳的妹妹,早餐前神父刚刚带来的消息。所以,您看啊——”
“是啊,我知道,”夫人听上去呼吸很急促,“是的,当然,当然。那个——跟上次一样?”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厌恶。
“是的,夫人。是斧头,或者什么大刀之类的。”他压低了嗓门,人们描述恐怖的事情时一般总这样,“神父告诉我她的头被完全砍了下来,那身子倒在门口,而她的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耳语,“她的头被放在壁炉架上,就这么看着整个屋子。房东找到她时当场昏了过去。”
嘭的一声响,珍妮夫人多半也同样昏了过去。我的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双膝也有点儿发软。我开始认同詹米的忧虑,也许他把我安置在一所妓院确实不尽明智。
不管怎样,我虽没有完全装扮整齐,至少已经穿了衣服。我走进隔壁房间,见珍妮夫人半坐半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一个魁梧而忧郁的男人坐在她脚边的靠垫上。
夫人见了我立即惊跳起来:“弗雷泽夫人!哦,我太抱歉了!我不是有意让您久等的,可我……”她犹豫着,想找个文雅的用词,“我,听说了令人困扰的消息。”
“一点儿不错,”我说,“那个恶魔是怎么回事?”
“您也听说了?”她那已经苍白的脸色此刻更白了几分,她扭着双手说,“他会怎么说?哦,他非气疯了不可!”她呻吟着。
“谁?”我问,“詹米?还是那恶魔?”
“您的丈夫,”她环顾着客厅,心不在焉地说,“他要是听说他夫人被如此羞辱到没人理会,被错当成破鞋,还被暴露在——在——”
“我真不觉得他会太在意,”我说,“不过,我倒想听听那恶魔的事儿。”
“您想听?”布鲁诺抬高了浓密的眉毛问。他的个子很大,斜斜的肩膀和长长的手臂令他像极了一头猩猩,而那低平的眉毛和退进的下巴则加重了这一幻觉。作为妓院的保镖,他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嘛……”他迟疑着瞥向珍妮夫人寻求指点,但老板娘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珐琅小钟,叫唤了一声跳了起来。
“活见鬼!”她惊呼着,“我得走了!”旋即敷衍了事地朝我挥挥手,便跑了出去,留下布鲁诺和我不解地目送她离去。
“哦,”布鲁诺回过神来说,“对了,他们是十点过来。”珐琅小钟此时已经指向十点一刻,我希望“他们”会耐心等待,不管他们是谁。
“那个恶魔……”我提醒他。
说起血淋淋的细节,大部分人都会不吝相告,只要为了社交场合的敏感性,某种形式化的异议既已提过。布鲁诺也未能免俗。
这个爱丁堡恶魔——正如我早已从交谈中推断出的一样——是个谋杀犯。他就像是比伦敦的开膛手杰克7早出现了一百多年的版本,专杀水性杨花的女子,而使用的凶器则是一把带利刃的沉重器物。在一部分案件中,尸体皆被肢解,或者用布鲁诺压低着嗓音的原话,“被重新摆弄过”。
一系列凶案——一共八起——相继在最近的两年内发生。除了其中的一起,所有的被害女子都在自己的卧房中被杀。她们大多独居——其中有两个死在妓院里,我猜这也就是夫人异常激动的原因。
“那一起例外是怎么回事?”我问。
布鲁诺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那是个修女,”他悄声说道,显然,这个答案依然令他震惊,“一个法国慈善修女会成员。”
她跟随一队去往伦敦的修女在爱丁堡靠岸,随即在码头被绑。忙乱之中,没有任何旅伴注意到她的失踪。待到夜幕降临,她在爱丁堡的窄巷里被人发现,一切为时已晚。
“她被强奸了?”出于临床上的兴趣,我问。
布鲁诺非常怀疑地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他很正式地回答完毕,沉重地站了起来,类人猿一般的双肩疲惫地低垂着。想必他值了一晚上的班,现在兴许是该休息的时候了。“请您见谅,夫人。”他有些拘礼地说罢,走出了房间。
我仰靠在天鹅绒小沙发上,隐约觉得晕眩。我没有想到妓院的白天也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捶打,听着不像是在敲门,而是有人在用铁榔头要求进入。我站起来准备对这一传唤做出回应,但没有进一步的警告,门已被猛地推开,一个瘦长而专横的身影走进屋里,嘴里叨叨的法语口音极其浓重,口气极其愤怒,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听懂。
“你在找珍妮夫人吗?”趁他稍事停顿,一边喘气一边搜寻更多的侮辱性词语的时候,我总算插进一句。来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细瘦却帅气得惊人,长着浓黑的头发和眉毛。那对浓眉底下的双眼正瞪着我,仔细端详了我一阵,脸上霎时泛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眉毛高高地挑起来,黑眼睛睁圆了,脸色唰地变成了白色。
“夫人!”他惊呼着跪倒在地,双臂合抱着我的大腿,把脸埋进我的棉布衬裙里紧贴着胯部的高度。
“放开我!”我惊呼起来,推搡着他的肩膀想让他松手,“我不是在这儿干活的。我说,放开我!”
“夫人!”他不断重复着,语气里似乎欢天喜地,“夫人!您回来了!奇迹啊!上帝让你复活了!”
他微笑着仰头望着我,泪水涟涟滑下脸庞。他长着一口雪白而完美的牙齿。一时间,回忆涌动更替起来,那男子刚劲的面目之下浮现起一个小顽童眉眼的轮廓。
“菲格斯!”我喊道,“菲格斯,是你吗?起来,上帝啊——让我看看你!”
他站起来,没来得及让我好好看看他,便紧紧地把我拢入怀抱,把我的肋骨压得咯咯作响。我也一样攥紧了他,敲打着他的背脊,难掩重逢的兴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岁上下,那是卡洛登的前夕。如今他已是一个男子汉了,拉碴的胡须蹭着我的脸颊。
“我以为我见到幽灵了!”他喊着,“真的是您吗?”
“是的,是我。”我向他确认。
“您见到大人了?”他兴奋地问,“他知道你在这儿?”
“是的。”
“哦!”他退后了半步,眨起眼睛,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是——可是那个——”他打住,明显十分困惑。
“可是那个什么?”
“你在这儿啊!上帝啊,菲格斯,你在这儿干吗呢?”詹米高大的身影突然遮住了门口。见我身穿的绣花衬裙瞪大了双眼。“你的衣服呢?”他问。“算了,”见我张嘴意欲解释,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会儿我也没时间听。过来,菲格斯,巷子里有十八安克的白兰地,那帮征税官正在找我呢!”
随着木板楼梯上隆隆的皮靴声,他们又都不见了,留下我再次孤身一人。
我不清楚是否应该去楼下凑凑热闹,但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警惕。我迅速地去缝纫间再找一些披挂,围上了一条蜀葵图案尚未绣完的巨大披肩,便独自下了楼。
前一天晚上小楼的布局没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不过大街上的喧嚣透过窗户传了进来,让我很容易辨出高街在哪一面。我猜测詹米提到的巷子一定在反面,但不太确信。爱丁堡的屋宇常常建有一些奇怪的侧翼和盘曲的墙体,从而充分利用起每寸空间。
走到楼梯底部,我停留在一级宽敞的平台上,侧耳聆听着是否有酒桶翻滚的声音可以为我引导方向。一股突如其来的凉风吹到我赤裸的脚上,我一转身,只见厨房开敞的门洞里站着一个男人。
他似乎跟我一样吃惊,却朝我连眨了几下眼睛,笑眯眯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肘。
“早上好啊,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们女士不会这么早起床呢。”
“啊,你知道他们说的,早睡早起好啊。”我说着试图将手臂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他笑了,露出一口肮脏的牙齿和窄窄的下颌。“我不知道呢,他们怎么说的来着?”
“噢,这么一想,是亚美利加人才这么说的呢。”我方才意识到本杰明·富兰克林8即便已经著书立说,却多半还没有几个爱丁堡读者。
“你还挺聪明啊,宝贝儿,”他浅笑着说,“她是不是派你下来作诱饵的?”
“没有啊。谁?”我问。
“夫人啊,”他环顾了四周,“她人呢?”
“我可不知道,”我说,“放开我!”
他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讨厌的指甲抠进我上臂的肌肉。他靠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耳语,吐出一股陈腐的烟草味儿。
“他们可有一笔赏金啊,你知道,”他诡秘地咕哝着,“收缴了多少禁品,就会抽头给赏的。咱们不必告诉别人,就你和我,”他用一个指头轻轻地从下面撩拨着我的胸脯,薄如蝉翼的棉布之下那乳头挺立了起来,“你说呢,宝贝儿?”
我瞪着他。“那帮征税官正在找我呢。”詹米才说过。这个一定就是了。皇家官员,专管防范走私和收押案犯。詹米怎么说的来着?“戴枷示众、流放、鞭笞、牢狱、钉耳朵”,轻描淡写得好像这些刑罚就跟超速罚单没什么两样。
“你说的是什么呀?”我努力显出困惑的模样,“我最后再说一次,把我放开!”他不可能单独行动,我想,这幢楼里还有多少他们的人?
“是的,请你放开。”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见那征税官瞧着我身后张大了眼睛。
身穿着皱巴巴的蓝色丝绸的威洛比先生站在第二级台阶上,双手擎着一把巨大的手枪,礼貌地朝税务官员点点头。
“不是臭婊子,”他解释道,如猫头鹰一般眨巴着眼睛,“尊贵的夫人。”
征税官明显被威洛比先生的意外出现给怔住了,目瞪口呆地来回看着我和他。
“夫人?”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她是你的夫人?”
威洛比先生,无疑只听到了最突出的名词,乐意地点了点头。
“夫人,”他重复着,“请你放开。”他眯缝着充血的眼睛,不管那征税官怎么看,我能明白无误地目测出他血液里的标准酒度仍旧有八十度9上下。
那征税官把我拉近了,怒视着威洛比先生。“那,你听着——”他刚一开口,却没能继续再说下去,因为威洛比先生显然认为自己已给足了警告,这就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
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尖叫,多半是我的叫声,楼梯平台上顿时灰烟弥漫。那征税官踉跄地倒在背后的墙板上,脸上惊恐万分,外衣胸前一朵鲜红的血印扩散开来。
我条件反射地向前一跃,抓住那人的腋下,轻轻地把他放倒在平台地板上。楼上传来一阵骚动,枪响把小楼里的住户都吸引过来了,喧嚷着挤在上一层的楼梯平台上。这时候,有跳跃的脚步声两级两级地从楼下赶来。
菲格斯多半是从地窖里夺门而出,手举着一把枪。
“夫人,”他倒吸一口凉气,见我坐在角落里,膝上瘫倒着那征税官的身体,“您做了什么?”
“我?”我愤愤不平,“我可什么都没做,是威洛比先生。”我朝楼梯上一甩头,他正坐在那儿,无视那跌落在脚下的手枪,布满血丝的眼睛温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菲格斯说了句法语,流俗到根本无法翻译出来,听来像是对威洛比先生极不客气的贬损之词。他跨步穿过平台,伸出一只手去抓威洛比的肩膀——起码我是这么以为的,而这时我才看见那伸出的手臂尽端并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只闪着深暗的金属光泽的钩子。
“菲格斯!”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忘了自己正用披肩在为那征税官按压止血,“这是什么——什么——”我语无伦次起来。
“什么?”他看看我,然后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哦,那个,”他耸耸肩,“是英国人。别担心,夫人,咱们这会儿也没时间说——你这痞子,下楼去!”他拽起威洛比先生下了楼梯,把他拉到地窖的门口,一把推搡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的撞击声,暗示威洛比多半正滚下楼梯,他的杂技能力似乎也一时间弃他而去了,然而,我也无暇去为他担心了。
菲格斯蹲在我身边,扯着那征税官的头发拎起他的脑袋。“你同来的还有几个?”他质问道,“快说,你这头猪!不然我切断你的喉咙!”
明显的迹象表明,这个威胁很是多余。那人已经目光呆滞,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要在……地狱里……见你不得……好死!”他小声说完,最后的惊厥把脸上的笑容定格得极其丑陋,咳嗽着喷出好些鲜红的泡沫,转眼便死在了我的膝头。
更多的脚步声以更快的速度跑上楼来。詹米冲出地窖的门洞,还没稳住脚跟便踩上了那个征税官拖在地上的两条腿。他顺着那死尸抬眼一望,看见了我的脸时不禁露出惊恐诧异的表情。
“你都干了什么,外乡人?”他问道。
“不是她干的——是那个黄脸瘟神。”菲格斯解释说,算省了我的麻烦。他把手枪塞进皮带,向我伸出了他的那只好手:“来,夫人,您得下楼去!”
詹米抢在他前面,朝我弯下腰,一边向前厅的方向甩了下头。
“这边我能行,”他说,“你去管住前门,菲格斯。就用平常的信号,除非有什么必要,把你的手枪藏好。”
菲格斯点着头,一眨眼便朝走廊方向消失在门洞里。
詹米勉强用那块披肩裹住尸体,把他从我身上抬了起来。我连忙站起身,感到如释重负,尽管衬裙的前襟已浸透了鲜血和其他各种令人反感的物质。
“喔!我看他是翘辫子啦!”楼上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只见一打妓女像天使一般俯瞰着楼下。
“回你们的房里去!”詹米吼了一句,姑娘们报以一阵齐声尖叫,吓得像一群鸽子似的四散而逃。
詹米环视了楼梯平台,检查着出事的痕迹,幸好我们没有留下什么——所有的痕迹都被我和那条披肩接住了。
“走。”他说。
楼梯很暗,楼梯尽头的地窖里漆黑一团。我站在那儿等待詹米。那征税官个子不小,詹米回到我身边时气喘吁吁。
“往那边顶头走,”他呼吸急促地说,“那儿有堵假墙。抓着我的胳膊。”
我们头顶的门关上了,伸手不见五指。幸运的是,詹米似乎能靠雷达识别方向。他准确无误地带我绕过了途中碰到的所有大个儿的障碍物,直到我们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我闻到潮湿的石头的味道,伸手一摸,面前是一片粗糙的墙面。
詹米用盖尔语叫唤了一声,这无疑是凯尔特语系里的“芝麻开门”,因为片刻的寂静之后,随着一阵研磨的声响,眼前的黑暗中便泛起了微光。一条细线开始变宽,接着一片墙面打开了,露出一个镶着木框的小门洞,贴有一片片石块的门框看起来就像墙面的一部分。
暗室是一个不小的房间,起码有三十尺深。几个人影在走动,空气中醇厚的白兰地味儿令人窒息。詹米把尸体往角落里随便一扔,转身看了看我。
“天哪,外乡人,你没事儿吧?”黑暗的地窖里隐约亮着星星点点的烛光,他的脸我只看得清个大概,但那颧骨上的皮肤着实绷得很紧。
“我有点儿冷,”我努力让自己的牙关不要打战,“我的裙子沾满了血都湿透了。别的没什么,我想。”
“珍妮!”他转身对着地窖尽头喊道,一个人影随即向我们走来,我渐渐地看清那是满脸忧虑的夫人。他三言两语地解释了情况,夫人脸上的忧虑更深了。
“太可怕了!”她说,“死了?在我的楼里?还有证人?”
“哎,恐怕是的。”詹米显得还挺镇定,“我会安排妥当。不过与此同时,你得上楼去。他也许不是单独一人。你知道怎么做的。”
那话音里带着一种沉着的保证,他捏了捏她的手臂。仿佛身体的接触平复了她的心情——我希望这正是他的目的,别无其他。随后,她转身走开了。
“哦,对了,珍妮,”詹米叫住她,“你回来时能不能给我妻子带点儿衣服?她的长裙如果还没好的话,我想达夫妮的尺寸应该可以。”
“衣服?”珍妮夫人眯起眼睛往我站着的阴影里一望,我很配合地走进亮光里,好让我遭遇征税官的结局一览无遗。
珍妮夫人眨巴了几下眼睛,画了个十字,一言不发地别转身,消失在那秘密的门洞里,那密门随之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开始颤抖,因为寒冷,也因为所发生的一切。对于紧急事件、鲜血,甚至突发死亡我其实都并不陌生,但今早发生的一切,就像急诊室里诸事不顺的一个周六的晚上,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也不过分。
“来,外乡人,”詹米把手轻柔地放在我的后腰上,“咱们给你洗洗。”他的触摸于我,如同于珍妮夫人一样灵验,我立刻觉得好多了,即使仍旧心存忧虑。
“洗洗?用什么洗?白兰地?”
他不禁笑了笑:“不是,用水。我能给你个澡盆,不过洗起来恐怕很冷。”
的确冷得很。
“这,这,这水是从哪儿来的?”我打着寒战问他,“冰山上?”水从一根固定在墙体里的管道里喷出,平时塞住管道的是一块木头,由脏兮兮的破布包着,多多少少封紧了管口。
我从冰凉的水流里抽出了手,在衬裙上擦了擦,反正这裙子早已无药可救了。詹米摇着头把木质的大澡盆挪到水龙头边上。
“是从屋顶上来的,”他答道,“那儿有个存雨水的水槽,雨水管就隐藏在顺着楼房侧面导下的排水管里。”他得意的样子有点儿滑稽,我笑了。
“布置得可以啊,”我说,“你要这水干吗用呢?”
“用来兑酒,”他解释道,指指密室尽头的几个勤勤恳恳地忙碌在一大排酒桶和木盆之间的黑影,“酒运来的时候是一百八十度,高于标准酒度。我们把它掺上纯水,再重新装瓶,卖给酒馆。”
他把粗糙的塞子塞回水管,弯下腰顺着石板地面把大澡盆拖到一边。“来,咱们把它拿开点儿,他们需要用水了。”一个男人已经等在边上,手里抱着个小桶。他只是好奇地瞥了我一眼,便朝詹米点点头,将木桶凑到水流之下。
我站在一道由空酒桶草草垒成的屏障背后,迟疑着低头向那临时澡盆深处望了一眼。近旁有支蜡烛独立在一摊融化的蜡泥中,水面上忽闪的烛光令漆黑的澡盆显得深不见底。我脱去衣裙,剧烈地颤抖着,意识到热水和现代水暖设施唯独当近在眼前的时候才那么容易弃如敝屣。
詹米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大大的手帕,迟疑地眯眼看了看。
“嗯,比起你的裙子,这个可能干净一些吧。”他耸耸肩,把手帕递给我,便脱身到密室的另一头,去察看各项操作的进展了。
洗澡水冰冷无比,地窖里也一样。我小心地擦拭着全身,冰冻的水顺着肚子和大腿往下流淌着,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战栗。
此时楼上会是怎样的情形,这个念头对我忧心忡忡的凄凉现状于事无补。想必,我们暂时还足够安全,只要地窖的假墙能蒙骗过所有前来搜查的税务官员。
然而,要是这堵墙保不住我们了,那此地便会彻底失去希望。这间密室似乎除了假墙里的一道门以外别无出路——如果这堵墙失守了,我们则将被人赃俱获,非但窝藏了大量违禁的白兰地,还持有一名皇家官员被谋杀的尸首。
那位官员的失踪一定会引发密集的搜索吧?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幅画面,税务官员们清理着妓院,询问并威胁着那些女人,关于我、詹米和威洛比先生的完整描述一一浮出水面,外加不止一个目击证人对谋杀现场的陈述。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远处的墙角,死人就躺在那里,血迹斑斑的裹尸布上印满了粉色和黄色的蜀葵图案。威洛比先生不见踪影,一准是倒在那一桶又一桶白兰地的背后了。
“来,外乡人,喝点儿这个。瞧你的牙齿都在发抖,别咬坏了舌头。”我觉得自己像一头海豹蹲在冰洞口,詹米如同一条圣伯纳犬又出现在我的身边,提着一桶白兰地。
“谢——谢谢。”我扔下浴巾,用双手端稳了他递来的木质酒杯,好让它不至于撞在我的牙齿上嘎嘎作响。白兰地真的很管用。我一边抿着酒,那酒一边像滚烫的煤球一样滑入我的肠胃之中,纵生出丝丝缕缕温暖的触须,立刻遍及了我冰冷的四肢。
“哦,上帝啊,这下好多了,”我停下喘了口气,“这是没掺过水的吗?”
“掺了,没掺水的没准会喝死你的。不过这个可能比我们卖的要浓一点。喝完这些穿上衣服,你还能再喝点儿。”詹米接下我手里的杯子,把我的手帕浴巾交还给我。我开始匆忙地了结这冰冷的沐浴程序,眼角的余光里,他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眉头紧锁着。我曾预料到他的生活会有多复杂,我也理解我的存在无疑会使其更加复杂化。如果能知道他心中的想法,我一定会不惜代价的。
“你在想什么,詹米?”我一边擦去大腿上最后的那些污痕,一边侧过头看着他。我的动作晃动了小腿边的水纹,烛光在上面映出闪闪的亮点,仿佛我从身上洗去的深暗的血痕流进水中,又重新显现出鲜红的血光。
他的眼睛回过神来聚焦到我的脸上,一时间愁眉散尽。
“我在想,你太美了,外乡人。”他柔和地说。
“要是有谁喜欢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的话。”我酸溜溜地说,一边踏出澡盆,伸手拿起酒杯。
“哦,是啊,”他说,“瞧,看见一只光鸡也会勃起的,全苏格兰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扑哧一下喷出白兰地,哽噎了起来,紧张和恐惧令我一下子几乎有点歇斯底里。
詹米马上脱下了身上的外衣裹住我,把一边颤抖一边又咳又喘的我紧紧抱在怀里。
“弄得我走过卖家禽的铺子都很难保持正经啊,”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隔着衣服快速地摩擦着我的后背,“嘘,外乡人,嘘,都会好的。”
我抓紧了他,仍然不停在发抖,“对不起,”我说,“我没事。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不好,威洛比先生打死那个征税官也是因为他以为那人在对我动手动脚。”
詹米哼了一声。“那也不算是你的错,外乡人,”他冷漠地说,“反正,这也不是威洛比头一次干蠢事了。他喝醉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多疯狂的事儿都有。”
突然间,注意到我刚才说的什么,詹米的脸色变了。他睁大眼睛俯视着我:“你是说的‘征税官’吗,外乡人?”
“是啊,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放开我的肩,倏地转过身,顺手拿起酒桶上的蜡烛就走。我不想独自留在黑暗中,便跟着他来到那躺在披肩之下的死尸所在的墙角。
“你拿着。”他毫不客气地把蜡烛塞到我手里,跪到那被包裹着的人形一边,掀开带血的盖布,露出了死人的脸。
我见过的死尸不在少数,这一眼也并没有吓到我,却着实令人嫌恶。那双半闭的眼睑下的眼珠朝上翻着,加剧了整个阴森可怖的效果。看着那僵死的脸,惊愕的神情,在烛光下泛着蜡光,詹米皱起眉咕哝了些什么。
“怎么了?”我问。先前我还以为自己再也暖和不起来了,可詹米的外衣不仅质料厚实,做工地道,而且保留了他自身和暖的体温。我仍觉得很冷,但已慢慢停止颤抖。
“这不是个征税官,”詹米继续皱着眉头,“我认识这个地区所有的乘骑军官,还有监管他们的上级长官。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厌恶地掀起那透湿的衣襟,向里边摸索起来。
他里里外外小心地摸遍了那人的衣服,最后掏出一把小刀和一本红纸包的小册子。
“《新约全书》。”我有些惊讶地念出书名。
詹米点点头,抬起一边眉毛仰头看看我:“不管是不是征税官,把这个带进窑子挺奇怪的。”他把小册子在披肩上蹭了蹭,接着颇为轻柔地拎起披肩重新盖上那张脸,摇着头站了起来。
“他口袋里没有别的了。所有的海关检察官或征税官都必须随时携带搜查令,否则他就无权搜查也无权缴货。”他抬头看看,双眉高挑着,“你怎么会觉得他是征税官?”
我抱拢了詹米的外衣裹住身子,努力回忆着他在楼梯平台上跟我说的一切。“他问我是不是个诱饵,还有夫人在哪儿。然后他说有一笔赏金——从截获的违禁品里抽的头,他这么说的——还有就是除了他知我知,没有别人知道。而且,是你说的,有征税官正找你呢,”我补充道,“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就是其中之一了。而当威洛比先生出现之后嘛,就都一团糟了。”
詹米点着头,却依然显得很困惑:“是啊,好吧。我想不出他会是谁,不过好在他不是征税官。开始我以为一切都失控了,不过很可能没事儿。”
“失控?”
他浅浅一笑:“我跟这片儿的海关长官之间有个协议,外乡人。”
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协议?”
他耸耸肩:“那个嘛,我贿赂了他来着,如果你非要我直说的话。”他隐约有些恼怒。
“无疑这是生意上的标准程序了?”我试图说得委婉一些,他撇了撇嘴角。
“哎,是的。不管怎样,我和珀西瓦尔·特纳爵士都心照不宣,像你讲的那样。所以,如果他还把征税官派到此地来的话,我恐怕就有点担心了。”
“那好吧。”我慢慢地说,早上一系列令我一知半解的事件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更迭着,我竭力想找出些头绪,“可就算如此,你干吗要告诉菲格斯那些征税官在找你呢?还有,干吗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
“哦,那个,”他笑了笑,挽起我的胳膊,拉我转身背对着我们脚边的尸体,“那是协议的一部分,如我所说。也是因为珀西瓦尔爵士必须满足他自己在伦敦的主子,得时不时地收缴足够多的违禁品。所以呢,我们就负责给他机会。沃利和他的兄弟们从海岸线上拉来了两大车的货,一车是上好的白兰地,另一车装满了撞坏了的酒桶和那些烂酒,外加几安克的廉价货色,这样也好多点儿口味。”
“今早,我就在城外跟他们如约碰了头,然后我们驾车进城,正好有乘骑军官与一队龙骑兵经过,我们便故意吸引了他的关注。他们跟上来后由我们带着,走街串巷地追得好欢,直到最后我才赶着一车好货与沃利的那车廉价酒分道扬镳了。沃利弃车一跑了之,而我便驾马飞奔到此,身后带着三两个骑兵尾巴,做做样子。这样在报告里显得好看点儿,你知道的。”他冲我咧了咧嘴,佯装引用起来,“‘走私犯在大力的追捕下仍潜逃而去,但国王陛下勤勉的战士们成功地如数缴获了整车的烈酒,价值共计六十英镑十先令。’这类的报道你都见过吧?”
“我想是的,”我回答,“那十点钟到达的是你和你的好酒啰?珍妮夫人说的——”
“是啊,”他皱起眉头,“她应该准点把酒窖的大门打开,架起坡道的——我们卸货的时间可不多。可今天该死的,她却晚了好多,我不得不多转了两圈才不至于把龙骑兵给径直带到大门口来。”
“她有点事儿分了心。”我忽然想起了那恶魔杀手,便把绿枭酒馆谋杀案的事告诉了他,他做了个可怕的表情,在身上画了个十字。
“可怜的姑娘。”他说。
回忆起布鲁诺的描述,我一阵战栗地靠近了詹米,他用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有些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又瞥了一眼地上那盖着披肩的人形。
“好吧,不管他是谁,只要他不是个征税官,楼上多半也不会有更多的军官了。很快咱们就能出去了。”
“那就好。”詹米的外衣长及我的膝盖,可是我能感觉到密室那头投向我赤裸的小腿的一道道窥探的目光,很不自在地意识到,在那外衣底下我还一丝不挂。“咱们会回印刷店吗?”发生了这一切,我真希望可以不再需要接受珍妮夫人的盛情款待了。
“可能会去一下吧,我得想想。”詹米的口气有点漫不经心,我看得出他紧锁的眉头底下的心事。他抱了我一下,松开了手,开始在地窖里来回踱步,出神地盯着脚下铺着的石头。
“呃……你把伊恩送哪儿去了?”
他满脸空白地抬起眼睛,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哦,伊恩。我把他留在市集十字塔那儿,他准备去各家酒馆问问。我得记得晚些时候跟他去会合。”他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
“顺便告诉你,我见到小伊恩了。”我随意地说道。
詹米似乎很诧异:“他来这儿了?”
“是的,来找你的——事实上,就你走后一刻钟。”
“谢天谢地!”他一手抓了抓头发,显得又有些担心,又有些好笑,“见鬼,他儿子跑来此地,叫我可怎么跟伊恩解释!”
“他来干吗你都知道?”我很好奇。
“不,我不知道!他应该在——啊,唉,随他去吧。我现在也没法儿担心这个了。”他重又陷入沉思,一会儿抬眼问道,“小伊恩有没有说要去哪儿,他走的时候?”
我摇了摇头,把身上的外衣拉紧了一些。他点头叹息了一声,又开始慢慢踱起方步。
我在一个倒置的酒桶上坐下,凝望着他。尽管总体的气氛弥漫着不安与危险,我却油然心生一种荒唐的快乐,只因为他就在我的身边。目前的局势下我感到自己帮不了任何忙,便静心坐在大衣的包裹之中,沉浸到欣赏他的瞬时的快意里——随着接二连三的事件发生,我还一直没有机会享受此番乐趣。
尽管心事很重,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剑客步伐稳健的优雅。对自身强大的自制力使他能全然忘却身体的存在。搬运酒桶的人们在火把下继续工作着,转身之际,火光点亮了他的头发,恍如照耀着一头猛虎金黄与深黑相间的斑驳的皮毛。
在他裤腿一侧,我瞥见他右手的两个手指同时轻轻抽搐了一下,认出了这个熟识的动作,我心里异样地一紧。这个动作我曾见过一千遍,每次总在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如今又一次目睹,我感到我们分离的漫长岁月仿佛无非只是同一个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之间。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停下脚步,对我绽开了微笑。
“你够暖和的,外乡人?”他问。
“不够,不过那没关系。”我从酒桶上跳了下来,开始同他一起游走起来,一手轻轻地滑进他的臂弯,“你的思考有什么进展了吗?”
他可怜巴巴地笑了:“没有,我同时在想半打子问题,而其中的一半我都无能为力。就像小伊恩这会儿是否在他该待的地方。”
我抬头望着他:“他应该待在哪儿呀,你觉得?”
“他应该在印刷店,”詹米把重音放在应该两字之上,“可今早他也应该跟沃利在一起,但他没有。”
“跟沃利一起?你是说他爹今早来找他时,你知道他不在家里?”
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显得又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哦,是啊。不过我答应小伊恩不告诉他爹的,一直到他自己有机会做出解释为止。当然,解释看来是救不了他的屁股了。”他补充说。
据他父亲说,小伊恩连问都没问他爹娘就自说自话地来爱丁堡找他舅舅了。詹米很快便发现了小伊恩的这项过失,却不想把外甥独自遣返回拉里堡,然而他自己又一直没有时间亲自把他送回家。
“也不是他不能自己照看好自己,”詹米解释说,脸上的笑意战胜了气恼,“他是个挺能干的小伙子。只是——唉,有些人身上总会莫名其妙地出些事儿,跟他们自己都没什么关系,你不觉得吗?”
“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我苦笑着说,“我就是一个例子。”
他听了大笑起来:“天哪,一点不错,外乡人!难怪我这么喜欢小伊恩,他就让我想到你。”
“我怎么觉得他让我想到你呢。”我说。
詹米发出一声鼻息:“上帝啊,詹妮要是听说她的宝贝儿子在青楼里游荡,非把我千刀万剐不可。我希望小家伙到了家记得别乱说话。”
“我只希望他能顺利到家,”我想象着今早遇见的那个笨拙的、即将十五岁的男孩,飘零在充满了娼妓、征税官、走私犯和挥舞着斧头的恶魔的爱丁堡街头,“至少他不是个姑娘,”想到最后的那项,我说道,“男孩似乎不配那恶魔杀手的胃口。”
“是啊,不过,喜欢男孩的也大有人在。”他尖刻地说,“有你和小伊恩两个,外乡人,我们走出这该死的酒窖之前我的头发不变白才怪呢。”
“我怎么了?”我很吃惊,“你可不用为我担心。”
“不用?”他扔下我的胳膊,转身怒视着我,“我不用为你担心?你说的吗?主啊!我离开时你安安稳稳地在床上等着你的早餐,才一个小时后我再找到你,你就已经跑到楼下穿着条衬裙抱着个死人了!这会儿你站在我面前光溜溜的跟个鸡蛋一样,那边有十五个男人在揣摩你到底是谁——你说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外乡人?你说说看?”他恼怒地用手抓了抓头发。
“真是活见鬼!过两天我还得去一次海岸口,可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爱丁堡?这满街是挥着斧头的恶魔,见过你的人里还有一半都认为你是个妓女,还有……还有……”这时候他系辫子的带子突然绷断了,于是他一头乱发像雄狮的鬃毛一样竖了起来,我笑了。他继续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但情非所愿的笑容慢慢地从他紧锁的眉头里舒展了开来。
“哎,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想我也能对付。”
“我也觉得你可以。”说着,我踮起脚尖把他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就如同磁石的两个极端,靠近的时候会忽然吸附在一起,他低下头吻了我。
“我都给忘了。”片刻之后他说道。
“忘了什么?”透过薄薄的衬衫,他的后背很温暖。
“所有的一切。”他说得很温柔,嘴唇轻触在我的发际,“快乐。还有恐惧。主要是恐惧。”他抬手把我的头发从他鼻尖上拨开。
“我都太久没有害怕过什么了,外乡人,”他耳语着,“可现在我想我有点害怕了。因为现在,我有些东西会怕失去。”
我靠后了一点儿,抬头看着他。他的双臂紧扣在我的腰间,昏暗中那双眼睛恍如深不见底的水体。随后那表情变了,他很快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来,外乡人,”他说着拉起我的手臂,“我就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妻子。其他的咱们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