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来
“你说的这个姚珍珍,又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寂静,望见对面青年瞠目结舌的神情完全不似作伪,姚珍珍心底微微一沉。
“前辈……前辈还请慎言!我等虽远居海外,但也是知晓这位剑宗首座大弟子的赫赫威名……”他低着头磕磕巴巴地回复道,“先不论剑宗从未发出过讣告,这位大师姐长居洛萍,无数人见过她每月初于天门坪习剑,今年仙试更是请了她做武试裁断,何来所谓力竭死于连杀山一说……?”
他越说越笃定,显然已把姚珍珍之前一番言论当作胡言乱语,只是碍于刚刚的救命之恩,不便当面指责。
姚珍珍倒是不欲与他争辩所谓真假,她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洛萍?”她挑起了一边眉头,“剑宗所在朔望原距离洛萍何止千里之遥,我……她为何要远离宗门,长期居于洛萍?”
洛萍,地处南纤洲北部,毗邻云海,三面绝壁,唯一与陆地接壤的入口被当年的“剑仙”陆眉山一剑劈开,自此成了一处海内孤岛。陆眉山当年于此处开设书院广纳天下学子,百无禁忌所求皆传,洛萍因此一时繁华至极。
只可惜好景不长,陆眉山自戕后,洛萍书院自此一落千丈,书院内珍宝与学子被各大宗门瓜分殆尽,姚珍珍入鸣麓山时,洛萍已经衰落至极。她游历四方时也曾慕名前往洛萍书院旧址寻访昔日“剑仙”遗迹,但所见只有断壁残垣而已。
这个假冒的“姚珍珍”为何要选择定居洛萍?剑宗众人是否知情?姚珍珍想起师门众人,心思微微放松下来。
“这……这……”对面那青年却被她简单一问难住了,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这个回答十分难以启齿。
“我等远居海外,对内陆宗门秘辛所知不多。”他斟酌了几番,最终还是低声开口道。
“只是有传言,似乎是因为未婚夫与其师妹姚淼淼纠缠不清,才使这位大师姐远走洛萍,不肯回宗门……”
“……啊?”姚珍珍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和谁纠缠不清?”
淼淼和鸣臻?她脑海里浮现出两张风情各异的美人面,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南陆三皇子燕鸣臻与鸣麓山之主的独女,那位号称‘南陆第一美人’的,姚淼淼仙子。”】
一个清澈的女声回答道。
【“前辈,我与夫君自楠九岛搭乘云舟出发以来,一路所听闻有关这二位的桃色流言从无间断,由不得人不信。”】
姚珍珍蹙起了眉,倒不是因为这回答是多么的无稽,而是因为这女声的来源——那声音来自她自己的丹田内府之中,只有自己能听见。
对面的青年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抬手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你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是,我本名白郁湄,正是此身体的主人,此次本是随夫君一同前去参与仙试,不想路遇歹人,幸得前辈相救……”】
【“你能自己控制身体吗?”类似的言辞姚珍珍已经听过太多,她出言打断了对面的感激之辞,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我虽是已死之人,但并无遗愿未了,也不愿鸠占鹊巢,若你能自主控制,我便将身体交还于你。”】
这当然不是实话,前世死于连杀山,若是常人,身死自然魂散,再多仇怨也是枉然,姚珍珍却从不是个善于原谅的人,何况还有个假冒的“姚珍珍”正顶着自己的名头行走世间,即使无所留恋,她也没有就此罢休的理由。
但这对小夫妻刚受了魔修的惊吓,若再以为自己身上寄宿着一个心怀歹意企图夺舍的灵魂,还不知道惊惧之下会作何举动,姚珍珍因此出言安抚。
“……”那女声沉默良久,姚珍珍感觉丹田有震颤暖意流淌,但仅仅只是片刻便微弱下去了。
【“……前辈,我魂体受损,恐怕短期内是不能自如控制躯体了,”白郁湄的语气都无力了许多,显然是在刚才的尝试中又耗费了不少元气,“若是在陆上,还能请医师调养,但这云海无边,只能拜托前辈暂时为我操持一二。”】
想了想,或许觉得所言不妥,她又补充道。
【“只要云舟一靠岸我便让夫君去寻位擅魂术的医修!若是前辈需要寄宿的身体,之后我们也可为您找寻先天失神者……”】
“云海罡风确实会动摇魂魄,但修士先天灵根强韧,不至损伤至此,”姚珍珍摇了摇头,“尊夫人应当是先天灵体孱弱,惊惧过度,又被罡风摧折,才会因此失魂失觉,五体不调。”
她这句话是直接开口说出来的,好确保这两夫妻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湄娘?她如今可还好?”陆哲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目露期冀地望向姚珍珍——说来古怪,自己的妻子他从小便熟悉,从不曾想过只是主导的灵魂变化,竟能有如此差异。从前湄娘在他面前总是羞怯婉约的,陆哲看她满是爱怜,但这位前辈……即使面貌一摸一样,但在此前,陆哲对话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只有此刻听见了妻子的消息,他才克服了稍许畏惧。
“她灵体有损,需在内府静养,云舟上资源有限,你们此次出游,可有带些助人固魂定神的药物来?”姚珍珍倒是并未察觉此人之前的畏缩情态,她常年身居高位,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只是回道。
“此情此境,之前未曾有过,”青年白净的面皮上露出些红晕,窘迫道,“我们只带了些内外补养的灵药,可这养魂定神的……”
内府中,婉转的女声几乎是同步响起。
【“前辈勿怪……我自幼时便嫁入陆府,至此行前,从未曾发现有何灵体虚损之症,是以并未准备这些药物……”】
少年夫妻,情深甚笃啊,姚珍珍在心内默默记了一笔。
“那便要能等云舟靠岸,再寻名医了,只是要委屈尊夫人暂且居内修养,”她语气不变,话锋却一转,“此云舟除了你们的亲族侍从外,可还有其他人登船同行?”
“这些袭船的魔修出自净莲教……只是不知这些妖人已伏诛数载,又是何时的再现人间的。”姚珍珍伸出脚踢了踢地上一具已经僵硬的魔修尸体,男子脖颈间还有干涸的血迹,死不瞑目地双目大睁着,面色显得惊惧至极。
女子月白的鞋尖下,死者胸前一点金芒正闪烁华光——正是那净莲教的标志,一个四臂捧莲的纯金吊坠。
陆哲半蹲下身去仔细观察那吊坠,姚珍珍也抬手召回刚刚失神时掉落的短剑。
【“前辈,净莲教二十三年前被几大宗门联手绞杀不假,但近年来死灰复燃,四处掳掠截杀,已有再起之势,”白郁湄再次从内府中传音道,“我夫君自小被长辈拘在府中修习,对这南陆风物并不熟悉,且他性格孤僻,带人待物皆迟钝……”】
她的话语断了一下,仿佛深深叹了一口气。
【“前辈,我须得封闭五感,入内府静养神魂,这些魔修手段酷烈,云舟遭逢此劫,或许有临近航道的道友收到了求救的讯息,正在赶来……”她的话语未尽,意图却清晰,“先辈所留魂术本是秘辛,不便为外人所知,还请您暂代我的身份,替我照拂他一二。”】
“……”
这话其实正中姚珍珍的下怀,她正需要一个假身份,好暗中寻访那冒牌货的情况,但事情如此顺心顺意,她又有些疑虑起来。
那边陆哲全然没注意到这边两个女人的心内交流,他翻检过了地上数具尸体,确认了他们身上皆有那金色的吊坠信物,又见了几具尸体上几乎完全一致的致命伤口,对这位附身自己妻子的神秘修士的实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心中敬畏更重,连带着动作也扭捏了几分,磨磨蹭蹭的转过身来,眼睛却只敢看着眼前女子的鞋尖,只有耳朵还支棱着,一副悉听尊便的懦弱模样。
姚珍珍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答应你,”她在心中回复道,“只是我无法保证不被他人知晓,我并不知悉你日常行径如何。”
【“前辈大恩,妾与夫君必结草衔环相报!”白郁湄闻言,声音都轻快几分,“左右我与夫君侍从皆已受魔修屠戮,且我们极少离开楠九岛,内陆诸人也无从知晓我们的形貌品格。”】
【“只需您稍微伪装一二,定是万无一失的。”】
***
小半个时辰后,姚珍珍协同陆哲将云舟上众修士的尸身逐一收敛完毕。
陆哲听说了白郁湄将要封闭五感修养的消息,捉着姚珍珍的袖子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才满脸通红的擦净了脸面。
“前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他期期艾艾地问道。
“等,”姚珍珍一脚将那被捆在袋中吱喳扭动的食人钩碾碎,漫不经心的回答,“云舟遭劫,求救讯息早已发出,若是附近没有其他云舟,我们便只能等这船自己开到终点去。”
她手腕一翻,剑尖挑起那没了动静的纳灵袋,轻轻一甩。
布袋划过一道弧线,越过船舷,眨眼间落入茫茫云海,不见踪影。
“舟行途中,我们总不能弃船而行,”她说,“御剑飞行走不了这么远的距离,我们只能等。”
“看看等来的,是救援……还是下一波敌人。”
***
自从带着湄娘离开楠九岛开始,陆哲的运气似乎就一直不是太好。
先是湄娘在云舟上百般不适,险些让他以为是害了喜,后又有魔修劫掠云舟,二人所带侍从皆身死护主,他被侍从带着逃往舱底时还惦记着因为不适而独居的湄娘……
本以为要黄泉相见,没想到湄娘那早夭的长辈留下的术法竟然招来了这样一位……前辈。
陆哲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船舱内正在翻阅航行日志的女人。
他从小体弱,但天赋却并不差,修习上家族便更加紧盯些。也因此他能看得出来,那位前辈所使剑法,凌厉,但也平和。若是心怀邪念之人,剑法必定带几分阴狠,而这位前辈……陆哲检查过那些死者的伤口,一击毙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犹疑。
她生前定是一位道心坚定的剑修,陆哲揣测道。
他又想起之前这位前辈所言——“我就是姚珍珍……”,心中不由得一阵恍惚。
……想来这位前辈生前或许正是这位大师姐的仰慕者,所以才有此言?他的思绪发散到一半,忽然被一声轻微铮鸣打断了。
船头舱室并不狭窄的舱室内,姚珍珍合起了手中卷宗,右手双指微抬,那收归鞘中的短剑锋鸣着出窍,划过一道弧线,稳当当的落进她的掌心。
“有人来了。”姚珍珍轻声道。
下一秒,舱门大开,云海尖锐的罡风打着旋吹进室内,一柄长剑却比风更先到来,转瞬向着姚珍珍的脖颈处逼近——
“嗯?”金石相击的脆响声中,来人发出了轻微的疑惑声。
姚珍珍倒是没料想到对方竟有如此快剑,但这并不能妨碍她迅速翻转手腕,剑刃上挑格挡住了对面压来的剑锋——也是对方并未存必杀的心思,只是想要制住她。
风吹乱了女子脸侧的发丝,姚珍珍借着室外的逆光,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她的瞳孔微微扩散,手指却下意识的收紧了。
“羽觞?”女人惊愕的嗓音回荡在在室内。